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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阁楼窗户上,透过军用望远镜巡视菩提镇,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我乃镇上守护神,妖魔鬼怪现原形。这架望远镜是老爸给我的六岁生日礼物。在此之前,我有架玩具望远镜,一样的军绿色,但不能调焦,照出来的东西呈粉紫色,自个儿哄自个儿玩呗;这架就不一样了,拉近、推远、变焦,要什么有什么。
我看到远处立起一座塔,那是老爸的塔吊,我将望远镜的镜头由塔吊底座移向塔身和动臂,想象那是一头怪兽,火星来客,对菩提镇怀有莫名恶意,它恶狠狠地扑向老爸,把他抓作人质。说时迟那时快,我双手交叉,大喊“奥特曼变身,为正义而战”,一束强光射向怪兽,它不得不放下老爸,捂住眼睛,我成功地从它的魔爪下解救出老爸,赢得首功一件。我把望远镜一一对准工地上的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呔,尔等都是哪些星球上的牛鬼蛇神,速速报上名来,小爷我不杀无名之辈!啊,不是我方太无能,而是敌方太强大。身为菩提镇小王子的我容易吗?考验我的时刻到了,保护地球的任务就交给我和我的战友们了!
老爸从塔吊上下来。咦,一位阿姨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头酒红色长发被风吹起,像团火,快把老爸的蓝色安全帽烧着了。她脚崴了吗,还是没长骨头?她挽住老爸的胳膊,头歪在老爸肩上,只见老爸把嘴咧得像皮鞋底炸了线。夕阳像被人捅了一刀,血红血红的。
我揉了揉眼睛,老爸和那红发阿姨都不见了。暮色笼罩住菩提镇。
“小王子,吃晚饭了。”
我把望远镜放在我妈给我订的《儿童画报》上,耷拉着脑袋下楼。我妈的手机响了,她接通按了免提。“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一听就是老爸那烟酒嗓子。我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就挂了。
“比县太爷还忙?”奶奶甩着手上的水过来嘀咕。奶奶喜欢我妈甚于老爸,用奶奶的话说,自从我妈进了老姜家门,婆媳俩未红过脸。老爸还阴阳怪气,说什么“你开心就好”,难道他娶了我妈不开心?这么好的老婆,他上哪儿找去!
老规矩,我妈先给奶奶倒半碗米酒,那是我妈用中药泡制的“金波”米酒。这酒呈琥珀色,看着诱人,我妈每顿给奶奶喝小半碗,硬是治好了奶奶的老寒腿。奶奶一口气喝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说:“看把他给能的,咋不去当县太爷呢?”
我妈扑哧一乐:“人家自以为比县太爷还威风呢。”
“唉。”我奶奶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小王子。”我妈说,“发什么呆?饭吃到鼻子里了。”
我对我妈的厨艺不敢恭维,她的秘诀就是个“蒸”,什么菜都放在蒸屉里,一蒸了之。我曾经很羡慕鹿竹妈,会摊鸡蛋饼,会蒸大馍、做包子、包饺子,会做各种可口的菜。奶奶说,知足吧,大孙子,你妈已经做到最好,你外公梅大先生是镇里最有学问的人,你妈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一心只读圣贤书。18岁前横针不拿竖线不拈,生下你,洗尿布、做饭、做生意,样样学起来,已经难为她了。这些话我信,我家有十箱书,都是母亲的陪嫁。任何时候看到我妈,她手里都拿着一本书。老爸一看到那些书眉头就紧皱,字里能看出钱来?吃字能填饱肚皮?我妈不想和老爸吵架,一见他回家,就把手中的书藏起来。等我能翻阅书籍,她就给我订阅儿童读物。她说,小王子,书里有个奇妙的世界,有了书,人可以过两辈子。我妈的话我半懂不懂,但我信。
我坐在那张专用蓝色塑料靠背椅上,蓝色是我妈喜爱的颜色。她用抹布隔着盘子,端上来干槐花蒸干虾、银鱼蒸鸡蛋、蒸毛豆、米粉肉,这些以前是我的最爱,现在却吃得没滋没味。我妈把眼贴上我额头,她的睫毛弄得我直痒痒,我忍着没躲,她眼里有小小的我,她拿小小的我贴着我,说:“不烫啊。”
“是不是在野地里玩,沾上了邪气,要不要叫叫魂?”
“叫什么魂?”我很凶,“叫老爸回家。”
我妈疑惑地拨出号码,按下免提。“讲。”难听的烟酒嗓。对别人,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对自己的老婆,就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小王子不吃饭,要你回来。”
“有没有搞错,”烟酒嗓子仿佛在冒烟,“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奶娃?我忙得不行,谈的都是大事,菩提镇有大动作了……”
“唉。”我奶奶又是不赞成的声音。
“菩提镇保不住了吗?”奶奶放下筷子,抹起老泪。
“我的阁楼呢?能不能保住?我从一睁眼就在这儿,墙壁上画满了大人看不懂的画。没有阁楼,我算什么小王子?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这样干?我的小阁楼碍他什么事了?”我抄起我妈的电话,拨出去。“哪有这么多问题?”老爸呸了一声,“你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吗?”
你才是问题捏出来的。哼,大人从不肯向孩子解释,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这样干怎么住上大高楼?”老爸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疼,“傻瓜蛋,我要是你,做梦都会笑醒。想想看,城市小王子、高楼大厦小王子,啧啧!”老爸匆匆撂下这句话,挂了电话。
我爬上小阁楼,对面窗户亮起灯,鹿竹在做手工。她爸到联宝公司领手工活,小小的她已经能养活自己了。我们在野地疯跑的时候,她都在做手工,少做,她爸会打她的。那是真打,把柳条浸在水里,屁股上、腿上一条条搠痕。我说过,鹿竹曾经是我羡慕的对象,她妈心情好,会做各种动物形状的面包。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我成了鹿竹羡慕的对象。我妈虽然没鹿竹妈会做菜,好在她天天待在家。我问过我妈会不会离开我,她说,除非地球毁灭。我拍着胸脯保证,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这个小王子是专门负责保护地球的。
我六岁生日那天,透过望远镜看到鹿竹爸从墙上摘下柳条,我赶紧喊我妈。我妈赶过去,夺下柳条,拉着鹿竹来到我的小阁楼。那时,夕阳给阁楼打上一层柔光,小王子和小公主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生日蛋糕,你一句我一句编童话。
“一个大笼子罩下来,整座森林都黑了。”
“光从守林员的小木屋透出来,一盏马灯放在床头,照着床上的守林员孙女,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她的耳朵和眼睛长在心里。”
外面传来鹿竹爸的咆哮声:“死哪儿去了,还不滚回来做手工。”
“下次再编吧。”鹿竹把手上的奶油舔净,匆匆下了阁楼。
这次,我调试着望远镜,试图看清鹿竹手里的东西。和我的慢吞吞相比,鹿竹练成了小快手,只见她的手像花蝴蝶一样飞舞。她做出口的圣诞卡片,用糨糊粘各种小配件,一张卡片做成功可以挣七分钱。前段时间,她做焊车子发动机的电线,做公园的烟花灯,给出口窗帘穿布条。
我妈捧着一碗饭上来,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她看到了鹿竹,说:“多让人心疼!”见我脸色一变,我妈调转话头,“我呀,更喜欢我家小王子,和谁都不换。”说罢在我腮上亲了一口,舀一勺饭喂到我嘴边,我起皱的心一下子被熨平了。
“羞不羞,真成了三岁小毛伢了。”奶奶爬上了阁楼,我扑哧一乐,鼻涕吹了个泡泡。奶奶和我妈都笑了。
鹿竹抬头向我们这边望过来,我向她招招手,指了指望远镜。
鹿竹很快来敲门:“给我瞧瞧。”
月亮悬挂在菩提镇上空,好大一团圆月。“快看。”鹿竹大声叫,“你爸在那儿,咦,他怎么拉着红头发阿姨……”我伸手去捂鹿竹的嘴巴,可这句话还是飞了出来。我张开双臂,不让奶奶和我妈上前看。“鹿竹你上当了,”我说,“我的望远镜会障眼法,哈哈哈。”
2
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开进了菩提镇。它们真的变成了怪兽,吃掉了街两边的店铺,吃掉了幼儿园,吃掉了我奶奶的庄稼和菜地。我,阁楼小王子、菩提镇的守护神,怎么不能变身?怎么保护不了我的阁楼?
望远镜望向哪儿,哪儿就倒塌,扬起漫天的灰尘。
“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推倒?”
老爸不吭声,掏出软中华。他现在只抽这个。
“你的大吊车为什么要开回来?”
老爸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打火机啪一声,点着,狠抽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伴随着一个个烟圈,老爸大声吼叫,“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你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吗?”
哼,你才是用问题捏出来的。大人从来不肯向孩子解释,他们要么真不懂,要么装不懂。如果大人不回答我的提问,那下次他们向我提问,我也不回答,走着瞧吧。
“小王子,别看了,该走了。”我妈拉我上车。我把头扭向鹿竹家的方向,那里早就空了。她家第一个搬,她爸想领一笔带头费。谁带头,谁就积极。她爸做什么事都很积极,没好处都跑在前头,何况这次带头还领两千元奖金。她赶在搬家之前,爬上我的小阁楼,借我的望远镜,把她住过的家看了又看。“小王子,你要把我们的小阁楼画下来。”“好的,公主殿下。”她家被推倒了,她爸领了两千元,喜笑颜开地拽着哭成泪人的鹿竹上车走了。
“童话!”我大声喊。我和鹿竹共同编的童话才开了个头,哪天才有时间聚在一起编完?
原以为小阁楼坚固如城堡,孰料它禁不起那些坚硬机器的轻轻一吻。眼看我的小阁楼倒下,成为一堆破砖碎瓦、一团灰尘,我像头上长角的小牛犊,冲向那些冰冷的机器。我妈死命抱着我,我哭了,没有小阁楼,我还怎么当小王子?还我的小阁楼,呜呜……
我妈也哭了,说:“我们今后还会有小阁楼,你还是快乐的小王子。”
“骗人,你们大人都是骗子,”我哭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没有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小阁楼。”
“咦,哭什么?”老爸说,“傻瓜蛋一样,这破破烂烂的小镇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手一挥,“扔掉,统统扔掉,住大高楼,当城市小王子。哦——”
“你,”他指着我妈,“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黄口小儿,狗屁不懂。”他指着我,“这世界大着呢,宝贝多着呢,等你长大了,保证完全忘了你那破阁楼……”
“你坏,你坏。”我又变身头上长角的小牛犊向他冲去,一头撞到他肚子上,将他撞得一趔趄。“你才不懂呢,你才破呢!我才不像你,一当大人就忘记怎么当小孩。你就不该把塔吊开回来,你就不该……”那红头发的身影一闪而过。
老爸揉着肚子:“哎哟,小屁孩,还真有股蛮劲儿呢。”
“你们呀你们,”老爸狠抽了一口烟,“嚯,单门面房就四套,住房……”老爸哈哈大笑,就像那些话在挠他的胳肢窝,“你们没看见,胡子鲶羡慕得口水直滴,佩服我有先见之明,买学校旁边盖的商住房。”他的口水都溅到我脸上来了。
“呜呜,小阁楼……”
“别哭了,爸爸给你买大阁楼,比你那个大十倍、一百倍。”
“呜呜,小阁楼。”
“哈哈,发了,老子发了。”
“所以有人就闻到你身上的腥气,缠上身了吧……”我奶奶嘀咕。
“有没有搞错?”老爸瞟了眼我妈,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莫听人嚼舌,家和万事兴。”他一挥手,车子向着县城进发。
我六岁生日那天,老爸在饭桌上听到一句话,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到售楼部,乐坏了那位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售楼小姐。老爸当场买下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学区房,打算让我一年后上最好的实验小学。
县城的家在18楼。我妈把地砖抹得能当镜子。她报名参加心理咨询师的培训,家里剩下一老一小。没有小阁楼,我跪坐在飘窗上,把望远镜对准天空,对准马路。奶奶忽然来了兴致,带我到河滨公园,掐了一竹篮蒿子,哼着小倒戏做蒿子粑粑。她敲开对面紧闭的门。“什么事?”开门的阿姨堵在门口,脸上的警惕和她盘着的发髻一样高。奶奶举着袋子说:“请尝尝我做的蒿子粑粑。”阿姨满脸狐疑地望着奶奶。“一点心意,远亲不如近邻。”奶奶把袋子往阿姨手上一塞,还想讲什么,阿姨把袋子一收,门“砰”地关了。我从猫眼里看到奶奶浑身一抖,好像门轧疼了她的身子。
奶奶没进家门,而是扶着楼梯下了楼。有时,奶奶出现在望远镜中;有时,望远镜找不到她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打开家门。“奶奶你怎么了?”她站不住,眼看要倒,我扶她在床边坐下。奶奶的嘴唇哆嗦半天,哆嗦出一句:“我好心好意送蒿子粑粑,礼轻情义重,她,她,她……”“她怎么了?”“她转个身,扔进垃圾桶了!”奶奶抹起了眼泪。“你怎么知道?”“我亲眼所见。”
“说不定是你眼花,说不定只是同样的袋子?”“她走后,我特地去看……原封不动。”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奶奶,抱住她,抚摸她的胸口,抚摸她的后背。奶奶好像喘不过气来。
老爸醉醺醺地回家,奶奶正躺在床上。“怎么了这是?”“我睡棕绷床睡惯了,睡席梦思,腰疼。”“你就是苦命。”老爸嘟囔着。
奶奶翻个身,把背对着老爸。我用手扇着,他嘴里喷的都是酒气。“小屁孩,还嫌弃我了。”老爸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进了卧室。
我妈下课回家,给奶奶按摩,婆媳俩轻声说着话。老爸的电话真多,一接到电话,就说:“镇上领导又找我商量事情了。有没有搞错?搞得就像离开我地球就不转了似的。”他清着嗓子下了楼。
“装相。”
“你这孩子。”
有时,老爸彻夜不归。我这才知道,家,一个人都不能少,少一个,就变得空荡荡。在显得空荡荡的家,我睡得不踏实,夜里都要起来好几次。有一天,我起夜,走错了房间,推开门,只听见奶奶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我吓了一跳,说:“奶奶,你怎么不睡呀?”“我睡不着啊。以前,做一天农活,头一贴枕头就打呼。现在,人闲下来,心却闲不住,越急越睡不着。”“我叫妈妈来。”“别,你妈要上班,很辛苦,别告诉她。”“那你……”“习惯就好,我在逼自己习惯。”奶奶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我把头拱到奶奶怀里:“奶奶,我梦见我的小阁楼了。”
梦见我和鹿竹坐在小阁楼,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编童话。
“我倒想梦见菩提镇,梦见我的庄稼地、我的菜园子,可我睡不着……”奶奶碎碎念。她的声音就像雨声,在耳边淅淅沥沥,打湿了我的梦。
3
对面18楼住着一位老爷爷,他有长颈鹿一样的长脖子,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向我招手。不,他不是向我一个人招手,天上的云,飞来飞去的鸟,楼下的树……他见到什么都招手。
我喊他,他听不见,我就向他打手势,哈哈,老爷爷也向我打手势。有这位老爷爷,城里变得有趣多了。奶奶说,他就一个人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他家里有第二个人。
我看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楼,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在楼下散步。奶奶说,一个人像孤鬼。我比他好一点,我有儿子,虽然一天到晚不着家;我有个好媳妇,比我亲闺女都亲;我有个乖孙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奶奶好像在对墙上爷爷的遗照说话,又像和自己吵架似的,大声说,老太婆,你有什么不满足?
老爷爷似乎肺不好,总是咳个不停。我听不见他咳嗽,但,能看出他把腰弓成虾米,身体一顿一顿的。奇怪,这咳嗽似乎会传染,他一咳,奶奶也咳起来了。奶奶一咳,我也咳起来。奶奶咳着骂我:“你咋也咳起来了?”我说:“我忍不住呀。”奶奶就摇头叹气:“脚踩惯泥巴,住这么高,心里不踏实。”
这天早晨,我趴在飘窗上用望远镜看对面18楼,老爷爷是个很守时的人,每天固定时间出现在窗口。等了半天,他都没出现。我调试望远镜,大叫一声:“哎呀,老爷爷倒在地上了。”奶奶接过我手中的望远镜,也叫了起来。奶奶慌慌张张地带着我下楼,找到小区保安。保安带着人,撬开老爷爷家的门,打了120,把老爷爷送到医院。奶奶紧攥我的手一直在抖。
多亏这个小孩子。保安对围观的人说:“要不是他有个望远镜,老人死在家都没人知道。”
“望远镜?”听的人大惊失色,“你个孩子,你天天举着个望远镜干什么?那岂不是……”
“那小孩子有个望远镜……”大人们向我指指戳戳。戳一下我就缩一寸,我快缩得看不见了。
“小王子,我们回家。”
“奶奶,我不是小王子了。”
“什么?”
“只有在菩提镇,在阁楼,我才是小王子。”我站住,指着高楼、马路上的车流说,“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了。”
“不,”奶奶说,“给我一万个城里的小王子,都换不走我家的小王子。”
“阁楼上的小王子。”
“对,阁楼上的小王子。菩提镇的小王子。”
“嗯。”我把脸向奶奶怀里偎了偎。
“人呀。”我奶奶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在菩提镇,她习惯用吵架似的声调说话,在这里,她先用手捂住嘴巴,捏紧喉咙,小着嗓门说话。奶奶抚着我头顶的旋说:“有的话从嘴巴里冒出来,有的话从心里流出来。”
“怎么分清哪些话从嘴巴出,哪些话从心里出?
“闭上眼,用心听。”
我闭上眼,哎哟,差点儿绊了一跤,幸亏奶奶把我拽住了。奶奶说:“不急,不急,人生长着呢。”
回到家,奶奶让我用老人机给老爸打电话她说:“我有重要的话和他说。”奶奶把腰坐得笔挺。
“有没有搞错?”老爸气急败坏地进家,“你们大小头都不分,我正陪镇领导商量大事……”
“搬回去。”
“有没有搞错?”老爸蹦起来,“哪里回得去?你都亲眼看到了,一片破砖碎瓦。”
“我只知道,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奶奶说。
我爸抓抓头,说:“好像也有道理。”
4
一下车,我们都呆住了:菩提镇被齐腰高的黄蒿给吞掉了。奶奶翻出来她死活不肯丢下的镰刀,雄赳赳气昂昂,率领全家,各拿一把镰刀,上街砍黄蒿。
锄头从此就长在奶奶手上,她把每块抛荒的土地都开垦出来,她抓起一把黑油油的土地,放在我胖乎乎的手中,说:“闻闻,你闻闻。”我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土腥味。“是奶腥气,”奶奶笑了,“多暄的泥土啊,撒上种子,它们就能怀孕。”奶奶把每寸土地都撒上种子,土地进入了安静的孕育期。
我爸在紧挨着菩提镇的地方租房住下。“老屋要人住,土地要人种,就这么简单。”奶奶折下一截麦穗,在掌心搓了搓,用嘴吹去麦衣,红色的麦粒像肿胀的乳头,奶奶往我嘴里填了一粒,我一咬,金黄的五月在齿间爆破。
现在没人和奶奶抢土地了,她种油菜、小麦、花生、芝麻,和瓜果蔬菜。“土地就该种庄稼,”奶奶像吵架一样大声地说,草丛里的麻雀应声蹦跶了几下,“世道变了,都进厂,伺候机器……”奶奶的声音被风吹散了,被鸟啄走了。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奶奶就嘱咐老爸用车拉到县城去卖。“不用复合肥,不喷农药。”奶奶把刺黄瓜、西红柿往人手里塞,“尝尝,尝尝,吃了我的,保准吃不惯超市的。”“哎哟,哎哟,”县城的人说,“您老可得长命百岁,不然我们上哪儿找这样的菜去?”奶奶就开心地豁开没几颗牙的瘪嘴。老爸抱怨,说奶奶把那些瓜啊果啊看得比他这个儿子、比我这个大孙子都要重。
有一天,我带着望远镜偷偷溜上老爸的塔吊。这塔吊,让我重新找回了在阁楼上的感觉。我蹲在高高的塔吊上,地上的一切都变矮了。一只雏鸟从梧桐树上的窝里探出头,向塔吊上的我打量。小鸟你好,我扬手和它打招呼。许多大树都被推倒了,鸟窝都被摧毁了,你的小伙伴都飞走了,你的树还在,你的窝还在,你真是个幸运儿。
叽叽叽。小鸟兴奋地叫着。
我把望远镜对准小广场。小广场是废弃的预制板厂,厂子倒闭,人都走光了,剩下十来个寂寞的老人,怎么都不肯走。他们四处晃荡,像秋后的玉米秸,细伶伶戳破空旷的街巷。仁慈的日头没有抛弃他们,日头照到哪儿,小马扎就挪到哪儿;影子是亲密的伙伴,像狗一样蹲踞在脚下。身子像晒干的花生,一摇就哗哗响。这具瘪壳快装不下他们了。他们活得够久的了,久得脸上的皱纹像青石板路轧出的辙痕,深得能夹死苍蝇。糊在脸上那糖稀一样的痴笑,被日头化开了,变成糖稀一样的口水,滴答下来,滴到灰尘中,溅起一圈圈小漩涡。一位老者抖着手,从口袋抓出自家种的烟丝,放在报纸上,卷巴卷巴,用打火石点着,狠抽一口,眯起眼打量远处的须弥山,那半山腰的云岚好像是他从鼻孔、嘴巴里喷出去的。
日头照着照着就荒了,一寸寸趔趄着西退;日子过着过着就荒了,须弥山公墓近在眼前。
我趴在塔吊上,用望远镜把这一幕拉近,推远,变焦。
以前的菩提镇可热闹了。街道两边满是店铺,小广场上满是孩子追逐的身影。穿开裆裤的我在小广场拍皮球,皮球滚走了,被一只脚踩住。我去捡。“呀,小麻雀被老鹰叼走了。”冷不丁伸出一只满是老人斑的手,要掏我晃荡在开裆裤里的小零碎。我夹着腿走,我怕这老虎钳一样的手。身后撵过来一波波黑色的笑声,那笑声像灰尘一样,扬起,又落下。
大人们难道没有更好的事情去做?把孩子当玩具,捉弄孩子,以看他们出洋相为乐。跑远了,我站住,认出那是镇里的老寿星,回一句:“老鹰把你叼走。”
叼到须弥山,埋在地底下,生根发芽。
我把望远镜瞄准了那个老寿星,胡子鲶的父亲,他怕有一百岁了吧?从我记事时起,他就像中堂画里的神仙,眉毛胡子全白了。他最喜欢去掏孩子们的“小麻雀”。我下意识地夹起了双腿。
奶奶在远处挥锄。她的锄不能停,一停地就长出荒草。人也不能停,一停心就荒。
“心荒怎么样呢?”
“心荒嘴就馋,胃里有个洞,填不饱。”
怪不得胡子鲶害了馋痨病,一刻不歇地吃着,他的心荒了吗?照奶奶说的,心一荒,嘴巴就闹饥荒,肚里的馋虫就造反,逼得人拿东西去哄。正孵化中的鸡雏没出壳,煮熟,剥开,现出小鸡的模样,胡子鲶几口就消灭掉,把那口汤也吸掉,说“真鲜”。这蛋,胡子鲶称“蜷鸡”,他的老寿星爹叫“汪蛋”,老爸学城里人称呼,叫凤凰蛋。奶奶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脑壳子就变笨了,上学就考个大鹅蛋。
“有没有搞错?”老爸咂了口酒,“我吃了多少凤凰蛋?”他一端起酒杯就开始滔滔不绝,好像那些话是酒浇出来的。“做生意,这镇上,谁比得过我?”他掰着手指头,镇上第一家批发部,第一个照相馆,第一家预制板厂,第一个做旋挖生意……他用筷子掏蛋壳里的“蜷鸡”,说:“儿子,你要做个好心肠的人。”他笑眯眯的,可很快,这笑像帘子一样卷起来,他把筷子点在空中,“好得跟土狼差不多!”说罢,呵呵地笑。我盯着老爸的脸看,那脸上到底糊了多少层帘子?拉开,关上。
老爸把蛋递给我,一层薄膜果然罩不住小鸡雏,它蜷缩一团,模样已经成形,却再也没有机会成活,它变成幽灵了吗?我打了个激灵,往奶奶身后一缩,奶奶把我揪到身前,说:“我大乖吃。”我眼一闭,嘴一张,“啊呜”一口咬下去。“这就对了,”老爸说,“这才是我的种。蜷鸡算什么?还有人吃胎盘呢……”吃下去的小鸡头变成婴儿的头,在我胃里拱啊拱,我奔到无患子树下,把黄绿的胆汁都吐出来。
老爸一拳捶到桌上,酒盅蹦了起来,酒泼泼洒洒。“连个蜷鸡都不敢吃,长大能干什么大事?”他把筷子点向我妈,“你个妇道人家,天天捧着书,墨水喝多了,生下的儿子……”他晃着身子,一头栽到床上,不一会儿响起了鼾声。我听出,那鼾声散发着伤心和失意。
我游荡在孔雀河边。老爸想要个面不改色吃掉蜷鸡蛋的儿子,这没错。要想在菩提镇混下去,蜷鸡蛋非吃不可。我是唯一不吃蜷鸡蛋的孩子,我成了全镇的笑话。“什么狗屁小王子,明明是个软蛋,不敢吃汪蛋,怕变成大笨蛋。一考考个鸭蛋,他爸骂他蠢蛋。”孩子们追在我后面,把我当歌唱。广场上的老人们呵呵笑:“老鹰把小麻雀叼走了。哦——”
一镇的人都在笑。一镇的狗都在叫。
我在孔雀河滩上疯跑,跑累了就钻涵管。不知从何时起,一难过,我就钻涵管。这天,我跑半圈钻一次涵管,一共钻了一百零八次。最后一次,我坐在里面,双腿蹬着涵管,它滚动起来,天地都在旋转,晕眩,晕眩。我是个没用的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粉笔,眼泪滴在字上,抹掉,重写。
第二天, 我找到了涵管,手一碰,湿热的,洞口放了一枝白色的姜花,上面多了一行字:我太奶奶说,是人都有用。字很秀气。我把这些字看了又看,然后把那朵花装到口袋中。我认出这是谁的笔迹。我想起那没有完成的童话。
我把望远镜对准那个涵管,哦,我的秘密基地。
我的手一抖。望远镜里出现了那位红头发阿姨,她是天生的红头发,还是染红的?风吹着她的红头发,像一面扬起的旗帜。那阿姨没长骨头还是崴了脚,为什么要老爸搂抱着走?
这个望远镜真的不好。
我把它放到床肚底下。我有画报就够了。我妈说,书可以让我们多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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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望远镜了,明明放在床肚底下。奇怪,难道它变成老鼠,从下水道溜走了?我去奶奶房间找,没有;去我妈书房找,发现它放在我妈的书架上。我伸出手,又缩回去,就像这望远镜烫手似的。望远镜啊望远镜,你为什么总是望得那么远,那么清楚呢,有时候,你可以学学大人,装糊涂啊!
老爸醉醺醺跄进家,抱住我妈说:“你知道我舍不得,事到如今,只能求你放手了。”
“亲娘哎。”我妈抓一把做屋顶隔热层的沙,手一揸,细沙打指间淌下。
真就放手了。
老爸显然想表示出一点不舍,他东看西瞅,目光在每件4I1J2+UIjsdgzSnxRQCbb6DodEpcNpVTajmzIGf6SDg=器物上打滑,那开水一样滚烫、带着羞耻的快乐,从他眼里、从他每个毛孔里渗出。他蹩过来,张开蛇皮袋口。“有没有搞错?”他用生冷如铁的口气勒令道,“你也是我的财产,钻进去,老子要带走。”我眨了眨眼。这一幕终究没发生。他一眼没朝阁楼看。
“滚。”我妈抄起扫帚。
“有没有搞错?”老爸眉一皱,眼一瞪,随即摸了下后脑勺,“滚就滚。”就喜笑颜开地滚了。他肩扛一卷五花大绑的铺盖,胳膊各挎一只编织袋,奔向了新生活。西天的残霞给他镶了道铁锈红。吱溜——铁锈红消失在晚风中。“我呢?”一瞬间,我想拔脚撵去,却向相反方向跑去。
我爬上塔吊,像棵树长在那儿。天黑了,无论我妈怎么劝,我也不下来。皮鞋油一样锃亮的黑暗给了我安全感。睡梦中,我听到奶奶和我妈轻声说话。奶奶说:“害馋痨病的人挂馋相,逮到癞蛤蟆都想咬一口。从早吃到晚,一刻不能歇。”
“歇了呢?”
“一歇心就慌。”
嘴巴源源不断地将食物运输到胃里,能缓解心慌还是心荒?
布鞋、球鞋、运动鞋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观塔吊。咦,这些人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阴沟里的老鼠变成的吗?我趴在塔吊上,往永远填不满的胃里塞我妈烙的鸡蛋饼,听风儿捎来的破碎话语,用手指在空中画胡子鲶的像。看呐,他的头像被一刀子削去,尖得像木楔;嘴呢,大大扁扁的,留了两撇胡须,可不就是一尾大嘴胡子鲶。我的身子一抖:在菩提镇,鱼化、兽化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中午,我妈到城里参加心理咨询师培训,奶奶在开荒,我实在饿急了,就把我妈留在这里的一个竹篮用塔吊放下去。我睡了一觉,把篮子吊上来。哇,满篮子食物,咦,怎么还有一张纸条?
鹿竹果然回来了。我们坐在塔吊上,你一口我一口,分吃那篮食物;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编童话。
守林员摸黑去巡山,把马灯留给7岁的孙女夏枯。脚步声远去,夏枯从枕下摸出一片枫叶。枫叶是妈妈给她的,喊三声“红狐”,它就跑来给她讲故事。
三天前,她妈妈随一个伐木工人逃下山,走前,在梳妆台上压了一张纸条:“我想要个正常的孩子。”她爸爸看后,拔腿追去,从此没了音讯。
在心里喊了三声“红狐”,她看见一只毛皮光亮的红狐蹲踞窗台,毛像天鹅绒一样红艳柔软,红尾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尾尖扫到她的脸,温柔的触感扩散到全身。
“我呀,在月光下的森林跳舞,鼹鼠从洞里探出头,给我鼓掌。它邀请我到家里做客,门差点儿夹住我的尾巴。它拿出一个本子,读它写的故事给我听。”
“鼹鼠为什么写故事?”
“它孤独。”
“我有爷爷,还有你,”夏枯说,“鼹鼠为什么读故事给你听?”
“它想建立新关系。”
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露水打在草尖上。红狐蹑足走了。夏枯沉入梦乡。
鹿竹拉着我跑向孔雀河,我们找到那个涵管,那些字还在。
我躲在阁楼画画,被爸被打骂、被小伙伴羞辱的鹿竹钻进涵管,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片红霞、同一块星斗。
鹿竹的妈妈随“弹棉花的”跑掉了,她爸爸唇一沾酒就骂“贱女人”,他觉得冤枉:“我那能叫打吗,都没见血,不见血,能叫打吗?”
“她妈妈”留下一件蓝色开司米毛衣。鹿竹晚上抱着睡,白天挂在大衣橱。天一晴就晒一晒。太阳一晒,一股混合了痱子粉、花露水的味道就蹿出来,鹿竹把头钻进毛衣里面,使劲嗅着,那是妈妈的味道啊。
她妈妈来看鹿竹,爸爸把大包小包都扔了。她妈妈呜呜哭着跑掉了,再没来过,据说,她被“弹棉花的”带回陕西老家去了。
我擦干她脸上的泪:“公主殿下,我俩一道编童话,一道打怪升级。”
6
见我下了塔吊,我妈放下手中的书,笑了。
自从老爸满腔热情奔赴新生活后,我妈就把日子唱着过了。多少个漆黑的夜晚,我在快乐的黄梅调中飞升,飞升,在天地间逍遥游。有一天,她说要送我一个神秘礼物:在我沉入黑甜乡时,她悄没声地在石棉瓦上开了扇天窗。从此,我一睁眼就看到月亮,一伸手就摘到星辰。她爬上屋顶,和我聊天,声音浸着夜露的清凉;她把手从天窗伸过来,递给我一朵白色姜花、一枝带叶丹桂或一片枫叶。她给我唱歌送花,我给她讲童话。她唱起歌来,每个音节都洋溢着实打实的快乐。
我妈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了。我和鹿竹当花童。“镜子镜子我问你,我配得上幸福吗?”两个花童脆声回答:“配得上,公主殿下。”
“有没有搞错?”老爸拎着蛇皮袋闯入婚礼现场,“我还没死哩。”见我妈不露面,他更来劲了,躺地上打滚耍赖。穿着婚纱的我妈走向穿西服打领带的退休教师,老爸“嚯”地爬起来,蛇皮袋朝下一倒,抓起菜刀,直奔新郎。说时迟那时快,我妈像枚书签,打斜刺里插进,她把曾哺育了我的乳房往刀上抵了抵。妆容精致的她一言不发,一双丹凤眼发出一波波冷冽的青色寒光。老爸向后退了一步,我妈挺着胸脯逼了一步;老爸又退一步,我妈再进一步。老爸已无退路,他背抵桌子,转过身,左手抓住桌沿,手指攀爬上桌面,手背还长着三根黑色长毛,他盯着这手指,双眼卷来铁锈红,刀,高高举起。“啊——”我上了桌子,把刀夺到手中。“儿子,我后悔了。”老爸的笑声是铁锈红的。
“有老王,怨老王;没老王,想老王。”奶奶说,“酒喝多昏头,钱多烧心。好人家的好姑娘,本该捧在手心,你倒舍得放手。”转过身,抹去眼角的浊泪。
我在我妈额上亲了一下,牵着她,交给退休教师。
老爸把自己灌醉了,哭道:“我没有家了,我成了孤鬼了,呜呜……”
我心头发酸,把老爸的头搂在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里滚出,这些眼泪如此欢畅而汹涌。他把奶奶和我的手都抓到他怀里,好,好。他一个劲儿地点头,点得泪水四处飞溅,他哭了笑,笑了又哭。奶奶转过身,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浊泪,她的嘴角动了动,那个“该”字终究没有吐出来。
7
奶奶做的千层底布鞋敲打在马路上,扬起一阵灰尘,我和鹿竹背起书包,上学了。
双休日,我和鹿竹做完作业,在孔雀河边跑了两圈,跑累了,钻进涵管。涵管里的小王子和小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编童话。
有个胖男孩伸手推夏枯,喊她“算命瞎子”。夏枯说:“咱俩比比看,谁心里瞎。”“比就比,”胖男孩说,“我能背300首唐诗,看《格林童话》,做100以内加减,用英语对话。你行吗?”
夏枯说,“你知道怎样让枫叶变成红狐,鼹鼠在写什么故事吗?”
春天,奶奶的油菜开成一片金,麦浪翻滚,空气中满是浆汁的乳香,菩提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