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汶川大地震,后是北京奥运会。但在朱小伟看来,那年,有一件事对他更重要——确切地说,对他家更重要。
说起来,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日子真是快,比高尔夫球还快——再快的球,也有停下来的时候,可是日子是不会停的,除非你不在人世了。
那年,朱小伟参加完高考,奥运会还没开,成绩就出来了,他当然不会中榜,这早在意料之中,也没啥想不开的。他要想的是,往后自己能做点啥——是留在山沟沟里的槐树沟种地、养猪,还是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没等他想清楚,堂叔突然从省城回来了!
这位堂叔是他爸朱大建的堂弟,也就是他二爷爷家的儿子。他爷爷兄弟二人,从小相依为命,抗战胜利的那年春上,哥俩商量好,离开槐树沟,出去找队伍当兵。可是半道上,哥哥害怕了,头一缩,折回来了——哥俩的命,自此迥然不同,哥哥一辈子没走出槐树沟,弟弟走南闯北,打过仗,负过伤,当过连长、营长、团长,后来转业到地方,退休前是省里的某厅长。
二爷爷进城以后,很少回老家,朱小伟从来没见过他的家人,一个也不认识,堂叔——二爷爷唯一的儿子更是没来过槐树沟。但是那年的夏天,堂叔突然回来了!说是老父亲托梦给他,说你爷爷奶奶的坟让雨水冲泡,塌掉了,你得代我回趟老家,修葺一下。就这么着,堂叔回到了故乡槐树沟。朱小伟一家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二爷爷已于两年之前谢世。
小伟愣了好一阵才搞明白,堂叔说的爷爷奶奶,就是自己的曾祖父曾祖母。他对他们没有丝e6ueFbkzJf89V/PE34MGZQ==毫印象,据说两位老人刚解放那阵儿就没了,他爸朱大建都没见过他们的面,堂叔就更没见过他们啦。
听堂叔这么一说,他爸很不高兴,拉上堂叔就去了朱家老坟地。
他爸朱大建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听了堂叔转述的梦话,感觉城里人小瞧自家了——虽然自家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条件不算好,但是再穷也不能让祖坟塌掉,那样在乡下人眼里是很没面子的。堂叔跟在朱大建屁股后面,喘着粗气上到一个小山坡的半腰,看到一小片平地上有几个坟包,不但没被雨水冲垮,而且还很坚实饱满,坟头上没有过高的荒草,也没有垃圾、粪便以及动物们刨出的洞,能够看出来,经常有人来维护。
堂叔先是有点发愣,继而感到了深深震撼——放眼望去,朱家老坟坐北朝南,背靠一面向阳的小山坡,山头虽然不高,但周边没有遮挡,挺开阔的,有意思的是,脚下还有一湾小小的水塘——堂叔虽然不大懂风水,但这个背山面水而且向阳的坟地,无论怎么瞧、怎么看,风水都是很好的,绝对是能够庇荫子孙后代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一家在省城一直顺风顺水,从老到少,个个都算是有出息,无灾无祸的。可是,再瞅瞅堂兄朱大建的一条瘸腿,还有朱大建的哑巴老婆,堂叔心下不由得感慨——为啥祖坟的好风水并没有庇荫到堂兄一家呢?
堂叔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小伟身上。
朱大建三十多岁才讨到老婆,因为他是个瘸腿。他原来腿不瘸的,有一年不知为啥,惹毛了生产队的一头公牛,公牛一头把他顶翻在地,还踏上一条腿,竟然把朱大建的右小腿踩折了,从此他成了瘸子。如果不是碰到哑巴周苏红,他也许会一辈子打光棍。在槐树沟,因为人们不大瞧得起朱大建两口子,自然很少有人正眼看他们的儿子朱小伟。堂叔仔细瞅了两眼这孩子,似乎发EJX+zVk/R131L/uvVIxTFg==现了点什么,眼睛一亮,吩咐他弄盆水来好好洗把脸。小伟照做了,然后往堂叔面前一站。堂叔眼前又是一亮。这孩子挺直了胸,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四肢修长协调,脸蛋黑里透亮,稍微打理一下,就是那种棕色皮肤,显得健康、俊朗、精致、有活力。堂叔随即吩咐司机打开小车后备厢,他亲自上前翻腾挑选一阵,拿过来一双运动鞋、一套运动衣、一顶太阳帽——堂叔是个运动达人,车上从不缺这类东西。
小伟穿戴上之后,立马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连他爸妈都不敢认他了。堂叔当下就有了带走他的想法。堂叔说,小伟,跟我到城里去吧,好歹比在乡下强。他微微一愣,明白了堂叔是真心想带他走,就点点头。他妈虽然又哑又聋,但是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很快就看出儿子愿意跟城里来的人走,她不干了,从灶台那边跑过来,上前一把抱住儿子,看样子不舍得儿子走人。
就在这时,从胡同口传来一阵阵小汽车的喇叭和轰鸣声,原来是县乡的领导得知堂叔回来,特意赶过来。堂叔这种场面见得多,不愿应酬,吩咐小伟立即上车,什么都不要带。小伟狠狠心挣脱妈妈的怀抱,头一低钻进车里。车子启动,小伟回头看到他妈追着车子跑,被他爸从后面死死地抱住……
司机按照小伟指的路,快速从一条岔道出了村子,拐上大路,直奔省城方向。小伟后来回忆,自己平生第一次离家,居然一滴眼泪没有掉,仿佛早就盼着有人来把他带走。这么说来,堂叔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从省城西环路出去,转入西南方向,有一条林荫路,路不算宽阔,但是非常平整,车不太多,行驶十多公里,就到了一个地方,入口位置醒目地竖着一排立体大字——兰山湖国际高尔夫球场。这里是球场的东门,也是正门。为了方便出入车辆调头,门前设置了一个花坛转盘。大门周边被浓密的树木环绕,从外面很难看到内部的情况。
亲眼看见这排大字,小伟才弄明白“高尔夫球”这几个字怎么写。来省城的路上,堂叔卷着舌头念叨这几个字,他脑袋里竟然没一点概念。他知道足球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种球,搞不清是啥玩意。
堂叔派司机把他送过来。车子进入园区后,突然闪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略有起伏的绿地,令踏入者的心情立马变得不一样。车子沿着一条鲜花锦簇的道路驶向一栋白色小楼,还没停稳,就有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过来,一脸殷勤、动作熟练地拉开右边后座的车门——他这是个习惯动作,小伟其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司机从车里下来,指了指小伟,对中年人说,他叫朱小伟,朱处的亲戚。转头又对小伟说,这是王总。王总对小伟笑笑,又对司机笑笑,说,放心,都安排好了。
司机把小伟交给王总,话不多说,开车走了。王总给小伟安排了住处,交代了注意事项。他原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啥也不懂,得先从保安干起,或者先干点杂活粗话,再做球童。没想到王总直接安排他进了园区内的球童培训班,做了简单的培训后,就可以正式上岗。
过了没多久,小伟就搞清楚了,兰山湖国际高尔夫球场是后9洞为灯光球场的18洞72杆国际标准球场,它是由美国GRADE高尔夫设计公司整体设计,一面是山——北面是并不太高但植物茂盛郁郁葱葱的兰山;一面是湖——西面是兰山湖;南面和东面被别墅、会所环绕。球场拥有八十多万平方米的草坪、森林和二十多万平方米的水域,整个球场层次分明,色彩绚丽,一步一景,起伏的小丘、细软的沙坑、形状各异的果岭、茂盛的林木、翠绿的草坪……使得整个球场别具观赏性和挑战性。这里是省内无可争议的第一高尔夫球场,软硬件都不含糊,名声在外,不缺人气。
三周之后,小伟就作为见习球童开始上场服务。第一次站上草坪,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坪像一大片蓝天被人剪下来,铺到了地上,小风一吹,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令他不免有一种晕乎乎的、即将腾云驾雾的奇妙感觉……
负责带他的娄哥说,小子,啥时候你感觉脚底下稳当了,就说明你上道了。
球童的任务主要是维护球场的秩序,保护客人的安全,协助客人在球场上的所有活动,向球员介绍球道信息,告诉对方打球的码数、球的位置等,还包括保管、携带球包和球杆,并且在客人需要时递上所需的球杆,合理控制客人的打球速度,客人打完球后帮助清理球杆,还要维护球场,及时补沙,用沙耙平整球痕,恢复果岭上的球印和钉鞋印等。好的球童还需要具备一定的高尔夫知识和规则,能够为客人提供建议和正确的击球决策,因此,球童不仅是球员的助手,还是球员的向导和参谋。
说到底,球童就是球场上的服务员,是球场的颜面,类似于飞机上的空乘那样,你得有模有样,让客人赏心悦目,另外你察言观色的本领要强,脑子要灵活,腿脚要勤快,嘴巴还要甜,一开始,小伟像一些刚离家的农村孩子一样,有点木讷呆滞,笨手笨脚,服务难以到位,常被客人呵斥,并被退掉过两回,哭过几好次。按球童管理部门的意思,把他辞退得了,或者让他去看大门。王总是人事总管,他或者碍于朱处的情面,或者认为小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球童,不同意调换,坚持让他上场,有意安排他服务那些好说话、面善、纯粹是来娱乐、对成绩不那么上心的客人。一年之后,他终于上道,基本能独立上场干活了。
小伟出徒正式上场以后,每月工资两千元,球场管吃管住。这个待遇在当时已经算是很高的了,以前他做梦都不敢想。和他一直有联系的高中女同学李婷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每月工资只有八百元,这还是靠关系进去的,如果在老家的普通饭馆端盘子,每月也就挣六百元。
除了工资,球童还有一份不薄的收入——小费。都说高尔夫球是一项高雅的、具有特殊魅力的运动,让人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锻炼身体,陶冶情操,实则它是一项贵族运动,没钱的进不来,也不敢来。兰山湖球场实行会员制,要往贵宾卡上打钱,三万元起步,上不封顶。所以在这里接触的人,非富即贵。一般情况下,球童陪伴客人打一场球,可以得到一百元甚至两百元小费。如果遇到特别大方的客人,给得更多。工资加小费,没过多久就让小伟感觉自己快速致富,腰杆子挺得更直了。他从小吃过苦,懂得节俭,从不乱花钱,每月除了留一点零花钱外,余下的都汇给家里。不出两年,家里用他挣的钱盖了五间新房,是那种红砖到顶的瓦房,特别显阔,家电也都置换了新的,他爸还买了一辆小摩托,骑上就看不出腿瘸了。他爸给他打电话说,自从盖了新房,槐树沟再也无人瞧不起他一个瘸腿了;还说,你堂叔说过,咱朱家的祖坟好,后代能沾光,现在该轮到咱家了。
堂叔塞给小伟一部旧手机,嘱咐他有事就打电话联系。他2sxZiFvGCLZ5kefmaXcXEQ==很少给堂叔打电话,也用不着打电话,因为堂叔经常来打球,几乎每个礼拜都能见上一面。人们都叫堂叔“朱处”。这里的人对堂叔很尊敬,甚至是毕恭毕敬,他每次来,集团老大胡总、二把手孙总只要在家,一定会过来陪一会儿,王总作为球场的部门领导,根本靠不上边。小伟在这块球场上见识过不少市长、书记、厅长啥的,堂叔不过是个处长,他为啥那么牛?过了好久,小伟才搞清楚,堂叔当初建这块球场时,出过力。用王总的话说,朱处是球场的恩人。
堂叔既是自家的恩人,又是球场的恩人。那么,他与球场的感情自然又密切了一步,有时竟感觉球场是自家的,或者有自家的一份,得好好爱护它。堂叔特别交代过,外面不像老家,太复杂,人前最好不要暴露身份。他诺诺点头。其实不用堂叔提醒,他也不会乱说,这里除了王总等少数几人,没人知道他是省厅朱处的侄子。
堂叔每次来,要么老板们陪他,他俨然是场上主角,感觉良好,总能击出好球;要么陪比他大的领导来,他便甘当配角,甚至都算不上角儿,他恭恭敬敬瞻前顾后为领导们服务,打起球来就不那么自如了。头两年,堂叔陪领导来的时候,小伟根本没有机会上场为他们服务。用堂叔的话说,你还嫩,不够格。
而当堂叔唱主角的时候,王总尽量安排小伟上场陪。他和堂叔装作不认识,时间一长,装得再像也有穿帮的时候,渐渐地老板们都知道了二人的关系,总想变着法儿多赏给他一点小费。然而,他是不会多要的,坚决不多要,因为他知道,那样等于伤了堂叔的面子。对于这一点,他能感觉到,堂叔是相当满意的。
他们酣畅淋漓地打完球,一般情况下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到球场西南角上的兰山会所休息。从外面看,这个会所古朴典雅,并不张扬,实则里面富丽堂皇,设施齐备,服务多样,应有尽有。关于兰山会所,私下有很多神秘传说,普通员工是没有机会进到里面的,小伟来这里两年多,真的一次也没进去过。曾经带过他的娄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啥时候你能进到里面去,就说明你混出头了。
后来人们回忆,那一二十年真正是娱乐业的黄金时期,人们能挣会花,敢想敢干,遍地开花,四处结果。高尔夫球场说是个财富圈子一点不为过。偌大无边的美丽球场既是时尚精英展示自我魅力的舞台,也是社交的广阔天地。
对于小伟这样的球童来说,尽管只能做一个看客,但是见多了识就广,别人吃肉你喝汤,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来兰山湖大约四年之后,小伟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你根本无法把他和当年槐树沟的那个黑臭小子连上号。他嘴里的家乡土话味儿没了,普通话说得蛮标准,还学会了球场上一般常用的英语。好玩的是,他的身高竟然又增加了两厘米,达到了一米八,这是男人标准的身高,也是高尔夫男球童最理想的身高。他浅棕色的皮肤、健壮的体格、俊逸的五官、深陷的眼窝、闪光的白牙,乃至突出的喉结,都使他显得卓尔不群。他一跃成为兰山湖球场的高级球童,离一个顶级球童不远了。这时候,场上场下已经无人再对他吆五喝六,喜欢他的球手,尤其是女球手不断增多。球童都负有绩效任务,每个月拉够十万元才算合格,小伟总是能够轻轻松松完成。有时遇到大方豪爽的客人,一笔即可搞定。堂叔身边的一些老板购买贵宾卡时,也都乐意把业绩算在小伟头上。这样一来,他的收入跟着水涨船高。早先来兰山湖的球童,因为不少人有大专以上学历,是有点瞧不起他的,却不知从何时起,大伙统一口径叫他“伟哥”。同事里面,还有两个人名字里带个伟字,一个叫张伟,一个叫李大伟,这二人年龄都比他大,来得也早,却没人叫他们伟哥。看来伟哥的名号也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
随着他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在槐树沟,他爸也可以横着走了。
而这时候的他不过二十二三岁,如果上大学,刚刚大学毕业——他庆幸自己当年没考上大学,一个普通的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能跟他比呢?
外行人眼里,球童不过是帮客人背个包、捡个球,根本没什么技术含量。其实完全错了。球童不仅需要技术上的准备,还需要有良好的人际交往能力和服务意识,小伟在高质量的服务过程中,球艺也大有长进,不夸张地说,他比一般球手的水平还要高。
当然,他仍然是个球童,而非球手。既然是球童,那就永远是球场上的一个服务员。从球童到球手的距离,很可能一辈子都到达不了。
从这个阶段起,堂叔陪领导过来打球的时候,王总有意安排小伟上,堂叔也不再制止。一个周末,堂叔要陪袁厅长过来,王总有点拿不准是否让小伟上,因为袁厅长是其顶头上司。电话里请示堂叔,堂叔迟疑片刻,同意让小伟上。袁厅长做事低调,提前交代不要声张,不让人陪,不要搞得鸡飞狗跳。堂叔知道袁厅长不爱讲排场,一切照办,确保那天没有外人过来叨扰,只安排小伟和另外两个球童开着电瓶车把他们拉到发球区。
那天,小伟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个高级球童在球场上的素养。袁厅长打球水平一般,爱面子,堂叔和厅长秘书不方便多嘴,就由小伟来指导厅长。他非常熟悉整个球场和每个球道的特点、障碍区位置、草的长势以及风向,能够准确地判断码距、熟悉果岭;他帮着看方向、盯球、找球、擦球、递杆、耙沙等,有条不紊,样样得体。尤其是他每次都能够提供正确的击球策略,让袁厅长打出了从未见过的好成绩,收杆后厅长心情愉悦,不住口地夸奖球童小伙,说他人帅技艺好,是个人才。堂叔这才松了口气,擦着汗笑眯眯地说,厅长,这小伙叫朱小伟,是我的侄子,堂侄!袁厅长一脸惊讶,说,善才呀,早知道你有这么好的侄子,我就多来几次啦!
这以后,袁厅长确实又来过几回,每次都是堂叔陪同过来,点名小伟上场服务。
小伟这阵儿有了一件心事——他的高中同学李婷,在电话里几次三番向他提出,想来省城发展。小伟合计好了,也和她交过底,打算找个时机,介绍她过来当球童。高尔夫球场上,女球童更受欢迎,因为男球客远比女球客多。如果说球童是高尔夫球场的颜面,那么女球童就是这张颜面上的胭脂红。
这事自己可以做主,但他还想征求一下堂叔的意见,毕竟自己能到这一步,全凭堂叔提携,向他报告一下,是尊重。他抽个空子把这事给堂叔说了,堂叔面无表情,问,有姑娘的照片吗?他赶紧从手机里调出李婷的一张生活照。李婷无论个头还是长相都是很不错的,比这里的很多女球童底子都好,他对此很有信心。堂叔端详许久,赞许地微微一点头,把手机还给他。他悬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
但是,堂叔随即冒出来一句话,让他感到后背发凉。
堂叔说,小伟呀,你可得掂量好,姑娘来了,就不一定属于你了。
说罢,堂叔转身走了。
他像被球场上空突然出现的一道闪电击中,顿时愣在那里。
这事,暂时搁下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段,舒宇来到了兰山湖球场。
这个姑娘一出现,就成了话题。据说她毕业于省内一所知名的师范学院,分配到一座小城市的中学,但她只站了三个月的讲台,就下决心辞去教职。一个大学生,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跑来这里当一个球童,虽然时尚,毕竟吃的是青春饭,每天风吹日晒,还要看人眼色,挣钱委实不易。她的这个举动一时令人费解。
没有熟人介绍,她是一个人找上门来的。她解释说,她从一些自己欣赏的电影明星、主持人、运动员、成功人士的微博上,看到他们来兰山湖打过球,有的还经常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每天都生活工作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即使当一个小小球童,她也心甘情愿,何况本来她就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没考虑什么后果,说来就来了。
她光是高学历倒也罢了,实际上学历对于她不重要。女球童的颜值普遍都比较高,但是像舒宇这么高颜值的球童,也不多见。她差不多有一米七五的身高,大长腿,身姿曼妙,皮肤白皙,五官清丽,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形容她貌美如花,一点不算夸张。
小伟瞄过她一眼,总觉得这人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琢磨了好几天,突然想起来了,她特别像一个女明星!
没有经过完整的岗前培训,王总迫不及待地把舒宇推了出来。不用靠技艺,仅凭美貌她就能超额完成业绩指标。说实话,有些男客人就是奔女球童来的。蓝天白云下,舒宇往草坪上一站,随便摆一个姿势,都会让人恍惚觉得她是天女下凡。有的球客见过她一次,总想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往贵宾卡里打钱一点不心疼。
她迅速成了兰山湖的一块金字招牌。老总们既想靠她吸金,又担心她走掉,还怕围绕她搞出事来。实践证明,像她这样的明星球童是待不长久的,女球童流动性本来就大,某个人走了,就会有传言说,她被人包养了,或者当小三了。至于发生不当交易的情况,老天爷都懒得管。还有,球场上最不缺荷尔蒙,女球童难免会遇到骚扰,如果你举报,就是个大问题——管还是不管?好在舒宇身上一直没闹出什么幺蛾子,领导们的心悬得不那么高了。
小伟和她熟悉了以后,逐渐得知,她遇到的骚扰可能最多,但她从不举报,都认了。她认为这种事情传出去,大家都没面子,是双输,或者说多输;只要对方掌握住分寸,她打算一直忍下去。
起初,大伙把她当成花瓶看待,实则她是个爱动脑子爱学习的人。她经常主动找小伟请教本职业务,服务水平提升很快,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她还不时把客人送给她的小礼品送给小伟,心里有想不开的事,也愿意找他倾诉。这里的男孩子习惯叫小伟“伟哥”,女孩子唤他“朱哥”,唯有舒宇,别出心裁叫他“小哥”——两人同年同月,他只比她大三天。
一天傍晚,两人散步交流时,突遇天边打起响雷,吓得她一头扎到他怀里——那个温馨浪漫的时刻,够他回忆半辈子的。
两人接触一多,就有了点风言风语。有人把他们视为兰山湖的“金童玉女”。看上去他俩确实也蛮般配的。个别热心人甚至想撮合他们。小伟不免也动了心思,想入非非,美梦连连,一度把李婷忘到脑后。
一年半之后,舒宇还是走掉了,走得很突然,就连小伟这个“她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竟然都没有打一声招呼,走得很决绝!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球场上的事也都差不多。舒宇离开,其实早有前兆——那年五一劳动节,南方一家很著名的房地产公司的徐大老板过来打球,舒宇全程陪同。当天晚上,徐老板没有在会所留宿,碰巧舒宇那晚也请假外出,理由是妈妈来了,她要去陪妈妈——大约一个礼拜之后,她就离开了。
小伟还回想起,有一次喝了酒,她曾经向他流露,父亲是县城的一个小职员,母亲是中学教师,如果她不出来,基本就和父母这辈子一样。这条一眼能望到头的路,她不想再重复走一遍。她要在最好的年纪,走一条新路……
舒宇消失之后,小伟消沉了好长一段时光。到这时,终于体会到堂叔当初那句话的含义。他主动和李婷联系,告诉她,最近球场生意不太好,暂时不招人,等等看吧;或者,找一份其他工作?
几个月后,国庆节,放长假。江总就是国庆长假期间来兰山湖的。江总和几个合作伙伴从海南一路打过来,打算干到哈尔滨,要把这条线上主要的高尔夫球场都踏一遍。兰山湖就在这条线上。他们边打球边洽谈生意,其乐融融,快哉快哉。
到了兰山湖,江总和生意伙伴突然闹起不愉快,大伙就地散了。生意场上就这样,今天好得不得了,明天可能就恨不得动刀子。江总经历得多,见怪不怪,索性一个人留下来打球。挑选球童时,他一眼看中了小伟,一天下来,很满意,抬手甩给他两千元小费。第二天,继续打球,又给两千元。第三天,又是两千元。
碧绿如茵的宽草坪上,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江总是个打球高手,奋力一杆,紫色的球在蓝天艳阳下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拉长了人的目光,令人心旷神怡。江总脸上总是汗津津的,赞叹道,这里太棒了,真不想走了。
江总一连打了五天球,越打越开心,越打越留恋。每天都给两千元小费。一个男球童,小费过一千就算大数,一年到头,风雨无阻,也遇不到三回两回。小伟连续五天收到两千元小费,或许已经破了这里的纪录?这个虽然没法统计,但确实是比较罕见。
江总是欧洲一家著名化妆品品牌在国内的总代理,公司总部在深圳。江总走前做了三件事。一是把贵宾卡留给小伟保管,这事常有,客人下次来时接着用;二是递给小伟一个紫色玻璃纸手袋,说里面有五万元,请代为充值,算他的业绩。
这显然是江总对他的高度信任,当然也是对他的考验。他感动极了。
第三件事,很重要——江总留下话,欢迎小伟到公司总部工作,有好几个岗位由他选,年薪也很诱人。江总做事果断,当场让小伟给个准话:去还是不去?
他一直犹豫、迟疑——因为他发现,江总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他有点怕,低下头回话说,非常感谢江总,因为事发突然,想给堂叔打个招呼再决定。
江总有点失望地走了。小伟搞不准她的实际年龄——从外表看,说她四十也行,说她三十出头也行——现在的人,如果不是很苍老,你根本看不出他(她)到底有多大,化妆、染发、各种美容,把人的外表进行了高度伪装。
他想办法到会所查到了江总的住宿登记,获悉她的大名叫江慧姗,四十六岁——整整比他大二十一岁!但从外表上看,差别没那么大,说他们是姐弟,绝对有人信。
果然不出两天,江总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想好没有。他赶紧说,请再等等,堂叔还没回话呢。其实他没敢跟堂叔说——投奔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女人,堂叔何等样精明,一下子就会猜到里面的猫腻。原本在堂叔眼里,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他都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如果因为这事改变自己在堂叔心目中的形象,他是不敢想象的……
过了没多久,江总又打电话给他,说她过来办点事,住在东郊的温泉会所,明天一早就走,希望晚上能见一下。他有点头大。不去不行,这么重要的客户不能得罪呀!咬着牙去了,江总给他叫的网约车,一辆豪华“大奔”。他头一回坐这么高级的车,一路上有点头昏脑涨的。江总在温泉会所的一栋别墅里请他吃饭,上了桌才发现,面前只有江总一个人,厨师做好饭就离开了。实际上整栋别墅,只有他们俩。
那晚,江总兴致很高,说要跟他比赛喝酒,并说自己酒量大,一斤不醉,两斤不倒。他以前喝啤酒多,很少喝白酒,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酒量,硬着头皮陪她喝。喝到后来,她舌头打弯,眼神发直;他有点哆嗦,晓得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该出事了。
后来,他很镇定地把醉倒的她抱到餐厅对面卧室的大床上,扶她躺好,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关上大灯,打开床头灯。走之前把随手携带的一个布包放在她枕边——里面有她上次留下的五万块钱和一张贵宾卡。他琢磨,以后,她不会再到兰山湖球场打球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堂叔没怎么露面。翌年春,小伟得到消息,堂叔升职成功,当上副厅长,“朱处”变成了“朱厅”。不久后的一天,堂叔打电话给他,说这个周末过来打球。
那天,堂叔带来一位五十多岁风度翩翩的客人,介绍说是“刘部长”。这位刘部长一看就是球场老手,换服装时小伟留意到他右臂的肌肉明显强过左臂,而且他腰身活动自如,腹肌平滑且有韧性。还没进场,堂叔一边陪刘部长说话,一边暗中观察周边的情况,发现有几个人面熟。大家都很小心,就怕碰到熟人。堂叔和刘部长耳语几句,然后吩咐小伟,最好选一条靠边的球道,离那帮人远点。
小伟就选了球场最北端靠近山坡的那条球道。因为这边靠山,感觉上有点压抑,这条球道平时不那么抢手。球场西北角边缘地带,临近边网的地方有一棵老槐树,一人抱不过来,据说已有一百多年树龄。小伟对这棵老槐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因为他的家乡就叫槐树沟。槐树沟的槐树可没有这棵老槐树幸运,那些槐树长在山窝窝里,土地贫瘠,生长缓慢;这棵老槐树不同,它吸足了营养,枝繁叶茂,从远处看,像一顶华盖。因为它多少影响一点打球的视线,曾经有人提议把这棵树伐掉,传说集团老大胡总不同意,说这棵树是球场的“镇场之宝”,绝对不能动它。
那天确实有点诡异。当他们移动到离老槐树不太远的地方时,突然前面蹿出来一只狗,是一条脏兮兮的野狗,大嘴巴咧到了后脑勺,走路拧巴拧巴的,迎面风一吹,闻着臭烘烘的,和球场太不协调了。堂叔吩咐小伟想办法轰走它。这本来就是球童分内的事,不能让任何障碍物影响客人打球,而且他还担心它是一条狂犬,如果不小心咬了客人,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小伟跑过去,咋咋呼呼虚张声势往场外赶狗,费了好大劲,整出一身汗,才把它从老槐树边上的铁丝网下面撵出去。他松了口气,转身往场地上跑,刚从老树后面闪出身子来,先是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噗”的一声——他顿时感觉眼前一黑,脸上一热,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后来得知,是飞行中的高尔夫球先击中大树,改变了方向,然后又射中了小伟的左眼。
这太意外了!
小伟受伤的左眼最终没能保住,去人民医院摘除了。人们疑惑高尔夫球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就连小伟自己也有点不相信。他上网搜,发现高尔夫球的最高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270多公里,这个速度相当于一级方程式赛车的平均速度。
堂叔承认,当时球是他击出的。核定责任时,堂叔和球场都负有一定的责任。三方私下商讨赔偿,球场一方按照相关规定,只愿意承担六十万,堂叔一方主动掏了四十万,一共一百万。一百万,换一只眼睛,小伟心有不甘。和小伟关系好的人认为太低了,暗暗鼓动小伟上告,让球场多拿一些。堂叔过来劝他,紧握住他的手说,孩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认了吧,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弄得满城风雨。
是的,如果闹大,等于把堂叔架到火上烤。说到底,堂叔是自家的恩人,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坏掉的眼睛是不会好了,无非是钱多点少点的问题。小伟选择全盘接受。
不久,上面下令伐掉了那棵惹祸碍眼的老槐树。但是自从拿掉了这个“镇场之宝”后,兰山湖球场的生意每况愈下。有人把生意冷落和砍树联系起来,认为砍树坏掉了风水。
小伟受伤后,一直没离开兰山湖球场。不能再做球童了,领导安排他到东大门当保安。这个活儿不累,可以长期干下去,否则,他一个独眼龙,又能去哪儿呢?他连老家都不敢回,找各种理由搪塞,就是拖着不回。好在经常可以和爸妈视频,相当于见了面。每次视频,他都要戴好墨镜,遮住那只装了义眼的左眼。几年过去,老家那边唯有李婷知道他瞎了一只眼。
这几年发生了几件不得不说的大事。首先是球场的生意一落千丈,原先满地界的红男绿女,像一阵风,没了踪影。原先的同事,能走的都走了,剩下一些喜欢躺平的人。工资经常拖欠。草坪发黄变枯,像姑娘老去变成黄脸婆那样。球场因为土地使用权到期,和兰山镇闹到了法庭上,官司打了几轮,越打越乱,一团乱麻,外人根本搞不清谁对谁错。这期间,球场的所有者兰山集团领导层大半被抓,令球场的经营雪上加霜。
去年秋天,堂叔突然出事了!据说也和这块球场有关联。有一天,来了两个人找小伟谈话,说是朱善才有一笔钱打给了他。他就把堂叔补偿他四十万的事和盘说了。来人听罢,沉默一阵,仔细瞅了瞅他的伤眼,摇头叹息。人家丝毫没有为难他,还安慰了他一番。也是到这时他才搞清楚,击伤他眼睛的并不是堂叔,而是那位刘部长。堂叔是代人受过。
今年元旦前后,小伟百无聊赖之际,刷手机玩,意外看到一条消息——南方某著名房地产公司的徐姓大老板因为行贿被抓,徐夫人找律师帮忙,把其小老婆和两岁多的私生子赶出一栋海滨别墅……小伟猛地一愣,立马猜想到,徐老板的小老婆不就是舒宇吗?
人的命,天注定。他有点哭笑不得,内心五味杂陈。
他在东大门的门卫室里艰难度日。所有的熟人里面,只有李婷经常联系他。李婷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现在一个人生活,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吃店,专卖凉粉,食客们都称呼她“凉粉西施”。她劝过小伟,外面撑不下去,不如回家乡来,哪里的饭都养人!
盛夏季节,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袭击了省城西部地带,兰山湖高尔夫球场一带的人都提前疏散了,小伟自愿留下来坚守。那一晚,洪水咆哮,轰隆隆响彻四野,天仿佛塌下来。他躺在门卫室的小床上,不想动。水从门缝里不断涌进来,淹到了床头,他泡在水里,心如死灰,期待水漫房间,自己就此有个了断。
水位越来越高,他觉得门卫室就像一个水棺材。迷迷糊糊中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家的祖坟被大雨冲跑了……这时候,放在肚子上即将断电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惊醒了他。拿起来一看,是李婷发来的一条语音。
他点开,风雨浪涛声中传来李婷焦急的声音——小伟,听说省城发大水,你怎么样了?听我一句,你要多保重……
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他的……他不由得眼窝一热,鼻子一酸,收好手机,下床,蹚水走到门边。门被水堵住,怎么也推不开。屋子里的水越涌越深,漫过了腰。他灵机一动,退回来,跳上窗台,推开窗户,抱住窗外一棵大杨树,奋力往上攀爬。片刻后,他骑在高高的树杈上,放眼望去,只见目力所极,水汽氤氲,一片汪洋。远处闪耀着点点灯火,那是灯光球场上几杆尚未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