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刻在墓碑上的人

2024-10-28 00:00:00朱娜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32期

马戈锋(1945-2013),山东工人

在外公外婆合葬的墓碑上,立碑人镌刻着一众子女和女婿儿媳的名字,唯独没有我的姨父,在家族记忆中,他被遗忘了。

姨父是姨妈的第二任丈夫,经人介绍认识姨妈时已经三十多岁,在1980年代是妥妥的大龄青年。姨妈丧偶多年独自抚养表姐,两人结合就像老话说的“搭伙过日子”。

我读小学的前几年,父母远在西藏工作,把我托给姨妈照顾。姨父像父亲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朝夕相处,感情渐深。我七岁那年计划许久、拿出全部的70元零花钱,央求表姐带我去商场买了双皮鞋送给姨父当生日礼物。外婆得知后酸溜溜地说,把我从小带大也没见我对她这样用心。

外婆豁达明理鲜少与人计较,我长大后才知道她那是对姨父不满。姨父性情执拗古怪,认定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情绪也难以自控,一发火就破口怒骂甚至砸锅摔碗。他经常因琐事和姨妈争吵,事后又冷战许久。孝顺的姨妈2a50061566af3881a7271e0d9b6d24dcc17ae413207160a2ae9080b3aae10161从来报喜不报忧,但心细如发的外婆每次总能从她异样的言行中发现端倪。十几年再婚生活,姨妈的心情从未真正舒坦。后来她年轻轻就生病去世,外婆坚信是生前怄气太多所致,对姨父更不待见。

年少的我对大人的事懵懂无知,记住的全是好的一面。姨父虽是继父但对表姐很好,每月工资仅百来块,却甘愿花四五十甚至更多给表姐买件好看时兴的衣服。姨妈责怪他乱花钱,他笑嘻嘻说,我们艳儿穿起就是好看,父亲的骄傲慈爱全写在脸上。

在姨妈家生活的三年,她和姨父省吃俭用,尽可能给我和表姐提供好的生活条件。姨父爱做菜,排骨、鸡肉、蹄膀、带鱼之类时常出现在餐桌。他和姨妈一心顾着我和表姐,一块接一块往我们碗里夹。我们学校每次春游前,姨父都会带我到百货大楼买零食,挤进熙攘人群,走到柜台前让售货员把我爱吃的五香牛肉干装满纸袋。那时冬天洗澡要跟姨妈去单位澡堂,每次我跟表姐在回家的路上就开始期待,因为知道姨父买的黄油椰蓉面包早已搁在桌上,等着抚慰我们的辘辘饥肠。

成长过程中姨父教会我许多事,印象最深的是骑自行车。我手脚笨拙学起来很慢,他一次次跟在后头扶着后座稳定车身,耐心叮嘱把好龙头坐直身子目视前方,高大胖壮的身体时而快走时而小跑,气喘声在我身后响起。学会那刻我兴奋回头,冬日的暖阳照着他挂着汗珠的脸庞。

闲暇时他偶尔说起少年时光,与家人一起随在部队工作的父亲从山东来成都生活,在物资匮乏的1960年代生活还比较有保障,言语间眉飞色舞。而这短暂的优渥生活随他父亲的离世戛然而止,人到中年姨妈又患重病,把他生命中的另一段平静生活拖离轨道、推向深渊。

一个夏日傍晚,他从医院来外婆家歇脚,架好自行车独自坐在门口抽烟,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年少的我笨拙地想安慰,他许久才开口说“总遇到这些事情好恼火嘛”。谁说不是呢,几年间姨妈一场接一场大病,最终还是离世了。

姨父从此过着近乎自闭的生活,仿佛耗尽了对人生的渴望,整日紧闭房门日夜颠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四壁白墙都被熏得变色发黄。

在一个平常寂静的夜半时分,姨父悄然离世。这些年每次站在墓碑前祭奠外公外婆,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缺席的他,记忆中他的模样是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