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巴巴

2024-10-25 00:00:00常新港
十月·少年文学 2024年8期
关键词:防空洞天亮爸爸

引子

我为自己的记忆焦虑,担心把自己脑子里不该遗忘的故事丢了。因为,我已经到了爱忘事的年龄。孙子一岁时,我用夸张的表情和发出奇怪的声音,让他成为我的听众。我一手把进口奶瓶的奶嘴塞进他口中,让他一边喝着进口婴儿奶粉,一边给他讲中国故事,我的故事。

我非常清楚,孙子听不懂。但是,他盯着我的嘴巴,像是在听。他的嘴巴也同时在嚅动,在吸奶,那个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在使劲吃我的故事。

孙子的妈妈说:“孩子愿意听爷爷讲故事!”

我说:“但愿他能听懂!”

孙子五岁时,我给他讲故事,一个接一个,我肚子里的故事几乎讲光了,开始现编了,孙子还缠着我讲。

孙子的妈妈说:“孩子听爷爷讲故事,听不够!”

我说:“孙子听故事的胃口,像无底洞!”

孙子七岁时,他开始经常打断我:“爷爷,你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时,我会认真考虑该给孙子讲什么样的故事。

那个夏天,我准备给孙子讲一个故事,让他听听是真是假。

孙子的妈妈像个审查官:“一定讲个他能听懂的!”

我看着孙子问:“听爷爷讲个你能懂的,还是让爷爷讲一个你不知道的?”

孙子的回答非常干脆:“讲一个我不知道的!”

我决定讲这个故事。我想,他早晚会懂。孙子突然问:“故事的名字叫什么?”因为,孙子一直很在意故事的名字。

“《批评家巴巴》!”

“巴巴是谁?是老师?”

“一只狗!”

“狗?是老师?……”

“对,它是老师!”

“它能教你什么啊?……”

“它能教我们很多!”

1.巴巴的眼神

巴巴作为一只狗,在成为批评家之前,我和冯天亮却连一本完整的课外书都还没读过。我俩已经徒有虚名上三年级了。

一九六九年冬天,我国与邻国在边境上发生了流血摩擦,人们都猜测将要爆发更大的战争。我所在的农场学校,因为与边境近在咫尺,冬天也就不上课了。农场的家家户户都在挖防空洞。能买得起火车票的人家,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回老家了,就是为了离边境远点儿,再远点儿。保护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没想到,熬到第二年的夏天,学校也没恢复上课,还经常停电。我一个人蹿到学校,扒着门朝教室里看,课桌和椅子,大多都是三条腿两条腿地堆在角落里,像是灰土着脸,等着看病,等着有人想起它们,把它们抬到医院骨伤科去。

两国边境紧张,不像两个邻居男孩子发生纠纷,动了手,抓伤了对方的脸,第二天再见面,一方主动扔给对方一个煮鸡蛋,就恢复了往日的时光。

爸爸是学校老师,他教五年级,没课上,学校就分配他去喂食堂的猪了。我们学校的老师,大多是男老师,女老师很少。我还问过爸爸这个问题:“为什么女老师少啊?”爸爸拧着眉毛说:“要管好你们这帮坏小子,女老师也镇不住你们啊,你们能把女老师都气死!”

“男老师为什么非要镇住我们?”

“镇住你们,是让你们都好好读书!镇不住呢?你们拍打拍打胳膊,就上天了!”

“上天?我们只能钻地洞!”

爸爸有一次跟我说:“学校不上课,你自己学会看看书啊!”

我说:“没书!”

“找书看!”

“找不到书看!”

爸爸不再说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在猪圈里没事,背课本上的文章,猪都不吃食,瞪着眼睛看我!”

我问:“猪听懂了?”

爸爸听见我这么问,长叹一声:“可惜你没听懂!”

“你说我不如猪?”

“这回你弄懂了!”

我突然找到一个不想读书的理由:“爸,真的打起仗来,我死了,读书有什么用?”

爸爸气得扬起手臂要扇我。

我逃到几米开外:“你是老师,还要打人?”

爸爸追了两步:“现在我是你爸!……”

过了春天,到了夏天,我们农场的学校还没有恢复上课。我都快玩疯了,忘了还有去学校上课这回事。

我的三年级班主任马天伦老师,有一天在路上遇到我,也问了类似的话:“刘大水!你每天都干什么?”

我觉得快有半辈子没见到马老师了,他比以前更瘦了,亏得他头小,要不然,他的细胳膊细腿细脖子,根本就支撑不住他的头。因为他的头小脸小,他一瞪眼睛,脸上就只剩下眼睛了。马天伦老师看出我无所事事,所以才瞪起了眼。我不敢看他的脸,把眼睛望着别处,挠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了!”我想了一下,除了吃饭睡觉,真的没干什么。

“不知道干什么?为什么不找本书读读?学校暂时不上课,你就不读书了?老师教你三年的字,都准备还给老师了吧?”

我说:“没有书啊!”

马天伦老师像是复制了爸爸的话:“你就不能去找本书读啊!”

我被马老师突然暴发的脾气吓跑了。一步三回头地看马老师,马老师站在原地,望着我,地面上留下的长长影子一直抓着我的屁股。不,是啃咬着我的屁股,有那么一瞬间,追逐我的马老师影子把我咬疼了。真疼,不然,我不会在离开了马老师视线的时候,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屁股。

我去找朋友冯天亮玩,没看见冯天亮,先看见小狗巴巴。

小狗巴巴是冯天亮的。一开始,小狗巴巴是人家答应送我的。小狗足月后,我跟冯天亮去抱狗,第一眼见到巴巴,我就不想要了。

它太丑了,身体像弓着腰的老鼠,头像猪,眼神像……简直就是一个怪物。

冯天亮看看我说:“你不要,我要!”他不啰唆第二句话,抱起小狗就走。

巴巴就换了主人冯天亮。

我经常在冯天亮家看见巴巴。它不仅看上去平庸,简直可以用窝囊来形容。农场养狗养猫的多,它混在一群狗中,你看不见它,它个子小,可以在大个子狗的肚皮底下钻来钻去,被身边狗的伟岸比没了。如果只剩下两只狗,你也不会看它。因为它的脸总是显得……有点儿丑陋。谁都会注意和发现世界上那些好看的。

那天,太阳没有午休,一直烧着。我站在屋外,能听见强烈的阳光晒响树叶草叶的声音。我把背心脱下来,卷成麻花,缠在头上,既遮阳,又吸汗。转了一圈,实在无聊,两只脚带着我的大脑,去找冯天亮。

我家跟冯天亮家很近,从小一起玩,相互间,数不清的争吵打骂。他用石头把我脊背砸出一个坑,永远不会长平了。我把他的右手拇指砸紫了,又白了。他的右手拇指伸出来,就很怪异,每次看见他的白拇指,我心里就被扎一下。留给对方的伤痕,也拆不散我们。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冯天亮是巴巴的真正主人。

巴巴的名字是冯天亮叫出来的。最初不是叫巴巴,是。发音完全不同。它的嘴巴一天到晚脏兮兮的,像粘着。

它被冯天亮捅醒时,看了冯天亮一眼,那一眼,竟然让他愣住了。狗的那一眼,也让我惊住了。他后来跟我说,他家的巴巴看他那一眼,非常非常的轻蔑。我问他:“你从狗眼里都看出轻蔑了?我也看见巴巴看你那一眼了,它确实很瞧不起你!”冯天亮的眼光迷乱,还没从受到的刺激中走出来:“对天发誓,它看我的眼神绝对是轻蔑!”我笑着问他:“你做了什么让它瞧不起你的事情了?”

他想了半天,像是对天说:“我哪里知道啊!”

“你心虚了!”

“我虚啥?”他嘴巴硬,就像人们比喻的鸭子嘴。

我望着他,他像是有话没说出口,又好像是寻找词语,准确的词语。

“居高临下!……”

我问:“什么……居高临下?”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它看我时,就是居高临下!”

我说:“你家的狗看你时……居高临下?你学学!”

“你让我学狗叫,学蛤蟆叫,学猪哼哼都行,谁能学狗的眼神?我学不了!”

他说,他被爸爸用脚踹过,那疼就是一瞬间,忍一下,就熬过去了。他爸用炉钩子敲他的屁股,真疼,忍两下子也过去了。他妈妈骂他时,他的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什么都没留下,阳光该灿烂还是灿烂。但是,他家的巴巴看他的那一眼,半夜里做梦都会惊醒过来,是被狗瞪醒了。

冯天亮跟我说:“我想给我的巴巴换个名字!”

我反对:“它叫巴巴好好的,你换名字干什么?再说了,我叫巴巴,它都听招呼,你换个名字,它认吗?”

冯天亮听了,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叫它,它跟你都打招呼!我捅它,它都懒得搭理我!我不给它换个名字,它就成你的巴巴了!”

我可推不倒冯天亮的这一通逻辑。

跟冯天亮最无聊的就是为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纠缠不清,一个人要是笨想,主人养大的狗,怎么会成为别人的狗?除非狗死了,当成肉卖给了别人。

一个人再笨想,我和冯天亮不被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把日子填满,我们还能做什么?那个夏天,冯天亮确实被自己家的巴巴眼神刺激了,让他跟巴巴有了敌意。

说白了,冯天亮讨厌巴巴看他的那种眼神。他的这种对巴巴的感觉,是后来才告诉我的。

巴巴很忠诚,像所有的狗那样忠诚。冯天亮心情好的时候,能想起巴巴,就会喊一声巴巴,巴巴就跑过来,摇着尾巴回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喊巴巴,巴巴跑过来,不摇尾巴,因为它看出冯天亮是想拿它当出气筒。果然被巴巴猜中,冯天亮开口骂它,还要伸出腿踢它。巴巴早有防备,等冯天亮的脚一动,它已经退出三步,跟他保持一定安全距离。

我从巴巴的眼光里读出这样的话:小样!跟我来这一套!

2.巴巴的沉默

我和冯天亮去空荡荡的学校闲逛。冯天亮一回头,看见巴巴在后面跟着。“别跟着我们!”冯天亮吼了它一声,声音像父亲吼儿子。巴巴站住了,用一种听惯了训斥的表情低着头。但是,它的眼光一直没离开我们。

大约是下午三点钟的时间,太阳光在路上留下三个黑影,短粗的是冯天亮,细高的是我,那个矮小一动不动的是巴巴。冯天亮和我继续走,走了十几米时,冯天亮一回头,见巴巴远远地尾随在我们身后。

“滚!别跟着我们!”冯天亮吼道。

我劝冯天亮:“它跟着就跟着,管它干什么?”

冯天亮说:“我讨厌它看我!”

“它看你就看呗,你怕什么?”

“有时,它不摇尾巴不吭气,就在那里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巴巴不跟着了,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很失望地望着我们。学校是一圈平房,教室窗户玻璃不全,破碎的有很多,大多都用板子十字花钉上了,像一张人脸上贴了止疼膏药。冯天亮和我走进长长的走廊,有的门上了锁,有的门敞开着,到处都是灰。快走到头的时候,体育组办公室在我们面前出现了。我和冯天亮对视了一下,发现对方的眼睛都亮起来,对撞出火花。我们俩都想到了里面的篮球啊足球啊什么的。我和冯天亮撒腿奔向体育组办公室。

我们俩被一道铁门拦住了。全学校,唯独体育组办公室的木门用一层铁皮包着,长在铁皮上的铆钉排在门上,威严结实得让我和冯天亮无力地直咽口水。

冯天亮说:“以前没注意体育组办公室是铁皮门!”

我说:“我也是头次知道它是铁皮门!”

冯天亮伸出他脏兮兮的手,在铁皮上摸了摸,然后蜷缩成一个脏兮兮的拳头,在铁皮门上嘭嘭砸了两下,望着我,问道:“你有办法?”

我摇头:“没办法!”

冯天亮又用拳头砸了一下铁皮门:“咱俩就在门外站着?”

我说:“我倒是希望你现在站在门里头!把篮球从里面扔出来!”

冯天亮说:“看看从窗户能不能进去!”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跑出已经不存在的学校大门,绕到外面,找到学校体育组办公室的窗户,那个窗户外是一块菜地,种着刚刚长出几片叶子的白菜,我从玻璃上能看见白菜地的倒影,虚幻地延伸扩大了画面,绿油油的白菜一直铺到身后的蓝天。给了我一种错觉,世上有人种白菜,竟然偷偷种到天上去了。

“你发什么呆?看看里面有没有篮球啊?”

冯天亮在身后催我。我说:“你不会看啊?……”但是,我突然笑起来,发现冯天亮不用两手扒住窗台,他就看不到体育组办公室的里面,短粗的身体比我矮了多半个头。我把脸贴到玻璃上朝里看,没有看见篮球啊足球啊什么的,先看到窗户玻璃后面立着一根根粗粗的铁条。

我说:“完了……”

“什么完了?”冯天亮又催着问我。

“铁条!”

“铁条?什么铁条?”

我的脸离开窗户玻璃,指着脏乎乎模糊不清的窗户说:“你还没看见吗?玻璃后面有铁条!”冯天亮看见了窗户的上部,也看见了玻璃后面的铁条。他失望地转身就走:“想玩个球都这么难!”在白菜地的垄沟里,巴巴突然抬起了头,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们。

原来,它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侦察我和冯天亮的行为。

“你一直跟着我们?!”冯天亮朝它走过去,伸出手指头点着它。巴巴站起来,转身走了,头一直歪着,像是用一只眼睛盯着冯天亮。

我喊住冯天亮:“别说它了,它有什么错?”

冯天亮站住了,对我说:“我讨厌它有事没事就跟着我们!”

我说:“它也讨厌我们!”

冯天亮因为没弄到球玩,心情很糟,他像骂人一样喊道:“它讨厌我们还跟着我们?!”

我说:“巴巴讨厌我们刚才的行为!”

冯天亮听见我说出“行为”俩字,不再说话,好像这俩字会武功,能打架,把他震慑住了。

我回头用眼光去寻找巴巴,它站在阳光下,吐出舌头,热得喘着粗气,看我们的眼神依旧怪异。我看到它的眼光中有责备、轻蔑、愤怒和恨铁不成钢。

我是不敢跟巴巴的眼睛对视了。它射出的眼光像是闪着火花的焊条滋出的光,把我滋软了。

3.巴巴看戏

在冯天亮家的院子里玩时,脚下的鸡鸭鹅也在乱跑,他家的房瓦上还卧着一只黑猫。那黑猫一直盯着没长大的小公鸡。黑猫的眼光里有贪婪、矛盾、犹豫不定。

我和冯天亮都没看出黑猫是肚子饿了,想吃肉了,更不清楚,它想上演一出恶作剧。当它从房瓦上跳下,塌着腰,虚着两只前爪慢慢接近那只半大公鸡时,一只黑花母鸡突然从暗中蹿出,扑向黑猫,让黑猫乱了阵脚,闪身跳到一边去了,身体靠着墙,抬起一只前爪护住自己 ,黑猫的样子像是问黑花母鸡:“我还没做什么,你反应也太强烈了吧?”

黑花母鸡的行为让院子里鸡飞猫跳,乱糟糟的。冯天亮的妈妈瞪着那只黑花母鸡,说道:“你又作了?两年了,你一个蛋都不下,我耐心等着,你就是不下一个蛋!你还是母鸡吗?不下蛋就不下蛋,捣乱的事情少不了你!把我的院子搞得乱糟糟的!我先让你神气几天,蹦跶一会儿!等我们哪天想吃肉了,最先杀了你!”

冯天亮妈妈在骂不下蛋的黑花母鸡时,那只黑猫已经逃到房瓦上去了,院子里要发生的杀戮事件,跟它没了丁点儿关系。

这时,我才多看了那只黑花母鸡几眼。它是只快乐的母鸡。它在鸡群里走来走去,仰起脖子观望蓝天的时候很多,它可不满足自己眼下的生活。有时候,它走到比自己身材高大许多的大鹅身边,像是跟强权世界的代表谈判,在争取弱小国家的权利。

胸怀大志的黑花母鸡可不知道女主人对它动了杀机。它依旧挺快乐的。“这只鸡挺有意思的!”我跟冯天亮说。

“哪只鸡?”

“那只!”我指着仍然在鸡鸭鹅中昂首阔步的黑花母鸡。

“哦,那只不下蛋的鸡啊!”

我说:“它可没觉得自己有缺陷啊!”

冯天亮说:“过几天就会杀它吃肉了,我妈都忍了它两年了!早说要杀它了!”

巴巴此刻卧在角落的阴凉里,像是一直在倾听我和冯天亮说话。我看着巴巴问它:“咋的?你听懂了?”

冯天亮问我:“你跟巴巴说话?”

“是啊!它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你净瞎操心,巴巴能听懂我们俩说的话?”

“冯天亮,你别不信,你的巴巴能听懂我们说话!”

“瞎扯!”

我说:“你可以试试!”

冯天亮问道:“怎么试?试什么?”这时,一只鸭子经过冯天亮的脚,它屁股一撅,喷出了粪便,落在他的鞋边,吓得冯天亮在原地跳起来,吼那只鸭子:“你是逮哪儿拉哪儿啊!”

我发现了巴巴脸上的笑意。它像是看穿了我和冯天亮,这让我心里不舒服,也替冯天亮着急,着急冯天亮还不把巴巴当回事。

我说:“你去厨房拿把菜刀出来,当着巴巴的面假装剁我,你看巴巴什么反应。”

“不懂你的意思!”冯天亮真的不懂。

我说:“你就快去拿菜刀吧!”

冯天亮去了厨房,反身回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

我对冯天亮说:“来吧!假装你火了,怒了,要用刀剁了我!”

冯天亮笑着说:“我平白无故对你火了,要剁你?”

“对,剁我!”

“我下不了手!”

我急了:“假的,演给巴巴看!”

冯天亮看了一眼巴巴,巴巴确实在看我们。“我剁你,让它看戏?”冯天亮还在纠缠这些没用的事情。

“我想证明它有思想!”我吼了一声。

冯天亮像是听懂了,又像是被我不良的情绪吓住了,连忙说:“好好好,演戏演戏,给一只狗演戏,你急什么啊?”

“来吧!”

冯天亮也确实是个好演员,立马举起刀朝我扑过来,我开始在院子里逃,撵得鸡鸭呱呱叫。冯天亮举着菜刀说:“我要剁了你,你想证明一只狗有思想,让我演杀人犯?你是神经不好了吧?!”

我一边跑一边在观察卧在角落里的巴巴,它连头都没抬,把眼睛都闭上了。我举起手来:“行了行了,巴巴看透我们是假的了!”

冯天亮放下举着菜刀的手:“白演了吧?”

我说:“继续!”

“继什么续?”

“接着演,没演完哪!”

冯天亮的演技像是要到头的样子:“还怎么演?”

我指着那只不下蛋的黑花母鸡说:“你假装杀它吧!”

冯天亮问我:“演这出有意思吗?”

我说:“肯定有惊喜!”

“惊喜?……”冯天亮嘀咕着,拎着刀,朝黑花母鸡凑了过去。我偷眼窥视一直卧在角落里的巴巴,它本来对刚才的“追杀”剧没兴趣,眼睛都懒得睁开。这时,它抬起头来,盯着冯天亮,当冯天亮伸出没拎刀的手要抓黑花母鸡时,我都没反应过来,仅仅是几秒钟的工夫,它朝着冯天亮扑了过去,准确地说,是对着冯天亮拎菜刀的那只手去的。它弹跳起来,两只前爪摁住了冯天亮握刀的胳膊,张嘴就咬住了冯天亮的手腕,使劲甩动着头,让冯天亮放下菜刀。

冯天亮已经吓得丢下了刀,摆脱了巴巴的嘴。

我笑起来:“怎么样?巴巴有没有思想?”

“疼死我了!”

这时,冯天亮的妈妈从屋里跑出来:“巴巴怎么会咬你啊? ”一看地上的菜刀,猜测道,“你拿着菜刀吓唬巴巴了?”

冯天亮像狗那样龇着牙,咧着嘴说:“吓唬巴巴?我只是吓唬一下不下蛋的鸡,它就疯了!”

冯天亮妈妈看看不下蛋的鸡,看看巴巴,再看看狼狈的冯天亮,嘀咕道:“我还不能杀不下蛋的鸡了?!”

我说:“阿姨,要想杀不下蛋的鸡,巴巴必须同意才行!”

冯天亮的妈妈又嘀咕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她伸手捡地上的菜刀时,巴巴一直盯着她手里的菜刀看,像警察。

冯天亮小声跟我说话,担心巴巴听见:“真不能小瞧!”

我纠正他:“不是,是巴巴!”

冯天亮眼睛一直偷偷盯着巴巴:“对,巴巴,是巴巴!不是!你说,巴巴和差不多啊?!”

我冲他喊了一句:“差多了!”

冯天亮说:“你冲我喊啥啊!”

从那天开始,冯天亮的妈妈没再唠叨着要杀那只不下蛋的黑花母鸡了。巴巴成了素质极高的不下蛋母鸡的忠诚保镖。

我很费心思地去想,去猜测它们的世界,巴巴和黑花母鸡的生死同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啊?

4.巴巴引路

我比冯天亮更早地发现,巴巴是不会轻易发怒的。尤其是,巴巴不会轻易叫唤。后来,我才听到大人说起狗的脾性,说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那些假厉害的虚张声势的狗,会天天扯着嗓子冲你喊。这也让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沉默是金。

巴巴是典型不叫的狗。

“冯天亮,你知道你家的巴巴不叫吗?”

“我家的狗叫不叫你怎么知道?”

我说:“它真的不叫!”

冯天亮说:“我家养巴巴就是让它看门的,它不叫,它还有什么用?”

我说:“你家的巴巴用途大了!”

冯天亮顺嘴说了一句:“它的大用途就是我想吃肉了,把它变成一锅肉!”

我提醒冯天亮:“你说话还是小心点儿!”

冯天亮反问我:“你让我小心什么?”

我再次明确我的提醒:“小心被巴巴听到!”

冯天亮和我同时回头看卧在不远处的巴巴,它果然不错眼珠地盯着冯天亮。

“它真的在看我?”天亮有点儿心虚起来。

我冷笑道:“它不看你看谁?有本事,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

冯天亮虚张声势地说:“我再说一遍怎么了?”

我激他:“说啊!”

冯天亮又看了一眼巴巴,巴巴的眼神也像是在等他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天亮突然间变软了:“我不想说了。等我想说的时候再说!”然后冲出院门,在他家的院门外喊我:“走啊,玩去!”

我知道冯天亮有点儿怕巴巴了。

连续一个星期不下雨,地就冒烟了。在晚上有云的时候,农场有计划地朝天上打了催雨弹,很响,让农场的狗们叫起来。绝对是连锁反应,是狗,都参与了呐喊,把农场的夜晚吵成了白天,催雨弹像是逃犯,狗们的叫声穿过夜幕去抓捕催雨弹。那时,我正在冯天亮家玩,我对他说:“看看你家的巴巴,眯着眼,根本就不跟别的狗一起叫唤!”

冯天亮看着巴巴,说道:“是啊!它才一岁半,性格像八十了!”

我怼了他一句:“八十的狗还会咬人吗?”我看见过同学刘井水的爷爷,七十岁了,一张开嘴巴,黑洞洞的嘴里只有一颗牙齿,像东海里竖着的一根金箍棒。

说到咬人,冯天亮走到卧在地上的巴巴面前,蹲下,伸出手把巴巴的嘴巴扳向自己,然后想把它的嘴巴扒开:“我看看它的牙,厉害不。”

巴巴瞬间把头一摆,挣脱了冯天亮的手。

我说:“别惹巴巴!”

天亮的倔劲又上来了:“我自己的狗还不能碰了?”正吹嘘着自己的权力时,巴巴又用那种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冯天亮犹豫着松开巴巴,不再试图扒巴巴的嘴了。

天亮妈妈在我们要出院门时,跟天亮说:“出去玩,带上篮子,顺便给鸡鸭鹅采些野菜回来!”

冯天亮答应着,空着手走了。

我说:“你妈让你挖点儿野菜给鸡鸭吃!”

冯天亮说:“它们不差我挖的那点儿野菜!”

我和冯天亮去了野地撵麻雀,撵累了,就跑到一棵柳树下躲太阳。

中午了,阳光很足,绿草都散发着热气。人一动,身上就黏了。我和冯天亮在阴凉下躺着,没说几句话,冯天亮就睡着了。我受了感染,也闭了眼睛,忍不住打起瞌睡。等我们不约而同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偏离了树,阴凉移动了位置,我和冯天亮都在下午的阳光下了。我身上都是汗,裤腰带的地方,已经显出湿印。

我和冯天亮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我们是被太阳晒醒的。我们凡是赤裸的皮肤上,聚积着一层的汗珠。很像小昆虫的透明的卵。冯天亮还困,又不想起来,就滚了一下身体,闭着眼睛让身体去找树下的阴凉了。

我脱掉白背心,把它浸泡在路边的水沟里,揉了几下,捞出来拧干,凉凉地搭在身上,躺在冯天亮的身边。我踹了他一脚:“去把衣服脱了,用水泡一下,很凉快的!”冯天亮坐起来,看了我一眼,看到了我脸上惬意的表情,受到了感染,也脱了自己的红背心,在水沟里泡了几下,拧干,抖了抖,遮在脸上,躺倒在草地上。

冯天亮的声音就从红背心里传出来:“是舒服啊!刘大水!”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我和冯天亮还在享受下午的凉爽,冯天亮突然“哎”了一声。我们俩同时从草地上坐起来。

我的白背心还盖在肚皮上,而冯天亮的上身却是光的。

“你的衣服哪?”

冯天亮冲着不远的地方吼道:“巴巴!”我望过去,看见巴巴用嘴巴叼着冯天亮的红背心,朝远处跑,衣服拖拉在地上,掉了,巴巴再叼起来,继续跑。

冯天亮愣了:“它要干什么?叼我衣服干什么?”

我说:“你得把衣服追回来,巴巴把你衣服弄丢了,怎么办?”

冯天亮一听,从地上蹦起来,光着膀子追巴巴去了,一边追,一边发狠地骂:“巴巴,巴巴!等我抓住你,我把你的牙都敲了!给我站住!”

我跟着冯天亮一起追巴巴。我发现巴巴一直朝着野地跑,它的灰色背影在草地上若隐若现。但是它嘴巴里的红背心,却在草地上燃烧跳跃。

巴巴的四条腿跑起来,我和冯天亮根本追不上,被巴巴落下好远一段距离。冯天亮跑不动了,站住,喘粗气。我也跑不动了。

这时,巴巴竟然回头看着我们,像在等着我们,故意气我们。

我突然觉得巴巴不是在恶作剧,它叼着红背心在前面跑,就像是举着火把在给黑暗中的我们引路。

我对冯天亮说:“巴巴是故意引我们过来的!”

“它故意的?”

“绝对故意的!”

我们朝巴巴走过去,试图挨近它。巴巴再次扭头继续朝前跑。我们只能跟着,像着了魔一样,跟着红背心跑。

经过一片玉米地,就是一片已经长出几片叶子的秋白菜地。秋白菜会在降霜的深秋时节收获。在白菜地的垄台上,巴巴站住了,已经把红背心成功地拖成了泥背心。它松了口,让泥背心落到垄沟里。

“你想要干什么?”天亮不懂巴巴的怪异行为。

我有点儿似懂非懂。冯天亮和我走近巴巴时,它不再跑了,而是站在那里,看着冯天亮,它的眼睛里有愤怒。

“它好像很生气!”我对冯天亮说。

“我还生气哪!”冯天亮走到巴巴面前,因为它的个子小,在冯天亮挨近它时,它把头逐渐地抬起,一直到它的眼光跟冯天亮的眼光碰撞时,形成了一个高高的仰角。但是,巴巴的眼光一点儿不惧怕恼怒中的冯天亮。

天亮把地上的泥背心捡起来,翻过来倒过去地抖了抖:“你说,你要干什么?这背心还让我怎么穿?”

天亮抬起腿就要踹巴巴,巴巴闪身躲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在只长出几片叶子的白菜的垄沟里,长着稠密的灰灰菜、苦苣菜。

在冯天亮正要追打巴巴时,被我叫停了:“等等,天亮,巴巴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它在告诉我们这里有灰灰菜有苦苣菜,它是让你给家里的鸡鸭鹅采些野菜回去!”

天亮半信半疑地看着巴巴:“是这意思?它能懂这么多?”

巴巴的嗓子里就有了声音,像在回应。

天亮弯腰采了一把灰灰菜,放到嘴边闻了一下:“是让我采些野菜回家?”巴巴摇起了它难看的尾巴,它的尾巴再难看,也没有耽误表达它的喜悦心情。

那天,我和天亮采了很多灰灰菜和苦苣菜,用背心兜着,回到家里,因为都赤裸着背,野地里的蚊子和瞎蠓,不客气地吸够了我们的血。我们用浑身的包,换来了一顿鸡鸭鹅的丰盛晚餐。

但是,我的白背心,冯天亮的红背心,都染上了从灰灰菜和苦苣菜的菜茎里流出的浆汁,它们流出时是白的,染到衣服上,就变成了散乱的紫色斑迹,用洗衣粉、肥皂,使劲搓,却也洗不掉了。我还记得,那天我抱着自己白背心包着的灰灰菜和苦苣菜,经过冯天亮家门口时,天亮妈妈看见冯天亮把红背心里的野菜抖落一院子时,喜滋滋地说:“我还以为你把采野菜的事忘干净了!”

“是巴巴提醒我的!”天亮说。

我听见院子里传出天亮妈妈的声音:“你说谁提醒你?”我在门外喊道:“是巴巴!”我又听见天亮妈妈在院子里跟天亮说:“大水说是巴巴提醒你采野菜,那你还不如狗哪!”

冯天亮委屈地大叫:“妈,我都干活了,你还骂我?”

5.巴巴的羞耻心

天亮妈妈骂天亮不如巴巴,晚饭时,他妈妈却给冯天亮单独煮了一个流油的咸鸭蛋。这个咸鸭蛋,竟然把天亮心里吃得很美好,第二天中午,冯天亮突发奇想,把巴巴带到水沟边,给巴巴洗了一个澡。

冯天亮还揣着一块棕色肥皂,先朝巴巴浑身的毛上撩水,淋湿了,然后在它身上涂抹肥皂,抹出了一身的白泡泡,他一边揉啊搓啊,起飞的肥皂泡泡就在巴巴眼前起舞,让它感到了一种新生活……

这是巴巴前半生第一次沐浴,这种场面,这种感受,这种礼遇,都前所未有。巴巴在享受这一切的时刻,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这个情景,都有点儿温馨和感动。

天亮的妈妈经过这里,看见天亮给巴巴卖力地洗澡,就对天亮说:“给巴巴洗得真干净,也在水沟里把自己洗干净吧!”

天亮为巴巴搓澡搓出汗了,看看四周,又看看我。我说:“大中午的,天这么热,哪里还有人?都在阴凉下凉快哪!你就脱光了放心洗吧!”

天亮用他特别的笑容回答了我。他飞快地脱下黑裤子,里面是个灰不溜秋的裤衩。在冯天亮脱下裤子甩到水沟边上时,巴巴一直盯着天亮看,当它看见冯天亮把手伸到裤衩上,要脱掉裤衩时,它一下子从水中跳到路边上,抖了一下身上的水,冲着冯天亮大叫。

天亮的手扶在裤衩上,对巴巴说:“给你洗舒服了,我也得洗一下啊?你叫什么叫?本来没人,你一叫,把人都招来了!别叫!”

我看见巴巴不叫了,但是,它一直盯着冯天亮,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天亮以为自己对巴巴的呵斥起作用了,就把裤衩脱到了脚踝,刚要把裤衩用脚甩到路边上,巴巴又冲他狂吠了。

巴巴是冲着冯天亮的光屁股叫的,它是跳着前爪叫的。我知道,在狗的焦虑行为中,冲你叫,那是表达一般的愤怒,当它跳起前爪冲你狂叫,那是愤怒到极点了。

冯天亮一惊,匆忙朝四下里张望,然后匆忙捡起裤衩,慌乱地穿上:“我给你洗舒服了,你这么对我?走!走!滚远点儿!”

巴巴后退了几步,并不打算走。

“你走不走?”冯天亮开始在地上找石头,摸到一块埋到土里的石头,没抠出来。又回头找,看见了一块小石头,刚刚抓到手里,巴巴已经退出十几米远了。这个距离,冯天亮是打不准它的,对巴巴来说,就是朝它扔出的石头对准了它飞过来,它也有时间躲闪的。

天亮朝巴巴扔出了石头,石头在巴巴左边一米远的地方落下,巴巴动都没动。冯天亮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再次弯下腰找地上的石头。

就在这时候,班上的两个女同学温荣荣和马秀丽从路上走过来,她们像是在野地里玩了很久,胳膊和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的,每人的手里都采了一大捧野花。

她们看见我和天亮,她们俩就相视笑了两声,然后绕开我们,飞快地跑过去了。我回头去看冯天亮,他的手紧紧提着裤衩,像是怕它掉下去,或者是庆幸裤衩没掉下去。冯天亮的脸像烧饼,火大,被烙煳巴了。

巴巴卧在了地上。它的这个卧姿,说明世界太平,一切灾难和危机都像乌云一样飘过去了。

天亮却不安了,慌里慌张地问我:“大水,我刚才脱掉裤衩的时候,温荣荣和马秀丽看见没有?她们离这儿有多远?”

我算了一下两个女同学经过的距离和时间,说道:“可能看到了吧?”

天亮对我的推算弄急了:“什么叫可能啊?到底看没看见?”

我回头看了一眼安静卧在那里的巴巴说:“它肯定是看见了女同学,才提醒你的!”

“它哪里提醒我了?”

“你以为它冲着你叫,是逗你玩呢?它是用鼻子嗅到有陌生人来了,才冲你叫的!”

“那么远,它能用鼻子闻到别人的味?”

“有风,风就从温荣荣和马秀丽来的方向吹来的,巴巴的鼻子有多灵敏,你不知道啊?它的鼻子是狗鼻子,不是人鼻子!”

天亮突然绝望地说:“让我以后怎么见温荣荣和马秀丽?丢死人了!”

我安慰天亮:“看见就看见了,有什么啊?反正现在也不上学了!”

“那以后呢?以后还永远不开学了?”

“再开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谁还记得你光屁股的样子?”

“啊!……”我的安慰没起到作用,却把天亮惹毛了。

我看着巴巴说:“巴巴,你怎么连这个都懂啊?!”

冯天亮正气急败坏地朝身上套衣服,听我这样说,问我:“它连这个都懂?这个是什么?它本来就不懂,是你教会它的!你刚才说的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说:“羞耻心!”

这句话一出口,冯天亮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大叫起来:“让我以后还见不见人了?”

我说:“你这样在意,说明你有羞耻心啊!”

天亮看看我,看看不远处卧在那里的巴巴,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我们朝家走时,巴巴没跟着我们。天亮变得少言寡语,一直望着自己脚尖走路。过去,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他比我的话多,一个说过很多遍的话题,他也会当作第一次演说,说得激情四射。

我刚要问他在想什么时,他突然大叫起来:“我脱裤衩时,到底被女生看见没有啊?”

我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还是被人看到了,对不对?”

我吓唬冯天亮:“肯定看到了!哪能看不到?”

天亮一下子软了,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地:“让我怎么见人啊?等学校可以上课了,我还能去上学吗?怎么去啊?”

我继续逗他:“怎么去?用脚走着去啊!”

冯天亮用双手撑住地,像巴巴那样四肢着地,却抬着一张人脸:“我现在宁可变成一只狗!”

有一天,我和天亮在路上又遭遇了温荣荣和马秀丽,相隔有三四十米远,天亮就拽着我走别的岔路了。

在那条小岔路上,正好经过马天伦老师家,马老师在小院子里,穿着一件长袖衣服,把袖子挽到胳肢窝,露出两条精细的胳膊,朝煤里掺了些黄土,用手和成煤饼,准备冬天时烧炉子用。

天亮的算术成绩很好,一直都受到马老师表扬。我的算术不是少一个零,就是多一个零。但是,我的语文成绩还不错。

马老师抬头擦汗时,看见了冯天亮和我,就喊了一句:“你们俩进来!”

天亮先进了院子,我跟在后面。天亮怯生生地问:“马老师,我和大水帮你做煤饼吧?”马老师直起腰来:“我不用你们帮我干活儿,我想问你们,这些日子看书了吗?学习了吗?”

我不敢看马老师。天亮开始编瞎话了:“我一直给家里干活呢,没时间学习!”

马老师哦了一声:“没时间学?还是没有人管着,自己不知道主动学习?”说着,马老师在身边的一个水盆里洗了手,甩了甩,朝屋里走去,还回头对冯天亮说:“你等着!”

我问冯天亮:“马老师要干什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

马老师很快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十几张纸,递给了冯天亮:“这是我出的一百道四年级的算术题,你抽时间把它们都做一下!”

天亮说:“我才三年级啊,马老师!”

马老师说:“三年级的题,你都会做了,四年级的题,你可以先学一下!”

天亮接过十几张纸,点着头。但是,我看出他心里是不情愿的。我们俩走出马老师家院子,冯天亮看着纸上书写工整的四年级算术题,抖了一下:“马老师也真是的,我三年级都没上几天的课,让我做四年级的算术题,我可不想学!”

我说:“你的算术成绩一直最好,马老师喜欢你!”

天亮继续抖动着手里的纸说道:“马老师喜不喜欢我,我不管。但是,我不喜欢做算术题啊!”

我心里开始有点儿嫉妒天亮。马老师偏爱冯天亮,那时,我还不知道马老师是喜欢天亮的算术天赋。马老师愿意为他出一些四年级的算术题,很看重他,是担心他在特殊的环境中丢掉了算术天赋。

我清楚地记得,冯天亮和我在马老师家的院子里时,马老师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开始失落,很失落。

大约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我去找冯天亮玩。屋里院子里都没有,他妈妈说:“那就是后院的茅房里!刚才他还吵吵肚子不舒服!一天到晚乱吃瞎吃,不停地吃!吃坏肚子了吧?”

我朝着他家后院里的茅房喊:“天亮,你在茅房吗?”

天亮从茅房里传出难听的声音:“我在茅房里,你喊什么啊?”我听到他回答了,就坐在他家的前院里等他。

当时,我没注意到,巴巴就卧在后院里,盯着茅房。其实,它是盯着冯天亮的可疑行为,巴巴的敏感度,是我和冯天亮的十倍。

我在院子里给冯天亮家那只贪吃的大鹅喂了好几把灰灰菜,冯天亮才慢慢吞吞从后院茅房走出来。他坐在我对面,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道吃什么了,从早上到现在,拉了四回了!”

我说:“拉肚子要吃药的!”

天亮说:“我妈说不用吃药,吃两瓣大蒜就行!”

“你吃大蒜了吗?”

“吃了四瓣大蒜了!还不行,一会儿就得拉!”

正说着大蒜治拉肚子的事,巴巴出现了,它是带着审视的眼光,径直走到天亮面前。因为冯天亮的小木椅子很矮,巴巴站到他面前时,几乎跟他的脸在一个水平线上,又离得很近。冯天亮和我都在想巴巴离冯天亮的脸这么近要做什么。

这时,我和冯天亮的眼睛才落到巴巴的嘴巴上。巴巴的嘴上叼着一张纸,上面有污渍。“你叼着破纸在我眼前晃什么?”冯天亮斥责巴巴。

我突然对冯天亮说:“你等等!”我仔细看了一眼巴巴嘴上的那张纸,尽管被揉得歪七扭八,但是,上面书写工整的算术阿拉伯数字,却清晰可见。

“冯天亮,你把马老师给你出的四年级算术题擦屁股了?!”

“我拉了好几次,跑了好几趟茅房,找不到纸,就用了马老师给我的算术题的纸!”

冯天亮的话未说完,巴巴把那张被污染过的纸丢到冯天亮的面前,朝着冯天亮的脸狂叫起来。

冯天亮一时无语。

我对冯天亮说:“巴巴为你感到羞耻了!”

冯天亮的脸真有点儿红了,不是太阳晒得那种红,我能看出来。巴巴也能看出来,因为,它不再冲着冯天亮叫了,它也看出了天亮自己感到了羞耻。

6.巴巴离家出走

冯天亮的爸爸是马车老板。我去他们家玩时,基本见不到他爸爸。他爸爸每天都早出晚归,赶着马车拉东西。驾辕的马是枣红色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铃,走起来有节奏,叮咚叮咚的,老远就能知道冯天亮爸爸的马车来了。如果出行的马车套着三匹马,车板上就拉着粮食、蔬菜。如果套上四匹马,肯定是拉重的东西,那就是拉煤,拉很粗的木头,拉沙土……

我的印象中,巴巴曾经跟着天亮爸爸赶的马车旅游过。它跟在马车后面,保持着距离,去山上,去野地,去马车驮运货物的地方。但是,巴巴也有厌倦的时候,它跟着马车无数次地走遍农场的山和水,就不再跟着冯天亮爸爸的马车了。学校停课之后,巴巴就天天跟着冯天亮和我了,像个便衣警察。

那天中午,天亮爸爸赶着马车经过家门口,把一麻袋东西卸下,然后扛着麻袋进了院子。我问冯天亮:“你爸拉什么东西回来了?”

“不知道!”

等冯天亮爸爸放下东西走出院子,跳上马车,把鞭子摇了一圈赶车要走时,巴巴突然对着马车叫起来。

冯天亮爸爸坐在马车上,也不摇鞭子,只是愣愣地回头看着巴巴:“你?……叫谁呢?……”

冯天亮也不知道巴巴冲谁发威。巴巴平时不叫,一旦叫了,肯定有事。

我说:“冲马吧?”

那匹驾辕的棕色马不停地摆着头,脖子底下的铃铛无节奏地响着。“巴巴!”天亮朝巴巴喊叫,不让它乱叫了。

听见天亮在吼巴巴,天亮爸爸不再理会巴巴,在空中甩了一鞭子,赶车走了。棕色驾辕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响了,巴巴还冲着马车狂叫了几声。

我和天亮望着巴巴对着马车叫,都感到有些诧异。天亮望着巴巴,问它:“你是不认得马车,还是不认得我爸爸?你到底瞎叫什么?”

我问天亮:“你说,巴巴到底冲谁叫啊?” 那时,我的脑子里已经跳出了一个闪念,一个思路,这是来源于我对巴巴的敏感和天赋的了解。我觉得,巴巴不会对它看见的人和事,像个白痴一样乱叫的。

“你什么意思?”

“我是问,巴巴是冲着马叫,还是冲着马车叫,还是冲着……你爸爸叫?”

“这我上哪里知道?”天亮又警惕地盯着我,反问道,“它为什么要冲着我爸爸叫?我是巴巴的主人,我爸爸也是巴巴的主人!它为什么要冲着主人叫啊?”

“是啊?它为什么要冲着主人叫?”我反问天亮。

“你在想什么,你就说出来,别老是反问我,你一反问我,就说明你有别的想法了!”

天亮还真的没白跟我整日混在一起,他对我的说话方式和习惯都了解。就像我们用羊来比喻,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么粪球。我和冯天亮两个人,都快滚成一个蛋了。

我把藏起来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快去院子里看看,你爸爸用马车带回来的那一麻袋是什么?”

“一麻袋?怎么啦?”

“我是让你看看麻袋里是什么东西!”

天亮说:“我倒是希望麻袋里装的都是钱!我花不完,让你也花不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说着,他进了院子。一会儿,冯天亮从院子里走出来,表情很平淡:“玉米!一麻袋玉米!”

我问:“哪来的玉米?”

冯天亮说:“我爸赶着马车拉回来的!”

我说:“我不是问怎么弄回来的!我想问,是买的?别人送的?还是……”

天亮这才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你有什么想法,能不能直接说出来啊?”

我说:“你先别急!其实,这不是我的想法,是巴巴的想法!”

天亮大概是忍不了我这种掖着藏着,说一半话让他猜的说话风格,上来就踹了我一脚:“巴巴有什么想法?”

天亮又忘了巴巴是有思想的巴巴了。

“是巴巴冲着你爸爸叫的!”我把巴巴推到了前面。

“你是说,巴巴不是冲着马叫,不是冲着马车叫,是冲着我爸爸叫的?”

“应该是!”

“什么应该是?巴巴为什么要冲着我爸爸叫?”

“被你爸扛回家的那麻袋玉米!”

“巴巴冲我爸叫,跟那麻袋玉米有什么关系?”天亮扯长了脖子跟我吵,声音突然变小了,“你等等!”

我等着,等着天亮把这件事情联系起来想完整了。这件事情的结局,我不太敢想,是巴巴让我这样想的。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情,真的是巴巴想的那个结局。

“你是说……”

“不是我说,是巴巴想说的!”我又把巴巴抬了出来。

“你是说,我爸扛回来的那麻袋玉米,不是买的,不是别人送,也不是捡的,是……”天亮自问自答,像是一下子用手摸到了世界上最瘆人的毛毛虫,嗷地叫了一声,“你胡说八道!”天亮虽然没把那句“不正当”相似的词说出口,已经把他自己吓够呛了。

我安慰天亮:“我一开始,真的没朝这儿想,但是,巴巴引着我朝这里想。不管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和巴巴乱猜的,你仔细观察巴巴对你爸的态度就知道了!”

“大水,你啥时候跟巴巴是一伙的了?还‘是不是我和巴巴乱猜的’!跟你说多少遍了,巴巴是我的狗!”

“我没说巴巴不是你的狗!刚才说的是你爸和麻袋里的玉米!”

天亮不说话了,脑瓜门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突然对我说:“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也别往那儿想了好不好?”

“我可以不想,但是……”

“但是什么?”

“看巴巴怎么想吧!”

天亮瞪着我:“巴巴怎么想?关你什么事?”

……

天亮的妈妈用麻袋里的玉米给下蛋的母鸡开小灶。一群鸡围着她,她手里端着一个小铝盆,小铝盆用了很久了,摔得浑身都是坑。她抓一把玉米,看准了能下蛋的母鸡位置,果断地抛出手里的玉米,让下蛋的母鸡能先吃到金黄金黄的玉米粒。

傍晚时,天亮爸爸下班回家了,我和天亮还在他家的院子里玩。巴巴卧在那里,本来很安静的,见到天亮爸爸开了院门进来,就抬起头,冲着天亮爸爸叫起来。

天亮爸爸站住了,盯着巴巴:“这是什么狗啊?怎么今天冲着我叫?不认得我,还是你眼睛瞎了?”说着,抓起扫院子的扫把,就去抽巴巴。

我对天亮说:“你看,巴巴怎么对你爸的?”

天亮爸爸把巴巴抽疼了,巴巴一闪身,用嘴拱开院门,蹿了出去。天亮爸爸气呼呼地说:“它再冲我叫一次,我就不留它了!”

我和天亮都怔怔地看着他爸爸,他爸爸口中说的“不留它了”,就是杀了巴巴,或是把巴巴送给别人。但是,从天亮爸爸恼怒的程度,他肯定是想杀了巴巴。

……

第二天早上,我们家还没吃饭,天亮就来找我,对我说:“巴巴一夜没回来!”我也吃了一惊:“它从来没有不回家的时候吧?”

“从来没有!”

“它离家出走了?”我觉得巴巴受到很大的伤害,才离开家不肯回来了。

“它能去哪里?它饿了,也不回家吗?”

我说:“一只离家出走的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有心事的!你爸伤害了它!”

“不管是谁伤害它,你也要帮我找找它啊?!”

“肯定要去找啊!”

我想,巴巴可别出事啊!

7.巴巴的愤怒

我们找遍了农场人家的草垛,僻静的树下,连容不下巴巴身体的下蛋窝都要看一眼,凡是巴巴能睡觉能躲人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不见巴巴的踪影。

冯天亮的眼里一直含着泪。他喊巴巴的声音也沙哑了,用了很大的劲儿,发出很小的声音。最后,他吼我:“你大点儿声喊啊?”

我说:“光喊巴巴不行!它就是听见了,也不会答应的!它就是躲开我们的!”

“那怎么办啊?”

“我也没办法,只能找!”

这是巴巴第一次离开天亮,离开他们家。我看出了冯天亮的不舍。一直找到了中午,我都饿了,跟天亮说:“我要回家吃饭了!”

他跟我说:“还没找到巴巴呢!”

我说:“等吃饱了再找吧!”

“那你回家吃饭吧!我一个人去找巴巴!”说着,他独自走了,还左右看着,嗓子沙哑地喊着巴巴。我想了想,觉得天亮太让人同情了。我撒腿跑回家,拿着两个馒头,自己啃一个,另一个带给冯天亮。

我顺着天亮已经沙哑成了小公鸭子的声音,找到了他。当我把手里的馒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才把含在眼里许久没掉下来的泪,擦掉了。

我和天亮万万没有预料到,巴巴会藏身在长有灰灰菜和苦苣菜的白菜地里。我们谁也想不到,巴巴竟然吃灰灰菜,我们见到它时,它的嘴巴上全是野菜的绿汁。天亮把它抱住时,又惊又喜地说:“你吃野菜?你还能吃野菜?我从没见过吃野菜的狗!”

我说:“它宁肯吃兔子才吃的野菜,也不想回你家了!你看看它的眼睛,都被蚊子叮肿了!”

冯天亮这才认真地看巴巴的脸,巴巴的眼睛四周真的比以前肿了很多,眼睛都变成眯眯眼了。

天亮像是回答我刚才的话,对巴巴说:“咱回家!”

巴巴一听,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想跳到地上,却被天亮搂紧了。巴巴的头在天亮的胸口处,巴巴一抬脸,对着天亮的脸叫了两声。天亮说:“一嘴巴的灰灰菜味,你真吃灰灰菜了?!”

我提醒天亮:“巴巴不想跟你回家!一只肯吃野菜的狗,能跟你回家吗?”

天亮沙哑着嗓子说道:“它不回家?夏天可以吃野菜,秋天可以吃白菜,冬天呢?它能在野地里找什么吃?啃水沟里的冰?吃雪?喝西北风?……”

我一看,天亮又冲我使劲了,我不吭声,跟着他回家。一进他家的院子,关了院门,天亮才将巴巴放下。

那个时间,冯天亮的爸爸不在家。巴巴蹲在角落里,盯着院子里熟悉的鸡鸭鹅,没有了平常时的温柔和平静,它显得紧张和不安。

天亮跟我说:“你看着巴巴,我回屋给它弄点儿好吃的!我都没听说过,一只狗跑到野地里吃灰灰菜!跟别人说,别人都不会信!”

我回头看巴巴,它的眼神中真的有惊恐。那时,我还没读懂它的眼神,我以为那是惊恐和不安。天亮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馒头,馒头上好像是蘸了一些他们家午饭剩菜的油汤。天亮把那块“美食”放在巴巴面前时,巴巴没吃。它只是看了一眼,像看见了一块石头那样平淡。

天亮捧起巴巴的嘴:“你病了?还是吃素了?”

我说:“它有心病!”

院门响了,天亮爸爸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大白天的,把院门关这么死干什么?”还没等天亮回答,巴巴已经激动地站起来,四条腿在打战,冲着冯天亮爸爸狂叫起来。天亮的爸爸、妈妈,包括我和天亮,都被巴巴的疯狂惊住了。天亮爸爸最初的惊悸过去之后,他四下里寻找东西,看见了立在墙边的铁锹,奔过去抓在了手里:“我今天拍死你!你这个瞎眼的东西!”

巴巴比天亮爸爸的速度快,它在天亮爸爸还没举起铁锹的时候,已经蹿起来,咬了他胳膊一口,天亮爸爸大叫起来,铁锹当啷一声掉地上了。

巴巴从敞开的院门的缝隙中钻了出去,很快就消失了。

天亮爸爸捂住自己的胳膊,问院子里的所有人:“你们说,它已经疯了吧?它是不是一只疯狗了?!”

天亮对他爸爸喊道:“我刚从野地里把它找回来,你又把它打跑了!”

“它不跑,我就拍死它!”天亮的爸爸也发狠地说道。

我跟天亮爸爸说:“叔叔,巴巴没疯!它是生你气了!”

“生我的气?一只狗生我的气?它有什么资格生我的气?”天亮爸爸看着我,觉得我的说法很怪,“你一个小孩子怎么想的?”

天亮已经跑出院子,想追巴巴,又没有目标,在原地转了两圈,他恼怒地冲着爸爸喊叫起来:“都怨你!”

我走到天亮身边说:“巴巴真的火了,要不然,它不会咬自己家人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啊?”

我说:“现在就去问你爸爸,他扛回的那麻袋玉米,是从哪里来的?”

“巴巴就因为那麻袋玉米?”

“你说呢?”

天亮进了院子,我听见他问他爸爸:“爸,昨天扛回的那麻袋玉米是从哪里来的?”

“路上捡的!”冯天亮爸爸的声音。

“捡的?”

“可能是从运玉米的卡车上掉下来的!”

“那也不是咱家的啊?”

“我扛回来了,就是咱家的了!”

“巴巴就是因为这麻袋玉米,才冲你发火的!”

天亮爸爸的声音吓死个人:“一只狗还管人的事?!”冯天亮的沙哑嗓子也很有力量:“巴巴管的事多了!爸,以后这种事就不要干了!”说着,冲出院子,看见我站在外面,就哭丧着脸说:“大水,还得跟我一起找找巴巴!”

在我和天亮准备第二次找巴巴时,天亮妈妈跟他爸爸说:“孩子都这样说了,你把那袋子玉米还回去吧!”这是后来天亮跟我说的。

当天,冯天亮的爸爸,就把那麻袋玉米还回到农场粮库去了。

奇怪的是,天亮和我没去找巴巴,巴巴就自己回家了,它满嘴巴的绿,可能又在野地里吃了灰灰菜。它看见天亮爸爸,不再叫了。难道它真的原谅了一个知错就改的车老板?

天亮爸爸呆呆地看着巴巴,问天亮妈妈:“咱家养的到底是什么狗啊?它还管人的事?”

8.巴巴的爱意

巴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冯天亮家的小院子里,有了迷人的祥和。我看见巴巴卧在院中的阴凉下,伸出两条前腿,把自己的头放在前爪上,闭上眼睛,那是它最舒服的睡觉姿势。更舒服的是一只半大的鸭子,它靠在巴巴身边,卧在那里,伸着自己的长脖子,也在乘凉。天亮妈妈说:“这些半大鸭子,到了明年春天,就该下蛋了!我会腌一大坛子咸鸭蛋!”

我记得爸爸快乐的时候,常说一些俗语,又形象又生动,比方说,狗撵鸭子呱呱叫!现在,鸭子和狗依偎在一起打瞌睡,肯定美梦不断,肯定是一次短暂奇妙的旅程。

我家的鸡鸭鹅没有天亮家养得多,他家的鸭子和鹅都在长身体,吃得真多。天亮妈妈每天都在催促他去野地里采些野菜回来,他家院子的鸡鸭鹅,刚刚吃完,就仰着长脖子喊饿。真能吃啊!

天亮妈妈一催他采野菜,他就跟鸭子一样,伸着脖子说:“天天弄野菜天天弄野菜,我不干别的了?”

他妈妈反问道:“弄野菜是正经事,现在学校停学了,你不为家里干点活儿,你还能干什么?”说着,天亮妈妈回头对我说:“大水,你也跟天亮一起去给自己家里采野菜,给你家的鸡鸭鹅吃。等你家的鸡鸭鹅下蛋了,腌成流油的咸蛋,你吃起来才会心安!吃着才美!”

冯天亮大声喊道:“大水去采野菜,我不去!”

他妈妈威胁道:“你不去就不去吧,今天晚上,我就煮鸡蛋,每人一个,就没你的!”

一听这句话,天亮就了,被人捅到了软肋:“你只会天天让我弄野菜,你咋不叫天晴去呢?”

天亮妈妈又怼了他一句:“天晴还小!”

天晴是天亮的妹妹,应该是上一年级,还没上几天,学校停课,她就不能去学校了。我能看出来,天亮的爸爸和妈妈都偏爱天晴。天晴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跟家里的黑猫玩。在我的印象中,天晴的两只黑黑的小辫子,被她妈妈梳得朝天上竖着,像两个小牛犄角。

天晴一点儿都不喜欢巴巴。天很热时,屋里待不住人,天亮的妈妈就会把鸡鸭鹅圈到后院,只留下巴巴在前院行走。这样,前院就安静下来,再打扫一下,把饭桌摆到前院。天亮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天晴的一只手就抱着大猫,另一只手吃饭,还从嘴里掏出食物塞进黑猫的嘴巴里。天亮妈妈见了,从不管天晴,由着天晴。

我发现,巴巴见到了天晴喂黑猫的情景,也朝天晴的腿边上蹭一蹭,天晴总是用脚把巴巴蹬开。

天亮想拿天晴找借口不去采野菜,被他妈妈把他的借口撕碎扔地上了。

冯天亮不想去采野菜,我也不想。我没回答天亮妈妈说的话,站在那里不动,像根本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木头。冯天亮在院里转悠,就是不去拎采野菜的柳条筐子。

“这俩孩子,怎么说不动呢?”天亮妈妈说了一句,忙着手里的活,进屋了。

这时,巴巴从地上站起来,跟它一起打瞌睡的那只半大鸭子也直起脖子。我想知道睡得好好的巴巴,突然起身想要干什么。

巴巴走到筐子面前,冲着天亮叫了一声。

我说:“天亮,走吧,采野菜去吧!巴巴叫你去呢!”

天亮用手指着巴巴:“哪里都有你,有你什么事?”

巴巴又冲着天亮叫了两声。

天亮再次指着巴巴:“回去睡觉,没你的事!”

巴巴冲着天亮连叫三声。

听巴巴的声音和次数,就知道巴巴越来越严厉,它开始发火了。

天亮妈妈把头从敞开的窗户里伸出来,对天亮说:“巴巴都看不下去了,快去采野菜吧!”我跟天亮说:“我回家拿筐子!”

天亮这才不情愿地走到筐子跟前,先踢了筐子一脚,然后再把它拎起来。在天亮还没走到院门时,巴巴已经抢先出了院门,站在外边等他了。

巴巴又领着我和冯天亮去了那片白菜地。白菜已经长大了,有半尺高,巴巴穿行在白菜地里,有时会看不见矮矮的它。它兴奋地跑着,像个会隐身的行者。当它站住,仰起脖子时,我们才能看见它的脸。它每一次站在那里等我们时,脚下就有一片稠密的灰灰菜和苦苣菜。它们藏在白菜中间,隐身在地垄沟里。灰灰菜和苦苣菜藏得再隐蔽,也会被巴巴找到。

我跟天亮说:“巴巴帮你妈妈喊你干活,不是只动嘴巴,只会朝你汪汪!它自己也干活,比我们干得多!”

听我这样评价巴巴,冯天亮就抬头寻找白菜地里的巴巴,他眼睛里藏着笑,因为巴巴,他心里非常得意。

那天,我和天亮各自背着一筐灰灰菜和苦苣菜回家,巴巴跑在前面,它的嘴和四条腿,都被灰灰菜染绿了,像是刚刚在白菜地里化了妆,用的是灰灰菜和苦苣菜调制的化妆品。

我问天亮:“你说,巴巴在饿了时,会吃野菜吗?”

冯天亮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巴巴饿急了的时候,什么都会吃!”

“你会吃吗?”

“会吃吧?”

我从筐子里抽出一根灰灰菜:“你尝尝!”

“我不尝,我还没饿急呢!”

这时,巴巴认真地看着我和天亮,它像是对我们尝灰灰菜这件事情很感兴趣。我说:“天亮,咱俩一起尝尝吧,不尝,你看巴巴眼神,很瞧不起我们呢!”

天亮看看巴巴,回头对我说:“尝尝就尝尝,也不是吃毒药!鸡鸭鹅能吃,我们为啥不能吃?”说着,从自己筐里抽出一根灰灰菜,甩了一下,像是要把灰灰菜上的土抖落掉,他用嘴撕了一片灰灰菜叶子,慢慢嚼了两下,停住,又嚼了几下,然后说道:“苦,也没多么苦!鸡鸭鹅能吃,巴巴也能吃,我们为什么不敢吃?”

我也尝了灰灰菜。它真的没有那么苦,那么难以下咽。巴巴看见我和天亮都尝了灰灰菜,欢快地扭头朝前跑了。

秋天快到了。天亮妹妹天晴一直在家里学着织一条粉色的线围巾,准备冬天时用。她跟我们说:“秋天不能上学,等冬天开学了,我就围着它!”

我说:“冬天还不开学呢?”

天晴像是赌气一样回答道:“那我就春天围着它!”

我能想象到,在大雪覆盖的农场,除了看见冒烟的烟囱,还能看见雪地上有一条亮眼的粉色围巾在飘动……

我见过天晴织围巾,一团粉色线团像球一样滚在炕上,她手里的长长竹针,显得特别长,特别粗。那是因为天晴太小了,太瘦了。我眼看着天晴的围巾被她越织越长了。

那天,我跟天亮带着巴巴出去玩,刚刚回到他家里,就听见天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以前,我只见过天晴流眼泪,没见过她这么大声地哭。天亮一惊:“我妹咋了?”我跟着他进了屋,看见天晴趴在炕上,脸朝下,埋在自己的胳膊上。

天亮妈妈说:“她织的围巾没了!她说一直放在炕上的,线团还在,快织完的围巾没了!怪不怪?家里也没来外人,能丢到哪里去?”

天亮问:“都找过了,没有?”

天亮妈妈说:“都找遍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啊!你和大水都帮着找找,你妹妹马上就织完了,丢了太可惜了!”

这时,巴巴在院子里叫起来。天亮和我走出屋子,看见巴巴抬着头,朝着房顶叫。我和天亮都朝房顶上看,见天晴的大黑猫卧在灰色瓦片上,呆呆地看着巴巴。

“你朝着猫叫什么?”天亮对巴巴说道。

巴巴不理睬天亮,仍旧对着房顶上的黑猫叫,叫得很严肃,很执着。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黑猫贪玩,把天晴的粉围巾拖到房顶上去了?巴巴为什么朝黑猫叫?巴巴是怀疑黑猫。

“巴巴怀疑黑猫把围巾拖到房顶上去了!”

天亮听我这么说,搬来了梯子,靠上墙,爬了上去。果然,围巾被黑猫拖到房顶上去了。天晴破涕为笑。

我告诉天晴:“是巴巴先找到的!”

天晴很少有意地伸出手摸着巴巴的脸。巴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晴,像是在埋怨她:“丢了东西就知道哭,也不想想你有一只贪玩的猫!是它把你的围巾拖到房顶上去的!”

天晴的脸上还挂着泪,脸上却是笑的,她不停地摸着巴巴的脸,从没摸过这么长时间。巴巴给了天晴这个机会,在她摸巴巴脸的时候,它一动不动。

巴巴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时,天晴也没有躲,让巴巴像舔冰棍那样温柔地嚅动着软软的舌头。

巴巴看天晴时的眼光,充满了爱意。

我真的被巴巴眼里的柔情看呆了。

9.巴巴听见敲钟声

第一场霜在深夜降落的时候,农场的人还在沉睡中。白菜地里的白菜绿叶上的霜,就像是撒下了白盐。白菜像是爱吃盐,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霜就融化了,一片一片的绿叶,像是绿色的舌头,把盐一样的霜吃掉了,吸吮到自己的肚子里。

雪紧跟在霜的后面,不远了。那天,我和冯天亮发现几乎无人的校园里,有教室的门被打开了,几个熟悉的校工出现在教室里,他们用锤子和钉子,正在修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

我问校工:“你们修桌椅,是要准备开学上课了吗?”

一个不刮胡子的男人看了我们一眼,又接着干手里的活,像是对自己手里的锤子说话:“一个孩子,这么久不上学,准备当一个野孩子?长大了当一个流浪汉?当一个没用的废人?”

我回头看看冯天亮,他也正用眼睛瞪着我。

“他说谁?”我问冯天亮。

天亮说:“说咱俩吧?”

我转头问那个整个脸爬满了毛的校工说:“又是野孩子,又是流浪汉,又是废人的,你说谁啊?”

校工使劲一挥锤子,把一根钉子敲进桌子腿,抬脸吼道:“说的就是你们俩!”他的一脸黑胡子,像是狮头从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愤怒地扬起。

吓得我和冯天亮转身就跑。我们并不是因为校工长得骇人,而是他说出的话,直戳我们的软肋。

我突然下意识地说道:“幸亏巴巴没看见!”

天亮问我:“幸亏巴巴没看见什么?”

“刚才啊!”

天亮强装硬气:“它看见又怎么啦?”

我提醒道:“在这件事上,巴巴跟那头狮子是一伙的!”

“哪头狮子?”

“就是用锤子钉课桌的狮子!”

天亮冲着敞开门的教室说:“钉桌子腿的大人光知道骂我们!”

“巴巴如果会说话,也会骂我们!”

天亮又冲着我喊道:“巴巴还不会说话?它不会说话,一天到晚都冲谁汪汪?”

也是,巴巴心里的不满,愤怒,都是会发声的。它只用一个字,汪!我们就全懂了。但是,我们不行,要从学汉语拼音开始,从一年级学到小学毕业,再上中学和高中,有人将来还可能上大学。我爸跟我说:“一个人,活到老学到老!”听见这话,快吓死我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长得让人联想到狮子的校工并不是单单骂我和天亮,只是那个时刻,我和天亮出现了,他是在发泄生活中的怨气和不满,因为,他的孩子待在家里,也不能来学校上课。

农场学校大门口的里面,有一棵比房子高的榆树,它在两人高的地方,就分出了三根一样粗细的树杈,三根树杈像不愿意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一根直直地朝上,要去天上逛;一根横着要冲出校门,不想上学;还有一根弯着,朝着地,朝着我们经过它的面前。在朝着地的树杈上,挂有一个东方红牌拖拉机的铁轮子,没停学时,门卫大爷就会用铁锤子砸响铁轮子,很响,那是上学放学的钟声。

我和天亮被教室里的“狮子”吓跑了,并没出校门,而是站在了榆树的铁轮子下。地上有碎砖头,天亮先捡了一块砖头朝铁轮子砸去,没砸中。我也捡了一块砖头,砸中了铁轮子,没有铁锤子砸得响,声音很闷。

天亮转身找到一块石头,比砖头硬的石头,向树上的铁轮子掷去,击中了,声音很响,很亮,传得挺远。

这时,那头“狮子”出现了,他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看,他肯定是听到了声响。我和天亮几乎是同时拔腿要逃,回头看时,“狮子”还是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我和天亮谁也想不到,“狮子”把手里的铁锤子举了起来:“用它敲,才响呢!”我和天亮面面相觑,不知道“狮子”有何居心,没敢动。但是,用铁锤子敲铁轮子,那肯定很响。“狮子”看出了我们俩的犹豫,直接把手里的铁锤子向我们抛了过来。然后,他转身进了教室。

我和天亮同时朝地上的铁锤子跑过去,天亮先把锤子抓到了手里,转身朝榆树下奔去,挥起锤子就砸。

当当当,真的响啊!我们离得太近了,金属和金属撞击,耳膜都在颤动。过去,怎么没有感到它的声音会如此震撼?是忘记了?还是久违了?

“让我敲几下!”我看见天亮没有罢手的意思,正敲得上瘾,敲得热血沸腾,敲得近乎疯癫。

我和天亮都能感到,这声音传得很远,农场的人都能听见,因为,远处的狗开始回应了。

我接过天亮手中的锤子,踮起脚尖,砸响了铁轮子。铁和铁的撞击声,会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撞上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或是撞击到拖拉机修配厂的宽大的修理车间,会把声音撞回来,留下非常悦耳的回声。

在我用锤子砸向铁轮子时,榆树上有过早变黄的树叶被震动得飘落下来。树叶下降的线路是飘忽不定的,它们不是去泥土里旅游,而是走完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狮子”又从教室里走出来,远远地站着,听着我们砸响铁轮子。他竟然咧开嘴巴笑起来,因为他的牙很白,在黑胡子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在钟声的召唤下,学校门口出现了几个男生和女生,他们听到钟声,是来看究竟的。让我和天亮没想到的是,钟声让巴巴也赶来了。

巴巴对上学也有兴趣吗?

我和天亮轮换敲钟,早就敲累了。有两个闻声赶来的男生,捡起地上的锤子,接着敲。十几分钟后,学校门口竟然有十几个学生围在榆树下了。

天亮看着巴巴说:“你来凑什么热闹?”

巴巴知道天亮跟它说话,它摇了一下尾巴。我和天亮都懂得巴巴摇尾巴的含义,这是巴巴心情愉悦,开心快乐的时刻。它是为学校的钟声欢欣鼓舞。我认识两个男孩子,是哥俩,哥哥比我高一年级,弟弟比我低一年级。哥哥敲了几下铁轮子,弟弟拉拽着哥哥,执意要敲几下。弟弟个子太矮小,举着锤子够不到树上的铁轮子,哥哥将弟弟抱起,弟弟敲响了铁轮子。

没想到,马天伦老师精瘦的身影出现在学校门外,他也想知道学校的钟声为什么长久地响,停不下来。他没走进大门,只是脸上含着笑意,看着我们这群学生,然后带着笑离开了。

“狮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们身后,突然开口说话了:“敲钟敲够了吧?我该拿锤子修桌椅去了!”他从那个哥哥的手里接过锤子,转身朝教室走去,还抬头对着天说了一句:“早该开学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那些日子,我和天亮带着巴巴每天去学校,看看每个教室里的桌椅修好了没有。看见修好的桌椅,摆放在教室里,真的像教室了。那些还没修理桌椅的教室,桌椅堆在教室的一角,像囤积破烂儿的仓库。

我们等着开学。但是,学校的钟声一直都没有敲响。

秋天的早晨,我看见草垛和风刮不到的房根死角,有白白的厚厚的霜还不肯融化,雪真的离我们不远了。

那天,我在天亮家玩,巴巴不在院子里,我们也没留意。等到听见远处有狗的叫声,很像巴巴的叫声时,我和天亮都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抬起头来,想确定是不是巴巴在叫。

“是巴巴吧?”天亮问。

我说:“是巴巴!”

“它叫什么?好像挺远的!”天亮嘀咕着,冲出院门。我跟着天亮顺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

叫声来自学校的方向。巴巴的叫声不急不躁,有节奏,像是在跟谁说话。天亮和我跑到学校大门外时,我们俩都站住了。

巴巴独自站在校门口的榆树下,对着树杈上的铁轮子,一声声地叫,像埋怨,像斥责,又像恨铁不成钢。

巴巴也希望学校的钟声早点儿响起。它想,该让野孩子们回学校上课了。天亮看看我,说道:“别过去了,让巴巴叫吧!”

我们离开学校大门好远了,巴巴还在训斥树上的钟。

街两边的水沟里的水,结了薄薄的冰,学校还没开学。有一天早上,巴巴又跑到学校,对着榆树上的铁轮子叫上了,我们听它的声音,能感觉到巴巴已经非常生气了,叫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愤怒。

“巴巴真的生气了!”我听着学校方向传来的巴巴叫声说。

天亮说:“巴巴是不是傻?天天对着铁轮子叫,是不是傻?”

我说:“它一点儿都不傻!”

10. 巴巴的藏身之地

1970年的冬天还是来了。我们边境农场的保卫部门用大喇叭广播,把黑墨红纸贴到大家都能看见的墙上,通知每一个单位,每一户居民,还是要提前挖好防空洞,做好打仗的防御准备。

我爸爸在后院子里已经开始挖防空洞了。防空洞很隐蔽,在一个草垛的后面,防空洞的门,完全被草垛的一角遮蔽了。

天亮家还没挖防空洞,他家里大人的心思都在照顾一院子的鸡鸭鹅了,为它们准备冬天的饲料。

天亮还问过我:“你家的防空洞挖好没有?”

我说挖好了。

他瞪着我说:“哎?我去你们家玩,怎么没发现防空洞在哪里啊?”

我告诉他:“这说明我家的防空洞挖得很成功!敌人的炸弹长眼睛都发现不了!”

有一天,我经过马天伦老师家的小院门口,看见马老师伸着长脖子望天,我站在他家的院门外,跟着他一起望着天。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一片云都没有,那马老师望什么呢?

我站在院门外问道:“马老师?”

马老师还在望着天。

我又接着喊道:“马老师?”马老师这才看见院门外的我。“你有什么事,大水?”我接着问:“我刚才看见马老师朝天上望,不知道马老师望什么,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我想问问天,我是一个老师,不能去学校教课!你是一个学生,不能去学校上课,为什么?”

我说:“因为天天吵着打仗啊……”

“打仗?打仗就不开学了?打仗也可以在防空洞里上课啊!”

那个时候,瘦瘦长长的马老师就像是一棵长在院子里的倔强的树,虽弯曲着身躯,却怒向天空。我又一次逃跑了,是被马老师对天的愤怒吓跑的。

农场突然用广播和张贴在大街小巷的通知,宣布了一个令人紧张的消息,全农场要在上冻之前,也就是边境最容易发生冲突的前夕,把居民养的狗处理掉。处理掉,就是杀狗。狗的叫声,会引来危险。没有狗的叫声,即便是发生了冲突,也不会引火烧身了。通知明确了时间,家家户户必须在三天之内处理掉每一只狗。

灭狗的消息一传开,养狗的人都慌了。

天亮也慌了。说实话,我也跟着天亮慌了。巴巴怎么办啊?天亮的脾气变坏了,无缘无故地顶撞人,谁跟他说话,他就顶谁。

这时,一只熬过了秋天的蠓虫,最后挣扎着突然落在天亮的脸上,挺着它的钢针就扎。天亮心情本来不好,抬手照自己的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那只疯狂的蠓虫,就在他脸上变成了一只扁扁的标本。

天亮妈妈说:“亮子啊!那是你自己的脸,使那么大劲干什么?不怕把自己的脸蛋子抽歪了?”

那两天,养狗的人家,都把狗圈在院子里,拴上绳子,不让狗出门。但是,没有杀狗的人,到了晚上,农场里狗的叫声,还是像受到了传染一样,一只狗叫,就引来很多的狗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天亮听了狗叫声,心情好些了,他跟我说:“谁能杀掉自己家的狗?谁舍得?谁能下得了手?”

我担心地说:“广播还是天天播很多遍的,那么大的声音,比牛叫声都大!大街上的通知还贴在墙上,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心里想的是,要对巴巴采取点儿保护措施。

“没事的!我还没看见谁家主人对自己家的狗下手的!”

天亮的自信,安慰了我。在灭狗的通知到了最后一天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狗还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叫。

天亮说:“看来,农场不杀狗了!下通知都到了最后一天了!”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过了凌晨十二点,就是杀狗通知的第四天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

我们都希望生活在农场的狗们,能顺利躲避边境摩擦,能顺利躲开这场夺命的灾难。

但是,第四天的早上,天刚刚有些亮,就从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叫声跟往常不同,有尖厉的叫声,细听听,那是惨叫声。

狗的叫声是从农场住宅区的东区传过来的。我和天亮家都住在农场的西区。东区的人能看到日出,我们西区的人能看到日落。

有东区人跑到西区了,告诉我们,农场派出打狗队,打杀狗了。他们个个长得身强力壮,手执棍棒,袖子上套着一块红布。

这个从东区跑到西区告诉我们这个噩耗的人,家里的狗已经躺在院子里了。

“他们真动手了!一只狗都不能留!”

这回,天亮急了,朝家里跑去。我家里没狗,巴巴等于就是我的狗,我也跟着天亮跑。这时,我看见街上挺乱的,养狗的人都在想办法保住自己的狗。

天亮冲进自己家院子,开始叫巴巴,“你在哪里?给我出来!再不出来,你就没命了!你躲哪里去了?”

在灭狗的通知第一天下达的时候,天亮就没有用绳子拴巴巴。但是,巴巴不出院子,像是知道了院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狗队都要来了,巴巴能跑到哪里去?”

天亮一急,开始用难听的声音叫着巴巴。他气急败坏地冲进他家的后院,连茅房都找了,然后推倒了后院的木柴垛。天亮妈看见倒塌的木柴垛,骂他:“你推倒柴垛干什么?你的巴巴能钻进木柴里去吗?”

我对天亮妈妈说:“他找不到巴巴,有点儿急了!”

“找不到巴巴,也不能把房子点了啊!”天亮妈指着散落一地的木柴说,“把木柴给我码放整齐了!”

天亮狠狠地说道:“找不到巴巴,我什么也不干!”

他妈听了,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柴举起来要打天亮,天亮拔腿就跑。

……

生下巴巴的那只狗死了。它是巴巴的妈妈。我和天亮站在院子外面,看见它躺在院子里,四肢软软地瘫在地上,眼睛睁着,望着它还能看见的地方。它能看见这个世界吗?我回头看见天亮的眼圈红了,我的鼻子也一酸。

打狗队的人一家家查,寻找狗的踪迹。他们终于在下午的时候,从东区搜查到了西区。我一直跟天亮在一起,看着打狗队的人进了他家院子,几个人在前院搜查,另几个人去了后院。看见打狗队队员手里的棒子上,血迹斑斑,我后背有寒气钻出来。

冯天亮紧张极了,他担心巴巴这时候会从某一个地方突然出现,被打狗队发现,倒在打狗队的棍棒之下。

打狗队队员离开了天亮家院子,赶赴另外一家住户。打狗队领队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他提前穿上了一件羊皮大衣,让人生畏的是,他故意把羊毛穿在外面,像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站着行走的狼。

我跟在一个打狗队队员的身后,怯声问道:“叔叔,为什么非要打杀狗啊?”

打狗队队员是个矮个子,声音却粗壮无比:“你没听广播吗?你没看通知吗?”

我故意摇头,说自己一无所知。

“战争打响,敌人的轰炸机飞过来,听见狗叫,暴露了居民区,炸弹就扔下来!到那时,房子、人、鸡鸭鹅狗全炸没了!知道了吧?”

前面传来了狗的叫声,矮个打狗队队员匆忙追了上去。

我的两条腿开始发抖。

天亮跟我说:“去找巴巴,一定找到它!”

我问他:“去哪里找?”天亮说:“去白菜地!”我说:“白菜地藏不住巴巴了!”天亮问我:“白菜地为什么藏不住巴巴?”我说:“因为白菜地里白菜都收回来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哪里藏得住巴巴?”

我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巴巴曾经独自跑到学校呆呆望着榆树上的铁轮子的一幕。巴巴会不会藏身在已经停学一年的学校里?但是,我没把这个猜测告诉冯天亮,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时也没搞清楚。我就是想自己知道巴巴藏在哪里,我想要单独跟巴巴交流。

我想单独拥有巴巴?这个念头跳出来时,我的脑袋瓜子轰的一声,响了一下,然后就嗡嗡的,停不下来。

我借故跟天亮说:“我饿了,回家吃饭了!”

天亮奇怪地看看我,看看太阳:“才几点啊?最多下午四点钟,也不到吃饭的时候啊!”

我说:“我饿了,就是想回家找吃的东西。”

天亮说:“你现在不是找吃的,而是要跟我找到巴巴!”

我说:“我饿着肚子,哪里有力气跟你找巴巴?”

天亮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回家了。我绕了一圈,飞快地跑向学校。

学校走廊没有门,但是,每间教室的门却锁着。教室面对走廊,都有两扇窗户,每扇窗户,都有已经碎掉玻璃的窗格,透过没玻璃的豁口,能看清教室里的桌椅。

“巴巴!巴巴……”我用巴巴能听见的声音呼唤起来。

长长的走廊,一共有八间教室。我趴在窗口,除了闻到灰尘味道,还有一股股发霉的不见阳光的气味。

当我趴在第七间教室的窗口朝里望时,我看见碎掉玻璃的窗口上,还残留着碎玻璃碴,玻璃碴上,挂有一绺灰黄色的毛。

我心里一跳,激动起来。那毛的颜色,就是巴巴身上毛的颜色。巴巴就是从这扇窗口钻进教室里的。

“巴巴,巴巴!我知道你在里面……”

巴巴果然藏身在这间教室里。它慢慢地从教室最后一排的椅子底下钻出来,伤心地看着我。我把一只手从碎掉玻璃的窗口上伸进去:“巴巴,你出来,我领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谁也伤害不到你的地方!”

天黑的时候,我又去了学校,用一条麻袋,装上巴巴,把它背回我的家,藏身在我家挖好的防空洞里。跟谁都没说。背着它朝我家走的时候,还有狗的惨叫声传来。麻袋里的巴巴颤抖起来,嗓子里发出我从没听到过的呻吟声。那是动物的痛苦啊!

当天晚上,我躲在家里隐蔽的防空洞,点了一根蜡烛,抱着巴巴。我听见天亮在我家的院门外喊我的名字。

我在防空洞里,享受着跟巴巴单独相处的时光。我抱着巴巴,在摇晃的烛光下,看见它眼睛四周的毛,像是被水泡过后又干了,倒伏在眼睛的四周。

我心里突然一抽,巴巴是狠狠哭过的。它看见了自己妈妈的死亡吗?要不然,它谁也不告诉,会独自选择空旷的学校教室里隐藏起来,以泪洗面,忍受悲痛?

哦,巴巴啊!

第二天的中午很平静,我想让巴巴见一见冬日的太阳。“走,出去见一下太阳!”巴巴听懂了,从防空洞里跳出去,站在草垛边上抬头望天。冬天太阳很远,像是烧不旺的炉子,没有暖意。

但是,巴巴一直就那么望着,那个状态,就像它那天呆呆望着学校大门前榆树上的钟。因为巴巴眼神的专注,我也望着天。天上有一只盘旋的鹰。有那么片刻时间,鹰就像是定格在了天空中,然后,又悠闲地消失了。

我知道鹰没消失,它只是飞到了更高处,飞到了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巴巴看见了鹰的自由吗?我还不知道,那只根本看不清面容的鹰,成为巴巴一生的向往,并改变了它的生活。

巴巴盯着天上的鹰,盯得太久了。我提醒巴巴:“回防空洞里去!”

它看了我一眼,摇了一下尾巴,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呻吟,像是埋怨我打搅了它和鹰的谈话。

它还是不肯将望向鹰的痴呆目光收回来。我再次提醒它:“回到防空洞里去!站在外面很危险!”巴巴看了我一眼,让我的心里一紧。在它的眼光中,我读出了一种告别。

11. 巴巴的严冬

我偷偷去防空洞给巴巴喂食时,又听见天亮在我家院门口喊我的名字。我还听见妈妈跟天亮说:“哎?大水应该找你去玩了,他刚刚出门了!你没碰到他吗?”

“大水去哪里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天亮远去的声音,他肯定又满农场找我去了。

我对巴巴说:“我要去找天亮了,要不然,他会怀疑我的!你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我会把防空洞的门关死,遮挡住!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要待多久。但是,在这里,你能活下去!先活下去!你懂我的话吗?”

巴巴能听懂。不然,我跟它说话时,它不会看着我。现在,它一直盯着我,听懂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在想,巴巴的主人是天亮,我在巴巴的心目中,也是主人吧?起码,是最好的能读懂它内心的朋友吧?

我盖好了防空洞的门,又抱了一些草,遮蔽住门,然后,去找天亮了。天亮在他家的院子里一见我,就喊道:“你去哪里了?上你家,找不到你,我就在家里一直等你,一直等一直等,你连影子都不见。你说,你去哪里了?”

我有点儿心虚,就说:“我在街上转了转!”

“你在街上转了转?街上有什么好转的?你看见巴巴了?”

天亮一提巴巴,我就不敢看他眼睛了。

夏天被太阳晒出的黑还留在我脸上,估计天亮看不出红来。我的嘴巴笨了,有点儿像口吃一样支支吾吾的。

“大水,你有事?”

我只会反问一句:“我能有什么事?”

天亮凑近我,把脸凑近我的脸:“你今天很怪啊!”

我吓得后退一步:“我怎么……怪了?”

“你说话的口气,你的表情,都怪!跟以前可不一样!”

我不敢再聊这个话题,打岔说:“我们去找巴巴吧?”

天亮最关心这件事,马上说:“再去找找,一晚上都过去了,它跑哪里去了?”他突然站住了:“巴巴是不是已经被打狗队打死了,咱们还不知道。”

我说:“巴巴不是一般的狗,它不会被人轻易抓到杀掉的!”

“去找去找去找!”

天亮带着我,漫无目的地乱转。我跟着天亮,心里有事藏着,一点儿热情都没有。天亮回头看着我:“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

我一愣:“不跟你,跟谁?”

“我是说,咱俩应该分头找巴巴啊?”天亮一急,就瞪眼睛。

我说:“好,你先别急,我们分头找巴巴!”

“我急了吗?”

“你都瞪眼睛了,还不是急?”

“算我急了,求求你大水,我们分头去找巴巴吧!”

和天亮分手之后,我心里一直在想,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我为什么不告诉天亮。第一,我是为了巴巴的生命安全;第二呢?我想独自占有巴巴吗?……我被自己的占有欲吓住了。

我一个人时,脑子被这个问题塞得满满的,没有缝隙,让我喘不上气来。我是想占有巴巴吗?

我站在马路上,茫然地四下看,什么也看不清。我揉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自己眼里什么时候有了眼泪。我还不清楚,眼泪为何而流。

我又去防空洞偷偷看望了巴巴,隐蔽好洞口回家时,妈妈还问我:“你去哪里玩了?蹭了一身的土?”

我撒谎说:“帮着同学家里挖防空洞了!”

妈妈问我:“天亮家的狗被打狗队处理了吗?”

我心里抽动了一下:“处理了吧?”

“你们俩天天泡在一起,他们家的狗处理没处理,你不知道?”

我接着撒谎:“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没看见巴巴!天亮也到处找他家的巴巴!”

那天晚上,天亮又来找我,他站在院子里喊着:“大水,大水!”我妈妈说:“天亮,你进屋吧!”天亮说:“阿姨,我不进去了,在院子里等大水!”过去,天亮来我们家,就像进自己家一样,不敲门就进屋了。

我走出去,看见天亮站在院子里。傍晚时刚刚落了一场薄薄的雪,我和天亮挪动脚步时,地上就有清晰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天亮不进屋,原来他哭了,他不想让我家里人看见他的哭相。“大水,巴巴肯定死了!多久了,都没它的影子,连个影子都没有,它肯定死了!”

我垂着头,看着月光下发蓝的雪地上的两个悲伤的人影,像是一幅纪念巴巴悲伤的画。

“你哭啥?你都没看见巴巴,怎么就知道它死了?”

“都多久了?!”

第二天,街上张贴的灭狗通知,又被一张红纸通知覆盖了。通知上说,为了安全,为了不留下一只狗,农场的打狗队要严格地进行最后一轮的搜索,绝不让一只狗漏网。

我呆呆地站在红纸黑墨的通知前,那粗大的黑字,突然在我眼前扭动起来,纠缠厮打在一处,揉成了一个字,乱!最后,那些混乱的字累了,都松了手,分离了,找到自己的角落安静下来,恢复了自己。墙上的纸还是红的,怎么黑字也变红了?

我哭了。

我最担心打狗的人会冲进我家的后院,发现被草垛遮盖住的防空洞的洞口。让我没想到的是,想去看看我家防空洞的人,不是打狗队的人,而是冯天亮。

他没有怀疑巴巴在我家的防空洞里,他是因为他家的防空洞没挖好,单纯想看看我家的防空洞。

“防空洞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防空洞。”我心里紧张,寻找不想带他去我家防空洞的理由。

“我看看你家防空洞怎么啦?”天亮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我说:“没怎么,改天再带你看!”

天亮又弯着身子,把脸凑近我的脸,问道:“大水,你很怪啊?”

我躲开他的脸:“哪里怪?老说我怪!怎么怪了?”

天亮直起腰,用手指着我的脸:“哪里怪?就你现在的表情很怪,特别怪!越来越怪!”

我,我差点儿就跟天亮说出巴巴的藏身之地了。但是,我犹豫了。我一旦说出实情,天亮会问我:“我都找了巴巴那么久,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出来?”那时,我怎么回答?再说了,这几天,巴巴已经是我的了!我独自拥有巴巴已经几天了。

我对天亮说:“进屋说!”

天亮说:“带我去你家的防空洞!”

我的脸肯定红了,因为脸颊有烧灼感。我觉得天亮已经在怀疑我了,怀疑我把巴巴藏在了我家的防空洞里。

我不能失去天亮这个朋友。在一年的时间里,从1969年冬到1970年冬,我和天亮几乎天天在一起,度过了春夏秋冬。

我不能没有天亮这个朋友。

“跟我走吧!”我领着天亮去了我家的后院子,草垛上落着积雪,我用手一碰,雪粉从草垛顶上滑下,堆积在防空洞的门上。防空洞的门是贴到地面上的,我用脚和手把雪清理了一下,我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这个时间里,隔着木板钉成的门,没有听到下面有任何的声音。我愣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飞快地把门板上的雪清理掉,一下子掀开了防空洞的门,从里面冒出一股暖暖的白色蒸汽。我没有沿着在墙壁上挖出的脚蹬梯走下去,而是一收腿,从上面直接跳到下面,因为慌乱,我是摔进防空洞里的。

巴巴没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巴巴的影子。我怀着心里巨大的失落,对蹲在防空洞口的天亮说:“你下来吧!”

天亮却蹲在头顶上,露出半截黑乎乎的身影,对我说:“我不下去了,没什么看的!”

我坐在防空洞的地上,还能闻到巴巴留下的味道。它为什么自己逃离了防空洞?这里不安全吗?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巴巴不知道吗?除了天寒地冻,还有威胁它生命的打狗队啊!

“走啊!你坐在里面干什么?走吧!”天亮又在头顶上催我。

那天,我的话很少。我像是丢了魂一样,丢了巴巴,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12.巴巴还活着吗?

除了我和冯天亮一起去找过巴巴,我一个人也去寻找巴巴。凡是巴巴可以容身的地方,我都去找。我比天亮更清楚巴巴喜欢的藏身之地。

找不到巴巴,我的心里越来越绝望,比冯天亮更绝望。我从冯天亮的言谈话语中,听出他对找到巴巴也不抱希望,在他心里,巴巴已经死了。

我对天亮说:“巴巴没死!”

天亮说:“死了!”

我天天在问自己:“巴巴还活着吗?”

妈妈盯着我的脸:“大水,你怎么瘦了?”

我摸摸脸,没觉得自己瘦了。

妈妈说:“大水,你要好好吃饭啊!”

我答应着妈妈好好吃饭,可是,我没有胃口。

农场的冬天,再没有狗的叫声。风声却大了,就连风把地上的树叶卷起来甩到墙上和窗户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又过去了三天,我断定,巴巴的确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有一天,农场传出一个奇怪的消息:在冬夜,一只狼闯入了农场,并咬伤了一个人。很多养活过狗的人都在议论,农场没有了狗,都被处理光了,狼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农场了。但是,问题来了,那只传说中的狼,不咬鸡不咬猪,为什么咬人?再说了,站在狼的角度上看,吃一只鸡咬一头猪,总要比咬一个人容易得多啊!因为人的手里有枪,有刀,有棒子!

因为这些疑问,人们开始关注那只深夜闯入农场的狼了。那只狼,成为农场冬天的传说。谁也没见过那只狼,又必须相信有这只狼。因为,被咬的人,是农场人都认识的。是打狗队的队长。

农场打狗队又在居民区进行了第二次搜狗行动。那个把羊皮大衣毛朝外穿的高大的男人,就是打狗队的队长。这次,还是他领队,搜查得很细。到了我们家,问我妈妈:“你家的防空洞在哪里?”

我站在妈妈身边,看见身上的毛朝外的羊皮大衣上有狗的血迹,他清理过血迹,但是还残留着斑驳的血痕。

“我们家没养狗!”妈妈口气一点儿都不友好。毫无疑问,打狗队成员,成为农场居民最最讨厌的人。

“你家的防空洞在哪里?”

“我们家的防空洞是藏人的,你问我们家的防空洞在哪里是什么意思?”

“我是担心,别人家的狗偷偷溜进防空洞里!我们今天在一家人的防空洞里发现了小狗!所以,我们要重点搜查防空洞!”

这时,我才发现,打狗队队长从进我们家院子开始,右胳膊就没拿出来过,他披着大衣,只用左手挥来挥去。在他忍不住想使用右手时,他的嘴巴就咧开了,倒吸一口凉气,还呻吟一声。他的右手缠着纱布,缠着很厚的白纱布。

妈妈看见我站在那里,对我说:“大水,带他们去查咱家的防空洞!”

我指了一下后院的门,在前面引路。

披着羊毛朝外的大衣的队长用脚把后院门踢开,带头走进后院。我看见那个最矮的打狗队队员还是跟在最后,他的声音依旧粗壮无比:“你家到底养没养狗?”

我说:“没有!”

打狗队队长弯腰看了一下防空洞的门,他伸头朝下看看,用左手摸了一下右胳膊,回头看了一眼矮个子,对他说:“你下去看看!”

矮个子看看打狗队队长,又看了看我,用粗壮的嗓门儿说道:“他们家没养狗!我问过了!”

“你问过了?问过有用吗?在防空洞发现狗的那家,也说自己没养狗,结果怎么样?那只狗差点儿咬断人的脚脖子!”打狗队队长怨气冲天地说。

我看见矮个子扶着防空洞的门框,把身体下沉到防空洞里。“没有!什么都没有!”矮个子的声音从防空洞里传出来,更加的粗壮无比,防空洞像是一个大音箱,把他的声音拢在一起,从防空洞的小门里嗡嗡地冲了出来。

还没等矮个子从我家的防空洞里爬出来,打狗队队长把肩膀一抖,羊毛朝外的大衣就朝上跳了一下,他转身就走。

等矮个子从防空洞的小门钻出来时,其他的打狗队队员已经走到前院了。矮个子看看站在防空洞边上的我,问道:“你养狗了?”

“没养啊!”我一愣,因为矮个子问得太突然了。

“没养?没养狗,你家防空洞里为什么有狗屎?”

“狗屎?”我脑瓜子开始晕了,想想,防空洞里只有巴巴待过,它才能留下自己的粪便,我怎么就没注意这件事呢?要是心细的话,我应该把巴巴的屎清理掉的。

“是不是一只挺难看的狗?”

“它不难看!……谁难看?……”我顺着矮个子的话说漏了,想改过来,有点来不及了。

矮个子盯着我,像是嘲笑了我一下:“还是养狗了吧?你改口也不行!”

“没养狗!”

“你嘴挺硬!非让我把防空洞里的狗屎弄出来让大家看看?”

一听说他要把狗屎从防空洞里弄出来,我的嘴巴真的变硬了:“你把狗屎弄出来吧!”

矮个子一听,怔怔地看着我,一伸手,把我扒拉到一边去了:“小屁孩子,谁有闲工夫弄狗屎玩?”他朝前院走去,一边还拍打着在防空洞里蹭到衣服上的土。在快要走出前院大门时,他突然站住了,回头问我:“你说,你家防空洞里的动物屎,不是狗屎吧?”

“是……什么屎?”我不明白矮个子要说什么,他脑子里藏着什么念头,因为心里慌乱,只能听他推理。

“狼屎!也不是狼屎!”他的声音再次显得粗壮无比,让我的耳膜和心脏受到了撞击。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巴巴、留下的屎、狼屎,朝我涌来,旋转着,让我看不清面前的东西。等我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也清醒许多之后,矮个子已经走了。我记得他留下的话:“狼屎!也不是狼屎!”

我跑到后院,钻进防空洞,寻找巴巴或是狼的粪便。它缩在角落里,像谜一样。我用一根草棍,扒拉一下它,它已经变硬了,像石头一样。我开始在脑子里搜寻对狼屎的知识记忆。狗屎,所有人都见过。狼屎,也被农场的大人,和那些进山打过猎的人讲起过,狼是食肉动物,只吃肉,所以,狼的屎是白色的。

我眼前的屎,就是常见的狗的粪便。再说,我家的防空洞里只有巴巴待过,一只狼怎么会待在我家的防空洞里?平时,防空洞的门都是盖住的,狼会自己掀开门跳进防空洞里睡一觉?太不可能了。防空洞的门,只有在洞的里面伸出手一推,门才能轻松推开。巴巴就是用嘴巴一拱,才冲出防空洞的。

我用铲煤的铁铲子,把防空洞里的粪便铲出来,问爸爸:“能看出这是什么屎吗?”爸爸不看粪便,先看看我的脸:“你最近读过什么书吗?什么也没读过吧?所以,你才有时间端着狗屎问这问那,闲的?太闲了是不是?再问这种无聊问题,我把它煮了,给你当晚饭吃!”

我心想,爸爸是老师都去学校喂猪了,还管我读没读书,也是闲的吧?

我扔下粪便跑了。

那天,没有北风,还有太阳。白茫茫的雪地,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蓝白色,盯着蓝色的雪久了,会在一瞬间就掉进了幻梦中。

我仰身倒在雪上。我侧过脸,看着农场住宅区的方向。我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两三里路,躺在雪上,才知道世界这么静。房屋顶上的烟囱冒出的白色烟雾,在空气中变幻出有生气的动物,它们飞升得越高,它们的影像就越模糊,越浪漫,像是跟我告别。

农场没有熟悉的狗吠传来。

我突然伤心起来,有泪掉出来,泪水刚刚脱离眼眶的时候还是热的,掉到脸颊上,它就变成了凉的。

一个没有狗叫声的农场多可怜啊,它无声无息,没有生命迹象。一座座低矮的房子,就像是一块块被雪覆盖了的石头。

那天的晚上,天亮有点儿兴高采烈地跑到我家玩。跟我说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农场打狗队队长又被狼咬了!

我真的感到吃惊:“又被狼咬了?狼怎么专找他咬啊?还是那只狼吗?”

天亮说:“你也不问问,狼咬他哪儿了?”

“咬哪儿啦?”

天亮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这一次,狼咬了他的左胳膊!”

“左胳膊?”

“好奇怪啊!”

“我也觉得奇怪,农场的人都觉得太奇怪了!”

真的是太奇怪了,一只狼从山上跑到农场的住宅区寻找食物,不咬鸡鸭鹅,专找一个人咬?专咬他的手?先咬右手,过两天,再咬他的左手?这是一只什么狼啊?……

我问天亮:“打狗队队长的手,是狼咬的吗?”

天亮说:“绝对是狼!这只狼专咬一个人,也算这个人倒霉!”

我说:“怎么感觉不像狼咬的。”

“那像什么咬的?听打狗队队长跟别人说,就是狼咬的!他左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手表,那只狼咬他左手腕时,把他的手表咬碎了,狼就是不松口。要不是那块表,打狗队队长的手腕子就被狼咬断了!”

“把手表都咬碎了?”

“咬碎了!还听别人说,打狗队队长拼命甩自己的胳膊,就是甩不脱那只狼,他还跟别人说,那只狼把表咬碎了,狼的牙齿也硌掉了一颗!”

我能想象当时现场的血腥和惨烈。我问道:“你确定不是狗咬的?”

“狗咬的?……你什么意思?大水?农场的狗都被打杀光了!”

“是巴巴!”

天亮的脸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巴巴?”

“巴巴还活着!”

“你说巴巴还活着?”

“是农场唯一幸存的狗!”

天亮的身体变成了面条,软软地贴在墙上:“我不能相信!太不可信了!你怎么……能想到,是巴巴?”

我说:“我信!”

13. 巴巴做了它想做的事情

因为我相信巴巴活着,天亮也相信了。于是,我和天亮又开始重新寻找巴巴的踪迹。在这个冬天,我不知道天亮是怎么想的,我是为巴巴还活着的最后残留的念头熬过每一天。

我会在雪地里寻找巴巴的脚印。在被大雪覆盖的农场街道,还有住宅区的郊外,积雪上会留下细密的麻雀爪印,麻雀像是在雪地里刚刚跳过了舞。那些粗大些的三趾印,是野鸡留下的,它们是急躁寻找食物的旅行者,漫无边际地四处行走,没有方向。还有说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足印。这些足印,会让我和天亮久久地发呆。

进入三九天了。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不下雪,北风先把地上的雪吹散了,然后再扬向天空,天上和人间本来一幅宁静的画,就像被一个不懂事的男孩子,涂成了一张糟心的脏纸。河沟里的冰,已经冻到了底,寒冷还想继续暴虐,就把河沟里的冰冻裂了,让平整的冰面,撕成横七竖八的裂缝。

边境缓和下来,战争没有在这个冬天升级。

我有一天进了防空洞,发现防空洞里的土壁上,有了返潮的水汽。我用手摸了摸,土壁上没有那么凉了。妈妈把一些过冬的土豆和萝卜,也放了一些在防空洞里。有的土豆上,都生出了白色的芽子。

冬天快过去了吗?

那天,我去天亮家,看见他们家的人都像木桩一样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地上。我推开院门进去,他们家的人都没回头看我。在院子里的地上,到处都是血,一只黄鼠狼横躺在地上,鸡鸭鹅都惊恐地跳到鸡窝上,飞到房顶上,大鹅缩在角落里发抖,它宽大的脚蹼也站不稳,不停地晃着肥大的身躯。

我问天亮:“叔叔打死了黄鼠狼?”

天亮摇着头说:“我爸是第一个起床的,推开门,就看见这只黄鼠狼倒在院子里。我家的鸡鸭鹅一只都没少,黄鼠狼在吃鸡鸭鹅之前,它肯定遇到什么厉害的东西了,把它咬死了……”

天亮的爸爸围着地上的黄鼠狼转啊转,不停地用鞭杆子扒拉着黄鼠狼软软的尸体,他说:“我见过黄鼠狼咬死过鸡鸭鹅。但是,我就是没见过有动物把黄鼠狼咬死了……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件事!”

天亮的爸爸是马车老板,见过世面,赶着马车去过山上,去过野地,走过春夏秋冬,马车轮子碾过草地和冰雪,他什么动物都见过。他如果想不清楚,这只黄鼠狼为什么死在他家的院子里,那谁也想不清楚了。

就在这时,天亮想起了他家的那只黑猫:“是不是咱家的黑猫咬死了黄鼠狼?”天亮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大家一起用眼光搜寻黑猫。天亮的妈妈说:“不用找猫了,它一晚上都睡在屋里,它可怕冷!”

我跟天亮进了屋里,果然看见养尊处优的黑猫,正赖在炕上,抬起一只爪子,在给自己洗脸呢。

天亮说:“肯定不是猫咬死黄鼠狼的!”

我说:“要真的是黑猫和黄鼠狼咬起来,现在躺在院子里的肯定是黑猫!”

天亮说:“黑猫看见黄鼠狼,早跑没影了!”

我说:“老鼠怕猫,猫怕黄鼠狼。巴巴可什么都不怕!”

一听我提起巴巴,天亮就开始发呆。当天亮发完呆回头看我时,他眼里闪着光,是那种在黑暗中燃烧的光。

“是巴巴?”

我的心也是一跳一跳的:“是巴巴?”

“巴巴来过?”

“巴巴来过?”

我和天亮一直在互问对方,不断地问,是为了逼近一个现实:巴巴在夜晚回到了天亮家,遭遇到黄鼠狼,发生了一场生死大战。横尸院子里的黄鼠狼,就是搏斗的结局。

“是巴巴?”

“真的是巴巴?”

天亮冲出屋去,跟院子里的他爸妈喊道:“不是黑猫!是巴巴!”

天亮的爸爸没听清,问了一句:“是什么?”

“是巴巴!”

这一声,连院子里的鸡鸭鹅都听清了。但是,天亮爸爸冲他喊道:“你给我滚一边去!”我从天亮爸爸眼神中就能看出,在他心里,巴巴早就死了。

“真的是巴巴!”天亮固执地重复道,他跟我一样,想在心里确定巴巴还活着的事实。

天亮爸爸对着天亮又一连串地说道:“去去去,一边去!”说着,他一手抓着鞭子,一手拎起黄鼠狼的小耳朵,把它拎起来,在眼前转着,仔细打量着黄鼠狼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有点儿惋惜地说:“皮都咬坏了,要不然,黄鼠狼的皮还能卖点儿钱!”

我对天亮爸爸说:“叔叔,黄鼠狼是怎么躺在院子里的,你都不想知道,只想着黄鼠狼的皮能卖多少钱?是巴巴!”

天亮爸爸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拎着黄鼠狼出了院门。

我看看天亮,天亮也一直盯着我,我们都想用自己坚定的眼神,证明巴巴活着,它会像以前一样,在深夜或是凌晨走进院子,保护家中的鸡鸭鹅。

那天,天亮在河沟边上用脚踏冰,一下子踩漏了冰,哗啦一声,天亮的一只脚就陷进冰下的水里了。

天暖和了。

这段日子,我和天亮一直没有停止对巴巴的寻找。让我和天亮感到最难最难的是,农场没有狗叫声。我们找不到它的踪迹。

最让我绝望的,是巴巴在那个应该沉默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学会了沉默,它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巴巴到底来没来过啊?

有一件突然发生的事,让我和天亮坚定地认为,巴巴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班的大个子张海东被狼咬了。张海东的个子高,总让人觉得他该上中学了。他跟同学打架,很轻易就把对方的手臂拧麻花一样拧到身后去,然后把脸从后面贴到对方的耳朵上,用羞辱的语言把对方的祖宗八辈骂一遍。男同学都躲着他,不敢招惹他。他跟同学最多的交流就是:“天亮,帮我把算术题做一下!”“大水,帮我写篇作文!”……

张海东被狼咬了?让知道这个消息的男同学都觉得好笑。我们都想知道的是,张海东被狼咬哪里了?

最后,大家都确定了,那只狼咬了张海东的屁股。为什么啃了他的屁股?知道细节的人说,张海东在野地里大便的时候,那只狼出现了,咬了他。当时,张海东吓坏了,提着裤子就跑,那只狼没有撵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张海东逃到安全的地方,一边嗷嗷地哭,一边回头看自己被咬的地方,他看不到,就用手摸,没发现少肉,只摸出狼的牙齿印。因为没有流血,也没有少一块肉,张海东就停止了哭泣。

我又一次突发奇想地问天亮:“又是巴巴干的吗?”

天亮也疑惑地问:“又是巴巴?”

但是,张海东见到我们,他竟然编了一个与狼搏斗的故事。在他吹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我问张海东:“在哪里被狼咬的?”

“问这个干什么?”张海东编谎言,也怕露出破绽。

我说:“我想知道啊!”

“在农场酒坊堆放酒糟的地方!”

我和天亮去了酒坊堆积酒糟的地方。酒糟可以喂猪、喂家禽,酒糟被高高的木板拦住。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山中的狼、野鸡和野猪,都会跑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觅食。高高的木板围墙,就是阻挡野兽的。在木板围墙的外面,木板围墙根上,还有去年留下的一丛丛倒伏的黄草,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张海东被狼咬了屁股的现场,因为,我们发现了三年级使用的算术课本。

我和天亮看着地上的课本,然后抬头望着对方。

“是巴巴!”我说。

“绝对是巴巴!”天亮说。他肯定想起自己拿着马老师为他出的算术题擦屁股,巴巴冲他狂吠的事情。

巴巴悄悄来酒坊吃酒糟时,意外看见了用算术课本擦屁股的张海东,生气了,不轻不重地下口咬了他。那是对一个不珍惜书本的男孩子的口头警告。

这是我和天亮认定的事实。也是天亮和我都曾经历过的。

巴巴做了它想做和该做的事情。

14.巴巴偷偷见过天亮?

天亮变得话少,是我突然间发现的。我在路上看见他,大声喊叫他的名字,竟然叫了三声之后,他才回头看着我。

他变得迟钝和木讷。

“天亮,你怎么啦?”

天亮有点儿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像是又有谁叫他,他担心自己没听见……

我指着自己鼻子说:“没人叫你,是我!是我在叫你!”

天亮看着我,眼神像是被身边水沟里的水泡过了一样,是颤动的,浑浊的,又是激动的:“大水,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了!”

“什么事?”

天亮又看了看四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走近我们。

我提醒天亮:“别看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你说,你说……”

“说啊,你要问什么?”

天亮突然哭了:“你说,你说……”

我被天亮突然的哭吓住了:“你怎么啦?天亮?老是你说你说的?”

天亮委屈地蹲下,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我站着,看着他抽搐的身体,他颤抖的身体像是被悲伤的风抽打着、肆虐着。我过去见识过天亮的哭泣。但是,像现在这样的痛哭,把五脏六腑都快哭出来的,从没有过。

让他痛哭的风停了,天亮的身体平静下来,不再颤抖。他站起来,眼睛是红的,是无助的、可怜的。

我等着他主动开口。我担心再问他,已经远去的悲伤的风会再次卷土重来,抽打可怜的他。

“你说,巴巴活着,它,它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我回答不了。

现在,巴巴就像神一样活在我们心里。我们已经确定巴巴还活着,做出了一件一件只有巴巴才能做出的事情。但是,巴巴为什么不来找天亮,也不来……找我?

“它也没找过我!”我脱口而出。

天亮并没留意我话中的意思,他揉着眼睛说:“巴巴都不找我,为什么会找你?”是啊,天亮是巴巴的主人,天亮从没改变过。

我不能把巴巴藏在我家防空洞里的事说出来,但是,我说出的一个理由,让天亮不会追究我:“你不觉得巴巴是我们两个人的朋友吗?”

天亮承认巴巴是我和他共同的朋友。

那天在路上,我碰到了马天伦老师,他站住了,上下打量我:“大水,学校要恢复上课了!你玩够了吧?玩了快一年了吧?阿拉伯数字,还能从一数到十吗?”我心里明白,马天伦老师从来就不喜欢我,他用这种又是老师,又是大人,又是对我有特别权力的口气嘲讽我,我只能接受。

他突然问我:“天亮没跟你在一起?”

我摇摇头。我也是突然发现,马天伦老师今天穿戴得比较整齐干净,一件蓝色的外衣领口一直顶到他的瘦脖子的喉结处,让他说话时必须扬起脸,为了能看到比他矮的我,他的脸依旧朝上仰着,眼球却朝下移, 把视线落到我脸上。马老师的这种眼神,怎么看都是在藐视我。

我问道:“真要开学了?”

马天伦老师哼了一声:“你现在玩野了,听到要开学了,心里是不是特别不舒服?心里想,如果这辈子不开学才好呢?”

“没有……”

“你想不想上学,你这里知道!”马天伦老师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心窝说。这时,远处有人喊叫马老师,我看见是我们班的女同学温荣荣和马秀丽。

温荣荣离着很远就招着手问:“马老师,要开学了吗?”

马天伦老师变了一个脸,笑容满面,热情地说:“是的,要开学了!”

马秀丽说:“我们早想上学了!”

马天伦老师回头对我说:“你看看人家!”他刚想教育我,我已经飞快地跑掉了。我不想当他的反面教材。我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甘堕落的野孩子。

我去找天亮。没想到,天亮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时候还在炕上睡大觉。“他病了吗?”我问天亮妈妈。

天亮妈妈说:“一晚上起来好几次,没睡好!”

“拉肚子了?”我有过这种情况,吃东西不卫生,半夜拉肚子,一趟趟朝茅房跑,肚子拉空了,又睡不好,眼圈都黑了。

“天亮没拉肚子!只是觉得院门有声响,他起来看看谁!”

“夜里院门有动静?”

天亮妈妈说:“我和天亮爸爸都没听到院门有动静,天亮偏偏说,他听到动静了!这孩子,一晚上根本就没睡觉!”

炕上的天亮,睡成了一头死猪。

我坐在炕沿上,看着天亮睡不醒的样子,觉得他是不跟我打招呼,独自闯入了一个夜世界,在那个我不知道的天地里,经历了搏斗、逃亡、求生种种的惊险,终于在曙光初照的早晨,回家了。

中午,天亮的妈妈已经在饭桌上摆饭了,天亮还在深睡。“让他睡吧!睡醒了再吃!”天亮妈妈看了一下他的睡相说道。

我回家吃午饭,下午再次来到天亮家时,天亮在狼吞虎咽地埋头吃午饭。我问他:“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

天亮不回答我,一直把嘴巴塞得鼓鼓的,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饭,才抬头看着我:“巴巴昨天晚上来了!”

我心里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我想让你再说一遍!”

“昨晚,巴巴来了!”

“什么时间?它在哪里?进了院子?你怎么知道的?它叫了?你爸你妈听见巴巴叫了吗?”

天亮说:“只有我知道巴巴来过了!”

“你看见巴巴没有?”

“没看见!我知道它来过了!”

我着急地问道:“你到底亲眼看见巴巴没有?”

天亮妈妈站在我身后,对我说:“别听天亮瞎说了!他就说巴巴来了,听见了巴巴叫他!我和天亮爸爸什么都没听见!天亮说梦话呢!”

天亮冲着他妈妈吼道:“我就是听见巴巴叫我了!我听见了!”

看见天亮情绪激动,天亮妈妈不再跟他说巴巴了,而是问他:“饭够吃吗?再给你盛点儿?”天亮余怒未消:“不吃了,气饱了!”说着,天亮站起身去茅房了。天亮妈妈跟我说:“我和天亮爸觉得他有夜游症!你千万别跟天亮说这件事。”

我问天亮妈妈:“什么是夜游症?”

天亮妈妈就说了夜游症挺可怕的行为:“他会在半夜醒来,在屋子里,在院子里,转一圈,然后回到炕上睡觉去了,第二天问他,他不知道自己在半夜醒来过!”

“啊?”这确实把我吓得够呛。

“天亮又不像得了夜游症!他对昨天夜里起来几次,他自己知道!”

我悬起的心又放下了。

单独跟天亮在一起时,我问他:“你确定巴巴在夜里来过,只是听见了它的声音?”上过茅房的天亮平静了许多:“听见了,我真的听见巴巴在窗前叫我了!它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吗?你说,巴巴隔着窗户叫,你听不出它的声音吗?”

我点头。我承认,我会在一百只狗的叫声里,听出巴巴的叫声。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自从农场有了打狗队,巴巴已经学会沉默,学会用眼睛看清这个世界。

边境战事的脚步远去,巴巴预感到了威胁自己生命的危险也远去了吗?它不会轻易发声的,它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

“巴巴敢张口叫你?它就不怕被打狗队的人听见?就是别人听见了,告诉打狗队,也危险啊!我觉得巴巴不会叫,你听见的也不是巴巴的声音!”

本来刚平静下来的天亮,再次激动起来:“就是巴巴叫我!”

“我不跟你争!我也希望是巴巴在叫你!就是没人能证明这件事!”

天亮用手指点着我:“大水!你脑瓜子里装的不是大脑,是一泡屎!”

看见天亮急起来的样子,我笑起来。

让我没想到,在当天的夜里,天亮一个人偷偷裹着一件他爸在冬天赶马车穿的棉大衣,睡在院子里。

天亮在等巴巴。

北方春天的夜里很凉,天亮感冒了。他在等不到巴巴的时候,就睡了过去。在他睡过去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噩梦,又冷又不见天日。

天亮烧得满脸通红,含糊地跟我说:“刚才,我去了一个冰洞,爬不出来了!”我说:“不是刚才,那是昨天夜里,你做梦了!”

“……我听见冰洞里巴巴在叫。我摸进去,看不见巴巴!等我出来时,回头看,才发现那不是冰洞,是你家的防空洞!”

听见天亮说出巴巴在我家的防空洞,我心里一惊。天亮竟然梦见我曾经把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了?看着天亮烧得迷迷糊糊的可怜样子,我不想再瞒着这件事情,我对他说:“打狗队满农场寻找狗时,我真的把巴巴藏进我家的防空洞里了,我没告诉你。我也没搞清自己怎么了,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把巴巴藏起来不告诉你!”

天亮听了,竟然笑起来:“巴巴在你家的防空洞里?太好了,你现在就把巴巴抱来吧!快去啊!把巴巴抱来!”

我跑出天亮家,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我只能等着天亮退烧了,不糊涂了,清醒了,我再找他。我已经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天亮,心里舒服了很多。

但是,巴巴真的在夜里偷偷看望过天亮吗?

15. 巴巴是主角

天亮爸爸赶马车给农场最远的一个连队送玉米种子,送到目的地,卸了种子该回农场时,天有些晚了。他爸爸为了节省时间,就抄了一条近路。近路都是不太好走的路。太阳只把泥土路面晒干了,表层下面隐藏着泥泞和阴谋。马车轮子碾上这样的路面时,很容易就陷进去了。天亮爸爸的马车就是这样陷进去的,他挥着鞭子,让鞭梢在空中发出尖厉的呼哨,嘴巴里大声命令着驾辕的马:“驾!驾!驾!……”辕马使劲了,它巨大的蹄子蹬啊、踏啊,把蹄子下的路面,也踩出了坑。鞭子抽在它身上,把它身上的毛都抽得竖起来,可马车轮子还埋在泥坑里不肯出来。

天亮爸爸后来告诉家里人的时候,我也在场,听得我心里直发毛。天亮爸爸说,当时的情况,靠马是不行了,不可能拉出那个泥坑。他去找石头,把石头填进泥坑,才是唯一的办法。附近没有石头,他就朝远处找。就因为找石头,他耽误了时间,天就黑了。

天亮爸爸扛着一块石头走向马车时,五六只狼也跟着他朝马车方向移动。他把肩上的石头扔到马车边上, 石头砸在地上发出很闷的声响,几只狼站住了,它们低垂着头,在夜色的掩护下,默默观察着天亮爸爸,等待时机,扑向它们的猎物。

因为从挺远的地方扛回石头,天亮爸爸累了,坐在地上休息,喘着粗气。就是天亮爸爸嘴巴里呼出的粗重的喘气声,让狼们兴奋起来,狼们通过它们的生存天性,判断出坐在地上的那个人,是个没有攻击力,饥肠辘辘疲惫体弱的人。

狼们把下巴几乎都贴到地上,两条前腿屈着,背跟地面形成了一个危险的锐角,慢慢逼近天亮的爸爸。

“我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几只狼已经离我那么近了,我觉得身后有响动,我回头看时,已经看见了最少三只狼的眼睛闪着贼光。当然了,还有几只狼的眼睛我没有看到!我第一个动作是抓起身边的鞭子,站起身来……”天亮爸爸给我们讲这段经历时,不停地用大铁缸子喝水,他喝水的声音很响,咕咚咕咚的,像是只有大口地喝水,才能讲述下去。

“然后呢?”天亮在他爸爸身边催促道。

天亮爸爸把刚刚放在桌上的铁缸子端起来:“我再喝两口!别急!”

我急了:“快喝啊,叔叔!”

“……我的腿不好使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腿不好使了!发软,没有力气,身体像喝了酒一样晃起来!没有鞭杆子杵在地上支着我,我又会倒在地上!”

天亮更急了:“爸,你的腿怎么不好使了?!”

“饿,累,还有要吃我的狼,恐惧,还有……”

“还有什么?”天亮继续催他爸爸快点儿讲下去。

“是啊,还有什么?”我也紧张起来。

“还有……遇到这种事情,心里的绝望!……”

“绝望?”天亮和我都能理解天亮爸爸说出的这句话中的含义。

“你们还小,没经历过什么事情,不懂得什么是人的绝望!”天亮爸爸继续喝水。

天亮说:“爸,我们就想听绝望!”

“……我趴在了地上,心里想,第一只扑向我的狼,我会抓住它,用我的双手掐住它的喉咙,不松开!……”

这时,天亮妈妈打断了天亮爸爸的讲述:“你快行了吧!跟孩子讲这些,不怕吓坏了孩子?!”

天亮说:“我们是男人!能吓坏吗?”

天亮妈妈在旁边说了一句:“你是什么男人?是个上了三年级,没上几天课的捣蛋鬼罢了!还男人呢!”

天亮突然就冲他妈妈叫起来:“我们正听爸爸讲狼呢,说我是不是男人干什么?”

在这个问题上,我坚决站到了天亮一边,对他妈妈说:“阿姨!让我们听叔叔讲狼行吗?”

天亮妈妈故意说反话:“好啊好啊!让他给你们讲,他是怎么咬跑一群狼的!”

天亮爸爸把铁缸子朝桌上一砸:“你们到底是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

我和天亮一起喊起来:“让说让说!”

“都别说话了!”

天亮妈妈说:“说吧说吧!”她转身忙别的事情去了。

“我刚才讲到哪里了?”天亮爸爸问我和天亮。

天亮说:“讲到狼要咬你的喉咙!”

我打断天亮的话:“不是,是叔叔要用手掐住狼的喉咙!”

天亮爸爸用眼睛瞪我和天亮,吓得我们赶紧闭了嘴巴,担心他又不接着讲了。这个时候,我还仔细盯着天亮爸爸的脖子,看他的脖子上有没有伤,狼留下的牙印什么的。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风吹雨淋太阳晒留下的黑,一切都正常。

“……你们知道最要命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天亮爸爸问道。

我和天亮赶紧摇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我看不清狼的身体,只能看见离我最近的两只狼眼,在空中扑向我!我下意识地伸出右臂去阻挡,我要保护自己的脖子!只能牺牲掉自己的胳膊!……你们孩子不知道,在北方春天里的狼,最凶恶了,它们饿了一冬天,身体很瘦,但是,它们很灵敏,谁也阻止不了它们对食物的贪婪。你们说怪不怪?我在那个时候,都开始听天由命了,那只扑向我的狼被另一只狼从右边撞了一下,它的嘴巴偏离了我的喉咙,嘴巴咬到了我的大衣,扯下一块布,露出了里面的棉花。两只狼滚到了一起,发出的声音很可怕,那是动物玩命的叫声,结果,几只狼开始撕咬那只半路杀出的狼!……”

“那是什么狼啊?”天亮终于憋不住问了。

我同样没憋住一脑瓜子的问号:“狼咬狼?”

天亮爸爸给出了一个答案:“它们是抢食物吧!”

“抢食物?”天亮不信。

我也不能理解,天亮爸爸的答案照样说服不了我。这时,天亮爸爸喝光了缸子里的水,把缸底朝上,说道:“我也没弄清这件事!再说,狼相互撕咬起来,这是我逃掉的时候!”

我突然问天亮爸爸:“出事的地方在哪里?”

天亮爸爸问我:“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就是想问!”

“出事地点在蛤蟆塘!”

后来我才搞清楚,从边远的连队到场部有大路,是能跑汽车拖拉机和马车牛车的沙石路。为了走近路,缩短路程,经常有人从蛤蟆塘经过。那里地势低洼,有积水,坑坑洼洼,不好走。冬天地冻硬了,马车拖拉机都能经过,春天,地就化了,没有了坚硬。但是,有人以为能走,天亮爸爸就是这样想的,马车轮子陷进去了,就遇到了危险。

我跟天亮说:“咱俩去一趟蛤蟆塘!”

“去蛤蟆塘?蛤蟆塘大了,去蛤蟆塘的哪个地方?”

“你爸爸赶车走过的那条近路!”

“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看看你爸爸在那天夜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亮点头答应,觉得这件事很让人动心。我和天亮去了蛤蟆塘。蛤蟆塘是指方圆五六平方公里的湿地。我们到了蛤蟆塘时,那条临时的土路已经比天亮爸爸出事的时候更加难走了,除了稀泥,还是稀泥。

我和天亮都记得,在狼偷袭天亮爸爸的位置,有一片浓密的一人多高的柳树丛。我们看见了柳树丛,但是,走到那里很困难,因为脚下不是泥了,水已经把鞋浸透了。

“别去了!走不了了!前面看不见路了,都是水了!”天亮不走了。

我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那片低矮的柳树丛走去。

“大水,不走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脚下的水已经把鞋淹没了,我站在泥水里喊道:“天亮!你爸说,一只狼跟一群狼打架,救了你爸爸!我想的是,那根本就不是狼,是巴巴!”

我看见天亮张大着嘴巴,愣怔在那里。

我转身继续朝柳树丛走去。我听见后面传来咕叽声,是天亮脚踩泥水发出的声响。天亮在我身后问道:“假如就是巴巴,怎么证明这件事啊?”

我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假如是巴巴,你想啊天亮,它独自能打过一群狼吗?”

“然后呢?……”天亮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但是,他不想说,只想让我说出来,证明不想发生的事情。

“找到它!”

“巴巴的尸体?”

天亮先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眼里的泪一下子喷了出来:“我就想找到它!”天亮见我哭了,也承受不住心里的悲伤:“我们说这个干什么?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我擦掉了脸上的泪,说了一句:“去找巴巴!”然后脱掉鞋,用手拎着,朝柳树丛走去。天亮学我的样子,也脱了鞋,一手拎着一只鞋,又去擦脸上的泪,鞋上的泥把他的脸都擦花了。

我们走到那片低矮的柳树丛时,脚下已经都是水了,不见隆起的泥路。我们四处环顾,满眼的水和泥,没有一点儿动物的气息,不见狼和巴巴的一丝痕迹。夏天到时,这里将是一片汪洋。

天亮开始怀疑我的猜想:“……可能,都是你幻想出来的吧?根本就不存在!大水!是不是?刚才,你想出来的事情,都把咱俩弄哭了!……”

我突然就激动起来:“什么幻想出来的?就是巴巴!是我们没找对地方!”我想,能陷住马车轮子的地方,肯定是更低洼的地段,而我和天亮此时站的地方,还是路面比较高的地方。我指着前面水多的位置说:“去那里看看!”

蛤蟆塘里越是低洼的地方,柳树丛就越茂密。我们都被柳树的枝杈上挂着的动物身上的毛吸引了。毛色不同,有灰白色的,有灰黄色的。灰白色的是狼毛,灰黄色的,是巴巴的?

当我看见熟悉的灰黄色动物毛时,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了巴巴被几只凶恶的狼围杀时的身影。

天亮也看见了巴巴身上留在柳树枝上的毛。他也不停地将目光扫向我,似乎是不敢相信我的猜测已经逼近了现实。

我扒拉开挡住脚的柳丛,仔细在树枝间寻找更多巴巴留下的痕迹。越是寻找,心里越是感到悲怆,因为我看见了血迹。血迹证明了当时狼与狗纠缠厮杀时的惨烈。血迹喷洒在树枝上,还有地上凸起的石头上,石头还没有被水淹没。那被水淹没的地方,掩盖了多少巴巴的痕迹?

在柳树根和两块石头之间,我和天亮找到了巴巴的头颅。头颅上还有毛,被泥沙覆盖着……

我和天亮都看见巴巴微微张开的嘴里,少了一颗牙齿。这也印证了是巴巴咬碎了打狗队队长手腕上的手表。

它就是巴巴。就是那只历尽沧桑的巴巴!

我和天亮目光呆滞地望着巴巴,我们俩跪倒在它的面前,像是等它短暂的瞌睡之后慢慢醒来。

奇怪的是,我们漫长的等待、猜测、幻想、寻找之后,看见巴巴的头颅,我和天亮都没哭。

当天晚上,我和天亮把巴巴的事情告诉了天亮爸爸,天亮爸爸也是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手里的酒碗,不吃菜,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我从天亮家的院门走出,准备回家时,突然听见天亮爸爸惊天动地的哭声。我被天亮爸爸的哭声吓坏了。

听久了,那哭声像是一个人在走失了伙伴后的深情呼唤。

16. 巴巴的见证人

边境无战事。

停课一年多之后的1971年3月,我们终于听见了上课的钟声,我们终于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终于坐在课桌前。像我们这样的农场孩子,一年多没上课,那是一个不算小的空白。现在,我们面前的桌子刚刚擦过,还有水渍。我用手指头把水印抹开,竟然涂成了一只狗的头,我想继续把它画完,画出它的身体,还有尾巴。但是,水渍干了。桌子上的狗已经淡去,就像远离的巴巴。

在走进我们久违的教室之前,我看见爸爸教的五年级学生在操场上排队,我朝他们的队形瞭了一眼,队形散乱,拖拖拉拉,一年多没排过队形,学生都忘了还有列队这件事情。爸爸阴沉着脸,随时都要爆发的样子。

马天伦老师站在讲台上,许久都不说话,停课一年之久,他像是忘了怎么当老师,忘了怎么讲课了。他身上的蓝布制服的袖口和领边,都有点儿泛白,但是很干净。领子也是坚挺的,挺得有点儿太明显。有眼尖的同学后来告诉我,马老师为了不让旧制服的领子松垮下来,他用硬纸壳铰了一个领子,垫到了蓝制服的领子里面,让衣服领子坚挺着,不会倒下去。

他不说话,同学们开始面面相觑,都猜测马老师此时此刻,在等着什么。“我们终于上课了!……”说完这句话,马老师又停住了。

这时,女同学温荣荣小声跟马老师说:“马老师,点名吧!”过去,一直是温荣荣代替老师们点名。马老师称赞过温荣荣的声音没有南腔北调的口音,普通话很标准。

马老师看着同学们说:“点名!我都忘了应该点名了!太久了!太久了!……”温荣荣走上讲台,接过马老师递给她的点名册,刚要转身回到座位上,被马老师拦住:“你就在讲台上点名吧!大点儿声!”

马老师很激动,声音有点儿颤抖。温荣荣也很激动,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样子不像点名,像是要诗朗诵。她用我们熟悉的标准普通话点名,这时,马老师又颤抖着声音提醒温荣荣:“再大点儿声!”

温荣荣放开了嗓音,让每一个人的名字,如同塞进了一台机器,加工后被放了出来,让每个人都变大了。

点完名,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一年多前发下的算术课本语文课本,很多同学都丢掉了,没有课本的大多是男生,包括天亮和我。我的算术书丢了。天亮的语文书和算术书都丢了。马老师本来就一直激动着,听说很多同学都丢失了课本,他更加激动了:“现在,请丢了课本的同学站起来!”

丢了课本的同学都紧张起来,脸色复杂地看着马老师。我猜想,那些被遗失的课本,肯定有了它们不同的命运。

“扔了课本的同学,你们是不是以为永远不会开学了?永远不会再走进校门了?上课的钟,再也不会敲响了?”马老师的话让我们抬不起头来。“都把头抬起来!”

我们勉强把头抬起来,但是,脖子里的筋,是软的。我觉得马老师用了一个“扔”字,听上去非常刺耳,便解释道:“马老师,我没扔课本,只是一年多不上课,弄丢了!……”

“课本弄丢了?你怎么不把你的脑袋弄丢了?怎么还扛着脑袋来学校?”马老师揪了一下自己的领子,让他的细脖子扭动了几下。可能领子里的纸壳太硬了,让他的脖子不舒服。

马老师人严厉,话更尖刻,我不敢再说话。说一千道一万,我的课本还是自己弄丢了,走到哪儿都没理。

见我不再说话,马老师的情绪平稳下来:“站着的同学先坐下!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有书的,两人一起用。想独有一本书的,可以借书抄一遍!我下面想问问大家,你们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情可以跟同学们分享一下?”

本来,我们站着的人坐下后放松了心情,听见马老师又提出新问题,我们再次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一年来,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出来分享给大家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讲出来的。

我偷偷用眼光扫了一下同学们,发现大多数人的表情都一样,都像是犯了错误一样,垂着头,担心马老师看见自己。

“马秀丽!”马老师喊了一声马秀丽的名字。

马秀丽站起身,昂着头,齐耳短发甩动着,一身的自信。看见她的自信,我们这些男生反倒显得害羞、惭愧,像老鼠捣洞钻进去再也不准备出来见太阳。

“马秀丽跟大家说一说,你的课本还在吗?”

马秀丽把语文课本和算术课本举了起来,我们都看见,她把两本书都包了书皮,书皮上还贴了纸花。

马老师说道:“都看看马秀丽同学在不上课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怎么爱护自己书的!特别是那些丢了书的同学,好好看看,马秀丽同学的书!现在,让丢书的同学传阅一下马秀丽同学的书,瞪大眼睛好好欣赏一下!”

马秀丽包了书皮贴了花的书开始在同学中传阅。有人嘀嘀咕咕说马秀丽把书包得很漂亮,手很巧,将来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漂亮的事情来。

正在大家嘀咕着,马老师觉得同学们的思路跑偏了,他要把大家远离了主题的思路拽回来:“我让大家传阅马秀丽同学的书,是想让你们知道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是如何爱惜自己的书的!不是让你们单单欣赏书皮,纸花!一个热爱学校的学生,在她离开了学校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学生,她要有书读,书是她的生命!……”

听见这句话,拿着书的一个男生像是被马老师说中了,羞愧地把书放在桌子上,不敢再看书的封皮了。

“下面,我想让马秀丽同学,背诵一下语文书的一篇课文!我知道,马秀丽同学在没有上学的这一年里,她不但自学了算术,还自学了语文书上的每一篇课文。她不但自学了课文,她还能把每一篇课文都熟练地背诵下来!……”

听到马老师如此介绍马秀丽,让我吃惊不小。我跟马秀丽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泡屎。别说自学语文书算术书,连书丢哪儿了都不知道。我偷眼看天亮,这小子的脖子挺在那里,很直,好像马老师批评和影射的人里没有他。

马秀丽在背诵一篇课文,背得很熟, 背得很自信,她背到一半时,我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后背上出了汗。再看天亮,他的脖子挺得没那么直了,头开始朝脖子里缩,像乌龟一样。马秀丽背诵完课文后,马老师问大家:“都听见啦?都听清楚了?”

马老师像是预感到自己的问话不会有回应,所以,他开始问天亮了:“冯天亮!”天亮听见马老师突然叫他的名字,吓了一跳:“老师,叫我?”

马老师点着头说:“叫你!问你三句话!”

天亮站起身,不知道老师要问他哪三句话。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个三岁淘气包,被大人拎起腿,大头朝下,满脸控得紫涨通红。

“你的算术书呢?”

“丢了……”

“语文书呢?”

“丢了……”

“我在一年前,为你专门留下了一百道算术题呢?”

“……”天亮没回答,我相信,他和我都想起巴巴从茅房里叼出算术题纸那一幕。

“也丢了?”马老师问道。

天亮咬着腮帮子点头,不敢再看马老师一眼。马天伦老师把头转向了窗外,一脸失望和伤心:“我不知道,你们在该上课该学东西的时候,为什么把重要的东西都丢了?我想问问你们,你们还会丢下什么?你们就想成为走在大街上的行尸走肉吗?就想这样度过你们的一生吗?”

窗外的操场上终于传来爸爸熟悉的声音,他在大声训斥五年级的学生,说的什么,听不清,声音却震耳欲聋。

这时,我们都看见马老师转向窗外的脸上挂着泪。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不好意思擦泪,先用手在头发上捋了一下,然后再抹了一把脸,顺势将泪擦掉了。

有同学的眼眶里也拦着泪,不想让它掉出来。

像是为了安慰马老师,想让马老师不要对我们这些丢了书的学生太失望,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马老师,我们没那么糟!”

天亮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的意思很清楚,你还没那么糟?你还要怎么样才不算糟啊?

“是吗?没那么糟?说出来听听,让大家都听听!”马老师看着我,把手向座位上的同学们扫了一下。

天亮再次回头看我。他的眼神又让我轻易读懂了,肯定认为我多嘴多舌,引火烧身,自找的,骂我活该!

“我想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年多不上学,满世界跑,到处野,说什么?可是,我的脑子里却被过去的四季装得满满的,让我的脑子发涨,嗡嗡响,像电影中的一颗水雷要爆炸。

“你想说什么?”马老师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笑意。当一个大人看透了一个孩子的内心,又知道一个孩子面对世界无从张口的时候,大人的权威就会显现,就会让一个孩子显得更加弱小和手足无措。

这时,刚刚背诵完课文,已经有点儿高高在上的马秀丽说话了:“大水,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全班的同学都看向我。天亮看着我的表情很复杂,比我还难堪,还紧张十倍。我像是代表了他,我丢人,就是他丢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确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老师,这一年,我好像经历了好多好多事,脑子里很乱,但是,它们就在这里堵着……”我指着自己的嗓子:“就在这儿,它们要冲出来,比在学校里经历的还多得多!”

马天伦老师说:“大水,再多,你要说出来啊。”

我抬了一下脸,像是看见巴巴从天上走向我。我试探地说道:“老师,我从一只狗说起,行吗?”

一提狗,很多男生的眼睛里就开始放光了。天亮的表情也拨云见日,明朗起来。这时,女生温荣荣插话道:“在学校,说一只狗干什么?”

马老师没说话,他没有马秀丽和温荣荣那么简单,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想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要提起一只狗。

我开始努力寻找肚子里可怜有限的词汇,来形容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又消失的巴巴:“它是我的朋友,是老师,是英雄,是批评家,是一只伟大的……狗!……”我再找不到词了,直接用了伟大。

“一只狗是老师?还是批评家?……”

“狗是伟大的?”

“有这样的狗吗?”

“你编了一只狗在哄我们玩吗?”

“这怎么可能啊?”

教室里嗡嗡起来,像一群蜜蜂拥进教室,要在我这朵奇葩花上采蜜。我的嗓子本来刚要打开的门,被它们堵死了。

天亮突然大吼一声:“别吵吵了,听大水说!就是有这样的狗!它叫巴巴!我家的狗!我们的狗!”教室里一下子静极了。天亮这时站出来证明巴巴确实存在,说是自己的狗,很有分量,很有说服力。他特别在最后一句,说巴巴是我们的狗,让我很感动。

而我,又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巴巴的故事讲述人。

“夏天,我和天亮想到停课的学校体育办公室,打开门,偷一个篮球出来,被巴巴阻止了!”我说得很慢,因为说到偷字,感觉心虚,很丢人。

天亮抢话道:“那只狗就是巴巴!”

“也是夏天,天亮把马老师留给他的一百道算术题拿到茅房擦屁股,是巴巴从茅房里把算术纸叼到天亮面前!冲天亮大叫!它在批评天亮!”

天亮又抢话:“大水,你提这件事情干什么?”

马天伦老师眼睛里竟然出现了笑意:“别打断大水!大水,你说下去!”

天亮还是提醒我:“说你该说的,别什么都说啊!”

我渐渐兴奋起来,就像一个慢热的运动员,已经找到了倾诉的感觉:“我们都知道,因为边境紧张,农场要处理掉全农场的狗!巴巴的妈妈被打狗队打死,躺在院子里,被巴巴看见了;下手杀了狗妈妈的人,巴巴也看见了!它在一个夜里,咬了打狗队队长的手腕,又在另一个晚上,又咬了打狗队队长戴着手表的手,巴巴的牙齿咬碎了手表,把一颗牙齿咬断了!”

马秀丽忍不住又插话了:“大水,你瞎编什么呢?!”

天亮站起身:“大水说的都是真的!”

马老师做了一个手势,让大家不要干扰我讲述下去。这时,我用余光看见我们班的教室窗外站着一个人,他的脸露出一半,隔着窗户,像是在用耳朵搜索我的声音,听得很认真。我觉得半张脸露出的鼻子和下巴,很像我爸爸,我没顾得上这些,我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我想跟天亮说,对不起,天亮,在打狗队疯狂寻找狗时,是我背着你,把巴巴藏在我家的防空洞里,没告诉你!”

“不怪你!”天亮说。

“……有一天,巴巴从我家的防空洞里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它变成了一只野狗。但是,但是,巴巴是一只有情有义的狗!它会经常在夜里去看望天亮,天亮爸爸妈妈以为天亮发烧说胡话,得了夜游症。巴巴还在半夜里咬死了一只吃鸡血鸭血的黄鼠狼!你们都无法想到,春天大地融雪时,天亮爸爸赶着马车经过蛤蟆塘时,天黑了,车轮子陷在路上,遇到了几只饿狼,很危险,已经是野狗的巴巴冲出来,救了天亮爸爸。但是,巴巴……没了!……”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天亮说:“巴巴死了,被狼咬死了!我们去找巴巴时,只找到巴巴的头,它的嘴巴里还少了一颗牙齿!”

“啊?”同学们听了都黯然失色。

“战争没发生,可是,巴巴没了,全农场的狗都没了!”我眼眶里涌出泪水,为巴巴,也为自己。

当我擦去脸上的泪时,我看见窗外听我讲述故事的爸爸转身离去了。大家还沉浸在巴巴的故事里。悲剧、悲伤、感动、惋惜交织的网,让我们的心情无法挣脱。

马天伦老师点着头说道:“但愿大水讲的都是真的!”

天亮又站起身:“都是真的!我和大水,还给巴巴修了一个墓!”

“哦?”教室里又是一片惊呼。

“给小狗修了墓?”

“在哪里?”

马老师先是环顾教室,看着同学们的一脸疑问和乱哄哄的气氛,他垂头想了一下,抬起头时,开口说话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想领着大家去看看巴巴!”马老师问我:“大水,是叫巴巴吧?”

我说:“是,它叫巴巴!”

天亮第一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同学们和马天伦老师呼呼啦啦跟在后面拥出教室。在学校大门外,我看见爸爸站在那里,不问我们在上课的时候要去哪里,只是抬手向我挥了挥。爸爸的举动让我很感动,很像是一个大人跟另一个大人行了一个举手礼。

我站住,也向爸爸扬了扬手。

17.巴巴,你好!

我和天亮把马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领到了距离蛤蟆塘最近的山坡上。那个山坡上,只有一个墓地,就是巴巴的墓地。墓地是用一块块石头垒起的,上面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刀刻出的一行字:批评家巴巴!

用刀刻出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是,字被刻得很深。我和天亮用蓝墨水涂在刀刻的字迹里,让它清晰可见。

同学们围了一圈,猜想着里面的叫巴巴的狗。

巴巴,你好!

今天,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它。

几分钟之后,马天伦老师才回头看着我和天亮说:“一年多,你们都经历了什么啊?”

我说:“太多太多了!……”我还想跟马老师说,生活一点儿都不像语文书里的课文,课文可以背诵下来,用标准的普通话背诵。但是,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一样,我背诵不下来。这些话,我说不出来,只能感觉。

当马老师领着我们离开巴巴的墓地,走下山坡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山坡上有一个人影,人影靠近了巴巴的墓地,停留了很久。

我问天亮:“天亮,你看巴巴墓地前站着一个人,是谁啊?”

天亮看了看,踢了我一脚:“那是你爸!你爸,你都不认识了?”

我说:“我看着像是我爸。让你看,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大约是两年之后的夏天,我已经上了五年级了。我和天亮还是在暑假的时候,去野地里采苦苣菜和灰灰菜给家里的鸡鸭鹅吃。我们会管不住自己的脚, 情不自禁地去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就是当年巴巴领着我们去的那片白菜地。每一次去,我和天亮都满载而归。

有一天,我们在白菜地里寻找苦苣菜和灰灰菜,我看见一只动物从远处,沿着白菜地的垄沟,向我和天亮跑来,我简直是呆住了,连张口喊叫天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它就要冲到我面前时,我大叫一声:“巴巴!”

它在我眼前消失了。

天亮面带惊慌地问我:“你叫什么?怪吓人的!你吓到我了!”

我用手指着它出现的轨迹,又消失的路线:“就在那儿露出头,向咱俩跑过来,就从面前跑过去,消失了!”

“谁?”

“巴巴!”

“巴巴?你大白天净胡扯!”

“是巴巴!”

天亮本来把一筐子野菜挎到胳膊肘上了,听我这么肯定地说是见到了巴巴,他胳膊上的野菜筐子滑落到地上。

“……真的假的?……”

“真的!”我坚信自己刚才看到的。

“是不是幻觉啊?”

“不是幻觉!”

“怎么证明你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啊?”

我说:“咱俩先不回家,坐在这里等,等它回来!”

“等它回来?傻等?”

“它是巴巴的话,它会回头找咱们!”

“那刚才,它没看见我们吗?”

“都两年了,我们长高了多少你知道吗?我们胳膊变粗了,你知道吗?我们今年夏天晒得有多黑,你自己知道吗?两年了,巴巴能认出我们俩?”

天亮开始反击我:“狗不是靠眼睛认人的,好不好?狗是用鼻子认人的好不好!它刚才经过你身边时有多远?”

我指着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说:“就从这儿跑过去的!”

“这么近,它没闻到你的味吗?没闻到我的味吗?”

我被天亮问住了,茫然地环顾着白菜地。已经是下午的太阳了,光线把张开的白菜叶子涂抹了一层金灿灿的亮色,白菜的根部,又是玉一样的诱人,很有层次。

我带着哀求说:“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天亮说:“我不等,我没那么傻!再晚一会儿,蚊子瞎蠓都跑出来咬我了!”说着,天亮挎起筐子,顺着垄沟,朝家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白菜地里,很生天亮的气。他真的越走越远了,没有回头跟我一起等巴巴的意思。我冲着天亮喊道:“如果是巴巴,它就是我的!跟你再没半毛钱关系!”

天亮站住了,没有回答巴巴是不是属于我,而是大喊一声:“大水,快回家吧!”

我不理天亮。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我真的等到了巴巴,巴巴就是我的了,它将来一定跟我生活在一起,你冯天亮只有每天来看望一下巴巴的资格。

太阳快掉进山后时,天色已经暗了。我看不清绕着我乱飞的蚊子和瞎蠓,只能听见它们兴奋的嗡嗡声。我不停地拍打落在胳膊上脸上脖子上的蚊子,让它们的尸体留在我身上,没时间清理它们。

我的眼睛尽力在白菜地里搜索,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回到家时,我的脸被蚊子和瞎蠓咬得面目全非,让爸爸和妈妈差点儿没认出我。妈妈给我的脸上擦药水时,问我:“筐子里的野菜都蔫巴了,你去哪里了?还不早早回家?看你的脸被咬的!”

我龇着牙,忍着擦上药水的疼:“等巴巴!”

“等什么?”妈妈举着药水棉球问道。

“等巴巴!”

听见我说等巴巴,爸爸从我身后绕到我面前,弯下腰说:“你看见巴巴了?”

“看见了,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跑过去了!”

好半天,爸爸才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你都五年级了,还神经质!别傻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为巴巴流出来。两年了,我还是在等巴巴,在痴痴地寻找巴巴。

因为它活在我心里,没有死。

一直到有一天,一只灰黄色的狗从我面前跑过,我拧了一下自己的腿,很疼,不是梦,我追了上去。我冲它大叫道:“巴巴!巴巴!”

听见我叫它,它真的站住了,回头望着我,并摇着友好的尾巴。

“你真的是巴巴?”我几乎要扑向它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子,看上去最多只有一年级的样子,迎着狗跑过来,口中大叫:“巴巴!巴巴!”

我惊呆住了。

它真的是巴巴啊?!

巴巴转身扑到男孩子的怀里,因为巴巴太过热情,把瘦小的男孩子扑倒了,男孩子并没撒手,抱着巴巴滚到了一起。

我走到他们面前,想抱起巴巴,想仔细地看看它,男孩子还是没松开巴巴,他两手抱着巴巴,用两条腿吃力地支撑起身体,站起来,看着我:“你?……”

我说:“你抱着我的巴巴!”我指着他怀里的狗,又指指我自己的脸:“我的!”

男孩子抱着巴巴将身体一扭,只让巴巴露出一张脸来:“我的巴巴!……”

我有点儿激动:“你的巴巴?那你告诉我,它几岁了?”

“一岁!”

“不对,它已经三四岁了!”我伸出四根手指,证明他怀里的巴巴已经三四岁了。

“你说得不对,它就是一岁!”

我伸出手要摸一下巴巴,男孩子再次扭动身体,把怀中的巴巴藏在身后:“别动我的巴巴!”

那个瞬间,我像是掉进了梦中:“巴巴真的是我的!”

“我的!”男孩子声音很尖厉,我的固执,好像已经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我缓了一下,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小声说道:“那好吧,让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只狗叫巴巴。巴巴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它是由演化过来的!我说了你也不懂!”

男孩子说:“我的巴巴名字,是从一个故事里来的!”

“故事?什么故事?”

“我们都知道的故事!你这么大了,都不知道,真的可怜!”

“讲讲给我听!”

男孩子不耐烦地说:“我才不跟你说哪,想知道,自己去山上看看!”

“看什么?”

“看一座墓!”

“墓?”

“你都那么大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一座叫‘批评家巴巴’的墓!”

我懂了。

男孩子跟我说话到离去,一直抱着他的狗。我呆呆地看着男孩子怀里的狗,觉得我的巴巴还活着。男孩子怀里的狗,一直伸着头看我。

我冲它摆手:“巴巴!你好!”

它像是认识我。

尾声

我终于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有欢喜,也有让人忘不掉的悲伤。孙子的眼睛有点儿凝固了,像冬天的河沟里的冰,遇到阳光,冰开始融解。孙子的眼睛里就有了流光的种子,正在他的眼眶里长大。那是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对于孙子来说,他妈妈要求他九点半一定上床睡觉。他光着脚去关门,想把他妈妈挡在门外。他妈妈妥协了,要坐在那里跟他一起听。一直要听到我讲完。

在快要结束这个故事时,孙子的妈妈不停地端着空杯子去客厅里续水,不停地喝水。她可能是太紧张了,不停地看着她的儿子,我的孙子。她是担心我的故事会吓住孙子吗?

孙子听得很激动,一直用两只小手抓着我的胳膊。他妈妈问他:“你抓着你爷爷干什么?故事已经讲完了!”

“爷爷!”

“你说!”

“我能买一只巴巴吗?”

我心情复杂地说:“它很贵!”

孙子问:“贵?是多少钱?”

“因为,买不来!”

“是没有吗?”

“千载难逢!”

孙子说:“我还是想得到一只巴巴!”

我感动得眼含热泪:“你真的听懂了!但是,对不起,爷爷真的找不到像巴巴这样的狗了!”

孙子喊他的妈妈:“妈,你快看啊!爷爷哭了!”

“爷爷哭了?”

孙子继续喊:“爷爷找不到巴巴了!”

听见孙子对他妈妈说的话,我竟然没忍住童年就埋在心里的悲痛,哭成了一个孩子。

孙子像我哄他一样哄着我:“爷爷,别哭了!”

孙子一劝,我哭得更凶了,根本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孙子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继续劝我:“爷爷,你不要哭了,我领你一起找巴巴!”

我停止了悲伤,对孙子说:“对,明天,你领爷爷去找巴巴!”

从那时开始,孙子无论在街上,在公园里,在每一个角落,每次遇到一只狗,都会认真地问我:“它像不像巴巴?”

有时,我会反问他:“你老是这样问,是想让爷爷哭吗?”

孙子马上说:“不问了,不问了!爷爷太爱哭了!”

猜你喜欢
防空洞天亮爸爸
防空洞纳凉有讲究
金秋(2020年14期)2020-01-02 02:41:16
眠空
青春(2017年5期)2017-05-22 11:53:46
多波无损检测方法应用于室内堤防空洞缺陷检测模型试验研究
电子制作(2017年20期)2017-04-26 06:58:05
我和爸爸
中华家教(2017年2期)2017-03-01 16:29:25
爸爸
琴童(2016年12期)2017-01-16 11:15:38
爸爸冷不冷
37°女人(2016年7期)2016-07-07 18:58:11
天亮了吗
可怜的爸爸
《云端三公尺》:下一个天亮,谁在等你
小说月刊(2014年9期)2014-11-18 12:45:38
Threshold Selection Method Based on Reciprocal Gray Entropy and Artificial Bee Colony Optim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