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父亲的足迹前行

2024-10-24 00:00韩应莲
曲艺 2024年10期

我父亲韩起祥曾担任过中国曲协副主席,中国盲协副主席,第五届、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是著名的陕北说书表演艺术家,被誉为“人民艺术家”。他于1989年逝世,享年75岁。

父亲1914年出生在陕西榆林横山韩家园则村的贫苦农民家庭,排行老五,小名多余,3岁时出天花,因无钱医治导致双目几乎失明,只有一只眼睛能极为勉强地看到些东西。为了生活,父亲13岁拜米脂杜维新先生为师学习陕北说书,14岁开始了说书生涯,过着走街串户、颠沛流离的艰难生活。因他勤奋好学,很快就在一次赛书会上夺得“小书圣”的称号。

在一次说书途中,父亲遭遇了土匪,被抢走了说书挣的几块钱和穿的鞋,在衣食无着的时候巧遇刘志丹将军。将军送了他4块钱和一双布鞋,还对他说:“说书也能闹革命,你可以用三弦‘机关枪’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宣传红军、宣传抗日·····”从此,父亲就开始利用陕北说书宣传红军。

1940年,父亲奔赴延安,在党和政府的培养下,成为了一名编新书、说新书的“三弦战士”。1942年,毛泽东同志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精辟地论述了文艺的党性原则、文艺批评的标准、文艺创作的原则等一系列重大问题。毛泽东同志的讲话精神鼓舞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士气。从那时起,父亲就开始利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用新内容填充进旧书的框架中,慢慢打磨成新唱词。他最开始改编的《四岔稍书》,就是根据一个民间小戏改编的。从1944年8月2日开始,他正式开始编新书。

开始编新书时,因为没有文化,父亲压力很大,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1944年,边区政府开展反迷信活动,改造巫婆神汉。了解到这一事件后,他灵光闪现,一夜间创编出了新书处女作《反巫神》,当时所在地的领导看后说:“不错呀!好好给群众演唱。”群众看后非常喜欢。接着边区政府改造二流子,他又创作了《二流子转变》。在那段时间他还创作了《血泪仇》《中国魂》等作品。有一次,著名诗人贺敬之同志和“鲁艺”的学生去延安县王家屯体验生活,延安县委的同志告诉他:“我们收容了一批算命先生,里面有一位从横山下来的说书人。他可和别人不一样,不算命,主要说书,还能编新书。”贺敬之同志就让县委的人领他见到了我父亲。听父亲演唱了几段新书后,贺敬之同志很激动,就把我父亲领到“鲁艺”。父亲由此结识了著名艺术家吕骥、刘炽、马可、安波等。我父亲演唱了几段自己创作的新书,他们听了都十分高兴。后来父亲编出新书就先到“鲁艺”去演唱,听“鲁艺”的同志们提意见,他再修改。从那以后,父亲和贺敬之同志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父亲去“鲁艺”,同志们给他讲了报纸上刊登的在延安蟠龙一带发生的“红鞋女妖精”事件,说的是一个二流子和巫神勾结起来,胡说什么“红鞋女妖精”作怪,吓得人们都不敢在家住,他们趁机抢劫粮食,盗走衣物。这个案件虽然很快就被破获,但在群众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当时贺敬之同志对我父亲说:“能不能把这个事件编成说书?”父亲回去后就背上三弦去了蟠龙,他一边挨村说书,一边收集素材,听群众讲“红鞋女妖精”的事。了解情况后,父亲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创作出了《红鞋女妖精》说书段子,深受群众的喜欢。当时边区政府对这项工作非常重视,1945年,边区“文协”成立了说书组,由著名作家林山、王宗元、高敏夫、程士荣和我父亲5人组成。父亲就此成为旧艺人改造的典范。边区政府派专人帮助他编新书,和他一起下乡,给他读报纸、讲时事、讲革命道理,帮他提高思想,帮他学习记录整理。在那段时间父亲创作了许多的新书,如《大翻身记》《小翻身记》《刘巧团圆》《张玉兰参加选举会》《时事传》等,当时的《解放日报》连续发表和报道了他的新作品和深入生活搞创作的情况。父亲心有《讲话》心眼明,充分认识到了基层和生活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1946年,父亲分别在杨家岭和枣园为毛泽东、朱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说书,说的是他自己创作的《张玉兰参加选举会》和《时事传》。听完父亲的演唱后,毛泽东同志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你的书说得好,你很会用群众语言,这与你长期深入农村是分不开的。”“你要多多编写演唱工农兵(的作品),把陕北说书推向全国去,你要多多带徒弟,有什么困难政府会帮你解决的。”毛泽东同志又看了他的三弦:“你的三弦不行,等全国解放后我送你一把新三弦。”1958年,父亲参加全国曲艺汇演,受到周恩来同志的接见,周恩来同志笑着对他说:“我在延安听过你说书,你的书说得好,今后还要好好为工农兵服务。”

《刘巧团圆》是我父亲的代表作,也是成名作。刘巧的原型是封芝琴,1946年中央党校六部请父亲去说书,说完书有一位刚从甘肃庆阳回来的同志给他讲了封芝琴的事迹。这位同志讲得有头有尾,很生动,父亲听了以后就有了把这个事迹编成新书的念头。但他没有见过封芝琴本人,对人物形象、性格、语言都把握不住,这就给创作造成了困难。组织得知了父亲的想法后,就派作家高敏夫和他一起去庆阳体验生活,庆阳的领导也非常支持和重视,派了专人陪着。

父亲在封芝琴家里住了十几天,认真体会揣摩她的言行举止。因她心灵手巧、嘴巧、针线巧,所以才得名“刘巧”。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父亲心里有了底,也编成了书。他先到农村给群众演唱以征求意见,再反复修改。回到边区“文协”后,领导柯仲平对这个作品非常重视,组织专场演出,听取大家的意见,再修改,修改后再到农村给群众演唱征求意见,就这样反反复复修改了13次,最后定稿送出版社出版发行。父亲的每个作品都是这样,先给群众演唱,反复听取意见,反复修改,最后定稿。

父亲在创作的过程中总结出多种办法:一是靠听。和社员一起劳动,听新鲜事,听议论。二是靠问。问集体、问个人,家长里短都要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怕麻烦。三是靠摸。庄稼种了些啥,玉米棒子长了多粗多长都要摸。比如1959年延河大桥修成,他要编一段《看大桥》,但大桥是什么样子,他看不见,桥上边栏杆都可以摸出来,桥下边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就下决心让我哥用绳子绑在腰上吊下去,连大大小小的泄洪孔洞都摸了,上来唱词就编出来了。

弯弯桥洞三张弓,

桥面好像雕翔剑。

大洞子赛过龙张口,

小洞子好像九连环。

四是靠亲身体验。20世纪70年代,宝塔区河庄坪小沟村修了42层梯田,他要创作一个段子,于是就从底下一层一层走上去,又从顶上一层一层走下来,经过亲身体验,语言自然就出来了。

层层梯田上霄云,

苗子长得绿茵茵。

站在山顶往下看,

真是社会主义的莲花盆。

父亲的创作风格就是这样,就地取材,就地编写,就地演唱,随时修改。他知道了哪个村有先进事迹、好人好事,就要认真听、问、摸、亲身体验,然后坐到树荫下或田间的土堆石头上构思书词,在休息时给大家念,回去再修改。

父亲有个比喻,三弦就是机关枪,唱词是子弹,编书就是造子弹的工厂。他一个人上山下乡遇到过很多的困难,与狼搏斗过,被狗咬过,从崖畔摔下去过,但都一一克服。而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社会主义建设如火如荼,父亲在为之欣喜的同时,也苦恼于自身文化水平的不足。为跟上时代的脚步,更好地了解社会主义建设新情况,他在44岁时开始学习盲文。

父亲以前只听人说过盲文是盲人手摸的字。那时,他在延安河庄坪杨老庄体验生活,组织上派了一位同志帮助他工作,时间长了,那位同志因工作需要调走了。这样父亲一个人,又不识字,创作就有了很大的困难。没办法,他只能买各种颜色的铅笔,开始学写阿拉伯数字,再就是用各种颜色画记号,男人就画个人,进步的染成红色,就这样画了好多的记号和各种颜色。这些颜色和符号必须死记硬背,所以他每天有时间就看,努力分辨符号和颜色。看的太多了,他就患上了青光眼,那一只能勉强视物的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

1957年,经组织批准,父亲住进了北京同仁医院,在住院期间,他听人说有盲人用的盲字和供盲人阅读的盲文书,他听了很高兴,很快就去找组织,要求学习盲文。领导说:“你已到中年,恐怕难学了。”他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下定决心,要学习盲文。”领导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答应了他的要求。

刚开始,组织上是派一位老师定时教授,可父亲要赶进度,就又给盲人理事会打了电话。盲人理事会就又送来几本盲文书。但学习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据父亲回忆,刚开始学习时真有种“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的感觉,有激情却急切找不到精准、快速学习的方法。当时中国曲协有位同志就教他拼音,一天教5个字母。因为盲文是以“方”为单位的,也就是类似英文以字母为单位一样。一个汉字由若干个“方”组成,书写的规则就是按照汉字的拼音来书写,所以盲文和拼音是分不开的,而不同的盲文点位就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所以记住点位位置和不同点位组合成的字符,本身就是认字的过程,必须记牢。刚开始他行都分不清,就一个劲练,把几本盲文书都摸平后终于完成了读盲文的过程。能读还要会写,所以在记牢字符后他就开始尝试学习扎字“书写”。盲文的读和写,字符的组成点位顺序不一样,所以他一开始常扎错字。他找了一块薄铁片,把学会的字母顺行扎在铁片上,走路、吃饭、睡觉时都在摸,在“写”的同时温习“读”的规律,指头摸出血他也不管。经过一番艰苦学习后,他终于掌握了读写的规律。但新问题又随之而来。

陕北方言属晋语系,没有翘舌音,打个比方说,普通话中的“产”(chan),到了陕北人口中就成了“产”(can)。这显然不利于父亲的学习。后来在下乡的过程中,父亲遇到了中央美术学院的两位同志。在和他们一起深入生活的半个多月中,父亲时刻注意他们说话的发音,基本把普通话和陕北方言分清了。学会了盲文,他就下定决心从最基础开始学习文化。他给自己订制度,写错字就用针在扎字的手指上刺一下。如此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他终于能自己看书学习了,摸平了5本毛泽东同志的《讲话》,五卷本《毛泽东选集》也看了两遍。其他马列著作,如《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等他都学,不懂的就向别人请教。他觉得学习最有效的方法是,勤学勤摸、勤想勤问相结合。此外,半导体收音机是父亲的宝贝,长年不离身。他就用这个宝贝疙瘩听新闻、学政治、掌握时事。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和“活到老、学到老”是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在这次纪念他110周年诞辰的演出上,我很欣慰,因为我看到了陕北曲艺同人们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成果和不断学习、创新发展的成就。这对我也是激励和鞭策,我一定要认真学习习近平文化思想,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引领下,恪尽职守,追赶超越,做一名合格的文艺人,用陕北说书的形式讲好中国故事,讲好延安故事,让陕北说书这一古老的艺术代代相传,发扬光大。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