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上)

2024-10-24 00:00池莉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10期

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号叫。印家厚一个惊悸,醒了,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竟以为是在噩梦里。待他反应过来,知道是儿子掉到了地上时,他老婆已经赤着脚蹿下了床,颤颤地唤着儿子。母子俩在狭窄拥塞的空间撞翻了几件家什,跌跌撞撞扑成一团。

他该做的本能的第一件事是开灯,他知道。一个家庭里半夜发生意外,丈夫应该保持镇定。可是灯绳却怎么也摸不着!印家厚哧哧喘着粗气,一双胳膊在墙壁上大幅度摸来摸去。老婆恨恨地吐出一个字:“灯!”便哭出声来。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头柜上,一把捉住灯绳的根部用劲儿一扯,灯亮了,灯绳也断了。印家厚将掌中的断绳一把甩了出去,负疚地对着儿子叫道:“雷雷!”

儿子打着干噎,小绿豆眼瞪得溜圆,十分陌生地望着他。他伸开臂膀,心虚地说:“怎么啦?雷雷,我是爸爸哟!”老婆挡开了他,说:“呸!”

儿子忽然说:“我出血了。”

儿子的左腿有一处擦伤,血从伤口不断沁出。夫妻俩见了血,都发怔了。总算印家厚先摆脱了怔忡状态,从抽屉里找来了碘酒、棉签和消炎粉。老婆却还在发怔,眼里蓄了一包泪。印家厚利索地给儿子包扎伤口,在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内疚感也渐渐消失了。是他给儿子止的血,不是别人。印家厚用脚把地上摔倒的家什归拢到一处,床前便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他把儿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好了。快睡觉。”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气犟直。

“洗醒了还能睡吗?”印家厚软声地说。

“孩子早给摔醒了!”老婆终于能流畅地说话了,“请你走出去访一访,看哪个工作了十七年还没有分到房子。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狗窝!这猪狗窝还是我给你搞来的!是男子汉,要老婆儿子,就该有地方养老婆儿子!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算什么男人!”

印家厚头一垂,怀着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其实房子和儿子摔下床有什么联系呢?老婆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谈恋爱时的印家厚就是厂里够资格分房的工人之一,当初他的确对老婆说过只要结了婚,就能分到房子。他夸下的海口,现在只好让她任意鄙薄。其实当初是厂长答应了他的,他才敢夸那海口。如今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却不能同样去对付厂长。

印家厚等待着时机,要关上老婆的话匣子必须得是儿子。趁老婆换气的当口,印家厚立即插了话:“雷雷,乖儿子,告诉爸爸,你怎么摔下来了?”

儿子说:“我要屙尿。”

老婆说:“雷雷,说拉尿,不要说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吗?”

“今天我想自己起来……”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说,“他才四岁!四岁!谁家四岁的孩子会这么机灵!”

“就是!”印家厚抬起头来,掩饰着自己的高兴。并不是每个丈夫都会在老婆发脾气时,巧妙地去平息风波的。他说:“我家雷雷是真了不起!”

“嘿,我的儿子!”老婆说。

儿子得意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说:“爸爸,我今天轮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今天?”印家厚这才注意到已是凌晨差十分四点了。“对。”他对儿子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就得起床。快睡个回笼觉吧。”

“什么是——回笼觉,爸爸?”

“就是醒了之后又睡它一觉。”

“早晨醒了中午又睡也是回笼觉吗?”

印家厚笑了。只有和儿子谈话时他才会不自觉地笑。儿子是他的避风港。他回答儿子说:“大概也可以这么说。”

“那幼儿园阿姨说是午觉,她错了。”

“她也没错。雷雷,你看你洗了脸,清醒得过分了。”

老婆斩钉截铁地说:“摔清醒的!”话里依然含着寻衅的意味。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她发生什么利害冲突。一天还长着呢,有求于她的事还多着。他妥协地说:“好吧,摔的。不管这个了,都抓紧时间睡吧。”

老婆半天坐着不动,等印家厚刚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地叫道:“睡!电灯亮刺刺的怎么睡?”

印家厚忍无可忍了,正要恶声恶气地回敬她一下,却想起灯绳让自己扯断了。他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爬起来……

在电灯黑灭的一刹那,印家厚看见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闪,一个念头稍纵即逝。他再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会发现黑暗原来并不怎么黑。曙色已朦胧地透过窗帘,大街上已有轰隆隆开过的公共汽车。印家厚异常清楚地看到,所谓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和老婆摇摇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儿子,可我为儿子包扎了伤口。我扯断了开关我修理,你借的房子你骄傲。印家厚异常地酸楚,又壮起胆子去瞅起子。后来天大亮了,印家厚觉得自己做过一个关于家庭的梦,但内容却实在记不得了。

还是起得晚了一点。

八点上班,印家厚必须赶上六点五十分的那班轮渡才不会迟到。而坐轮渡之前还要乘四站公共汽车,上车之前下车之后还要各走十分钟的路程。万一车不顺利呢?万一车顺利人却挤不上呢?不带儿子当然就不存在挤不上车的问题,可今天轮到他带儿子。印家厚打了一个短短的呵欠后,一边飞快地穿衣服一边用脚摇动儿子,“雷雷!雷雷!快起床!”

老婆将毛巾被扯过头顶,闷在里头说:“小点声不行吗?”

“实在来不及了。”印家厚说,“雷雷叫不醒。”

印家厚见老婆没有丝毫动静,只得一把拎起了儿子,“嗨,你醒醒!快!”

“爸爸,你别搡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迟到了,爸爸还要给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公共的卫生间有两个水池,十户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紧张的时刻,大家排着队按顺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面有五六个人,估计去一趟厕所回来正好轮到。他对前面的妇女说:“小金,我的脸盆在你后边,我去一下就来。”小金表情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用脚钩住地上的脸盆,准备随时往前移。

厕所又是满员。四个蹲位蹲了四个退休的老头。他们都点着烟,合着眼皮悠着。印家厚鼻孔里呼出的气一声比一声粗。一个老头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印家厚勉强吭了一声,望着窗格子上的半面蛛网。老头又嘎嘎笑:“人老了什么都慢,再慢也得蹲出来,要形成按时解大便的习惯。你也真老实到家了,有厂子的人不留到厂里去解呀。”

屁!印家厚极想说这个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邻居,邻居是好得罪的吗?印家厚憋得慌,握着双拳正要出去,后边响起了草纸的揉搓声,他的腿都软了。

返回卫生间,印家厚的脸盆刚好轮到,但后边一位已经跨过他的脸盆在刷牙了。印家厚不顾一切地挤到水池前洗漱起来。他没工夫讲谦让了。被挤在一边的妇女含着满口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后在他离开卫生间时扬声说:“这种人,好没教养!”

印家厚听见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没听见。他老婆听见了可不饶人,她准会认为这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

糟糕的是儿子又睡着了。

印家厚一迭声叫“雷雷”。一面点着煤油炉煮牛奶,一面抽空给了儿子的屁股一巴掌。

“爸爸,别打我,我只睡一会儿。”

“不能了。爸爸要迟到了。”

“迟到怕什么。爸爸,我求求你。我刚刚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着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哑了。

老婆掀开毛巾被坐起来,眼睛红红的。“来,雷雷,妈妈给你穿新衣服。海军衫。背上冲锋枪,在船上和海军一模一样。”

儿子来兴趣了:“大盖帽上有飘带才好。”

“那当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却没理会他。趁老婆哄儿子的机会,他将牛奶灌进了保温瓶,拿了月票、钱包、香烟、钥匙和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

老婆拿过一筒柠檬夹心饼干塞进他的挎包里,嘱咐和往常同样的话:“雷雷得先吃几块饼干再喝牛奶,空肚子不兴喝牛奶。”说罢又扯住挎包塞进一个苹果,“午饭后吃。”接着又拿了一条手帕。

印家厚生怕还有什么名堂,赶紧抱起儿子:“当兵的,咱们快走吧,战舰要起航了。”

儿子说:“妈妈再见。”

老婆说:“雷雷再见!”

儿子挥动小手,老婆也扬起了手。印家厚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汇入了滚滚的人流之中。他背后不长眼睛,但却知道,那排破旧老朽的平房窗户前,有个烫了鸡窝般发式的女人,她披了件衣服,没穿袜子,趿着鞋,憔悴的脸上雾一样灰暗。她在目送他们父子。这就是他的老婆。你遗憾老婆为什么不鲜亮一点吗?然而这世界上就只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

运气还算不错。印家厚父子刚赶到车站,公共汽车就来了。

这辆车笨拙得像头老牛,老远就开始哼哼唧唧。车停了,但人多得开不了门。顿时车里车外一起发作,要下车的捶门,要上车的踢门。印家厚把挎包挂在胸前,连儿子带包一起抱紧。他像擂台上的拳击选手不停地跳跃挪动,观察着哪个门好上车,哪一堆人群是容易冲破的薄弱环节。

售票员将头伸出车窗说:“车门坏了。坏了坏了。”

车启动了,马路上的臭骂暴雨般打在售票员身上。骂声未绝,车在前面突然刹住了。“哗啦”一下车门全开,车上的人带着参与了某个密谋的诡笑冲下车来;等车的人们呐喊着愤怒地冲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的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车的把戏,他一直跟着车小跑。车上有张男人的胖脸在嘲弄印家厚。胖脸上噘起嘴,做着唤牲口的表情。印家厚牢牢地盯着这张脸,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起膨胀在他胸里头,他看准了“胖脸”要在中门下,他候在中门。好极了!“胖脸”怕挤,最后一个下车,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车,印家厚从侧面抓住车门把手,一步蹬上车,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脸抵在车门上一挤然后又一揉,“胖脸”啊呀呀叫唤起来,上车的人不耐烦地将他扒开,扒得他在马路上团团转。印家厚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车下的一切甩开了,抬头便要迎接车上的一切。印家厚抱着孩子,虽没有人让座但有人让出了站的位置,这就够令人满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儿子,面对车窗,目光散淡。车窗外一刻比一刻灿烂,朝霞的颜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这些商店。印家厚说不出为什么,一种厌烦,一种焦灼却总是不近不远地伴随着他。此刻他只希望车别出毛病,快快到达江边。

儿子的愿望比父亲多得多。

“爸爸,让我下来。”

“下来闷人。”

“不闷。我拿着月票,等阿姨来查票,我就给她看。”

旁边有人称赞说这孩子好聪明,儿子就更得意了,印家厚只得放他下来。车拐弯时,几个姑娘一下子全倒过来。印家厚护着儿子,不得不弯腰拱肩,用力往后撑。一个姑娘尖叫起来: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头问:“我怎么你了?”不知哪里插话说:“摸了。”

一车人都开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骂,针对印家厚,唾沫喷到了他的后颈脖上。一看姑娘俏丽的粉脸,印家厚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父亲想干没干的事,儿子倒干了。儿子从印家厚两腿之间伸过手去朝姑娘一阵拳击,嘴里还念念有词:“你骂!你骂!”

“雷雷!”印家厚赶快抱起儿子,但儿子还是挨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在儿子的伤口上。只听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声,头发竖起,耳朵一动一动,扑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给了那姑娘一记清脆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会儿,突然嘤嘤地哭了。

父子俩大获全胜下车。儿子非常高兴,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头耷脑,他不知为什么不能和儿子同样高兴。

上了轮渡就像进了自家的厂,几乎全是厂里的同事。

“嘿,又轮到你带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让出了座位。儿子坐不住,四处都有人叫他逗他。厂里一个漂亮的女工,刚刚结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兴趣,雷雷对她也特别有好感,见了她就偎过去。女工说:“印师傅,把印雷交给我,我来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递过去,拍拍巴掌,做了几下扩胸运动,轻松了。整个早晨的第一下轻松。

有人说:“你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说。

“来,凑一圈?”

“不来。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说。

一支烟飞过来,印家厚伸手捞住,用唇一叼,点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呜呜”两声,轮船离开趸船漾开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结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报纸杂志或者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甲板顿时布满一个接一个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个圈子交界处看三面的牌,半支烟的工夫,还没有看出兴趣来,他便走开了。有段时间,印家厚对扑克瘾头十足,那是在二十五岁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了,精到只赢不输,他自以为总算有一个方面战无不胜。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轮渡的甲板上,几个不起眼的人让他输了。他突然觉得扑克索然寡味。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从此便不再玩牌。偶尔看看,只看出当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费尽心机,还是不免被运气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窍,嚷得脸红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发虚。他想自己从前一定也是这么一副蠢相。他妈的,世界上这事——他暗暗叹息一阵。

雷雷的饼干、牛奶顺利地进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只巴掌大的小小折叠椅上听那位漂亮女工讲故事,看见爸爸走过来就跟没看见一样。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儿子好一会儿,莫名的感伤情绪和喷出的轻烟一样弥漫开去。

印家厚朝周围撒了一圈烟作为对自己刚上船就接到了烟的回报。只要他抽了人家的烟他就要往外撒烟,不然像欠了债一样,不是男子汉的做派。撒烟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神情满不在乎,动作大方潇洒,心里一阵受用——这常常只是在轮渡上的感觉。下了船,在厂里,在家里,在公共汽车上,情况就比香烟的来往复杂得多,也古怪得多了,他经常闹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这些时候,他就让自己干脆别想着什么接受付出,认为老那么想太小家子气,吞吐量太窄,是小肚鸡肠。

长江正在涨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轮渡走的是下水,确实有乘风破浪的味道。太阳从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洁白的江鸥追逐着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态灵巧可人,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船上的人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自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了。”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地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儿,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儿,出憨劲儿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菖!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国际大师’称号。有什么比国际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跟头往水里一栽—— 一块金牌,三室一厅的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吧吧吸烟,心中越发苍茫了。他愤愤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他说:“我倒可以和上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了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嘟嘟”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潮拥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了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炉子,蓝色的火苗蹿起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黄水,水面浮动一层更黄的泡沫,一柄长把竹篾笊篱塞了一锅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葱花——热干面。武汉特产:热干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在棚子旁边的大柳树下,售票员是个化了淡妆但油迹斑斑的姑娘。树干上挂了一块小黑板,用白粉笔浪漫地写着:哗!凉面上市!哗!

热干面省去伸进锅里烫烫那道程序就叫凉面。

印家厚买了凉面和油条。凉面比热干面吃起来快得多。

父子俩动作迅速而果断,显出训练有素的姿态。这里父亲挤进去买票,那里儿子便跑去排热干面的队了。雷雷见拿油条的人不少,就把冲锋枪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转身去排油条队。

拿油条连半秒钟都没等。印家厚嘉奖似的摸了把儿子的头。儿子异常得意。可印家厚买了凉面而不是热干面,儿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恹恹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枪——取热干面的队伍根本没理会这支枪,早跨过它前进了;他发现了这一点,横端起冲锋枪,冲人们“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惊地喝住儿子。

不到三分钟,早点吃完了。人们都是在路边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样,放下碗筷,拍了拍儿子,走路。儿子捏了根油条,边走边吃,香喷喷的。印家厚想,这小子好残酷,提枪就扫射,怎么得了?像谁?他可没这么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巴狠。怎么得了!他提醒自己儿子要抓紧教育了!不能再马虎了!立时他的背就弯了一些,仿佛肩上加压了。

上了厂里接船的公共汽车,印家厚试图和儿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妈妈烦,不要说我们吃了凉面。”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学会对别人体贴。”

“爸爸,妈妈为什么烦?”

“因为妈妈不让我们用餐馆的碗筷,那上面有细菌。”

“吃了肚子疼的细菌吗?”

“对。”

“那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他低估了四岁的孩子,哄孩子的说法该过时了。

“喏,是这样。本来是不应该吃的,但是在家里吃早点,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开炉子,为吃一碗面条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费煤。到厂里去吃吧,等爸爸到厂时,食堂已经卖完了。带上碗筷吧,更不好挤车。没办法,就只能在餐馆吃了。好在爸爸从小就吃凉面,习惯了,对上面的细菌有抵抗力了。你身vtIUyjW04RD7e/YXcK8yxKORv44w+DoNKI9exYgQDcM=体不好,就一定不可以吃餐馆。”

“哦,知道了。”

儿子对他认真的回答十分满意。对,就这么循循善诱。印家厚刚想进一步涉及对人开枪的事,儿子又说话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对妈妈说,爸爸今天没有吃凉面。对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摇摇头。也许他连自己都没教育好呢。如果告诉儿子凡事都不能撒谎,那将来儿子怎么对付许许多多不该讲真话的事?

送儿子去了厂幼儿园得跑步到车间。

在幼儿园磨蹭的时间太多了。阿姨们对雷雷这种“临时户口”牢骚满腹。她们说今天的床铺、午餐、水果、糕点、喝水用具、洗脸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安排,可是食品已经买好了,就那么多,一下子又来了这么些“临时户口”,僧多粥少,怎么弄?真烦人!

印家厚一个劲儿赔笑脸,做解释,生怕阿姨们怠慢了他的儿子。

上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印家厚正好跨进车间大门。

记考勤的老头坐在车间门口,手指头按在花名册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远及近盯着印家厚,嘴里嘀咕着什么。

这老头因工伤失去了正常人健全的思维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铁面无私,并且厂里认为他对时间的准确把握有特异功能。

印家厚与老头对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老头做了个讨好的表情。老头声色不动,印家厚只得匆匆过去。老头从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头,精心标了一个1.5。车间太大了,印家厚从车间大门口走到班组的确需要一分半钟,因此他今天迟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车间当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厂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经过了一年理论学习,又经过了一年日本专家严格培训的现代化钢板厂的现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进口的机械手。

一块盖楼房用的预制板大小的钢锭到他们厂来,十分钟便被轧成纸片薄的钢片,并且卷得紧紧的,拦腰捆好,摞成一码一码。印家厚干的就是卷钢片包括打捆这活儿。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间里面,被漆成奶黄色;斜面的工作台上,布满各式开关、指示灯和按钮,这些机关下面注明的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台彩色电视正向他反映着轧钢全过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状况。车间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远,一般洁净肃穆,整条轧制线上看不见一个忙碌的工人,钢板乃至钢片的质量由放射线监测并自动调节。全自动,不要你去流血流汗,这工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厂时它便具有世界先进水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仍是绝无仅有的一家。参观的人,从外宾到少数民族兄弟,从小学生到中央首长,潮水般一层层涌来。如果不是工作中掺杂了其他种种烦恼,印家厚对自己的工作会保持绝对的自豪和热爱并十分满足。

印家厚有个中学同学在离这儿不远的炼钢厂工作,他就从来不敢穿白衬衣,穿什么也逃不掉一天下来之后那领口、袖口的黄红色污迹,并且用任何去污剂都洗不掉。这位老弟写了一份遗嘱,说:在我的葬礼上,请给我穿上雪白的衬衣。他把遗嘱寄给了冶金部部长,因此他受到了行政处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衬衣几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帅。轮到情绪极度颓丧的时候,印家厚就强迫自己想想同学的事,用忆苦思甜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这样。

印家厚瞅着自己白衬衣的袖口,暗暗摆着自己这份工作的优越性,尽量对大家的发言充耳不闻。

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着火龙般飞舞而来的钢片在自己这儿变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厂办公室决定各车间开会。开会评奖金。

四月份的奖金到五月底还没有评出来,厂领导认为严重影响了全厂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表情不自然,讲话讲到离奖金十万八千里的计划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里捅捅前一个人的腰,前面的人便噤声敛气地注视车间主任。捅腰的暗号传递给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识到气氛的异样。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终于,车间主任一个回马枪,提起奖金问题,并亮出了实质性的东西:厂办明确规定,严禁在评奖中搞“轮流坐庄”,否则,除了扣奖之外还要处罚。这次决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什么。可是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轮流坐庄”这词是很忌讳的。平日车间班组从来没人提及。自从奖金的分发按规定打破平均主义以来,在几年的时间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了“轮流坐庄”的办法。一、二、三等奖逐月轮流,循环往复。同事之间和谐相处,绝无红脸之事;车间领导睁只眼闭只眼,顺其自然,车间便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模范单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么啦?

众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来游去。车间主任老注意印家厚。这个月该轮印家厚得一等奖了。

一等奖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计好了这笔钱的用途:给儿子买一个电动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顿西餐。“也挥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对老婆说。老婆展开了笑颜:“早就想尝尝西餐是什么滋味,每月总是没有结余,不敢想。”

老婆前几天还在问:“奖金发了吗?”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奖?”

“那还用说!名正言顺的。”

印家厚不愿意想起老婆那难得和颜悦色的脸。她说的有道理,哪儿有让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会儿洁白的袖口,又吧嗒吧嗒地挨个儿活动指关节。

二班的班长挪到了印家厚身边,他俩的处境一样。二班长说:“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长说:“肯定有人给厂长写信反映情况了。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可喜欢写信了。咱俩要他妈什么狗屁班长,干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负人了!就是吃亏也得吃在明处。”

印家厚说:“像个婆娘!”

二班长说:“看他们评个什么结果,若是太过分,我他妈干脆给公司纪委寄份材料,把这一肚子烂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干脆不吱声了。

如果说评奖结果未出来之前,印家厚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的话,有了结果之后他不得不彻底死心了。他总以为即便不按“轮流坐庄”,四月份的一等奖也该他。四月份大检修,他日夜在厂里,干得好苦!没有人比他干得更苦的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为了避嫌,来了个极端,把他推到了最底层:三等奖,五块钱。

居然还公布了考勤表。车间主任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念迟到、旷工、病事假的符号,却一概省略了迟到的时间。有人指出这一点,车间主任手一摆,说:“这无关紧要。那个人不太正常的嘛。”印家厚又吃了暗亏。如果念出某人迟到一分半钟,大家会哄堂一笑,一笑了之;可光念迟到,那就两样了。印家厚今天就迟到了,许多评他三等奖的人心里宽松了不少。

当车间主任指名道姓问印家厚要不要发表什么意见时,他张口结舌,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早晨在轮渡上,他冲口作出《生活》的一字诗,思维敏捷,灵气逼人。他对小白一伙侃侃而谈,谈古代作家的质朴和浪漫,当代作家的做作和卖弄,谈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无法反驳。现在仅仅只过去四个钟头,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没听清就又含糊着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窃窃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红晕,猪血一般的颜色。其实他并不计较多少钱,但人们以为他—— 一个大男人被五块钱打垮了。五块钱,笑掉人的牙齿。印家厚让悲愤堵塞了胸口。他思谋着腾地站起来哈哈大笑或说出一句幽默的话,想是这么想,却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动作来,猪血的颜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围。

雅丽蓦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水杯,一字一板地说:“讨厌!”

雅丽见同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额前的头发,孩子气十足地说:“几个钱的奖金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别说三十块,三百块又怎么样?你们只要睁大眼睛看看谁干的多,谁干的少,心里有个数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车间主任说:“雅丽!”

雅丽说:“我说错了?别把人老浸在铜臭里。”

不知好笑在哪儿,大家哄地一笑。雅丽也稚气地笑了,说:“主任大人,吃饭时间都过了。”

“散会吧。”车间主任也笑了笑。

雅丽和印家厚并肩走着,她伸手掸掉了他背上的脏东西。

印家厚说:“吃饭了。”

雅丽说:“咱们吃饭去。”

五月的蓝天里飘着许多白云。路边的夹竹桃开得娇艳。师徒俩一人拿了一个饭盒,迎着春风轻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侧面晃动着一张喷香而且年轻的脸,他不自觉地希望到食堂的这段路更远些更长些。

雅丽说:“印师傅,有一次,我们班里——哦,那是在技校的时候——班里评三好生,我几乎是全票通过,可班委会研究时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奖一个铝饭锅,他们都用那锅吃饭,上食堂把锅敲得叮当响,我气得不行,你猜我怎么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买了只一模一样的,比哪个都敲得响。”

她试图宽慰他,印家厚咧嘴一笑。虽然这例子举得不着边际,于事无补,但毕竟有一个人在用心良苦地安慰他。

“对。三好生算什么。你挺有志气的。”

雅丽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脸蛋和太阳一样。她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纹丝不动。雅丽小跑了两步,跳起来扯了一朵粉红的夹竹桃,对花吹了一口气,尽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泼犹如一只小鹿,可那扭动的臀部、高耸的胸脯却又流露出无限的风情。

“我不想出师,印师傅,我想永远跟随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师的道理。”

“有的。只要我愿意。”雅丽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脚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里不再咯噔,一块石头踏踏实实地落下——他多日的预感、猜测变成了现实。

雅丽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我没其他办法,我想好了,我什么也不要求,永远不,你愿意吗?”

印家厚说:“不。雅丽,你这么年轻……”

“别说我!”

“你还不懂……”

“别说我!说你,说,你其实不喜欢我。”

“不!我,不是不喜欢你。”

“那为什么?”

“雅丽,你不懂吗?你去过我家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样过日子,那太没意思、太苦、太埋没人了。”

印家厚的头嗡嗡直响,声音越变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场面旋转着,把那平日忘却的烦恼琐事一一飘浮在眼前。有个情妇不是挺好的——这是男人们私下的话。他定睛注视雅丽,雅丽迎上了清澈的目光。印家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浑浊和肮脏。他说:“雅丽,你说了些什么哟,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清楚,我一心想着他妈的评奖的事。”

雅丽停住了。仰起脑袋平视着印家厚,亮亮的泪水从深深的眼窝中奔流出来。

后面来人了。一群工人,敲着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说:“快走。来人了。”

雅丽不动。泪水流个不止。

印家厚说:“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过去,印家厚回头看时,雅丽仍然那么站着,远远地,一个人,在路边太阳下。印家厚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边,则这一缕情丝必然又剪不断,理还乱;若独自走掉,雅丽的自尊心则会大大受伤。他遥遥望着雅丽,进退不得。他承认自己的老婆不可与雅丽同日而语,雅丽是高出一个层次的女性;他也承认自己乐于在厂里加班加点与雅丽的存在不无关系。然而,他不能同意雅丽的说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转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食堂有十个窗口,十个窗口全是同样长的队伍。印家厚随便站了一个队。

二班长买了饭,双手高举饭碗挤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为他又要谈评奖的事。他也得了三等奖,不但没有吵闹争论,反而在车间主任的指名下发言说他是班长,应该多干,三等奖比起所干的活儿来说都是过奖的了。他若真是个乖巧人,就不该提评奖,印家厚已经准备了一句“屁里屁气”赠送给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长把雅丽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屁里屁气!”印家厚说。对这件事这句话一样管用。

今天上午没一桩事幸运。榨菜瘦肉丝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一个菜六角钱,又贵又难吃,印家厚绝不会买这么贵的菜。他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

食堂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没买上可心菜的人边吃边骂骂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嚼声。印家厚蹲在地上,捧着饭盒,和其他人一样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一个三等奖弄得饭都不香了。吃了一半,白菜里出现了半条肥胖的、软而碧绿的青虫。他噎住了,看着青虫,恶心的清涎一阵阵往上涌。没有半桩好事——他妈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印家厚把青虫摊在饭碗里,端着,一直寻到食堂里面的小餐室。(待续)

【作者简介】池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发轫中国新写实流派小说,主要作品见《池莉经典文集》九卷,近作有长篇小说《大树小虫》、诗歌集《池莉诗集·69》、散文集《从容穿过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