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皇口的女人

2024-10-24 00:00林筱聆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10期

这女人一上场,林秀就知道她是来砸场子的。

我来!女人把手一扬,袖子轻轻往上一捋,往泡茶位置上一坐,俨然成了友茗茶业的店主。她像是拿发酵度极好的面团蒸出来的,白出了水平也胖出了天际。主人位上顿时满满当当,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热闹繁荣景象。女人三四十岁,着一件宽松的灰色棉麻连衣裙,外搭一件七分袖刺绣长开衫。开衫上有细长的绿叶,有粉红色的花骨朵,还有细碎的小黄花。两只手腕上更是花红柳绿,像是装下了整个春天,墨绿的平安镯,黄中带点绿意的黄翡圆条、象牙白的砗磲手串、湖水蓝的绿松手串,还有玫红艳丽、一绕就是三四圈的南红手串,金闪闪的黄金手链……挤挤挨挨。两个无名指上各戴了一个满绿镶钻的大蛋面戒指,脖子上一个极大的满绿观音翡翠,那种水好到几乎要起荧光。林秀看一眼自己脖子上那块小小的无色翡翠,默默地把它藏进了领子里。眼前的女人明明戴得一堆繁复,一堆累赘,放谁身上都是拥堵,但林秀无法否认,那女人压得住它们,那些物件在她身上服帖得很,让你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女人说的是闽南话,却带着广东腔,跟她的人一样,显得特别跳脱——她大概率是广东人,在安溪生活久了。她一字排开七个白瓷碗,往碗里各放进一把用来舀茶汤的白瓷匙,再对应摆上七个白瓷盖瓯,瓯盖随手一掀一放,烧开的大水壶轻松一提一冲,烫杯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行家——有架势的大行家。架势这东西很奇怪,脱离舞台,有人依然会把它装出来、摆出来、做出来,但只要生活中的动作一起,就像是这扎一个那扎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它便悄无声息地四处逃逸;有人只是给它一个路径让它直接显现出来,它却自我运转形成一个气流,把周边的人往里吸;再搭配上平实的话语和动作,这个无形的气流便又增加了三分劲道——这就成了强大的气场。

自带这个大气场的一个女人,居然没人认识她。林秀心头一紧,望向父亲林澜。父亲一直是茶店的压舱石,有他在,就都稳稳的,再大的风再大的浪也不怕。他一如往常地递一圈烟过去,再挨个儿给接了烟的客人80a025e010fc68d33102da0570674f957623a27ef1a7e79679d7c84b98f9215a递打火机。他从来就是这样——即便是二十年前有人差点对他动刀子,他也没有乱过阵脚。

那一年,林秀只有十来岁,林家还在镇上开个小茶铺,除了自家茶园里做的一点茶,更多是左手进来右手出去的茶叶批发。秋茶上市的一天,有个醉酒的茶师到店里闹事,说是因为父亲林澜的缘故,让他一斤茶叶少赚了几百元,一大批次的茶叶少了几万元的收入。茶师借着酒劲操起桌上的一把刀直指他的胸口说,还说我们是什么表亲,你为什么害我?我跟你有仇吗?你得了广东茶商什么好处,让我白白损失了好几万元?你凭什么说我的茶就值二百多元?

如果让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会这么说。说实在话,就我个人认为,你那泡茶其实做得也还不错,但当下市场流行发酵度轻一点的白水观音,这种发酵度中等的茶,目前在市面上卖不出好价钱,卖不动也有可能。如果不是我跟广东茶商保证这泡茶将来的增值空间,他还不一定买呢!人家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在帮我的表亲拉生意呢!林澜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掏出口袋里的红塔山,敲了敲盒底,让两三根香烟露出头,递向茶师,说,我问你,你做茶是要做一辈子,还是做一阵子?想要做一辈子,那就不要做这种一锤子买卖。见茶师不为所动,他又凑近小声说,咱们村里乡里,只有你能制出好茶?既然不是,凭什么人家回头再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应该让人家觉得物有所值,甚至是物超所值?

茶师收了刀子,接了林澜的烟。林秀一直觉得,当年那根烟像是刀的鞘,稳稳地套住了那带着寒光的利刃。此刻,它再次发挥了作用。林秀没有抽烟,但空气中弥漫起的烟草味同样安抚了她。林澜正要为自己点上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再次掏出烟,隔着茶桌递向女人说,不好意思,你……抽吗?女人摆了摆手,一脸的胶原蛋白被嘴角一拉,胀得更满了。

那……开始吧!林澜比了个手势,女人把桌面上的七泡茶聚拢到自己面前,众人非常默契地背过身去,林澜拉上另外一个烟客往外走。除了客人们自带的六泡茶,林秀今晚出手应战的是她的撒手锏。秋茶上市,店里的斗茶会已经连续赛了五个晚上,越到后头越是高手对决的时候。“林秀”连下四晚,已经完成了热身的使命,该是“隐芳”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随着女人一声“可以了”,众人转身入座,林澜掐了烟进屋。他站在位置上,眼睛像扫描仪迅速扫视一遍。谜面已经摆在七个盖瓯里,同样是紧结、乌青、油润的茶颗粒,有些乌青深一点,有些乌青浅一点,有些乌青微微带点黄。

大家都不闻一下干茶香?见林澜坐下,女人问。明明她的话头从这一圈人的最左侧出发,话尾落在了最右侧,目光也完整地走了一圈,可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问的是他。她的话就像是熟透的榴莲外皮上的细刺,有几分软下来的意思,却又分明扎人。林秀不高兴了,手一摆说,你冲你的水吧,我爸看一眼就够了。她不容许有人挑衅她父亲的权威。这么多年,作为资深茶王的父亲负责收茶、拼配,她负责引四方客卖四方茶。父亲的水准摆在那儿,他的茶一贯都是无冕之王,也是风向标,各个乡镇茶王赛开赛前,但凡想去冲金夺冠的茶都会提前来跟他的“林秀”和“隐芳”过过手,有个八九不离十的感觉才敢往赛场里送。茶王赛后,各级赛事的金奖茶也会汇聚到她店里,再来个民间状元总决赛。每年春秋两个茶季,店里天天都有茶王赛。

是啊,林师出手哪里还需要闻干茶?这几泡茶林师肯定都喝过,等一会儿闻个盖香肯定就知道丁是丁卯是卯了。冲吧冲吧,我们都等不及了。有几个人附和了林秀。女人多少有些勉强地提壶冲水,却不知道,勉强只是表面的开场戏,真正水壶一提起,那东西就跟着醒茶的第一冲水冲进了盖瓯里,从一数到七。她把瓯盖一一盖过去,而后双手左右开弓各自捏住一个盖瓯,同时一个高高提起,一个倾倒下去,像是花开双蒂,又像是双龙吐水,准确地落进各自配套的茶碗里。林秀看呆了。她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优雅而轻松地驾驭双手开泡这个难题,泡茶俨然成了女人一个人的独角戏。茶桌成了她的舞台,她高高在上,她俯视着你,她保持着跟你的远距离。那微微跷起的兰花指,那一气呵成的悬壶高冲,那老道轻巧的刮沫、冲沫,尤其是冲泡过程中的那种自在,无不尽显一个老茶客的气息。

其他人关注的不是这些。有人按下了计时器,计算着掀盖和出水的时间。有人努力捕捉空气中的香气,有人猜测着输赢结局。好不容易三十秒到了,可以掀盖了。林澜从一到七一溜闻了过去,又在3号茶和6号茶上反复闻了一遍。他开了局之后,众人跟上,有人从一闻到七,有人从七闻到一。

这个3号是大皇口!够香够霸气!有人说。

这个6号也是大皇口,但气势上好像弱了一点。有人说。

这个1号一定是你的!有人说。

不,不,这个1号应该是他的。有人说。

这泡会不会是林师的“隐芳”?!有人问向林澜。他眉头一蹙,不说话。就像楼上小提琴老师新带的学生,没有找到音准,拉出的曲子总让人听不出调子,所有人都停在那里。林秀赶紧招呼女人说,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出水了。

女人微微一笑,很快就把七碗茶水倒上了。每个人自取一个茶杯、一把小汤匙,一碗接一碗舀过去品起来。林澜显然又被3号茶和6号茶给难住了,一圈下来后,又在那两碗茶水里各自多舀了一汤匙试喝。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林秀又发话了,来吧,第二冲开始吧。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直到第三冲出水,林澜还是保持沉默,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有人说3号茶略胜一筹,有人说6号茶汤水更细软,有人说3号茶应该是林师的,有人说6号茶才是林师的。众人望向林澜。他咂了几下口中的茶,又舀了一汤匙3号茶,连嘬了几小口,然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坚定地说,这个3号和6号应该是同一泡茶,它们只是拌堆的时候没有拌均匀!另外,这里面没有我的茶!

哇!一片哗然。所有目光争着抢着往女人的身上砸过去。这怎么可能?这七泡茶里绝对有林师的茶。绝对有,一定有,必须有!女人非常镇静地在“有”字上一遍遍地强调,又非常不屑地拉开抽屉,把一个个茶叶小包装亮出来说,来,你们自己看啊,这3号对的是不是林师的“隐芳”?6号对的可是我的茶呢,怎么会是同一泡茶?末了,又说了一句,看来,这传说中的大茶师也不过如此嘛!

不对,3号确实跟我的茶有点像,但不是,它绝不是我的茶。林澜说。

会不会是你刚才放错了?林秀问女人,言语中有了退让的意味。

这一个对一个,怎么可能会错?女人反问。她坚决得像一匹烈马。

放错也很正常啊。林秀又退让了一步。

不,不是放错的问题,而是这里头根本就没有“隐芳”。林澜顿了一下,说,如果确定有,除非……正当大家期待地等着他往下说,他看了女人一眼,却又不说了。

除非什么?林秀也问。

没什么。林澜背着手往里走。林秀会了意,招呼众人说,今晚茶会就到这里了!她的心里一阵窃喜:看破不说破嘛,父亲总算也学会了。这两年,上了岁数的他还屡次因为说破而受伤。前年的铁观音民间荒野茶王赛上,眼看几位评委纠结15号茶和87号茶哪泡茶为冠军,他非常确定地说,15号茶的荒野气不是100%纯正的,一定掺杂了施过肥料的茶青,不信的话,可以拿茶叶去进行检测。一测,果然氮超标。这一测是一去十万里,15号茶直接被踢出局,连优秀奖都没有了。后来才知道,这丢了冠军的15号茶茶主居然是农业农村局局长的小舅子。去年,一个朋友的朋友拿来一泡茶请他鉴定并估价,一开始他也不想估,未料对方连着安慰自己说,这估的价也不一定准。他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个茶叶成本顶多一斤两三百元,如果店家是小品牌,卖你五六百元一斤差不多了,如果是大品牌,卖你个两千元都很正常。林秀埋怨他说,也不先了解一下是谁家卖的茶,就这么大嘴巴。第二天商家就找上门来了,居然还是同一条茶街上的。原来,买茶的和卖茶的是亲戚,卖茶的一斤要四百五十元才卖,买茶的七拐八拐找到了林澜后,便重新回去要求店家按三百五十元一斤卖。卖家说,我毛茶进价是两三百元没错,可拣梗去掉三四成,成本一斤都要四百元,我怎么可能倒贴五十元卖给你?买茶的人就把林澜端出来,直接把他给卖了。卖家说,谁不知道你林师人脉广水平高,可以低价要到好茶,可你也要给我们这些小辈留一条活路啊!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到跟你一样的价钱的呀。林澜这才意识到好心办了个坏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家一个个起身,女人有些不情愿地站起,像是担心那个姹紫嫣红的春天会被椅子钩破了,她起得非常慢,走在一群人的最后。走出店门外没几步,她又折身进来,直奔着林秀去,说,来,加一下微信吧!才说着,手机已经递到林秀眼前。由不得任何推托,林秀只能加了。待她出了门,林秀生气地说,明明是她要加我微信,却要我扫她,什么人呀!绷着一身的力气,我不喜欢!

人家也不在乎你喜欢不喜欢!林澜笑着说。他站着把桌上的茶杯一个个收进旁边的白瓷盘,往两个盖瓯里加了水,又往烧水的壶里续上水,这才抬头。眼见女人的背影拐过屋角,他缓缓地在主泡的位置上坐下,说,这个女人,带皇口……

皇口?你说这个女人带皇口?林秀有点没听明白。她已经全然忘记她刚才最想知道的是父亲那个“除非”后面的内容。在闽南话里,“皇”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东西。它是一股气,一股流动的气,一股更多时候与雄性密切相关的气。闽南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示程度深的时候经常会带上“皇”字,加上“皇”字的词语往往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和力量。男人表示自己很生气会说自己“火皇要发”,觉得一个男人气场很强会说他“皇气很大”,认为一个男人摆官架子会说他“很有皇势”,形容一泡铁观音的茶香中带有一股很饱满的、令人很舒心的甜酸会说它有“酸皇气”,或者说它“带皇口酸”“带皇口”。

一个女人带皇口,这是林秀第一次听说,正想细问,见父亲开始烧水,又把3号茶和6号茶的盖瓯单独取出往前摆在一起,她知道今晚父亲势必要跟那两泡茶较一会儿劲了,赶紧端了满满一盘茶杯去洗。林澜掀开盖子分别闻了几下,然后正面看侧面看,又各自捏起几片茶叶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搓开在手心再比较。还不够,他又盖上瓯盖来了一个漂亮的倒扣,而后轻轻提起瓯身,只见那些微微展开的叶片紧紧地团在一起,稳稳地立在瓯盖上。他小心地举起瓯盖,又是闻,又是看,研究完这个瓯盖上的茶,又研究起那个瓯盖上的茶。好了,这下他放心了,他非常满意地把瓯盖上的茶叶重新扣回盖瓯里。

林秀端着洗好的一盘茶杯走出来,刚喊了一声“爸”,纳闷的问题还没抛出,却见刚刚走出去的那几个人竟然又回来了,后面还跟进来更多人。走在最前头的正是那个带皇口的女人!女人虽然面带笑容,却挡不住一身上下的凛凛威风和腾腾杀气。她俨然是部队的总司令,大有指挥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气势。父女俩对视了一下——来者看来非常不善!

女人不请自坐,坐在与林澜正对面的位置。这时,水正好烧开了,林澜招呼其他人入座,往两个盖瓯里冲了水。林秀放下装茶杯的白瓷盘,问向女人,你?有事?

我想买你们的“隐芳”,有多少买多少。女人说的话突突的、烫烫的,像对面升腾的水蒸气那么冲。

不好意思,这个茶我们不卖。林秀抓了把方凳往父亲的身旁一坐,说道。

你们开茶店不就是卖茶,为什么不卖?女人的身子猛地往茶桌前一倾,带出一股逼迫感。

奇了怪了!不卖就是不卖,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林秀把球踢了回去说,就像你要买茶就是要买茶,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女人说不过林秀,便转而对林澜说,林师,可以吗?“隐芳”我全要了!你出个价!一斤多少?两万?三万?五万?八万?只要你敢出,我就敢买!

哇!现场一片惊叹声。八万?林师,可以卖啊!有人在怂恿,有人开始在计算,五八四十、六八四十八……

十万都不卖!林秀几乎要炸了,说,你开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规矩啊?都给了你,我们自己不开店了?!况且,你自己的茶也不错啊!她转而对父亲说,是不是啊,爸?

林澜不接话,只是往白瓷盘里冲了水烫了杯,而后开始提盖闻香,两三个来回后倒出茶水,径自品了起来。他在这个茶碗里舀两勺,又在那个茶碗里舀一勺,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茶水在他唇齿间发出的“咻咻咻”的声响。他示意大家各自取杯,各自舀茶。女人象征性地舀了两下,应付地喝了两口。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茶里。她盯着林澜急迫地问,可以吗,林师?十万,十万一斤,我全包了!

哇!哇!全场尖叫连着尖叫,一片喧哗。林澜终于放下杯子抬起头。他环视一圈,说,我声明一下,刚才是我说错了,七泡茶里确实有我的茶。

你们看,我HSY/nEQ3OfpfRROJ+tjsOw==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这里面本来就有“隐芳”嘛!女人一听,双手一拍,眉眼里闪现出一种得意的光芒,她的双手在空中舞蹈,身体成了钟摆,时而转向左,时而转向右,像是要跟所有人一一求证,说,你们看,林师也有出错的时候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不是,是不是?

没人呼应女人。烧红的铁丢进了冷水里,“嗞”的一声,一阵白烟后,只剩平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赶集一般地往林澜脸上聚拢,它们拥挤着、推搡着。林澜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悠闲地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这下,林秀也被整迷糊了,她的目光刚跟着过去,林澜的问题便跟着他的烟圈一起悠悠往外吐出来了,我想知道,我的茶为什么不是在一个盖瓯里?烟圈后面,他的目光笃定、刚毅,先是直逼带皇口的女人,而后又转向其他人,语调深沉地问,你们不觉得这两泡茶像得太不正常吗?有人猜测女人去哪里找到了“隐芳”的兄弟茶,有人猜测女人把“隐芳”分在了几个盖瓯里,还有人猜测女人把“隐芳”和另一泡茶混在了一起……

哎呀,知道知道!女人有些不耐烦。她的右手在空中频繁地摆动,像是在扫射,更像是在驱赶什么。她说,不用管它们怎么像,反正这里面有你林师的茶就对了嘛!她试图岔开一条路,转而对林秀说,说吧,有几斤全部拿出来吧!谁会跟钱过不去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都是做茶的,一斤茶多少成本大家都知道,你们没地方再去找我这样的优质客户了!皇气在女人的身上堆积,它在张扬,它甚至变成一种漠视与轻蔑。

为什么我们的茶不在一个盖瓯里?林秀重复着父亲的问题,厉声道,为什么它们像得那么不正常了?你说!

它们?不正常?女人像是猛地意识到林澜说的是什么,赶紧回过神来说,它们都有皇口酸,一个大皇口,一个小一点的大皇口。刚才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

既然你自己的茶也有大皇口,那你何苦要花那么多钱买我们的茶?林秀很是不解。

我和你们的大皇口比较不一样啦,它……女人的盛气弱了三分下来,卸掉一部分铠甲的她把自己装进了温和里,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她讲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茶很好很完美,直到这次喝到了林师的“隐芳”,才知道父亲讲的铁观音传统的大皇口是个什么味道,也才知道了自家茶的短板。她讲她的父亲也是安溪人,一辈子爱铁观音,却也因为铁观音栽了大跟头,除夕夜被债主逼得吃药自杀,被救起来后,十几二十年基本不碰铁观音,转做普洱茶。她讲她自己跟着丈夫经营玉石店二十年,两年前硬是被父亲喊回来做茶叶生意。父亲已经卧病在床,他一直念叨着的只有二十年前喝过的大皇口。她讲她想带点“隐芳”孝敬老父亲,她相信这久违的大皇口可以治病,可以安抚老父亲的心。

女人讲得那么感人,林秀差点就信了,或者说,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她真是信了。但两三秒后,她重新回到不可能这么简单的现实中,重新审视这个带皇口的女人。同样是女人的独角戏,上半场的表演没有多少言语,更多的是表情和动作,这让女人看起来有一种城市铁轨的坚硬感。下半场的表演更多的是言语,女人像是切换到了另一条路径,有了一种山路的蜿蜒感,或者是水路的曲线,看起来便有了几分柔软。刚刚还杀气腾腾的皇口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见了,像是她的身体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容器,她暂时把它们收进了那里。她半土半白的闽南话里暗藏玄机。除了广东一带的腔调,她说的闽南话多少还带点北线乡镇的口音,每个词都用力发着重音,而且词语的尾音总会急速往下掉。安溪按距离城区的远近分内安溪和外安溪,又按地理方位分为北线和南线。内安溪的乡镇才产茶,南线乡镇的茶叶以茶汤色深醇厚见长,北线乡镇的茶叶以白水茶汤见长。一两公里的茶街上有几百家区域的不同的茶店,因为主要收购茶叶而各有特色,店家的口音也跟他们收购的茶叶一样南腔北调。

林家的店开在茶街上有十多年了,林秀五年前全面接管经营大权,父亲负责茶叶的收购和拼配,店里的主要用茶是南线乡镇的传统重发酵乌龙茶。这几年,父女俩分工合作,联手干成了好几件大事。三年前,一家上市公司的五百份单价一千元的中秋节茶礼找他们定制;两年前,他们在省城开了第一家分店;去年,他们成了国内一个大品牌茶饮品企业的乌龙茶供应商。仔细回想,这几年与北线乡镇的茶农茶商少有生意往来,更不用说有什么过节,或者什么生意上的矛盾和纠纷了。她到底是谁?她究竟想干什么?

林秀搜肠刮肚,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女人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的皇口架势又起来了,叫嚣道,你说吧,“隐芳”什么价?不就是钱嘛?!钱不是问题!

那你说,你的茶是哪一泡?林澜笑笑,指着桌上的两泡茶,问女人,这一泡,还是那一泡?

女人这才认真地品了品,然后指了指林澜右手位置的茶说,这个,这个是6号茶。

林澜摇头笑笑,连抽了两口烟,又吐了两口烟。

我就不信了!这个肯定是我的,是6号茶。女人的皇口一下子又回来了。她把茶倒扣在瓯盖上,这时盖瓯底的数字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红红的“3”。她还是不肯罢休,把另一个盖瓯里的茶也来了个倒扣,再一看,瓯底的数字分明是“6”。女人并不服气,她指着林澜说,一定是刚才我不在,林师把两泡茶给调了个个儿,对不对?对不对?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爸吃饱了撑着倒过来倒过去?林秀非常生气,起身准备送客,说,好了,已经很晚了,我们准备休息了。至于“隐芳”,我不知道你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我可以送你几泡。买的话,就算了。说着,她进屋拿了五泡“隐芳”出来,走到女人身边,放到她面前的桌上。

等等!女人朝空中一个挥手,急忙喊停马上要转身走的林秀。她把五泡茶推向对面的林澜,侧过身子对林秀说,如果你觉得十万还不够,尽可以大胆地说!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你出什么价,我都接受!

就你这语气,感觉你都可以吃下我们整条茶街了!林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怕谁笑话。整条茶街我是吃不下,但就你店里这一斤十万的几斤茶,甚至就你这家店我还真吃得下!女人的语气越收越紧,越变越硬。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林秀说,你开个价,我分分钟就可以把这小店给收了!

你是谁呀?凭什么你说收就收啊?林秀也急了,一手拍在桌上质问她,我们凭什么要把店卖给你?

凭什么?林师不是所谓全县最德高望重的老茶师吗,敢不敢跟我打个赌啊?在场的都可以做证,我们今天就打个茶赌!我们一人出一泡茶,如果你赢了,我真金白银赔你们二十万,而且我立马消失,从此不再踏进你们店。如果我赢了,你们就把店卖给我,从此以后不再做茶生意,不再祸害人!

谁祸害人了?你把话说清楚。林秀的手指直戳戳地戳向女人,身体也紧跟着逼近,两个女人间的大战眼看一触即发。林澜左手一抬,像一道命令止住了林秀的继续进攻。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头,不紧不慢地说,茶叶是用来做,不是用来赌的。

好,那咱们就斗茶。女人把手一扬,挑衅道,敢吗?林师!斗个有年头的!

七个盖瓯和七个茶碗全部清掉,重新换上两个盖瓯,与每个盖瓯对应着排出五个茶碗——这是准备五冲茶水决胜负了。一切准备就绪。女人拿出的是一泡二十年的“老铁”,最简易的单泡真空包装,没有企业名没有产品名。林澜问清了年份,打开靠墙的柜子,从最下方取出一个大罐子,罐子上标注着“2002”。他用手扫一遍围观的人群,对女人说,公平起见,你随便指定一个人来泡。

女人指定的是后面跟进来的一个瘦高个儿,也是张很生的面孔。他问,泡几克?女人答,七克。众人刚要转过身去,林秀突然说,不行,万一他做手脚呢?公平起见,我们也要指定一个人。众人都认为有道理,并推举了隔壁店的店主。女人没有反对。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听见“窸窸窣窣”拆袋解袋的声音,听见茶颗粒“唰”地倒进天平托盘,再“噗”“噗”继续加一颗、两颗进去,然后一下倒进盖瓯里。又听见罐子被打开的声音,听见茶颗粒先密后疏倒在天平托盘上,然后“噗”的一声后,泡茶的人拍了拍手说,好了。众人围过来站在桌前,他们很自觉地给林澜让出最居中的位置。林澜也不客气,往前一站,俯身拿起两个盖瓯,一看,再一闻:都是非常漂亮的铁锈色,都是大小非常均匀的茶颗粒,都是非常清新纯粹的陈年香。盖瓯放到一半,林澜有点迟疑,又拿起来闻了一遍。他一脸严肃也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索性就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大家只是静静地看和听,只有水流出壶入瓯的声音,只有瓯盖与瓯身轻轻相碰的声音,只有水流出瓯入碗的声音,只有汤匙与茶碗相碰的声音……当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氤氲在屋内,先是什么东西凝固了,什么东西缓下来了,紧接着又是什么东西迅速炸开了。

哇!哇!有人闭上眼睛猛吸几口,不住地夸赞道,是非常好的老铁香!

太棒了!肯定都是极品老铁!好得不行!有人说。

先后提过两个瓯盖,闻过两泡茶香,林澜的表情凝住了。他在两个盖瓯间反复提盖,反复嗅闻。众人一闻,香气确实有点类似,难怪林师会不好拿捏。茶汤一出,几乎同样浓淡明亮的琥珀色。现在,就看汤水的口感了。林澜舀两勺左碗茶汤入口,倒还平静,右碗茶汤一入口,他的手颤了一下,再一入喉,他的眼眶已经是湿的了。他颤着声音问女人,你,你这是王运来的茶?

王运来?林秀怔了一下,急急问父亲,是很久很久以前欠你钱没还的那个王运来?林澜不置可否。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铁观音正风靡全国,林家还在老家街上的茶铺收茶卖茶,每年春秋两季到茶铺来收茶的茶商里就有王运来。那年秋茶上市,王运来从广东回到安溪收茶。有一天,他到茶铺来,放茶假的林秀也在茶铺里帮忙。他请林澜去一个制茶能手家帮他把关一泡好茶,约定按照购买总金额支付10%的手续费,好奇的林秀也跟去看热闹。才到茶农家,茶叶刚刚完成第一次包揉和第一次烘焙,来自广东、东北、北京的几个茶商直接就开价抢购了。有人出价五百元,有人出价六百元,有人出价八百元,茶商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围观的人也跟着热血沸腾。王运来正想出价八百五十元,林澜拦住了他。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竞拍吗?林澜一边喊停了茶商的叫价,一边又给茶农上起了思想课。他说,怎么可以把茶叶的买卖当成赌博?茶叶卖什么样的价钱,关键还是要看这泡茶叶本身值不值这个价。等它制作完成,它是好茶就该值好茶的价,它是一般的茶就该值一般茶的价。现在工序还没全部完成,这泡茶的最终质量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你们这样叫价对制茶和买茶的人都不公平,对这泡茶本身也不够尊重。三两句冷话让现场的人回归清醒。几个小时后,成品茶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茶商们纷纷选择放弃,王运来犹豫不决。林澜说,论当下,这泡茶可能卖不出好价钱,但若论十年后,这泡茶的价值不可估量。王运来听了他的建议,以每斤二百六十元买下那一天总共两担左右的茶叶。结账的时候,林澜还帮忙垫付了五千元。那以后,王运来像是消失了,再没跟林澜联系过。

女人也跟林秀一样怔住了。她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已经先雀跃起来。有人惊呼说,天啊,连谁的茶都喝得出来吗?!有人认识当年的王运来,却也表示怀疑道,不可能吧,二十年了还能喝得出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争先恐后地舀起茶汤又是咂又是啜。有人说左边盖瓯的茶好,更饱满更纯粹,有人说右边盖瓯的茶好,更细腻更绵软。女人这才反应过来,几乎和林秀同时舀了这一碗茶汤,又舀了那一碗茶汤。两口入喉,女人几乎合不上嘴了,她又来回多喝了两次。林秀直接问林澜,这茶怎么那么像?她刚说完,众人又各说各好,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依据。林澜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地说,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这应该就是二十年前的同一泡茶,只不过储存在不一样的环境里,所以造成了细微的差别。他的目光犹豫地看向女人,女人迎着他的目光,回应道,我是找王运来买的茶没错!你的呢?这难道真是同一泡茶?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有王运来二十年前买的茶?听他——孩子说,那一批茶叶他全部买走了呀!

那批茶叶王运来全买走了没错。当年我没收他的手续费,只要了他十斤茶叶。我知道这茶多放几年会更好,但我真是想不到它会好到这种程度。几分小小的骄傲从林澜的口中流出,爬上了他的脸、他的眼。他说,这泡老铁到目前为止真是战无不胜!

亏您这大茶师还能记得王运来的好!他的茶让您战无不胜,可您知道您把王运来祸害成什么样了吗?我今天就是替王运来打抱不平来的,我必须替他讨个说法!女人像是一只手扣住了机枪的扳机,“突突突”地冲着林澜一番快速扫射。

真的是王运来的?!王运来怎么啦?他还好吗?他现在在哪里?被扫射的林澜没有躲,捡起地上的子弹壳一颗颗地递还回去。

在哪里?在天上看着你呢!女人说话的音调突然高了起来。她讲起当年王运来听信了林澜的话,说是那一年的茶叶是十年来最好的,借了高利贷买了很多安溪茶,运回广东后,仓库里几乎都堆满了。一开始,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茶,却只是看。后来,有人试着出价,一斤一百多元,两百多元买的茶叶居然有人敢出价几十元钱,而且,一个比一个出价低,一周比一周报价低。再后来,连看茶的人都没有了。临近春节,债主每天都到家里“上班”,各种威胁各种恐吓。除夕前一夜,王运来找来一辆大货车,连夜把家和仓库都搬到广东一个亲戚办的工厂里。春节后,情况还没有好转,两个正在上高中的孩子也不敢去学校,只能办了休学。到了第二年四月,眼看春茶收购马上开始,价格还是上不来,没办法,他只能低价卖掉八担,剩下最后两担死活不肯卖。收到茶款后,他跟亲戚转去买了其他茶,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两个跟着他收茶卖茶的孩子散了半年的心却再收不回来了,先后退了学。所有人都说他是被人骗了,他不信。他每年都会拿那茶出来泡,越泡感觉越差,泡到第四年,他彻底绝望了。从那以后,那茶就被扔在仓库里没人理会了。后来仓库里又进了其他各种茶,大家慢慢就淡忘了这个事。几年前,王运来得了老年痴呆症,更不记事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了那些茶,半夜要跑去仓库看茶,结果迷了路,莫名其妙掉进了湖里,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早就断了气。女人说着,情绪越发激动起来,说,你知道他被捞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女人问着话,拼命摇着头,像是在极力否定着什么,眼泪已经挡不住地往下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澜一个踉跄跌坐下来,林秀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她用手势、用眼神、用嘴巴跟围观的人一个个打了招呼,示意大家离开。有人开始往外走,瘦高个儿望向女人。女人看一眼林澜,急急跟上往外走的人,伸手往他们面前一拦,说,都不能走!今晚你们通通都要在这里当见证人!林秀还想劝大家,林澜喊住了她。众人重新入座,他请女人也坐下,女人并不领情,双手交叉往胸前一抱,侧着身子往墙上一靠,就那么斜斜地俯视着林澜。那目光冷峻得像是一把利刃,轻轻一甩,就足以把一个人死死钉在位置上。

林澜有些艰难地重新站起,走向女人,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年轻时的张狂付出代价。那年的茶确实是那十年里最好的,甚至可以说,那之后的十年也比不过那一年的好。但是,好的东西没有遇上懂的人、喜欢的人就显现不出好。当年的我太自信了,我以为这样的好茶随便收,一定是有市场的,我忽略了那几年市场风向转变迅速,很多人更喜欢爽口度高一点、发酵度轻一点的;我以为这种风向顶多吹个三五年,再说了,广东那边老茶客多,应该会有更多人喜欢传统口味,我没想到,这种潮流居然风靡了十几年,到这几年才重新回归传统口味,重发酵的茶才越来越受欢迎。我也忘了,运来手头也没有多少钱,根本禁不起一批茶叶在手上压几年。资金转不动,什么都白搭——何况他又经常有搏一把的心理……末了,他有些庆幸地说,还好,那次他只买了两担。

他何止买了两担!女人的背瞬间脱离了墙,很激动地说,不是你跟他说的吗,这种茶,只要低于两百元,有多少就可以收多少?那制茶师傅不说是你家什么表亲吗?王运来买了他和他亲戚不下十担那种风格的茶!

我当时——我——这——林澜吞吐着字句,不知该怎么解释。缓了一会儿,他转而说,这种茶,头一年喝也不错,中间的三四年味道是最差的。就像人在成长中的叛逆期,那阶段正是它各种吐青转化的重要过程。过了那几年,五年后,吐青吐完了,转化也稳定了,它就怎么喝怎么好了。讲着讲着,林澜问女人,你确定四年后,他没有再喝过?

没有。女人面无表情地回答说,越喝越难喝,再喝还有什么意思。

唉——林澜一声长叹道,这么多年,运来一直没有再跟我联系,我就估计那批茶肯定让他吃了苦头,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种茶是正宗的传统味,是我小时候喝的那种筋骨很重的茶。说实在话,当年没几个茶师能做出这种茶来,也没几个茶师敢做这种风格的茶。我知道假以时日,这种茶肯定会火,可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等居然要二十年。我自己那年也收了一些,但都卖得很不好。卖不出去也好,现在都成老茶,成了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老铁”非常风靡,这种上了二十年又是传统重发酵的,优势全面显现出来了。

是啊,老值钱了!林秀特别骄傲地补了一句。

值多少钱?女人又问。

一斤至少也要五……林秀的心比父亲的更直、口比父亲的更快,但父亲用一个眼神拦住了她。他对女人说,我曾经给他打过很多次电话,手机一直没人接,后来干脆就停机了。我也曾到广东去找他,知道他搬家了,却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如果当年他再回来找我,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得上忙。

帮忙?怎么帮?拿什么帮?女人的话语里极尽嘲讽与挖苦,一句叠着一句释放着杀伤力。她冷冷地说,你现在让我收购了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忙。

这事跟收购有什么关系?林秀觉得女人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做人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们怎么还好意思卖茶?女人连嘲带讽,每句话都翻着江倒着海,风不大浪却高。见林澜不接话,她打开身上的大挎包,取出两大捆钱说,你对王运来无情,王运来对你不会无义。我这次来就是受王家委托,替他还二十年前你帮他垫付的五千元茶款。刚开头确实是没钱还,到云南后,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他好面子,想着等再好点多还点。后来,人就傻了,糊涂了……这是二十万元,算作利息,也算这些茶的溢价吧。

不不,林澜做了个挡的动作,把钱推回女人面前,说,我绝对不能收这些钱!我绝没有收这钱的道理!你把这钱给还回去!

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林澜,突然问道,王运来有这样的姿态,你不觉得你应该有所表示吗?你不觉得你应该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他吗?

你……林澜嚅动着嘴唇,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呢?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林秀怒指女人发问。什么不属于我爸的东西?

我说什么你爸知道。女人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冷笑。

林澜有些激动起来,声音颤抖得厉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去买运来的茶,你一定跟他们家很熟吧?他的孩子呢,现在都在做什么?日子过得好吗?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这些就不劳你老人家操心了!你老人家把这钱收了,他就不欠你了。你再把王家的东西还给他,你就不欠他了。

东西我可以还给他,但我需要跟王家的人见面才行!林澜说得非常平静。

这——女人突然卡住了。我就是王家的人!我是王运来的女儿!

现场顿时像炸开了锅,林澜却像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不再说话,反身上了楼,几分钟后又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小木盒子。那个小木盒子林秀从小到大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段日子,她刚放过茶假,王运来几乎天天来家里。一天晚自修回家,她听见父亲与王运来在客厅吵架。他们应该是在争执什么,父亲非常生气,甚至还说出了“猪脑”这样的词。不一会儿,王运来骂骂咧咧地走了。她偷偷凑到父亲身边,却见他身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小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块绿色玻璃样的东西。她忍不住上前就要拿,父亲一手就挡住了,说,不能碰!看他一脸严厉,她只能断了念想。再看到它已经是五年后了,那一年,也是秋茶上市的季节,她回茶铺帮忙。父亲到广东转了几天回来,一脸的不开心。林秀帮他收拾行李箱里的换洗衣服时,掏出来一个衣服包裹住的小木盒子。她打开一看,是一个挂坠。挂坠是个非常鲜亮的翠绿色的佛像,那佛像嘴角含笑,眼帘低垂,有一种处事不惊,万里无云的意境。她拿手电筒一照,天啊,完全透明的。她抓着那个挂坠,兴奋地跑过去问父亲,这个佛公可是翡翠?是玻璃种的吗?您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佛公?是给我的吗?这个值不少钱呢!

不!这是别人的!林澜硬邦邦地说着,生硬地把玉坠拿过去,重新装进盒子里,拿着盒子进了自己的卧室。他的卧室里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

此刻,林澜一脸神圣地打开了小木盒,盒子里果然就装着那尊玉佛。女人拿起玉佛左看右看,眼里满是挑剔,满是狐疑。她甚至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上照下照,而后又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那个满绿观音。当两个玉器同时摆在她又白又嫩的左手手心上,林秀惊奇地发现,它们简直浑然一体。一样翠绿,一样剔透,一样起荧光——玉观音多了几分温润的感觉。女人紧紧地握住左拳,贴着自己的胸口,冲着林澜丢出一句,说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写满了主人的傲慢和不屑,像是一个接受投降的君王等着对方提出什么不合理的条件。

要说什么?这东西放在我手上这么多年,我都担心把它弄坏了,或者弄丢了。林澜哈哈一笑,说,好了,好了,今天总算可以让它物归原主了。

没了?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说的?

没了。

这东西就这么给我了?

对。

你就那么相信我是王运来的女儿?

所有的信息都对得上,没什么好怀疑的,而且……林澜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有些东西不用多说,都写在脸上呢!

总算是落幕了,演戏的人卸妆去了,看戏的人也纷纷散了。等最后一个客人出了店门,快憋坏了的林秀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她迫不及待地问,就这样白白给她了?王运来欠的两万五千元也不要了?

那些钱这十斤茶早就挣回来了。林澜指着盖瓯里的老铁说。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只是让他爸买了那两百斤,另外那八百斤你根本不知情,也不是找咱们家什么亲戚买的,是他跟人在赌桌上赌回来的?你不是一直说他有赌徒心理吗,他肯定就想一次性博一博,博对了就赚大了。你一直告诉他,做茶就是做茶,心里要先想茶再想钱,不要一门心思往钱里钻。他不听你的才会这样。

人都走了,还是让他留一点好印象给孩子们吧,说那些干什么,难道还让人家真的感激你?怎么感激你,真的要接受人家的二十万元?她父亲已经去世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你对他家有功啊!这茶不要说卖一斤一万元,就是卖个五千元,一百万元就已经摆在那里了。

可我让他们家的幸福迟来了二十年,我何功之有啊?林澜反问道,当年,我如果不让他买下那两百斤,他就不会有后头去动那八百斤的心思。或者说,如果我后来不再借给他那两万多元,他也不可能再去买别人要转手的茶叶。当年我就告诉他,这可能就是别人做的一个局,专门把他当猪宰的,可他就是不信。现在看来,肯定就是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正好他那天带了一块祖传玉坠在身上,人家正好就约他上牌桌,正好人家就输了,要拿茶抵债,正好他就想买茶,而赢钱的正好就看中他手上的玉坠?哪那么多刚好,上了赌桌,还有什么朋友可论的。可我要不借给他,他可能就把玉坠给当出去了……

正说着话,林秀的手机响了,有人让她到门口收货。很快,两大箱茶叶被搬进了店里,箱子上标注着“2002 王”的字眼,起码有一百斤。父女俩相互一问,谁都没有订这样一批货。她又问送货的人,送货的也说他不知道。正在犯难,那个女人的微信来信息了,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我爸说得对,世间还真的有诚实正直的人在,一直有。林秀把手机递给父亲,轻轻地说,是刚才那个女人。她指着那两箱茶,问道,难道会是她?难道是那泡茶?不可能吧?!

林澜沉默了。林秀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她问,第一轮斗茶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一会儿说没有我们的茶,一会儿又说有?

她应该是把我们的茶和她的茶拌在一起了,所以3号和6号盖瓯里的茶才会那么像。

天啊!林秀惊叫一声,又无奈摇头道,这个女人,还真是带皇口啊,带大皇口的!

原刊责编 林东涵

【作者简介】林筱聆,女,1975年生于福建安溪,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香见》《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小说集《佛跳墙》《秘密》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啄木鸟》《作品》《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