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高标
从射洪市区出发,一路向西,溯江而上约半小时,我们到了因“贵重华美”而闻名的金华山。
金华山不高,海拔仅500余米,少险峻形胜,多苍翠松柏,顺山脚而过的涪江算是最灵性的风景。沿青石小道拾阶而上,满眼林木葱郁,耳旁啾啾鸟鸣,一座柏樟簇拥的庭院吸引无数游客竞相而来。这就是当年陈子昂诵经读史的“寒窗”之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陈子昂读书台。
穿过拾遗亭,拜谒感遇厅,登临江亭而望远,山下涪水如练,碧波微漾,纵横于浅丘沟壑,浩浩汤汤东行不息。每至此时我都会想,在中国诗歌的宏大叙事中,这千里涪江,一定是一条性灵俊雅、雄健豪放的诗意之江吧。
三千年中国诗歌,就如同眼前这条蜿蜒曲廻的大江,从遥远的西周春秋潺潺而来,带着稻花香、虫鸟鸣和楚风骚韵,走过了秦汉,走过了魏晋,窈窈窕窕地来到了大唐。
这是一个强盛、自信、开放包容的时代。雄健、豪放、浪漫、婉约、激奋,以及大千世界的姹紫嫣红都统统融汇其中,铸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座巍峨挺拔的高峰——唐诗。
高峰之巅,一个伟岸身姿昂扬挺立。他就是被后世誉为“海内文宗”的大唐“诗骨”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生于射洪金华。据《遂宁县志》记载,这位家境殷实又天资聪慧的富家子,少年时曾于金华山中“发愤攻读,博览群书,轻财好施,慷慨任侠”。
唐高宗调露二年(680年),21岁的陈子昂登上了金华码头的一条客船,过遂州,进巴渝,由涪江入长江,踌躇满志地踏上了远赴长安的入仕之路。后面的故事我们都耳熟能详了,长安街头千金摔琴,上书论政夙愿得偿,以及情系苍生忧国忧民的38首五言古体《感遇诗》,还有幽州台上那首忧愤而发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后世诗评认为,陈子昂的诗承继魏晋雄健古风,一扫齐梁浮夸靡丽,以质朴刚健的语言,意蕴丰富的思想,借古讽今感事抒怀,为三百年唐诗树立了典范,由此开启了大唐磅礴浩荡、灿若星海的壮美诗幕。韩愈在《荐士》诗中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京兆司功王适偶读《感遇诗》后喟叹:“此子必为海内文宗矣!”
唐诗彪炳千余载,始于金华读书声。此后两百年,涪江之畔的读书台成为了大唐诗人们拜谒寄兴的精神寓所。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陈子昂亡故60年后,避乱蜀中的杜甫芒鞋竹杖而来。登临读书台,凭栏俯瞰,眼前山川如画,而在更远的北方,内外交困的大唐正风雨飘摇,民生维艰。何时才能中兴大治,何时才能海晏河清?先贤已逝,吾谁与和?“诗圣”悲从中来,奋笔写下了这首《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
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
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时隔一甲子,品质高洁的两颗诗心的跨时空交集,绝世诗情与家国情怀的遥相呼应,让眼前的这条大江壮怀激烈浪涌碎金,在浩若繁星的唐诗夜空中,划下了一道无比绚丽、深邃的思想之光!白居易以诗敬先贤:“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初授拾遗》)
就在陈子昂出川赴京45年后,同样是在这条大江上,另一位24岁的年轻人踏浪而来。涪水欢歌,层叠如颂,孕育、翻涌着三百年唐诗中最瑰丽、最璀璨的浪漫主义“浪花”。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年),金华以西230里的江油县青莲镇涪江码头上,这位自号“青莲居士”的“谪仙人”登上了客船,“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同样将沿着这条江顺流而下,过遂州,进巴渝,由涪江入长江;他同样踌躇满志地奔赴长安,开始了自己“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传奇人生。
从涪江出发,“诗仙”李白用了37年的时间,将极致的浪漫主义汇入了唐诗的七彩星河。以涪江赋予的灵性,为波澜壮阔的三百年唐诗注入了豪放飘逸、慷慨激越的浪漫主义基因,且传承千年弘扬千年,为此后的中国诗歌烙下了深深的“涪江印记”。
送走了“诗骨”“诗仙”,迎来了“诗圣”杜甫,诗情激荡的涪江意犹未尽,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一江碧波又簇拥着另一位五十八岁的老者来到了金华下游90里的遂州长江县。
在遂宁文史专家杨世洪、胡传淮所著的《遂宁史话》一书中,详细记录了贾岛任长江县主薄的前后因由和诸多史实轶闻。在任三年,这位以苦吟推敲闻名于世的“诗奴”不仅为官清廉勤政爱民,且“卷不释手”笔涌锦绣,为眼前的山水、人文、时事写下了不少传世诗篇——
“长江飞鸟外,主簿跨驴归。逐客寒前夜,元戎予厚衣。雪来松更绿,霜降月弥辉。即日调殷鼎,朝分是与非。”(《谢令狐相公赐衣九事》)
“庭树几株阴入户,主人何在客闻蝉。钥开原上高楼锁,瓶汲池东古井泉。趁静野禽曾后到,休吟邻叟始安眠。仙都山水谁能忆,西去风涛书满船。”(《处州李使君改任遂州因寄赠》)
“梓匠防波溢,蓬仙畏水干。从今疏决后,任雨滞峰峦。”(《郑尚书新开涪江》)
“明月长在目,明月长在心。在心复在目,何得稀去寻?”(《明月山怀独孤崇鱼琢》)
贾岛对长江县的深情和眷恋,不仅融入了那些长长短短的诗句中,就连一生心血所结的诗集,也被其命名为《长江集》。他死后,更执意葬于“遂溪明月山之阳”(《唐志》)。贾浪仙与长江县,真正做到了水乳交融合而为一,于是,后世也称贾岛为“贾长江”。
无论为官之德,抑或苦吟之执,贾岛均是唐代诗人心中的偶像。以至于贾岛亡故后,天南海北数十位诗人不远千里赶赴蜀中,凭吊这位苦吟诗人在涪江之畔的芳踪雅迹,留下无数情深意重意境深远之作,书写了一段“晚唐诗人会长江”的文坛佳话,也让涛涛涪水涌动着氤氲芬芳,为唐末的诗情彩绘出最后一抹霞光。
两百年间,从雄健高蹈的陈子昂、瑰丽豪迈的李太白,到悲天悯人的杜工部、清奇幽微的贾浪仙,一江碧浪鼓瑟吹笙迎嘉宾,发酵着诗香承载着情怀,在涪水之上树起了大唐高耸云巅的诗之高标!
走进涪江,就是行走在飞翔的诗句上;聆听涪江,有一种诗意的幸福在心底荡漾。
涪之乡愁
2020年4月的一天,《遂宁日报》刊发的一则消息让老遂宁们兴奋不已:潼南、遂宁正式签订《关于共同推进潼南双江航电枢纽建设合作意向协议》。该工程的建设,将进一步畅通涪江“黄金水道”,沿途提升改造后,千吨级船舶可从四川绵阳直达重庆朝天门码头,再现涪江“浆橹相依、樯桅如林”的繁荣水运盛景。
没见过涪江木排、没听过船工号子、没见识过千帆竞发涪江航运的人,是很难体会这种发自于肺腑的欣喜的。涪水泱泱,东西纵横1300里,一头,连着岷山的雄健与仙灵;一头,牵着川渝的繁华与烟火,如一根坚韧丰润的脐带,为3.64万平方公里的巴山蜀地供给着源源不断的生机。千年的航运输送着人员物质与富庶,也不断创造、丰富着逐水而生的城市文明——
清晨,一夜浓雾渐渐消散。临江的青石道路上,嘀哩嗒啦的马蹄声、吱吱呀呀的车辘轳声,与匆忙的脚步、沉重的货物一道,由远及近,破雾而来。码头上,商铺拆卸门板的呯嘭声相继响起,船家倾倒的废水在河面溅起层层涟漪,茶肆飘来的茶香,客栈溢出的粥香,还有一声声招徕的吆喝,袅袅轻荡如歌……被惊醒的码头伸一伸懒腰,松一松筋骨,再打上一个呵欠,沉寂一夜的河埠头顿时就鲜活、喧嚣甚至有些混乱地忙碌了起来。
艳阳当空时,千帆尽起,解缆起航。平武的原木、绵阳的粮棉、遂宁的井盐白芷顺水而下,潼南的桑麻、铜梁的禽畜、合川的煤炭钢铁溯江而上。满载货物首尾相连的大小货船,过江之鲫般穿梭于清波之上,绵延而来,蜿蜒而去……
这样的码头,遍布于涪江沿岸每一座城镇的江畔。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天都在这些古老的码头反复上演。千百年来,它几乎已成为这些城镇的空气或基因,根植于这片土地,被一辈一辈地传承、吸纳并延续。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飘飘缈缈的江雾中,排排木筏正逐浪而来。“哟嗬嗬……哟嗬嗬……”,声声号子高亢嘹亮,正刻画着涪江之上千里放排的粗犷、豪迈与悲伤。
春暖花开的三月,多情的春风让相思一季的瘦水精神焕发,江流日渐丰盈,波峰浪巅激情荡溢。
岷山之上,“伐木丁丁,鸟鸣嘤嘤”(《诗经·小雅·伐木》)。阳光穿过树梢枝叶映照着强健的身躯和挥舞的斧头,古铜色的肌肤上汗珠如豆。“嗨!嗨!嗨!”发自胸腹的力量呐喊着,“嘭!嘭!嘭!”斧斫劈击的声音交汇着,然后,一声穿云破帛的喊山声响彻山岭:“嗨——倒——喽——”树干折断的咔嚓吱呀声,参天大树轰然倒地的如雷巨响,共同合奏成大山深处一曲雄浑、激情的交响乐!
暮春渐远,初夏已至。一江碧波化黄龙,正是涪江放排时。
山下林场的江面上,放排汉子正捆扎木排,安装排舵,搭建窝棚,无数道十余米宽、数十米长的巨型木排静浮漾漾春水间。在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清晨,祭拜完山神河神诸天仙佛后,精赤着上身的汉子跳上了木排,解缆东行。这时,江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阵阵深情却又凄清的歌谣悠悠响起:“哥哥放排去山外,深深山谷雾不开。妹妹天天在山115730a23ab06d3eb8e8f3dae960573a崖,盼哥平安早回来……”(《四川新民歌三百首·哥哥放排去山外》)放排汉子的心随歌声抽搐颤动着,但他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多看一眼,或许就再也无法迈出放排的脚步!
在某一处偏僻的山坳里,在某一处简陋却不失温馨的农家小院前,有伊呀学语的小儿,有临窗而织的娇娘,还有满头华发倚扉而望的父母。汉子是天,汉子是脊,汉子的肩头承载着太多的期望!放排汉子深吸一口气,睁大如铜铃的眼,用力一撑手中粗长的竹篙,毅然决然地开始了搏风击浪的远行,也踏上了生死未卜的漫长放排路。
没有亲历过放排的人,是很难想象千里涪江上放排的危险和艰辛的。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遂宁非遗故事》一书中有这样一组关于涪江航道的数据:“有险滩214处,最大流速3米/分钟以上,最大降比达1.9%。”放排江心,既要经历航漕弯曲、滩长水陡、险滩暗礁等险恶航程,也要遭遇风骤雨暴、湍流漩涡、浪大水急的恶劣天气和水情。“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呀,小心木排撞山边。长篙撑破月下水,前有激流,后有漩涡。激流漩涡不用怕呀,浪里跳白下银河。借得顺风好掌舵,驾彩云,荡碧波,彩云荡碧映水中呀,龙头一摆出山窝。”没有人知道,一首不满百字的《放排歌》,到底吸附了多少放排汉子的魂魄,浸泡着多少年迈双亲的眼泪,饱含了多少娇妻小儿的思念,只有在一道一道木排穿过狂风暴雨、避开险滩暗礁、穿出湍流漩涡后,我们才能在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子中听到生命燃烧的声音:“哟嗬嗬……哟嗬嗬……哟嗬嗬……”
“无数涪江筏,鸣桡总发时。”(杜甫·《奉使崔都水翁下峡》)这样的涪江木排,这样的涪江号子,是一幅壮美的画,是一首凄美的诗,是一代一代放排汉子用血肉之躯蹚出的悲欢人生路!
春日泱泱,夏日汹汹,秋日丰腴,冬日枯瘦。无论涪江如何善变,无论你喜她恨她怎么看她,她都与祖祖辈辈的巴人蜀民一道,慢慢地刻画着这里的山川形态、风物人情和城市的演化变迁。比如,位于涪江中游、扼据川中要冲的遂宁,水陆交通畅达迅捷,曾有“千樯云集,车毂织络”(《遂宁市志·交通篇》)之盛。至民国时,涪江航运有木船1000艘,营运里程772公里,“至重庆,下水5天,上水10天”。1770岁的古城遂宁,也有了“东川巨邑”“川中重镇”之誉。
大河上下,这样的城市还有很多,皆因水而聚、聚族成邑,因涪水的滋润而昌盛繁华。来看看那些名字吧:平武、江油、绵阳、三台、射洪、遂宁、潼南、铜梁、合川,还有无数的点缀其间的城镇村庄。勃勃而生、渐次而立的城市文明如江中浪花,诗化了巴蜀的历史人文,也刚健了巴蜀的脊梁精神。
二十世纪中后期,由于各条支流的先后渠化,涪江日渐枯竭,内河航运也渐渐衰落。搏击风浪的木排没有了,响彻云霄的号子消失了,穿梭如织的客船货轮也踪影杳杳,一江清波慢慢就少了颜色,失了灵性。所以,当双江航电枢纽建设消息传来,那已隐匿多年的沉甸甸的乡愁就瞬时涌上心头——那种欣喜快慰真是挡不住更藏不了,就在心尖翻滚涌动。
2023年3月,更多的好消息传来,在四川省交通运输厅的一份公文中明确:涪江全流域规划的21个梯级建设已纳入水利部《水运“十四五”发展规划》,其中,重庆境内5座,四川遂宁、绵阳各8座。为早日实现涪江复航,川渝《共建长江上游航运中心实施方案》已落地施行,目前四川段航道已建梯级12座,形成198公里库区航道,涪江遂宁段55公里已纳入国家高等级航道。而上接遂宁三星航电枢纽,下连潼南航电枢纽的双江航电枢纽工程,已是重庆境内的最后一个梯级。
现在,我们可以满怀憧憬地眺望这条既承载着数千年大河文明,又提供着生生不息生命养料的“黄金水道”,想象着它又将会催生怎样的盛世繁花,酝酿怎样美好的新的乡愁?
城之咏叹
20世纪80年代,央视制作的纪录片《话说长江》创下了令人咋舌的40%的收视率。这部代表了中国纪录片最高水准的25集大片,全面刷新且形象化了我们对这条中华民族母亲河的认知。当时的青葱少年心里想,如果能拍一部《话说涪江》,那该多好!
夙愿在四十年后实现。2023年6月,刚成立不久的川渝九地媒体联盟举行的第一场大型联合采访——“行进涪江·川渝九地高质量发展媒体调研行”在涪江的源头——松潘黄龙拉开帷幕。共襄盛举的记者们十分兴奋:在前后22天、总里程5000公里的采访中,我们将探秘涪江源头并顺江而下,用笔和镜头去记录、讲述生态涪江、人文涪江,探索涪江沿线9座城市的形象、气质和精神,去谱写一曲波澜壮阔的当代“涪江之歌”!
六月的黄龙是谪落人间的仙境。彩池、雪山、峡谷、森林和漫山遍野知名不知名的繁花,让“人间瑶jd3dYN6FboXRZlYShign7A==池”清雅绰约,遗世而立。涪江则是一位静极思动偷溜而出的仙女,一滴滴、一线线,由冰雪而成涓涓,由细流而成溪涧,带着一袭远古的幽香,撒着欢儿向东奔涌而去,蹦蹦跳跳就来到了平武。
这是一座被高山峡谷簇拥、两千年“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幽远小城。周秦时,有氐羌人聚邑而建“白马国”,至三国蜀汉置江油关,西晋武帝定名平武县。悠远的历史、险峻的地貌,让小城虽布衣荆钗却清新高冷,与喧嚣浮华隔绝,与自然天籁相融。森林湖泊形成的苍古清幽原生态,让这里成为大熊猫、川金丝猴、林麝、亚洲金猫、红豆杉、珙桐等珍稀动植物栖息繁衍的天堂。雪宝顶自然保护区、王朗自然保护区、泗耳自然保护区、小河沟自然保护区、龙池坪森林公园,如珍珠般散布山川沟壑间,涂抹着“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天下大熊猫第一县”“2020中国最美县域榜单”的重彩工笔。当然,这里还是涪江木排的始发地,还有余音绕梁缠绵绯侧的民歌山歌涪江号子……
民歌山歌歌声悠悠,随湍急江流出了高山深峡,来到了一片沟壑纵横的葱笼之地。这里,一个浪漫的少年在等着她。“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少年的心性奔放奇崛,少年的情怀慷慨激越。小匡山上的夜读青灯,太白祠外的孤峰文笔,磨针溪畔的磨杵声和老妪的教诲,都倒映在碧波如镜的江心,成为了涪江亘古不变的风景和记忆。少年与江流相约,于青莲古镇的老码头出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翱翔千年,歌咏千年,民歌山歌都成了诗歌,江油也有了“李白故里”“中国诗歌之乡”的冠冕。一年一度的“李白文化节”,为今日之涪江增添着新的浪漫与豪情……
浪漫与豪情在涪水之上碰撞奔腾,在下游数十里的绵阳融为洋洋大观。子云亭上的汉赋玄思,金牛古道的木牛流马,翠云长廊那郁郁葱葱荫庇千年的张飞柏,都是汉家的风流才情,啸傲涪城的激荡风云。到了二十世纪,群山之间拔地而起一座城——中国唯一的科技城。两弹一星,三线建设,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奇迹”在这里逐一变为现实,冉冉升起的蘑菇云,记录着邓稼先、于敏等成千上万科技精英“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不朽传奇。这里,还有总体规模世界第三、亚洲第一的风洞群,近50万次的科学试验,让“神舟”载人飞船翱翔于苍茫宇宙,歼10、歼20、运20等大国重器守护着祖国的碧海蓝天。国防军工、航空航天、科技产业,强大的核心竞争力为绵阳戴上了“富乐之乡、西部硅谷”的桂冠……这是一座英雄之城。这里,是探寻中国精神的“诗和远方”。
与英雄之城一衣带水毗邻而居的,是一座古朴清幽若深深庭院的小城。这座因城西“蔚然奇秀,远近瞻望如台星”之三台山而名的城市,经历过大唐“川北重镇、剑南名都”之盛,遭遇了由府而州、由州而县之衰,2200年的盛衰浮沉让小城如一位通透恬淡宠辱不惊的老人,只以淳朴的胸怀和爱接纳着这个世界。唐代宗宝应元年,“诗圣”杜甫踽踽而来。寓居三台的1年零8个月间,写下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150多首爱国忧民诗篇,留下了“蜀中第二草堂”梓州杜甫草堂胜迹。1938年,辗转万里的东北大学内迁三台,风雨如晦,共克时艰,乱世烽烟中赓续中华文脉薪火相传。“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何处莺啼切,移时独未休。”(杜甫《上牛头寺》)送走了避乱的“诗圣”,送走了移迁的学子,古老的小城复归平静,默默躬耕于陇亩,笑看月圆月缺。
涪水鳞鳞,掠过金华的诗情,挟着沱牌的醇香,来到了“锂”想之城射洪。在这里,比子昂诗更早的是五谷酿成的酒。《华阳国志》载:“射洪酿酒,始于西汉,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以“稻、粱、黍为料,药曲发酵,小缸封酿”的“春酒”又被“诗圣”写成了诗:“射洪春酒寒仍绿,目极伤神谁为携。”(《野望》)至明嘉靖时,邑人谢东山以“易酒法”独创“固态发酵、固态蒸馏”之谢酒酿造工艺,经500年传承创新,成为了今天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沱牌曲酒酿制工艺。诗歌咏叹着醉人的生活,五谷则发酵着一段新的“锂”想:以天齐锂业、沱牌舍得、四川美丰为龙头,射洪正加快建设锂电新能源、食品饮料、能源化工“三大千亿产业集群”。“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你说,这是诗,还是酒?可以说,这是一座城市诗意与酒香共同创造的标识和骄傲。
离开诗的国度酒的故乡,一路向东的涪江一不小心就流进了一幅画里。这幅画,因1770年前桓温伐蜀“止戈息乱,遂得安宁”而名。这幅画,因过军渡电航水利工程而徒显平湖三百里。城在水中,水在城里。城中之水与水中之城同样不疾不徐,从容温婉。徜徉画中,可拜谒千年灵泉的九重梵宇,聆听皇家禅林的袅袅梵音;或去硅化木国家地质公园感怀亿万年时光的沧海桑田,于国宝宋瓷前品读“薄如纸、碧如玉、声如罄、明如镜”的绝世风韵,在卓筒井“大顺灶”旁慨叹中国古代“第五大发明”“世界石油钻井之父”的精工匠心;亦可在涪江生态湿地公园的蒹葭葳蕤中,在世界荷花博览园的连天碧绿里,披霞拥翠沐浴暗香徐徐。“不羡画中仙,只做画中人。”这座中国优秀旅游城、国家园林城、国际花园城,真是一方宜居“养心”福地。
一出遂宁,涪江就算进了重庆地界了。疾行的江水放缓了脚步,在潼南双江回旋、凝眸,久久不舍离去。这是一座始建于明末清初、保存颇为完好的“年轻”古镇。红砂岩铺就的道路沿江延伸,灰瓦穿斗房鳞次栉比,错落的楼台,幽静的宅院,影录着400年时光的印迹,也承载着一段无法忘却的红色记忆。一进三重的古朴“邮政所”(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任书记、革命烈士杨闇公旧居)里,还回响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琅琅吟诵;“长滩子大院”(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任国家主席杨尚昆旧居)的屋宇翘檐间,还辉映着振兴中华的赤子丹心;老宅后院的那棵柚树下,撒满了兄友弟恭食柚言志的豪情与欢笑……兄弟姊妹12人,2名同盟会会员,6名共产党党员,红色双江的“杨门传奇”值得来看看,应该被铭记。
至铜梁,已奔行千里的涪江愈显丰腴妖娆,一江碧水不仅孕育出中国第八处旧石器文化、距今2.5万年的“铜梁文化”,也勾勒出了华夏图腾——中国龙的飞扬雄姿、威猛神韵。铜梁龙舞最早现于唐宋,至明清时已广泛盛行于城乡。“上元张灯火,自初八九至十五日,辉煌达旦,并扮演龙灯、狮灯及其他杂剧,喧阗街市,有月逐人、尘随马之观”(清光绪版《铜梁县志·风俗篇》)。铜梁龙舞有龙灯舞、彩灯舞两大系列。龙灯舞包括大蠕龙等10大种类,彩灯舞有鱼跃龙门等12个品种,皆造型雄奇,气势偾张。其中大蠕龙声名最显,身长50余米,龙身24栋,制作繁复精美,色彩艳丽斑斓,又有双龙戏珠、翻江倒海等龙舞50余套路,游、滚、翻、穿、绕、盘、腾、跃等多种技法。火龙舞动时,口中火、脊上火、腹中火、场中火、升天火缠绕龙身,1500℃铁水当空炸裂流星漫天……铿锵激越的川剧锣鼓中,天上人间,绚烂翩跹!
挥别火树银花,乘“中华第一龙”顺江而下,来到了涪江的最后一段——合川。浪漫的诗歌也好,繁盛的经济也罢,在这里,都演变成为汉民族铁血的壮歌、凛凛的风骨。790年前的南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长达40余年的宋蒙战争拉开帷幕。公元1243年,合川钓鱼城下战鼓如雷,烽火漫天。刁斗、狼烟,金戈、号角……36年,一座悬垂孤城坚若磐石,任尔风骤雨狂山呼海啸,始终傲立三江口(涪江、渠江、嘉陵江)上。“上帝之鞭”折戟沉沙,寂寂无名的小城挺直成为一个民族不屈的抗争脊梁。公元1279年,南宋灭亡,在得到城中百姓安全无虞的承诺后,守将王立弃城而降,与36名忠勇袍泽拔剑自刎,以身殉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昭昭日月,光耀千秋!
……
踏浪而行。或生态或文化,或科技或产业,或红色赓续或家国情怀,那些才情、智慧,风骨、气节,由川北而川中,由川中而川东,在3万余平方公里的巴蜀大地上百折不挠地倔强伸展,在无数时光的磨砺后慢慢地枝繁叶茂,慢慢地花开馥郁,然后硕果满枝,累累而实,汇成了一个古老民族灿烂历史上瑰丽、宏博的厚重一页。
一曲波澜壮阔的“涪江之歌”,唱的是国人的骄傲,说的是巴蜀的自豪。在成渝“双圈”,在长江经济带,在中国经济增长第四极上,滋润着伟大复兴“中国梦”之繁花似锦,万蕊吐芳。
讲述“涪江故事”,唱响“成渝声音”,也是文艺工作者当仁不让的责任和使命。
杨俊,1970年生于四川省遂宁市,现为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遂宁市作协主席。先后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散文、杂文、小说、文艺评论800余篇。出版有散文集《行思录》《尘烟一缕》《思古遂州》《遂宁非遗故事》、新闻通讯作品集《见证》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