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兵”
晚九点,风声紧起。项群心一阵鼓荡,撞击着胸腔,像填满了杂物的口袋。项群修改完役前集训讲话稿,非但没轻松,反觉隐隐不安,像是忘了一件紧要事。
办公室座机又响,这是今天的第三十七个电话,韩部长打来的。
“小项,那个邵庸,是不是要二次入伍啊?”虽说项群是安广区人民武装部政委,与韩部长同为主官,但韩部长资格老,既是区委常委,也是项群老上级,场面上喊项群“政委”,私下里多叫“小项”或“项”。
“没有。”项群记得很清楚,军事科的汇总材料他看过不止一遍,今天还上网查过,确定没有邵庸,“您怎么问起他来了?”
“你对他印象怎样?”韩部长问。
“很好。”
“嗯,印象这个东西不牢靠,你得留点意。”韩部长话说一半。
“部长,到底啥情况?”
“据说,这小子有精神问题——不过,人家没报名也就算了。你值班够累的,早点休息吧。”
精神问题谁都可能有,唯独邵庸不会,这货是个乐天派!项群挂上电话时,还不禁摇头笑了一声。邵庸复员后来过武装部,那时项群正在省军区参加培训,没碰上面。倒是去年九月,项群视察民兵应急分队时遇见了邵庸,他已然成了本地名企“安尚窗业”的销售副总监,一派意气风发,能出什么问题?
韩部长这一问,肯定不是空穴来风。项群径直到一楼值班室,找林干事了解情况。
林干事原是部里的正连职干事,后转为委任制文职,表弟就在安尚销售部门工作,他肯定了解邵庸近况。
林干事使劲摇头,说:“说邵庸精神出问题的人,肯定有问题,不是嫉妒就是忌惮,邵庸进公司刚一年,就做到了销售副总监。去年,他为安尚签了五个大单,销售提成至少百万,妥妥的王者,要不是总监资格老,邵庸早该是销售团队的老大了……”
可平白无故,韩部长提邵庸做什么?项群觉着不对劲,又拨通了韩部长手机,韩部长说:“里边涉及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邵庸应该还有其他问题,明天细谈吧。总之一点,邵庸如果当兵,劝退不劝进,他还是信服你的。”
邵庸怎么可能二次入伍呢?他之前当兵就是在艰苦地区,还没当够?
四年前,邵庸从信息工程学院毕业,陪着同窗李小悦来武装部体检。体检人多,一直从楼道排到了院外。八月酷暑,烈日当头,别人都挤到了阴影里,独他站在阳光地儿,头上顶了本杂志,自顾自看着影子的大方脑袋发愣,那副一本正经的吊儿郎当,引起项群注意。
项群问他怎么了。邵庸说这地儿凉快。
项群936bd3ea3d55219e81c54c3298b7aed3试试,果如其言:人群扎堆的背阴里一片闷热,空调外机散发的热气里还带着臭味儿;阳光下虽然晒烤,但空气流通,且背后门岗的窗子里还透出股股凉意来。
项群说:“不错,有脑子。”邵庸笑起来,一滴汗珠挂到厚大的鼻翼上,像颗闪亮的鼻钉。他赶忙从口袋掏出没开封的矿泉水递给项群,指着同窗李小悦说:“那家伙脑子更多,屁股上都是脑细胞。”
项群看一眼阴影里的李小悦,轻轻把邵庸的水瓶推回去,说:“有台电脑坏了,能修吗?”邵庸说:“手到擒来。”他三下五除二摆弄好电脑,竟还把自己的U盘留下了,说:“咱当不了长城一块砖,就贡献一块盘,也免得泄密。”
项群说:“你倒是个好苗子。”邵庸大鼻子一皱,双手捏腰,掐掐肥肉,说:“首长别挖苦人啊,我是个银样镴枪头,胖,还近视,败坏我军形象啊!”
项群说:“试试呗,反正也是来了……”
邵庸体检,视力刚好合格,体重倒是稍超,经过两周役前集训,已然达标。他就这样参了军。
邵庸和李小悦一同去了南部战区空军某旅,但新兵集训期间,李小悦闹情绪,不想干了。当时还是人武部副部长兼军事科科长的项群赶到昆明部队协调,做李小悦的思想工作。按规定,不论是发生政治退兵、身体退兵还是思想退兵,武装部都负有直接责任,当退兵数量达到一定比例时,武装部主要领导是要挨处分的。安广区武装部已经连续三年无退兵,李小悦真要被退,处分倒说不上,部里的先进可就保不住了。
李小悦牙关紧闭,不说原因,不谈条件,脸上苦出了渣,就是要走人。项群无奈,跑了三十公里接来邵庸——他们新训不在一处。邵庸看见项群就来个熊抱,大嚷后悔。项群以为他也不想干了,抬脚就踹,邵庸侧身躲过,笑道:“我后悔当兵当晚了,一天五身大汗,掉了十八斤肉,还能痛痛快快吃——哎,这儿的米线带劲,屎都拉得筋道,痛快!”
项群被逗笑,请他做李小悦的思想工作。邵庸说:“等我劝说成功,您得买两包软中华。”项群说:“干吗非得等呢,现在就买。”
邵庸与李小悦单独待了三十七分钟二十五秒。他出来时叹口气,搞得项群心里一紧。邵庸抽支烟说:“比较失败,我以为十分钟能搞定,结果用了快四十分钟。”项群以为他在卖关子,不料这小子倒深沉起来,还引用了一句名言:“人是个浮躁的生物,很多时候还不如动物,往往因为一顿饭就改变了人生看法。”
项群问:“到底怎么谈的?”
邵庸摇头说:“这是隐私。但我可以肯定,他不会再闹了。”
果然,李小悦挺过了新兵连,后来还成了连队骨干,现在已是中级士官了。邵庸则被分配到了一千公里之外的雷达站,当了名雷达兵。他那个地方属于热带雨林气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天太阳,最长的一场雨,下了四十五天。
一年后,项群才听说邵庸遭遇雷击,所幸有惊无险。所以上次见面,项群便戏称他是“雷击兵”。
项群正思绪纷飞时,手机又响,竟是邵庸。邵庸说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从高铁站到家,正好经过人武部,如果首长在单位,想见见面。
项群说:“来吧,等你。”
嗅觉
风越刮越猛,空中像奔驰着一片山峦,树木摇摆如发丝,而头发却像一蓬骆驼刺,在羽绒服兜帽中蹭出粗糙声响。项群在院中疾走几圈,直到身上发热。他喜欢这样的风天,似乎只有借助凛冽风势,才能看清楚记忆中的戈壁沙漠。
那是青春戍守的所在,广阔苍茫,容得下蓬勃生长的野心和失魂落魄的麻木,接得住撕心裂肺的呐喊和反复交替的愚蠢,看得见骨头里的闪电和绝望背后的光芒。那也是军旅扎根的地方,让本来只打算服役两年的项群留队提干,让他这个工科生突然迷上了文字与诗意。
一股风旋过,仿佛带了钩齿,扯开了羽绒服拉链,豁开了军衬衫,露出鲜艳的红秋衣。他笑骂一声,索性拉开外套,放松腰带,顶在风里,将秋衣衬衫一层层掖好扎紧。项群今年三十六周岁,本命年。媳妇由内及外、自下到上买了一套红。可在项群看来,红内裤、大黑腿,看着别扭;红袜子、绿军装,搭配滑稽,挑来拣去只穿了件红秋衣。
一辆出租车停在武装部门口,邵庸着黑风衣白衬衫,一下车就敬礼,身边的行李箱被风推出老远,一直滑到了项群脚下。
“您看看,比我还心急。”邵庸抓过箱子放进门岗,搓手嘘气,拥着项群上楼,走到门口处,替项群拍去肩背上的灰尘,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装。
“怎么想起这时候过来?”项群问道。
“心血来潮,特想见您,顺便蹭支烟抽。”邵庸端起准备好的茶杯灌了两口水,再提壶给项群和自己的杯子里续上水,“您那好烟再不拿出来,可就干巴了。”
项群不抽烟,抽屉也从不放烟,便要给林干事打电话借包烟。邵庸一笑,指着办公桌抽屉道:“里边有烟。”项群刚开始以为开玩笑,见他说得认真,便拉开抽屉,果然发现理论学习笔记本里有两支细支中华——应该是前天某副局长递来的,收拾时没留意,顺便夹了进去。
“你怎么知道的?”项群问道。
邵庸掏出打火机,说:“闻见的呗。”
“这能闻见?”项群起身,站到邵庸的位置,使劲嗅两鼻子,又扭头白了一眼邵庸,“闻个屁,又弄玄虚。”
邵庸点上烟,嘻嘻笑道:“您以为我这雷达兵白当了,鼻子里都装着微型雷达呢。”
“那你再闻闻,看我屋里还藏了什么?”
“哎,您这儿还真藏了个秘密!”邵庸使劲闻闻,突然放低了声音,“不知道该不该说。”
“实话实说。”
“要听实话,先来点食物呗,饿了。”
项群大笑,给食堂打去电话。他晚饭也没吃,听说邵庸要来,嘱咐食堂胡师傅准备些面条。不到一支烟工夫,面条就送了过来,一人一碗。邵庸吸溜一口面,连连点头,说:“这葱油面地道——哎,咱们食堂胡师傅是女同志?”
项群瞪他一眼,说:“胡师傅是老军工,哪来的女同志?”
邵庸喝口汤,咂摸一下,说:“我咋还吃出了妙龄少女的味道?”
“你小子,注意着点啊,花花世界可以看,可别长这些花花肠子。”项群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抄起电话问了几句,嘴巴大张,直接吐出半尺长的感叹号——邵庸说得真没错,刚才那碗面确实是胡师傅二女儿做的。今天风大,她开车过来接父亲,替父亲做了顿面条。
邵庸埋头吃饭,额头上泌出一层细汗。他拿纸巾擦嘴时才瞅见项群的表情,问:“咋了?吃得不舒服?”
“邵庸,你是雷达兵还是警犬兵,怎么整了个狗鼻子?这面条还真是胡师傅二闺女做的。你给我说说,你刚才还闻到什么了?”
邵庸把第二支烟点上,说:“首长,先说好啊,言者无罪。我给您整个玄学:刚才我闻到了一股敌意,但这股敌意肯定不是来自您这儿,而是来自别人。什么感觉呢?就像有人说我坏话似的。”
“敌意?敌意是什么味道?”
“类似农药敌敌畏那个味!”
项群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连韩部长跟自己打电话的事他都能闻出来?突然之间,他警惕起来,感觉邵庸在玩套路,这小子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新兵,两年生意场,他或许已然变成了老油条。他找自己,估计不是什么心血来潮,只怕是筹划已久,说不准还经过了一番侦察探询呢。
“邵庸,找我干什么?不用转弯抹角!”项群眼神严厉起来。
邵庸也严肃了表情,说:“首长,我想二次入伍——”
“果真要当兵?”
“嗯——”
项群盯着他问:“下定决心了?”
“没呢。这心呀,跟名字一样,虽然是自己的,却总被别人提着,很难决断。”邵庸摇头,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这次来,就是想让您帮我理理头绪。”
“谁还知道你想当兵?”
“跟总经理说过,他对我够意思,怎么着也得提前打个招呼吧,但也只是透露了一点意思而已,没有明说。”
听邵庸讲完,项群点点头,大致推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邵庸的优秀,安尚老板肯定不想放。安尚虽是民营企业,却算是本区的纳税大户,同区政府关系密切,为阻止邵庸当兵,老板便疏通关系预设一道关卡,把雷埋到了武装部。如此说来,给韩部长打招呼的人至少也是区领导。
项群应该做的,是把邵庸当兵的念头掐死——的确,现在征兵不愁没人。
前些年,征兵难,为了征够兵员,武装部一边找领导要政策要资金,一边跑村镇搞宣传、抓督促。征兵中期,征兵工作领导小组往往还要再次召开发动会,对征兵工作再动员、再部署,费尽了气力。这几年因为待遇优厚,兵源已经不成问题,报名参加人数与实际走兵人数比例始终保持在五比一左右,今年估计得达到六比一。
换句话说,部队不缺邵庸这个兵。邵庸也不缺部队那个待遇。
“劝退不劝进。”韩部长这话意味深长。邵庸应该还有其他问题。在这几年的征兵工作中,项群稀奇古怪的事见过不少,小心点总没错。
或许,这小子是在演戏,想借当兵要挟老板提职加薪?或许,犯了什么事,想再次入伍逃避责罚?
“想去哪个部队?”项群喝口茶问道。
“回老部队呀,山顶上的雷达站。”邵庸说道。
“邵庸,抽完烟,赶紧滚蛋。”项群认为他在胡扯。
“是,我听首长的。”邵庸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把手伸向口袋,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袋子,拿出个煮鸡蛋,在桌上认真地滚了一个圆圈,举手敬礼,“邵庸滚蛋完毕,请指示。”
看着一本正经的邵庸,项群到底没憋住,笑得山摇地动,连腰带都笑开了。
独家秘籍
一场笑,足足三分钟。项群从办公桌笑到沙发上,又从沙发上笑到窗子前,眼泪横流,胸腔咔咔作响,连咳老痰。
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项群像被洗涮一遍,疲累顿消。他这些日子确实忙,单位的事、家庭的事一波接一波:召开征兵工作部署会、准备役前集训、迎接教育检查、协调推动基地建设进程……韩部长明年要退休,摆出了交班的姿态,项群必须事事冲在前边。
“怪不得你小子能成销售大拿,要我是老板,也不会放你走。”项群盯着他说,“邵庸,你说实话,你入伍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不瞒你说,我怀疑你当兵是个假动作,是想借参军这个幌子向公司要职务、要待遇——以你的能力,是可以当上销售总监的。”
“首长,您这一问,我期盼已久,如果不问,我倒觉得是敷衍。今天我好好透个底,有啥说啥。您呢,有眼光,有魄力。”
“别拍马屁,捞干货。”项群打电话给林干事,让他拿包烟上来,“说吧,我奉陪到底。”
“刚才我看您穿了红秋衣,今年是首长的本命年?”
项群点点头。邵庸也点点头,把自己的腰带松开,撩开衬衫,露出红背心,又撩开红背心,露出红内裤的边缘,他说:“今年也是我的本命年,到今年七月,整整二十四岁,再不走,当兵就超龄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而您说的那个‘待遇’,够多了,多到我都有点害怕了。”
林干事放下一包烟,打过招呼,转身出去。邵庸抽出一支来,拈在手里,说:“这两年,顺得出奇,年薪加提成,挣了不少,房子车子全有了。此外,我支持了好几个自媒体,当时没想着挣钱,但回报相当可观,简直像一片原始森林。原始森林您去过吗?看着密密麻麻,其实没多少大树,树木为了争取有限的阳光,拼命生长,没有精力长粗长壮。野心这个东西,跟原始森林一样,是会遮蔽阳光的。”
“据我所知,你们那个雷达站光照极少,条件艰苦,你还遭了雷劈,为什么还要回去?”
邵庸点上烟,望向窗外,像是在听风声,又像是在回忆。“确实,那儿不是人待的地方。雨从四月开始,一直下到年底。雨一停,雾就会上来,雾还没散,雨又下起来,见到阳光就像挖到了金子。坐到太阳下边,感觉自己修炼成了丈六金身……”他吐口烟雾,“那儿是神待的地方。总有一个时刻,你会觉得自己渡劫封神了。”
“你的‘度劫’是啥情况?说来听听。”
邵庸坐直了身子,脸上掠过一丝肃穆,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首长,这是独家秘籍,绝对首次披露,有个部队美女作家采访,我都没说实话呢。如有虚构,纯属瞎掰,我要忽悠了哈。”
他喝口茶,说:“那天晚上,我从方舱里出来,外边下着雨——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场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十二天。走到篮球场边时,我抬头见山峰南边喷出一片蓝色闪电,如梦如幻……正欣赏时,突然觉得头皮发麻,耳边像有音乐,那种声音很奇妙,像是用彩色绸缎演奏出来的。紧接着,头发竖起来了。我们都有过训练,知道要有雷电,赶紧下蹲,双手还没摸到膝盖,就像被炮弹轰了一下,整个人飞出去,感觉摔成了渣,每个渣渣都钻心地疼,你甚至都能看见手指间的电流,像粉红色的蜘蛛网。那一刻,我看见雷达站发着光,听到了山的心跳,闻见了前所未有的味道……后来三天,全身麻木,感觉不到温度,闻不到味,我一直觉得自己要死了。”
项群静静听着,观察着邵庸的表情,说到那种痛苦时,他的指尖会不自觉地抖动,烟灰如雪花般震落。
邵庸用右手将烟灰抹去,弹到烟灰缸里,说:“那天早上,天突然晴了,阳光像瀑布一般冲到我身上,就那么一瞬间,解冻了,恢复正常,那个感觉太奇妙了,血液像江河一样奔涌着……先是感觉视力好了,而后就发现嗅觉特别灵敏,灵敏到不可思议。后来我能谈成几单生意,鼻子帮了大忙。当然,我也改变了许多习惯,之前多少还有点不适应雷达站的环境,此后,待着就特别舒服。”
项群打断他:“既然舒服,为什么要复员?你也说过,站里很想留你的。”
“我得赚钱呀。我妈有病,我姐和姐夫搞建筑受伤,哪能不回?现在好了,我帮他们开了家厂子,维持生计没问题了;我买了房子,老妈搬到了城里,我觉得该回去了。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好像把魂儿落在了山上,那边才是家,而现在的生活倒像是服役。首长,这很诡异吧,您对阿拉善有没有这种感觉?”
项群点点头,又摇摇头。哨所旁的黑山头,沙漠中的壮美落日,经常会以童话般的背景出现在梦里,他又成了那个壮怀激烈的战士,激动出两眼泪花……但他很难说清这到底是对青春的怀念还是对驻地的留恋。如果可以穿越,还会去老部队吗?他不敢肯定。
“这次出差,我又回了雷达站一趟,还在山下拍了些照片。”邵庸掏出手机,展示着风景图片。突然,一张美女照划过,尽管速度极快,还是被项群发现,让他翻页回来。
“这个女孩是谁?”项群仔细端详着,那个女孩清纯漂亮,穿着色彩鲜艳的筒裙,一看就是傣族女孩。
邵庸笑着解释:“当兵时,她去我们站搞过联欢,那时候还是大学生,现在到妇联工作了,刚联系上不久。”
“这才是你的魂儿吧?”项群笑问。
“首长,您看过聚斯金德写的《香水》吗?”
项群点下头,说:“主人公格雷诺耶是个变态,为了提取香水不惜杀害了多名红发少女。”
“我正相反,在她身上闻到了需要我保护的味道,也闻到了那座山的百般美好。”
“也许,你还会闻到柴米油盐的诸般琐碎。”项群说,“生活总是这样,百转千回,最后总要回到起点。”
“所以,我不想再兜圈子了,直接回到这个起点吧。”邵庸咬上一支烟,“明天,我就报名。”
心结
第二天上午,韩部长在楼道里碰见项群,喊了声“项政委”。
项群知道,韩部长生气了。
项群是韩部长一手带起来的。他从野战部队交流到武装部时还是个少校,调来之前是某野战旅政治工作部宣传科科长,论写材料、搞宣传没问题,但对人武部工作脑子一片空白,特别是与地方打交道的经验严重不足。韩部长则一直在省军区系统工作,预备役、军分区都待过,个中门道清清楚楚,凡事都带着项群,手把手地传帮带。
项群虽是政工干部出身,但果断利索,敢冲敢挡。韩部长相反,虽是军事干部,却稳重谨慎,善于协调。两人正好形成互补。
“部长,咋了?”
“小项,我话说得不够明白吗?我已经告诉你了,邵庸可退不可进,很有可能惹上麻烦,你咋不听呢?这家伙,昨天晚上见了你,今天就报名了。”
“对,他昨晚来了一趟,我们也谈了很久。二次入伍,这是人家的自由,咱怎么拦?”
“你就是个直肠子!”韩部长苦笑一声,“如果觉得劝不动,至少可以不见呀!”
项群笑道:“部长,您怎么也架起马后炮了?不试一下咋知道劝不动?邵庸到底被哪个领导盯上了?”
“怪我大意,没把话说清楚,也没想到,邵庸来得这么快。”韩部长坐下,“昨天遇到王副区长,他主动问起邵庸的事,还询问邵庸是不是有精神问题。很明显,话里有话。我后来又打听了一圈,才知道邵庸是安尚的得力骨干,安尚的老板跟王副区长关系很近,你想想,这是啥意思?你不见邵庸还好,见了又没拦住,很容易生出误解,好像我们跟王副区长唱反调似的。他是个小心眼,不可能不猜疑,去年走兵那件事,他还攒着怨气呢。”
去年,王副区长打过招呼,说他亲外甥想当兵。可在政治考核时,发现这小子十三岁时不但打过架,还藏过别人的山地车,后来占为己有,虽然治安网没有记录,可在派出所有登记。还有,这孩子虽然跟着养父长大,但他生父因打架曾被刑事拘留……综合情况分析,项群不同意,最后把他刷了下去。
王副区长直接打电话到部长办公室,偏巧那会儿项群在,接了电话。王副区长让他把部长叫来,口气极为强硬。项群说:“部长没空,正与分区领导说事,您跟我说吧。”王副区长说:“你们工作很认真啊,一板一眼,铁面无私,今后不管在哪个岗位,这种作风都得弘扬啊,是吧?”项群说:“对。”王副区长冷笑,电话就被他一鼻子哼断了。
当时有传言,说王副区长要到某县任副书记。可能在王副区长看来,武装部是看人下菜碟,太过势利。今年风向突然变了,又有小道消息,说王副区长要当区长,果真如此,工作协调就可能会有麻烦。韩部长未雨绸缪,也是可以理解的。
“部长,不必在意吧,王副区长提也好,不提也好,咱们该怎么干就怎么干,顾忌太多,反会乱了阵脚。再说了,就算他当上区长,那不还有区委书记嘛,不还有军分区嘛!”
“等你当上常委,就清楚里边的微妙了,这跟拧螺丝似的,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费老鼻子劲。此外,我还有个心结,部里的新基地建不起来,直不起腰啊,我在退休之前,就想把这件事办成。王副区长是常务副区长,是常委,管着经费呢,在建设基层上,他要下绊子不是什么难事。一个先进武装部,没个先进的训练基地,说不过去,没脸跟分区首长交代。反正,我不想再横生枝节,哪怕一点点。”
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确实有点破烂,周边环境越来越差,一直在凑合。新基地虽然已经批了用地,可迟迟没能动工,找区里协调,说是资金困难,等缓一缓再说。一旦地方换了主要领导,只怕会拖得更久。
韩部长说:“我还告诉你,这个安尚,内部矛盾很大,原来是兄弟三个合办,老大为主,哥儿仨分管销售、生产和采购。但现在分歧越来越大,内斗得厉害。特别是销售和生产这两个部门,都想把对方甩开。销售部门绕过采购和生产,私自开发生产厂家,搞贴牌代工。邵庸姐夫就开了这么一家工厂,这肯定是邵庸支持干的。我问过了,这里边可能会涉及‘非法经营同类营业罪’,他要顶一脑门子官司参了军,麻烦就多了。咱们都不是内行,哪能不小心?还有,搞销售公关,哪有老实本分的?灯红酒绿,旁门左道,无所不用其极,那是个大染缸啊,但凡干出点名堂的,谁能保证屁股干净?”韩部长拍拍项群肩膀,说:“别忘了咱们邻居的教训,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发生在我们这儿!”
部长所谓“邻居”是指东城区武装部。去年,一个崔姓青年二次报名参军,体检和政治考核全部通过,就在役前集训马上结束时,武装部突然接到市安全部门电话,说此人有被敌对势力渗透的可能。后来联系省安全机关,深入调查发现,这家伙在境外期间与国外间谍机构接触密切。若不是国安部门介入,极有可能酿成祸端。
项群把他与邵庸的谈话情况详述一遍,谈了自己的看法:“邵庸的心智远超同龄人,思想也更为复杂,但还是值得信任的,入伍动机还是纯正的。”
韩部长反驳道:“你说他有可能为了爱情再去当兵?这话猛听有理,细想不通。他现在不缺钱,到那边买套房,落个户,不是什么难题吧?干吗非要当兵呢?你要说那女娃就喜欢他当兵,这就扯了,咱都是结过婚的人,媳妇是啥样,你我不清楚?”
项群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也清楚自己偏于感性,没再说话。
“要我说,他的动机没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小心为上,避免麻烦。”韩部长叹口气,“我要退了,你要入常委,马上就是老同志了,凡事得稳住,不能意气用事。拿老话讲,今年又是你的本命年,犯着太岁呢,保守比激进强。”
隐情
韩部长的话多少带着偏见,对项群也是责备多于支持,话里话外还是希望他能阻止邵庸参军。
项群理解部长的心情,但不会按照他的好恶来。他宁肯找到邵庸不能走的客观因素,也不愿成为他走不成的主观原因。
要摸清邵庸的底,先从部队问起。项群找到了邵庸老单位朱科长的电话号码,那还是四年前协调李小悦问题时留下的。电话打通,朱科长说他换了单位,情况不太掌握,但可以找到雷达站站长的联系方式。
等了十几分钟,不见回音,项群便把林干事叫过来,让他提前摸摸邵庸姐夫开厂的情况。林干事是市区人,人活泛,又仔细,同学战友遍布各单位,这两年又一直在政治考核组,社会接触面广,且对邵庸有了解,完成任务难度不大。
林干事皱了皱眉,说:“我感觉部长好像不待见邵庸。今天一早,部长过来问值班情况,我就如实汇报了,说昨天晚上邵庸来过。本意嘛,是想报喜,想表扬咱们这儿高昂的参军热情和首长们不辞辛苦的良好作风,结果部长一听就急了,我真怕说错话引起误解呢。”
项群拍拍林干事肩膀,说:“是有些误解,但已经解释开了,不要多虑,把这个情况摸准就成。”
两人正说着,值班室打来电话:“军分区要召开一个电视电话会,要求部长政委上午十点半参加。”
项群看看表,已然十点了。一般而言,开会至少都要提前一天通知,今天这会来得有点突然。
这次会议是军分区和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联合召开的,主题是“组织并保障烈属(烈士战友)赴广西清明祭扫英烈墓”,要求各单位细致摸底,确定祭扫人员,抽调保障骨干等。
这项活动已经开展了两年,前两年规模不大,带有试验性质,随着社会反响越来越大,今年将集中五县两区军地力量,保障烈属赴桂。
因为没有安广区籍烈士,武装部也没什么重要任务,项群就走了神,又考虑起邵庸的事情来。会一散,就有电话打来,是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战友陈小东打来的。
在野战部队时,陈小东是二营教导员,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四年前,陈小东转业到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年前两人还聚过一回。
陈小东说:“老项老项,我在大屏幕上看你都走神了,两眼直勾勾的,想啥呢……就祭扫这事吧,你还是要上点心哪,派个得力干将过来。去年某些单位太糊弄了,弄个四六不懂的小文职,别说保障我们了,还得我们伺候他……”
“你们这事办得暖心,哪能糊弄?咱都是军人,不敬英烈敬谁?有事没事?没事就挂。”项群嫌陈小东啰唆,打起电话来就像拆毛线,没完没了。
“我突然想起件事,邵庸,你认识吧,他说他认识你。”
项群说:“对。怎么了?”
陈小东长长地“嗯”了一声,说:“这小子厉害。他妈也厉害。哎,他爸也很厉害……”
在陈小东冗长的叙述里,项群迅速整合,理出脉络:邵庸的父母竟然是本地赴广西祭扫烈士墓的元老。邵庸父亲自一九八二至二〇一三年间,坚持到广西那坡为战友扫墓二十八次。邵庸父亲去世后,他母亲又替丈夫祭扫了八年,去年是跟着陈小东他们一起去的。
项群听后一愣,他当年是到邵庸家做过家访的,自认为熟悉情况:邵庸父母结婚多年没有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直到他母亲三十六岁时才生下邵庸。他知道邵庸父亲当过兵、上过前线,却没听说扫墓这回事。
陈小东说:“我当时也傻了,这到底是什么战友情啊?千里迢迢去扫墓,丈夫去世妻子接着去,前后将近四十年,这是多大的仁义!你说这老太太,真是了不得,我天!”
项群问:“她今年还去祭扫吗?”
“她今年不去了,听说邵庸已经替她去过了——哎,我跟你说说邵庸的事啊……去年吧,他拿着五万块钱到我们这儿,说是要捐给这个祭扫活动做经费。因为没这个受捐项目,最后我们也没收,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印象极为深刻……”
“你能联系到邵庸母亲?”
“什么叫‘能联系到’?随时可联系。我们在一个小区住,她跟我们小孩姥姥很说得来,现在正跟我丈母娘练书法呢,每周六上午九点准时到我家来。”
“今天周五,明天周六。行,我明天上午九点去你家。”
“你也要学书法?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丈母娘的水平高得很,全国书协会员,咱们市书协前副秘书长,收费不低呀,你要学的话可以打八折。”
“我要找邵庸母亲聊聊。记着,这事别跟任何人说啊。”
“啥意思?你手痒了?要采访,准备写篇报告文学?那也行,署我个名啊。”
项群嘱咐:“明天聊天时,别让人打扰。”
“那我呢?”陈小东问。
“你可以打扰一会儿,而后就走。”
“就在我家,我走个屁!”
“同意,可以走个屁。”
挂掉电话后,项群才看见朱科长发来的短信,那是邵庸所在雷达站的站长手机号。项群拨通之后,问起邵庸的表现。
站长不假思索,说邵庸是个“人物”——他的精神海拔或许不比雷达站低,还说邵庸在当兵期间让过一个三等功,还说他前几天出差时回过站里,与战友们小聚了一下,把几个老兵逗得都笑瘫了……很可惜,信号不好,通话中断,再拨不通。
邵庸没有骗自己,他肯千里迢迢再回雷达站,说明心里确实装着部队,不是作秀。项群心里有了底,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访谈
第二天上午,项群赶到陈小东家。他所在的小区属本市高档住宅区,周边配套设施完善,楼层不高,宽敞舒适,环境幽雅。
陈小东在楼下抽烟,见项群过来,指指楼房道:“条件还可以吧?”
“嗯,不错。邵老太太来了吗?”
“来了。我跟我丈母娘说了,说有个战友过来,可能会旁听一下书法课。你可以先进去看看,或者你再等四十分钟,等她们课间再说。我会介绍你是我战友,这样就显得自然了。我丈母娘这人呢,比较讲究,不喜欢别人无端打扰。”
“行行行,咱们上去吧。”
房子面积很大,五室两厅,西南侧一间便是书画室兼教室。陈小东敲开门,里边有三位老太太,他刚要介绍,不承想邵庸母亲认出了项群:“哟,项政委吧,咋是你呢?”
项群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赶紧说道:“知道您在这里学书法,想找您聊聊,您方便吗?”
“有啥不方便的。邵庸可没少念叨你。姐,你们先练着,我陪项政委说会儿话。”待走下楼来,她解释说,“我记性好,见过的人,一般都忘不掉。我们家有你的照片,是邵庸走之前跟你合照的,我时常看。”
项群打量着她,感觉与几年前判若两人,那时她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感。
“您在城里住得惯吗?”
“习惯,不到个把月,一切都理顺了。回村里也一样,三两天就调整过来了。”她笑道,“找我是想问邵庸的情况?”
“是,他想二次入伍的事您知道吧?”
“知道,包括前天晚上去你那儿,他也说了。这孩子心大,主意正。他考大学那会儿,生了场病,成绩照平常差一大截,我们想让他复读一年,考所好大学——他上学本来就早,高中毕业时才刚满十六岁,有的是时间。可他偏不,这就上了咱们那所工程信息学院。现在十六岁的学生,还是个小孩子,哪有他这个主意?他眼光比我们长,关键几步都走对了,我也不拦着他。”
“不觉得可惜吗?他现在这么能赚钱。”
“可惜呗!有钱多好啊,大房子住着,亲戚们靠着,村里人羡慕着,想干啥干啥——村里像我这个年龄的人,都在打工赚钱。我本来也想打个工,可邵庸不让,这就开始练书法了。我从小喜欢写字,高中那会儿,硬笔字还在县里获过奖呢,谁知道老了老了还圆上梦了。没钱可不行啊。再说,眼下机会这么好,老板又器重他——今天一大早,公司专门派人到我家,留下一堆笔墨纸砚。我拿照片让老师看,老师都惊住了,说这些东西值好几万块钱呢……咱这些普通人家,不怕欺负,就怕抬举。可我也能看出来,他干得并不是多开心。特别是这些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坐着抽烟,要么就拼命打沙袋。”
“他跟您深入交流过吗?”
“没有。他不说,我也不问。”老太太突然抬起头,“项政委,他是不是有啥问题啊,我觉得你好像不放心他似的?他可是很信任你的。”
项群点头笑笑,说:“高处不胜寒,优秀不胜烦。他干得太好了,引人关注,所以我就想先行一步,把情况掌握清楚,利于工作推进,避免麻烦。”
“他姐姐和姐夫是不同意他走的。”
“还正想问您呢,邵庸姐夫那家厂子是怎么回事?”
“厂子是邵庸同学和他姐夫一块儿办的,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他姐两口子和他同学是反对邵庸参军的。我这闺女是个好孩子,但性子软,凡事听我女婿的。这个女婿呢,人也不错,就是心眼小,眼窝子浅,大事一般都听邵庸的,但在当兵这事上,他特别反对,电话里都吵了两回了。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不怪他们,邵庸是他们的主心骨,他这一走,伤筋动骨,谁不难受……”她叹口气,“有时候我也在想,这兵也当过了,义务也尽到了,何必再去呢?就算二次当兵,去个好地方也行,再回那个艰苦地区,图啥呢?”
“那你们坚持三十七年去广西烈士陵园扫墓,既花钱又遭罪,又是图个啥?”项群问道。
她有些吃惊地看了眼项群,但眉目间却溢出骄傲的神色,连语调都高了起来:“你记得这么清楚?当年,他爹在战友坟前许过愿,说:‘你救我一命,我看你四十年,直到你六十岁为止。’他战友是二十岁牺牲的。许了诺,就得去,我家那口子一辈子实在,连傻子都不骗,怎么能骗救命恩人?他走得早,死前又把这事托付给了我,我哪能不答应?答应了又不能不做,否则前边二十多年就白去了。再有三年,我们就完成这项任务了。你要说图啥,图个心安理得呗!也有人想采访我们,全回绝了,为啥?没那么光荣,我有一次真不想去。”
她停顿一下,抬头想了想,说:“我三十五岁那年,就是刚刚怀上邵庸那阵,正在保胎呢——你知道,我们是结婚十五年后才有的邵庸——我劝他爹,今年情况特殊,别去了。他爹难受半天,冲着墙不说话。我问咋了,他说他昨天梦见战友了,战友对着他哭,啥话不说,就是流泪,把军装都打湿了。他爹哽咽着说,那是个硬汉子,整天嘻嘻哈哈,受伤时也没掉过一滴泪,这么可劲地哭还是第一次,说啥也得看看去……”
有小风刮起,吹动旁边竹林,一阵沙沙作响,虽在阳光地儿,仍感觉到寒意,项群劝她回屋说,免得着凉。
她摆摆手,继续说道:“后来我去扫墓,在照片里看见了他,觉得亲切,跟以前见过面似的,多么帅气的小伙!他叫黄拥东,一九六〇年七月三十一号生人。”她说到这里,突然愣住,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项群道:“你用手机帮我查查,阳历一九六〇年七月三十一号是农历的哪天?”
项群查了一下,说:“是农历的闰六月初八。”
“噢——我家邵庸的阳历生日是七月十九日,农历生日也是六月初八,同一天!”她说这话时带着颤音,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惊愕之后,长长地“哦”了一声,语气复杂,既像是回答,又像在提问。
手机响起,是军分区侯干事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收到举报信,是举报邵庸的。”
举报信
有人举报邵庸患有精神疾病。这种事,之前从未碰到过。
项群赶到军分区值班室时,值班的侯干事也有点发蒙,他说情况已经报告给了值班首长,等批示呢。
匿名举报信放到了军分区大门岗,送信人戴帽子、口罩,穿一件破旧军大衣,操外地口音,说是找领导反映问题,等哨兵打电话请示时,那人就跑了。
举报信是打印稿,内容很短,说邵庸精神有问题,时常服用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信封里装有一个塑料药瓶,瓶子里还有十几片药片,算是物证。
要说这个问题并不算大,大后天就开始体检,征兵体检时专门有精神测试,邵庸有没有精神问题,一测便知。但就怕有人借题发挥,造成一连串的麻烦。会是谁呢?项群正思虑着,韩部长打电话过来,语气里带着埋怨。项群说:“我就在军分区盯着呢,这不算什么大事。”韩部长说:“事是不大,关键是牵扯精力,我听副司令那意思,也有点不耐烦。你看着处理吧。”
值班室电话铃响,副司令让项群到办公室。
副司令桌上摆着那封信,桌上还有一个白色绿标的小塑料药瓶,上边写着:富马酸喹硫平片,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和躁狂症。
“这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项政委,怎么处理,说说你的意见。”
“副司令,这药您检查了吗?您有什么指示?”
“一目了然,看它干啥?信,我倒是看了,意思也简单,但这个匿名举报者有点鬼鬼祟祟,你的看法呢?”
“是,我也有这个感觉。这个药瓶子不能说明什么,到底栽赃还是事实,无法判断。我的意思是,先对药品检测,而后等邵庸的检验结果,如果出现异议,再找专门机构做进一步鉴定,一切以事实说话。检测药品这个环节,我想请分区的同志参与一下。”
“行吧,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军分区医院就能干,我让胡参谋去一趟。总之,还是要重视起来,别出什么纰漏。”
事不宜迟,项群拽上胡参谋就走。胡参谋看看手机,说:“政委,这都快下班了,咱们下午去不成吗?”项群摇头,说:“速战速决,完了请你吃饭。”
军分区医院不算远,两人赶了过去,把药拿给院长,说明来意。院长戴上医用手套,把盖子拧开,倒出一片来,扭头白了项群一眼,说:“什么喹硫平,这是甘草片,这点常识都没有?”这下子倒把项群整蒙了,仔细看看,又闻了闻,确实是甘草片。但为保万无一失,项群还是请求测验一下。没多大工夫,结果出来,就是甘草片。
胡参谋见完成任务,就要走,项群为稳妥起见,坚持要出份证明,一式三份,盖章签字。这种证明医院以前没开过,没有文字模板,项群干脆亲自上机起草,念了一遍,都无异议,随后打印三份,盖章签字。
检测太过顺利,没用多长时间,胡参谋要回军分区食堂吃饭,项群硬拽着他吃了顿火锅鸡。闲聊时,胡参谋提到安广区王副区长昨天来过军分区,可能是找政委。项群心里一动,生怕他是针对邵庸,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王副区长虽心眼不大,但极为精明,果真为了阻止邵庸当兵找政委,太过掉价。胡参谋还提到,有些单位在心理测试环节,除了“标准科目”,还针对性地设计了“随机测试”,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在回武装部的路上,项群反复琢磨着举报这件事,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如此荒唐的举报所为何来?是疏忽、愚蠢还是另有企图?
武装部内,气氛已然大变,院中挂了横幅,摆了指示牌,办公楼一楼处摆上了醒目的提示牌:征兵期间,外来人员禁止上楼。此后,凡与征兵有关的事情都要在征兵办进行。确实需要领导出面的,领导与应征青年及家长在征兵办集体交谈、当场解决。
项群来到韩部长办公室,习惯性地敲了两下门。一般来说,同级进门,早就无须客气了,项群很注意这点。
“部长,举报那事,搞明白了。”
“这么快?”
项群掏出证明,简要叙述一遍情况,听得韩部长直皱眉,说:“林子一大,叽叽喳喳,你说这个邵庸,招的什么鸟?你看吧,他不定还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我倒觉得没那么复杂。部长,我今天上午见了见他妈……”
项群话还没说完,韩部长便急了,急走两步关上门,放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我的项政委啊,你也太心急了吧,家访会有人去,政治考核有专人去做,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病呢?咱们是怎么强调的?征兵工作中,要规范个人言行,非必要,不得单独约见应征青年和家长。后天初检,大后天正式体检,算是进入敏感期了,你得注意着点。我知道你是光明磊落,别人可不敢保证啊。这要有人拍个照、使个坏,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就算你能解释明白,不也得花时间解释吗?如果再出第二个邵庸这样的人,还不得累吐血?领导是管全局的,不能抓住细枝末节不放。”
“部长——抽支烟。”项群掏出一包细支荷花,递了过去。
韩部长瞪他一眼,说:“你不抽烟的,怎么拿上这烟了?邵庸家里人给的?”
“不是,这不是请胡参谋吃饭嘛,给他买的。”
韩部长点上烟,说:“何苦呢,又搭时间又搭钱,邵庸或许不错,但也不至于你这么为他跑吧?咱俩是知根知底,这要换了别人,不定怎么琢磨你呢。”
项群说:“部长,不瞒您,我今天跟他妈谈完之后,很有感触,我觉得邵庸二次当兵的动机不用怀疑,是有优良传统熏陶的……”
韩部长听完邵庸父母为烈士扫墓的故事,沉默片刻道:“家庭影响确实不能忽视,可你别忘了,前年走的那个兵,他爷爷就是老革命,结果怎样?结果是这小子产生畏难情绪,愣说自己有哮喘,还是被退了回来。虽说哮喘是非责任退兵,可他爷爷却差点气死。环境是会改变人的。你有你的感觉,我有我的判断,我总觉得这个邵庸不安分……”
遭遇背叛
果不其然,邵庸体检时还真出了问题,而且还比较严重——尿样毒检呈阳性,有使用毒品的可能。
从体检一开始,项群就关注着邵庸,他发现这家伙变得不自信了,表面上有说有笑,但时不时会发愣走神,在尿检时总回头偷看自己,眼神里似乎包裹着一层蛛网,灰暗且茫然。尽管只是刹那,可项群却觉察到异样,莫名其妙的担忧像雾一般浮上心头,他生怕邵庸隐瞒了什么。
在心理测试前,项群跟心理专家杨老师专门咨询了暴躁症的问题。杨老师说,这个暴躁症往往表现为认知僵化,看待问题、对待事情执拗,不会灵活处理,所以也不太适应社会交往。当项群说出邵庸的表现时,杨老师摇头,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是暴躁症。
项群请杨老师找机会测试一下,看看邵庸的临场反应。杨老师是本市知名的心理专家,阅历和经验都相当丰富。
心理测验开始前,邵庸表现得有些迟疑,有意无意地搓了几下手,相比他第一次参军时,失去了那股阳光开朗的少年气,当抬头与项群目光相对时,他才扬眉咧嘴笑了一下。
杨老师抓住机会,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指着邵庸呵斥道:“小动作不停,你紧张什么?”考场异常安静,声音严厉有力,竟把项群旁边那个小伙子吓住了。他猛然遭此一问,霍地站起身来,因为起立太急,身子碰到桌角,发出“咣当”一声响。这又加重了他的紧张,额头见汗,面颊发红,两手搓绞,支吾道:“呃——是的是的,我,确实有点紧张。”
杨老师脸色更加阴沉,再指邵庸,越发言疾色厉:“你为什么紧张?说!”邵庸冲杨老师摊开双手,又拍了拍兜,说:“兜里没钱了,当然紧张。”
“火上添油,油嘴滑舌!”杨老师拿手一指邵庸,“你再说……”
“舌,舌战群儒,如假包换,换汤不换药。老师,该您了。”邵庸竟然玩起了成语接龙,引起一片笑声。
“安静——”杨老师抬起双手,做了个下压动作,笑道,“刚才算是一道考前‘点心’,调节一下气氛,大家静下心来,开始答题……”心理测试完毕后,杨老师对项群说:“你说的那个小伙子,心理素质相当好,不用担心。”
可就在项群长出一口气时,转天邵庸的尿样毒检就出了问题,这让项群当头挨了一闷棍。
应征青年中吸毒者屡见不鲜,去年就检查出三例,一个青年死活不承认,最后经过毛发检测,发现他至少有三年吸毒史,家长直接瘫软到了地上。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服用特殊药物或食物,也会检测到毒品代谢物。
韩部长用手敲着桌子,说:“我说什么来着,你想想,整天跟老板们混在一起,生意场上尔虞我诈、逢场作戏,能什么事没有?他又是少年得意,很难把握住自己的。你看看那些明星,看看那些富家子弟,各个都是前车之鉴。”
项群也突然想起邵庸母亲所言,或许,邵庸因为压力过大沾染了毒品,或者是抱着侥幸心理偶尔吸食,还有可能被人引诱而身不由己。至于误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有着特殊嗅觉,不可能误食。再想到他验尿时的表现,项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邵庸再次当兵的目的是逼迫自己戒毒?想到这儿,项群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也太可惜了。
韩部长拍拍项群肩膀,说:“我的意思是,就此打住吧!”
对于体检不合格的兵员,武装部会通知到个人,出于隐私保护,不会主动解释原因,除非应征青年反向询问,才会具体告知。对于未能一次性过检者,会针对各自情况分别处理。比如身高、体重、视力、血压、心率、胆红素偏高等边缘性问题还要进行复检,甚至为了确切掌握某些生理指标,体检工作会跟踪到役前集训结束。
像邵庸这种情况,当事人如无异议,便视为不合格予以淘汰;如果提出异议,可以再次复检。这次尿样毒检不合格者共有七人,军事科通知本人后,只有三人要求复检,复检时间定在三天后。
项群问起军事科科长关于邵庸的情况,回答说,邵庸并没有要求复检。
与此同时,林干事把他摸来的情况告诉了项群:“所谓邵庸姐夫的厂子,其实是与邵庸高中同学刘详合办的,负责生产低端工建窗。邵庸并未参与,只是帮助他们搞过营销,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跟安尚也没什么财务关联。”
项群听完,没有说话,他对邵庸很是失望,也不想再多问了。倒是林干事没收住话头,说了一桩闲事:“前阵子,刘详为压缩成本,采购了一批略低于标准的二等玻璃,结果被邵庸当场砸碎,闹得不欢而散,邵庸姐夫为此还跟他大吵一架。”
项群闷坐不语,手机响起,却是个陌生号码,他直接挂掉,拨通了邵庸手机,提示音道:“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项群冷冷一笑,挂了手机。如此看来,韩部长是对的,自己被这小子蒙蔽了。在项群心里,没把邵庸当成晚辈,一直视他为战友。邵庸这次体检不合格,项群总感觉遭遇了一场背叛。
就在项群刚要出门时,邵庸母亲打来电话:“昨天傍晚,邵庸跟他姐姐、姐夫发了火,杯子摔了,手机也摔了,不让打扫房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呆坐了一晚上,现在还在屋里憋着呢,想请你劝劝他。”
项群说:“您把手机给他。”
邵庸接过手机,项群看看表说:“邵庸,你滚过来,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差一分钟都不行。”
挂断手机,项群气犹未消。至于叫邵庸过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项群才平静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呢,犯不上为一个邵庸而庸人自扰。
峰回路转
征兵办公室里围了七八个人,有应征青年也有家长,一个小伙子正在同军事科科长交谈,面带忧色。
小高因为血压偏高,未能过检。他毕业于“双一流”大学,在城市打工半年,这次专门回原籍报名参军。项群对他印象很好,感觉他实在坦诚,在体检没过时也没沮丧,反倒帮着维持秩序,还在上厕所时把垃圾拾回垃圾箱。所以项群特别嘱咐,让他继续体检,他除了血压偏高,其他项目全过了。
小高咨询起住宿报销问题,因为复检在三天后组织,他老家离城又远,他既担心费用又怕折腾,问能不能提前复检。
对于应征入伍的高校毕业生,部里开通了绿色通道,优先体检,也可以优先复检。军事科科长说:“你这个情况可以再等等,不必着急,反正是有应征补助的,体检期间住宿费可以报销。”
小伙子长出一口气,放松许多,连连道谢,转身看见项群,使劲点点头,说了声“首长好”。项群拍拍他肩膀,嘱咐他可以转转,散散心,彻底放松一下。小伙子解释说:“我一见量血压就紧张。”项群说:“没关系,人都有一怕,多检几次就好了。”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过来握手,说:“项政委您好,我叫张晓群,五中校长,我儿子张南南,这次体检出了点小状况,我过来看看。”
“噢,张校长好,什么情况?”项群明知故问。张南南的情况他很清楚,也是毒检没过关。至于张校长,项群更不陌生,他儿子七年级上半学期就在五中上,下半学期才转校。只是他看不上这家伙,身为教育工作者,却一身官僚气。
五中是本市名校,全市中考前五的尖子生连续三年出在五中。但孩子上学之后项群才发现,五中学习模式极为压榨,作业巨多,拖堂严重,课间无休息。项群儿子因为是班长和组长,得负责值勤总结、小组评分、帮带后进、收发作业、周末讲评、制作课件、政治学习打卡汇总等任务,这些工作孩子根本顾不过来,最后一股脑给了家长,简直比本职工作还累。七年级学生,两眼空洞无神,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时,上学如上刑。
一次开家长会时,张校长到班里讲话,满嘴套话,全是鸡汤,趾高气扬,喋喋不休,一个家长会硬是拖了五个小时。
项群提建议:“学校能不能少留点作业,把课间还给学生?”他这么一说,家长们便鼓起了掌。
其实,这些话项群也给教育局的领导反映过,但没什么作用。他曾经到几所中小学讲过国防课,抬头所见,几乎是亮闪闪的眼镜片,像狙击镜一般瞄着自己,触目惊心。课下询问那些不戴眼镜的娃娃,其中大部分也是近视,只不过都配了角膜塑形镜,晚上戴,早上摘。
项群对儿子说:“眼睛第一,成绩第二,晚上学习顶多到十点半,作业完不成没关系,我们给你请假。”但请假次数一多,班主任不高兴了,今天训斥孩子,明天微信群里晒名单,后天找家长谈话,弄得项群焦头烂额。
家长会散后,项群听到班主任向校长介绍自己,张校长则“嘁”了一声,说:“他又不是区委常委!”就这句话,让项群格外恼怒,不久就为儿子转了学。
今天张校长来,事先请区教育局领导打过招呼的,副局长的电话先是打到了韩部长手机上,但韩部长关机,启用了另一个电话。韩部长作为区委常委,地方打交道的人多,一到这会儿,探听消息、说情请客的不断,不得不躲。于是副局长就把电话打到了项群这里,说张校长过来问问情况,请予以关照。
其实,这类电话完全多余,不需要什么关照,军事科该说的都说了。张校长拍拍项群胳膊,请借一步说话。因为毒检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事关隐私,大庭广众之下不便讨论,项群便与他走到二楼拐角处。张校长指指办公室,想到屋里说话,项群说,就在这儿说吧。
张校长保证,孩子绝对不可能吸毒。体检前怕出问题,孩子半个月都没在外边吃饭,只是三天前有点小感冒,吃了点中药,之后嘴馋,点了个外卖,又喝了些饮料。“结果就闹出了这档子事,请政委原谅关照。”他这么说着,就把手伸进了羽绒服的内兜。
张校长的“原谅”,更多是指那句“不是常委”的轻视;他说“关照”,就是要掏东西了。楼道里暖气足,他的衣服半敞,能看见一个露出边缘的信封。
项群一把摁住他的小臂,说:“张校长,不客气。说实话,你去年在家长会上说的那句话,我确实没忘。但这与张南南应征入伍,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保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不用任何表示。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学校管理确实有问题,至少,应该把课间还给孩子,作业少留点。大形势没办法,小环境可以改。张南南按时复检就可以,你回吧。”
就在此时,项群一扭头,从窗户里看见了墙外的邵庸,他刚走到武装部大门口,突然又折了回去,靠在门口大树上点了支烟,烟抽得急,动作很快。因为离得远,看不到烟雾,他像拿了一根针,一针又一针缝着自己胸膛的伤口。
项群看看表,离规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抬头再看,邵庸把烟头塞到垃圾箱,竟然不进大门,转身往回走。项群推开窗,大声骂道:“王八蛋,滚上来——”
邵庸一愣,仰头看见了项群,再次转身,一路小跑到了项群办公室,准备立正敬礼。他的手还没抬起来,项群就朝他屁股上连踢两脚,一指门口,骂了一声:“滚——!”一嗓子吼完,把自己震得一趔趄,项群浑身发抖,险些站立不住。
邵庸上前一步,一边给项群倒水,一边说:“首长,消消气,三天后,我一定复检。”
“无所谓。”项群把水杯往桌上一蹾,“邵总监,牛?菖,电话都不接了。”
“不是,我手机坏了,用另一个号打给您,您给挂了,挂得太过武断——”邵庸提高了声音,竟然满脸委屈,向前迈了一步,使劲甩了一下手。
项群冷笑:“不服,还想动手!”
邵庸点点头,突然支棱起双臂,脑袋一歪,眼睛一翻,做出僵尸状,口中发出电子音:“请求支援,新兵被打,上校同志,你还瞅啥……”
项群没有忍住,又被逗笑,邵庸往前蹭了两步,突然一把抱住项群,就像他当年刚入营时那样。项群晃了两晃,却没挣开,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然酸了一下。
“首长放心,三天后复检,保证通过……”
两人正说着,征兵办公室突然传来了吵嚷声。
解围
项群赶到征兵办,见一个老同志在发火,不由得愣了一下,看一眼韩部长,韩部长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冷静。项群赔了笑,请老前辈坐下说。
“坐什么坐?你们部长政委都站着,我还敢坐?”老同志气哼哼地喊道。这时候有好事的家长举起了手机,项群伸手去拦,老同志却道:“怕啥?你们拍吧,看我说得有理没理!”
老同志是西河村老支书谷国强,一门忠烈,是县里鼎鼎大名的老军人、老劳模、老典型,也是全市唯一享受副处级待遇的村支部书记。他父亲是老八路,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淮海战役,上过朝鲜战场,后任东北某军分区中队长。一九六三年困难时期,老革命响应国家“大调整、大下乡、大精简”号召,一家七口人,由吃商品粮转成农村户口,老革命解甲归田,做了村支书。
谷国强后来也当了兵,参加过南疆保卫战,负伤复员后,又被选为村支书,带着村民修路种树,办厂兴企,把原来的贫困村变成了首富村。现在的西河村支部,依旧是谷家子弟,在前辈奋斗的基础上,大搞采摘经济、文旅开发,西河村已经成了有名的网红打卡地。
每年“八一”,武装部领导都要上门看望老支书,过年过节,区领导也是他家的常客。谷老爷子真要发火,区委书记脸上也得烫一烫。
他这次来是因为孙子谷晓含心理测试没过关,被刷下来了。老支书说:“要是身体有问题我啥也不说了,你们整什么心理测验,这叫什么玩意儿?我那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文化有文化,两道烂题不会就给扒拉下来啦?他精神咋就不正常了?当年上战场,吓尿裤子的多的是,最后不也把鲜血洒到敌人的阵地上了吗?打仗行不行,还要拉到战场上见真章,对着个电脑鼓捣算啥能耐?你们这是咋想的,非得我事先打招呼找关系,搞那些不正之风才行吗?”
韩部长赔着笑,说:“您老消消气,听我解释一下行吗?”
“你给我解释吧,解释清了还成,一个字说不清,我把区委书记请来,让他给我说道说道,韩部长你说吧。”
老支书盛怒之下,解释反成拱火,因为他们在认知上有鸿沟,情绪上有对抗,一两句说不清楚,长篇大论又不允许,那边还有人举着手机,老支书还护着他们。韩部长请求道:“老前辈,到我办公室,咱喝口茶,坐下来慢慢说行吗?”
“咱别破坏规矩,我也不累,就在这儿说。”老支书倔强,摆开了阵势。
正僵持着,邵庸走了进来,向老支书一边敬礼,一边说:“老前辈——我叫邵庸,邵庄的,我爸是邵中仁,我妈是你们村的,叫王翠兰。”
“呀——”老支书一愣,瞪大眼睛打量了邵庸两眼,伸出大拇指,说:“你爸是个人物,不得了,有两年去广西扫墓我们还是一块儿去的。你妈也不简单,我很佩服,你咋在这儿?”
“这不听见您的指令了吗——看您这一头汗。”邵庸掏出纸巾递给他,“您坐,我给您念叨一下晓含的事。”
“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呢?”老支书问道。
“二十分钟后,我让他现身。真是巧了,心理测试时,他就在我旁边,还替我回答了一个问题呢。我们事后一聊,特别投缘,成朋友了。他有好多心事,不愿跟你们说,都说给我了,我给您唠唠吧。他谈了个女朋友,遇到了问题……”
事关孙子隐私,老支书觉得不便对着外人说,就说:“走,咱找个地方说去。”
“行哩,那咱换个地方!”邵庸冲项群递个眼色,便陪着老支书出门上楼到政委办公室。韩部长赶紧跟上,项群则让军事科科长劝刚才拍视频的人删掉视频,免得流出被人误解。
半小时后,一切都理顺了。
原来,老支书最担心的还不是孙子能不能当上兵,而是他的“夜不归宿”。谷晓含体检后没回家,而是住在了同学家,只在电话里告知了父母一声。等话传到老支书耳朵里,就听出了“家门蒙羞”的味道。凑巧的是,今天上午谷晓含又关了机,联系不上人,老支书连担心带生气,这就跑了过来。
项群细心解释了情况:“心理测试之后,专家根据得分,又对谷晓含进行了纸笔测试和心理访谈,认为他心理压力比较大,有焦虑的倾向,目前并不适合部队的紧张生活。”
“压力来自哪儿呢?”邵庸说,“一个是他背负家族荣誉,觉得应该当兵去;再一个是他觉得自己这性格不太适合当兵,心里发怵,可又不敢说;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他女朋友强烈反对。那女孩父亲刚刚投资失败,家里正在困难时期,需要小谷支撑,于是他就很纠结。这跟精神病没关系,这就像嚼着饭不能跑步一样,等这一口吃完了,啥事都没了。”
邵庸还解释说,那天他不单留了谷晓含的电话号码,还记下了谷晓含同学的联系方式,刚才老支书说话时,他就通过那个同学告知了谷晓含。谷晓含也不是想不开,是手机打不开,正在修呢。
等谷晓含过来时,老支书已经心平气和。韩部长当场表示:“可以让小谷参加役前集训,体验一下部队生活,锻炼锻炼。今年走不成,来年理顺了情绪还可以走嘛!”
老支书说:“行吧,让我合计合计,刚才在气头上,给你们添麻烦了。”
等人离开后,韩部长吁一口长气,说:“邵庸怎么来了?你别说,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他到底什么情况?”
项群说:“目前可以肯定,邵庸没有吸毒。应该是误食了什么东西。这一切还得等复检结果。但我打听过了,他姐夫办厂那件事,不牵扯邵庸,也不存在违法乱纪行为。”
当然,有些话项群并没有明说。从邵庸欲言又止的情况看,他初检不过关,肯定有隐情。
邵庸还告诉项群,这个新手机号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都能找到他,更不必为复检担心。话虽如此说,项群还是放不下心。医生说过,如果是因为误食药物和食品问题,代谢需要一周左右。如果再检仍不过关,势必会拉长时间,邵庸也许还会中途变卦。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如这个时代,变得有点快。
项群想,或许,是自己人到中年,思维僵化,跟不上时代了吧。
持志如痛
复检时,邵庸第一个赶到医院,他的状态回来了,额头放光,眼睛里仿佛蹲了两只鹰。项群一句话没问,感觉他没什么问题了。
第二天,邵庸的毒检结果出来,阴性,张南南也正常了。项群长出一口气。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喘匀实,邵庸在政治考核中又遇上了新麻烦——
政考组公安局的同志发现邵庸在工作中与境外某投资商有过接触,需要外调。
项群未免又担心起来。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心里没底。邵庸与他们接触的时间是在一年前,调查起来需要时间。
韩部长问:“如果对邵庸的政治考核没有结束,让不让他参加役前集训呢?你是政委,这个主意你拿。”
“让他参加。单位不想放他,家里也有阻力,如果让他自由散漫着,不定会有什么变故。”项群说得很坚定。韩部长没说什么,拍了拍项群肩膀,说:“或许,邵庸就是第二个常梓祥吧。”
几年前,应征青年常梓祥的问题也出在政治考核中。他母亲曾因为卖死猪肉被处罚。政考组怕惹麻烦,从严把关,想把他卡下来。但考虑到这孩子确实优秀,又鉴于他母亲当时并无主观故意,情节很轻,若因此断了孩子的从军梦,有点残酷。项群于心不忍,找到部长商量。最后,项群签字担责,坚持把常梓祥送到了边防部队。去年常梓祥休假探亲,专程回武装部探望。他已经成长为中尉军官,还被战区树为精武标兵。
“项,你有没有觉得邵庸模样变化很大?”韩部长问道。
项群点点头,说:“对,如果不熟,猛一瞧都认不出来,他跟以前相比,容貌硬朗了许多。”
韩部长点点头,说:“不瞒你说,我印象里,他还是那个油腻腻的胖子,前两天一见,顺眼多了,你看他身上那股劲,感觉就是部队的人。你眼光比我准。”
“您这胸襟,能装得下一个大戈壁。”项群给韩部长续满一杯茶,“您是我们的底火,没您,我瞄得再准都没用。”
韩部长摇头,说:“哪来什么胸襟,就是岁数大了,懒得较劲。还有,据可靠消息,王副区长要调走,到市某二级局当局长,他这个常务副区长算是干到头了。”
三天后,政考组反馈了两个情况,一件事是关于南方那家境外投资企业,他们并未与邵庸所在的公司签订合同,而且邵庸只与对方采购经理接触过两次,因压价过低没能谈成,后来再无联系。而且邵庸对该企业事先摸了底,留有后手,接触全过程都有手机录音,不存在任何问题。
另外一件事便有些传奇:去年八月,在南方举办的“主动式建筑展览会”上,有一家精密机械制造厂家对安尚新开发的工业电子天窗很感兴趣,邵庸登门拜访,推销产品,与客户谈得投机,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半。谈话期间,邵庸突然看向窗外,盯着远处一栋楼房说:“你们很可能被监控偷拍了。”机械厂老总很诧异,邵庸说:“那间房子里有绿光,气息诡异,你们得注意。”事实上,这家机械厂负责制造某类军工产品,也确实被“盯梢”了。国安部门迅速出手,果然发现了境外间谍情报机关窃密的重要线索。也因此事,这家机械制造厂对邵庸刮目相看,很快谈妥了两千万元的采购合同。安尚老总无比激动,连夜飞了过去。在机械厂老总的推荐下,安尚接连又签了两个大单,这在安尚的历史上,前所未有……
政考组组长、公安局副局长开玩笑道:“这小子,搞什么销售啊,到公安局来算了。”
另一位组员打趣道:“收入高也就罢了,境界比收入还高,参军参出了新高度。”
“不光是邵庸,还有几个也挺厉害,像张南南,见义勇为,打跑过两个人贩子;还有一个外卖小哥刘重阳,冒着饭店大火抱出来两个煤气罐都没有声张。如果不是政治考核,这些事估计没人知道。”政考组组长说道。
“总有些不一样的人,干着不一样的事,可在我们眼里,他们又没啥不一样。”
政审完毕,役前集训开始,预定新兵集合到训练基地,实行封闭式管理。
第一天晚上,项群把邵庸叫出来散步,嘱咐几件事:“你是老同志,又是一排排长,操点心,时刻关注他们的思想动态。役前教育,我想让你给上堂课,你准备一下。”
“首长,能不能别让我讲?有啥好说的。”
“讲你当兵的经历,讲你二次参军的心路历程,可说的很多。”
“惭愧死了,差点都当了逃兵。”邵庸伸出手来,“来支烟呗,一天都没抽了。”
集训要求,禁酒禁烟,邵庸的香烟在物品点验时被项群没收了。项群哼一声,掏出来给他一支。邵庸接过烟却皱起了眉。
“嫌少?”
“不是。怎么闻到了香水味?您还用香水?”
这时候项群恍然想起,妻子今天给自己送东西时,动过桌上的烟盒。他说:“这你都闻得出来?哎,如果真有这么神,你食用含毒食品时鼻子去哪儿啦?”
“当然闻出来了。”邵庸喷口烟,长吁一口气,“那几天发生的事,容量太大了,最次也是TB(太字节)级的,各个都能干坏CPU(中央处理器)……您知道吗?我们老总为了做通我的思想工作,找我谈了几天几夜,您想象不到,各种手法全上。最后,他给的待遇之高,不敢想象,那个诱惑太大了,大到每个毛孔都能塞下一沓人民币,眼前全是花花绿绿。梦里头都在撕扯,也不清楚跟谁干仗,一觉醒过来,身上全是汗,像被人尿了一身。”
邵庸又要了一支烟,说:“那天晚上谈心到很晚,老板请我吃夜宵,等那碗麻辣烫端上时,我就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这种香气我在云南那边闻到过,是罂粟壳的味道。马上就要体检了,这个东西是不能吃的,我也可以不吃。可我还是吃了,大口大口地吃,连汤都喝了,一滴不剩——那种感觉,就像是行刑前喝的断头酒。”
“所以,要不要复检,你一直在犹豫?”
“何止是犹豫,是煎熬。这脑袋里像是倒了一锅辣椒油,里边全是老豆腐。”邵庸呼出一口长气,“要不是您那一嗓子,我肯定就回家了。是您那两脚,把我脱落到屁股上的大脑又给踹回来了。您还记得吗?当年做李小悦的思想工作时我说过,人很容易被‘一顿饭’改变,我就是这样的。”
项群沉默许久,轻声问道:“我一直好奇,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邵庸苦笑,说:“出卖朋友。那是我最难受的时刻。他之所以想回,是为了女友。我跟他们两个都要好,可我知道那个女孩劈过腿,也答应为她保密。可情急之下,还是揭了她的隐私,但那个女孩又是爱他的。留住一个,也毁了一个,不光彩。”
“我当年做科长时,年轻气盛,也毁掉了一个好干部,竟然说服首长让他转业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跟他联系,因为这个,两次战友聚会都推掉了。事后听战友说,那个兄弟提起我来仍然咬牙切齿,我这心里愧如刀割。不过这样也好,心里有个痛,脑子里就会挂起警钟,能时常警醒自己一下。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持志如心痛’吧。”
邵庸突然想起来什么,说:“还有一件事,得汇报一下。我姐说,我姐夫举报了我,他说我有精神病,把举报信送到了军分区。”
项群掏出手机,给他看了那页证明,说:“处理完了。我还说呢,哪个蠢货干了这么件荒唐事?”
“我也忘了,怎么就把甘草片装到喹硫平的瓶子里去了,也不知道我姐夫什么时候拿走的。不过也能理解,他们没钱时,穷怕了;有钱时,又富怕了。这两年,我见过穷人,也见过富人,他们都在挣扎,挣扎的姿势不同,但用的力气相仿。”邵庸深吸一口气,突然站住,又嗅了两鼻子,“不对呀!”
“怎么了?”
“我闻到了危险气息!”
本命
安广区武装部原先没有训练基地,之前训练一直借用军分区的。部里经过军地协调,新基地的建设用地已经划拨,就等建设经费到位了。
目前这个基地,严格说算借用。前两年,某预备役旅裁撤,他们这个基地便暂时归武装部使用,设施老旧,地理位置也不理想。若在十年前,这里尚属郊区,但近年来随着城市发展,周围开发了不少楼盘。东北方不到六百米的化肥厂还进行了扩建,空气中时不时会飘出一股怪味。
邵庸说:“这个味道不是一般的味,极有可能是危险气体泄漏。”
如果换作别人说这话,项群不会上心,但邵庸这么说,可能性极大。如果真有危险气体泄漏,再引发一场爆炸,后果不堪设想。项群不敢耽误,马上和部长沟通。
韩部长问项群:“你是怎么发现的?那么大个化肥厂,总不能因为咱们一句话就停产检修吧?”项群说:“是邵庸闻出来的。”韩部长哭笑不得,说:“这不是个理由啊,你用鼻子一闻,就说人家有危险?咱们再等等。”
第二天刮起了大风,灰蒙蒙的天色一下子清亮起来。早操完毕,项群问邵庸:“还能闻到那个怪味吗?”邵庸摇头。项群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结果午饭后,邵庸又找到项群,说:“那个味儿又来了,似乎还浓了一些。”
“这是什么味道?”
“太稀薄了,分辨不出来,但您得重视。”两人正说着,韩部长开车过来,与项群商量了一下,联系了编兵单位,先把防化应急分队的仪器调过来。经过一番测量,并没发现异常。项群不甘心,跟韩部长跑了一趟化肥厂。
化肥厂倒是配合,第二天一早,厂领导跑到基地道谢,说:“经过仔细排查,果真发现合碳车间设备管道出现轻微破裂,有氢气泄漏,连探测仪器都没有发现,你们太厉害了。”项群觉得纳闷,氢气是没有味道的,只有生产氢气时才有味道,化肥厂的氢气都是罐装买进的,邵庸是怎么闻出来的呢?
结果到了第四天,邵庸说那个味道又出现了,而且更加浓了,有点像燃气泄漏的味道。项群想想也是,这里管道老化,真有这个可能,便让人通知了燃气公司,可几个检测员扫遍了角角落落,也没发现泄漏。
项群问邵庸:“会不会是你弄错了?也许那个味道是附近烧烤店冒出来的。附近几个村都是回民村,大量养殖牛羊,半个城区的牛羊肉都从这里进货,周边七八家牛羊肉烧烤店,谁知道都用了什么烧烤料。”
邵庸笑道:“算了算了,我不闻,您也别问,咱就当没这回事。”
项群想想,觉得也是,手下还带着百十人的队伍,行走坐卧都得操心,不能光盯着那股子虚无缥缈的味道。难不成还要逐个烧烤店转上一遭去?
说烧烤店,烧烤店的麻烦就来了。午后,集训队二排排长来找项群反映情况,说有两个家伙不守规矩,昨天晚上翻墙出去吃烧烤了。项群问:“熄灯之后,楼道门不都上锁了嘛,还设了楼门岗哨,怎么出去的呢?”二排排长说:“他们就是在站哨时出去的,听说今晚还要出去呢。”
那两个预定新兵的底细项群都清楚,一个是区委书记的亲戚,另一个是区长的关系,素质都还不错,就是精力旺盛,不安分,热衷拉拢人,爱搞小动作,项群已经敲打过他们一次了。来集训时区委书记还特地嘱咐,对他们几个要严格管教,该打打该骂骂,督促其尽快适应身份转变。
这种情况,不收拾不行,这些孩子见多识广,有恃无恐,不收拾就会败坏纪律,还容易出意外;愣收拾也不行,一旦行为过激,适得其反,起不到惩前毖后的效果,必须分寸拿捏适当,点到痛处。
二排排长走后,项群又找一排排长邵庸了解情况,邵庸笑着说:“我听说,二排有一个小子会开锁,楼道口那两把破锁根本不管用。”
“那怎么办呢,把他们放到一排去?”
“不用那么大的动作,您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再给我准备一条白床单,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出去了。”
“你搞什么鬼?”
“首长英明,就是搞鬼,您要感兴趣,可以现场指导一下。”
熄灯后,邵庸和项群预先埋伏到基地东北角外。那俩家伙就是从这里翻出去的,墙角长着一棵榆树,踩着树就能顺利上墙,抓着榆树枝就可以翻过铁丝网。墙外有个施工留下的大土堆,再向外是一片草地,过了草地就是路,路那边就有两家烧烤店。
两人来到土堆北侧枯草丛中,选好地点。邵庸抖开白床单,往头上一套。床单罩头部分剪了三个圆窟窿,他手里抓支绿光电筒,冷风一吹,飘飘忽忽,绿光透出白布,阴森森一大片。
“不会吓出个好歹吧?”
“出不了事,经不住这个,他们体检都过不了。”邵庸笑道,“首长,您还是回避吧,堂堂一个上校,跟这鬼鬼祟祟的活动不匹配,这要传出去,跌份儿。”
“你这堂堂总监都当鬼了,我这上校也没必要端着架子,玩玩吧,跟这帮小子玩不了几天了!”两人正说着,邵庸做了个噤声动作,轻声说:“正在爬墙呢,他们一露头,我就站起来。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效果正好。”
果然,一个家伙刚爬上墙头,猛地愣住,等他定睛观察时,邵庸缓缓起身,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墙上那小子心理素质不错,竟还能保持镇定。紧接着,第二颗脑袋又探了出来,两人探着身子看向邵庸。邵庸此刻已经站直了身体,缓缓展开两臂。
恰巧此时,冷风刮来,又有一只猫头鹰叫着飞过。邵庸不失时机,打开绿光手电。墙头上突然异口同声爆出脏话,稀碎一片,像撒了一捧玻璃碴子,而后便是脚砸地的“咕咚”声。
项群见状,无声大笑,笑着笑着,却见邵庸仍然呆立不动,只是左右晃着脑袋,足足一分多钟。项群赶忙站起来,问他怎么了。
邵庸指了指土堆西北边,说:“我闻到了,就在那块,燃气泄漏。这地下肯定有管道,味道很明显了。”
项群回去打开手机一查,发现东北角外不但埋有管道,而且在四年前就泄漏过一次。第二天,燃气公司派人过来,挖下八米之后,果然发现管道出了问题,事后通报说是管道开裂处焊缝局部未焊透,环焊缝区域防腐涂层缺失,且未设置阴极保护。据专家说,如果任其泄漏,再有一星期左右,就有可能引发爆炸。如果再祸及化肥厂,方圆两公里都得遭殃。
过了一星期左右,正是役前集训结束的日子。韩部长和项群站在基地大楼三楼,看着东北角发了一阵呆,对视一眼,都抹了一下额头……
新兵入伍欢送仪式结束,邵庸快步走到项群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腰带,腰带是崭新的,包在皮带套里,卷得整整齐齐。他说:“首长,这条红腰带,是我妈给我买的,部队没法系,您替我用用吧,在我们的本命年,系牢本命。”
“我试试。”项群打开腰带,摘下布套,挨着自己的皮带,并排系到了腰间,随着皮带拉紧,滚轴扣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听上去颇有子弹上膛的感觉……
原刊责编 赵 依
【作者简介】言九鼎,本名梁洪涛,河北成安县人。一九七六年出生,一九九四年入伍,一九九八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二〇〇一年毕业,历任排长、副连长、连长、干事、组织科科长,二〇一六年离队。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西南军事文学》《散文》《歌曲》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