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录

2024-10-23 00:00:00艾玛
小说月报 2024年10期

寻常的一天

国庆节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上班日,是个周六。这一天,我们都不得不给因长假变得松弛的身体重新拧紧发条,做回“社畜”。不过,对廉海砂来说,这天却是他的休息日。廉海砂是我们小区一名普通的物业保安,整整一个长假,他都在物业值班。自从年初他妻子给他生了个粉嘟嘟的漂亮小闺女后,他就总调在节假日、双休日上班了,这样好倒出上班日来跑出租车,赚点外快给女儿买进口奶粉。

这天天还没亮,廉海砂便拉了温泉镇的一个乘客去机场。这个乘客居住的小区,距我们小区很近,那是一个更大、设施更好一点的别墅小区。这个乘客要赶上午九点半的国际航班,他要求清晨六点之前必须到达机场。廉海砂不敢怠慢,凌晨四点半便起了床,吻别睡梦中的妻女,带上妻子临睡前给他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开着家中那辆电动汽车就去接客人了。这辆车是在他妻子怀孕后买的,为方便送她进城做产检。他们特意买了电动汽车,一是图补贴,二是图省钱,电车比油车省钱。如今要是烧汽油的话,跑出租车是赚不来什么钱的了。他妻子小万非常喜欢这辆车,这车跑起来安安静静的,内饰也漂亮。说不出个什么道理,她还总觉得车内也比油车干净。不过现在她很少坐这辆车了,她生完小孩后,廉海砂就去办了个网约车营运证,拿这车跑出租了。廉海砂业余时间开,廉海砂上班时,就租给他表弟开。

他在小区的大门口接到了乘客。乘客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小行李箱,不像是要飞国际航班的样子。不过客人应该是经常坐飞机的,箱子上有许多张没清理干净的易碎标签,折断杯柱的高脚杯,提醒人们要轻拿轻放。他上车后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睡觉,深灰色立领上衣上支着一张略显苍白、浮肿的脸。为了不打扰他,廉海砂调低了导航仪的音量,把车窗也全升了起来。路两边全是果园,清早的空气有些微凉,微凉中带点清甜。这是廉海砂这天的第一单生意,算得上是个大单了。把客人送到机场后,如果能拉个进城的回程客就更好了。撤县并市后,渔港、温泉镇这一带成了岛城的一个区,他的车是可以进城拉活的。从温泉镇到机场,不走市内,走城外高速,汽车导航仪显示清晨五点五十分到机场,一路全是绿灯,不堵车。汽车跑出温泉镇,上了去机场的高速时,太阳也马上要升起来了,车外后视镜里映照出一片霞光。这是晴朗的一天,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廉海砂看着眼前开阔、空旷的马路,心情非常不错,夜晚孩子很乖,没哭没闹,他也睡了个好觉。他专心开着车,没觉得这一天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跑了一会儿后,廉海砂从后视镜里看到乘客已经醒了,正扭头看着窗外。也许刚开始他就没睡觉,只是在闭目养神。廉海砂想问他一会儿在哪个航站楼下,但乘客十分专注地看着车窗外,他也不好打扰,想着等快到机场时再问不迟。不一会儿,乘客的手机响了。廉海砂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来,很快又塞了回去。手机铃声还在响着。乘客在随身小包里又掏出一部手机来。声音大了起来。廉海砂听得清清楚楚,粤语歌,“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乘客接了电话,歌声消失了,车内安静下来。乘客把手机按到耳边,说:“在路上了。”过了一会儿,乘客说:“没有。”又过了一会儿,乘客说了句“放心”,便挂了电话。

“一会儿停在T1航站楼吧。”乘客说。

廉海砂不由追问了一句:“停T1是吗?”国际航站楼在T2。他跑了很多次机场了,不会记错。

乘客说:“是的,T1。”

清晨五点五十分,廉海砂把车停在了T1航站楼。他下车为乘客打开车门,把后备厢里的行李为客人拿出来,跟乘客告别:“祝您一路平安!”乘客点了点头,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转身向航站楼大门走去。廉海砂回到自己的车里,他要把车开到机场网约车候车区,先方便方便,吃个早餐,然后再考虑接单拉活。自从他和他妻子都认识的一名网约车司机因为连续拉活,超负荷工作导致心肌梗死去世后,他就非常注意了。他收班回家时,他妻子还会把他的裤腿拉起来,检查他的腿脚,如果发现浮肿,他妻子会非常生气,两眼含泪质问他:“你想让我当寡妇吗?想让妞妞去喊别的男人爸爸吗?”妻子的眼泪让他又震惊又感动,他不想妻子当寡妇,也不想妞妞喊别的男人爸爸,所以他也不敢憋尿,不敢废寝忘食了,赚钱重要,身体更重要,他得为妻子女儿好好活着。就在他系好安全带,准备离开时,他忽然看到了那位刚刚下车的乘客,就在自己的右前方,被两个身形高大、穿黑色夹克衫的男子一左一右搀着,向停在前方弯道处的一辆越野车走去。他们后面,是一个穿着同样夹克衫的男子,这个男子拉着一个小行李箱。廉海砂认出来了那些折断杯柱的高脚杯,这正是那位乘客的行李箱,他刚刚才从后备厢里取出来的,行李箱的提手上还绑着一根褐色的丝带。现在他也看到了那根丝带。他非常诧异,他这是要到哪里去?那三个男人是谁?廉海砂下了车,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车上,他把着车门,伸长脖子张望。他们走到了那辆越野车跟前,一个男人把那个乘客推进那辆越野车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另一个男人从另一边上了车。那个拉行李箱的男子走到车后面,掀开车后盖,把行李箱放了进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副驾驶座那一侧,拉开车门也坐了进去。廉海砂连忙拉好手刹,关好车门,往前跑了两步,他本能地想看看车牌。他起了个大早,天没亮拉了个乘客来赶国际航班,机场的门都没进,这乘客就被别人拉走了。那辆越野车开动后,后面又迅速地跟上了一辆,它们在弯道处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很快就顺着坡道开走了。他没能看清车牌。

廉海砂把车停在网约车候车区后,去卫生间上了个厕所,顺便洗干净了手。他一直想着那个乘客。如果老衣在,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老衣比他年长二十岁,经历过许多事情,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物业值晚班时,他多是和老衣一组。物业要求上夜班的人每隔两小时在小区巡逻一次,小区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有岗亭,每个岗亭里都有指纹打卡机,他们是要打卡的。漫长的黑夜里,人们都在安睡,两个男人开着电瓶车转悠,不找点话说是不可能的,他们对彼此说过的话,比对老婆说过的要多得多。他回到车里吃早餐,突然想起来网约车平台,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发现车费已经付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回想乘客上那辆越野车时,他身后那个穿夹克衫男子的动作,是推了他一把,还是扶着他的?应该是扶着他的。这么想着,他顿时觉得肩头一松。他开始吃早餐。他打开餐包,妻子在餐包里放了一个保温饭盒,饭盒里有两个肉松面包、四个鲜肉包子,这是他一天的口粮。还有一小盒圣女果,补充维生素之用。妻子也给他准备了水,一个保温杯里泡着红枣、枸杞和西洋参,一个套了粉色棉布套的便携式暖水壶里装满了水。这个暖水壶是为妞妞准备的,能装三千毫升水,七十二小时保温。他的妻子买这个水壶时,对他说,等妞妞大点,出去玩时,就用这个水壶给妞妞带水喝。现在妞妞还小,这个水壶她还用不着,他用得很小心。

他喝着水,吃了一个肉松面包、一个鲜肉包子后,拿了几颗圣女果,下车。他在车边踱步,准确地把圣女果依次扔进嘴里。他一边踱步一边在手机网约车平台上抢单。他把接单设置成顺路模式,等了一阵后,终于接到了一单。客人刚落地,还没下飞机,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前海沿房价很昂贵的一个小区。他和客人约好了上车的地方,问清楚客人有托运行李后,就掐着表计算着时间,好去客人指定的地方接她。这期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起床了,女儿还在睡。给妻子打完电话,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位刚刚从他车上下去的乘客,他不坐那趟国际航班了,他妻子知不知道呢?他很想给老衣打电话,把这件事说给老衣听,但这个点还太早了,老衣可能都没起床,再说,也该去接下一位乘客了。他上车,把车开到客人指定的地方,顺利地接到了她。

乘客的胸前斜挂着只印满字母的小包,拖了两个大的行李箱和一个小行李箱,每个行李箱上都套着一个布套。后备厢里放不下,廉海砂只得把一个小行李箱放进车内。乘客坐进车里后,一种奇怪的香味瞬间把车厢内的空间塞满了,这香味里混着一股酸涩的药香,闻着略带点苦味。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止住了一个喷嚏。她是坐国际航班回来的,西雅图飞首尔,首尔飞岛城。他听到西雅图、首尔这样陌生又遥远的城市名字时,心里又想起了刚刚那位乘客,他原计划要飞去哪里呢?在那里,会不会有人等他?计划改变了,他们会知道的吧?

也许是在飞机上睡够了的缘故,这位刚刚结束了一趟长途飞行的乘客很有谈兴,问东问西的。大多数情况下廉海砂是很愿意乘客多说的,也不会介意他们多问。可是这位乘客,问的都是廉海砂不太愿意回答的问题。“你一天跑几个小时?”廉海砂大概说了下,她就用了同情的语气说:“工作这么长的时间,辛苦啊,一天能跑多少钱?”廉海砂回答说:“跑不了多少。”她追问道:“大概有多少呢?”廉海砂很不情愿地回答后,她还做了一道算术题,多少除以多少的,然后来一句:“时薪还是太低了点。”廉海砂觉得有点伤自尊,他又不是钟点工,谈什么时薪?她说他时薪低,是和首尔的网约车师傅比,还是和西雅图的比?他上班在温泉镇,家住港东镇,跑车最远跑到机场,首尔、西雅图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倒是在外国电影里看到过,外国的出租车师傅是能收到小费的……不过,他可没想过什么小费,一天能赚目前这些他就很知足了。他也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把自己的时间都拆成一个个小时,赶集时摆个摊,标价多少可以卖出去呢?夜深人静时,他和老衣开着电瓶车在小区转悠,多转会儿少转会儿的,谁在意过呢?他的时间不值钱。得出这个结论后,他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恐慌。好在客人不再问他了,而是说起了她在西雅图工作的女儿,拿的是年薪,数目惊人,折成人民币后都到百万了。廉海砂这辈子都没赚过这么多钱,他除了羡慕,就只有嫉妒。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拿年薪了。不过,乘客有个女儿,他也有个女儿。他没可能了,他的女儿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他和妻子好好培养女儿的话。于是他坐正了身子,微微侧过头去问乘客:“您孩子从事什么工作?学的什么专业?”乘客很骄傲地告诉他,她女儿从小学习成绩就好,高中读的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市二中,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现在在世界首富的公司工作。

“世界首富,你知道不?”

“听说过,首富嘛。”

他在手机上看到过首富离婚的消息,首富和他的看上去很斯文的作家妻子离了婚,找了一个有张大嘴、结实得像头海豹的女人。

乘客说她女儿一周有两天在家办公,首富公司的办公条件特别好,办公楼里有咖啡馆、餐厅,有哺乳室、祈祷室、游戏室,楼顶还有一个专门给狗玩的公园。他听着越发糊涂起来,无法理解那样一种生活,在家上班,年薪百万,办公楼里有狗公园……上班的地方,要哺乳室和狗公园干吗?难道上班还带着孩子和狗去吗?可是他没时间了解这些了,目的地到了。他下车把行李一一搬下来,并一一拎到小区大门口的台阶上去。他得到了一句“谢谢”。

送完这单就到了上班的高峰期,订单多了,路上的车也多了起来,有些路段堵得厉害,为了避开这些路段,他宁愿跑远一点去接乘客。到下午一点半那场事故发生前,他一共跑了十二单,两次经过市二中——每次经过市二中时他都会深情地看两眼。后面的乘客,除了最后那个抱猫去动物医院做绝育手术的女人外——他宁愿自己没拉她——都普普通通的,他们大多数上车后一言不发,到目的地后,再见也懒得说一声就下车走人了。

他是在观相山南坡拉上那个女人的。

当时他正好在栈桥放下了乘客,平台把距她最近的他推给了她。他原本计划跑完栈桥这一单后,就把车停在海边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去酒店上个厕所,然后在停车场把午饭吃了。这家酒店的停车场可以免费停半小时车,酒店的一楼大厅就有卫生间,条件特别好,卫生间里熏了香的。可他还没来得及把接单模式从自动改为手动,平台就把他推给了她。他想,那就跑完这单再说吧。他沿着海边往东开去,马路两边为庆祝国庆节摆放的花卉都还在,多是万寿菊、海棠、长春花和千日红,搭配孔雀草和彩叶草,摆出花篮的图案,很有节日的气氛。大海蓝得耀眼,阳光在海面上跳跃。海里静静停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

女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站在马路边,怀里抱着一只深蓝色的鼓鼓的布包,他把车停在她面前,女人上了车,布包里探出一颗雪白的猫脑袋来。他在跟乘客核对电话号码时,那猫从布兜里站了起来,它把两只前爪搭在女人的肩膀上,扭头看向他。他看到了两只颜色不一样的漂亮的猫眼,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褐色的,像林间小溪一样清浅,蓝色的那只深邃,望之如望一口老井。他愣住了。他一时有些犹豫。按规定,携带宠物的,他是可以拒载的。他也担心猫会在他车上尿尿。我们小区里有几只流浪猫,他有时会去喂它们。猫尿很臊,那种气味留在车里的话,会影响他接下来做生意。女人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心,她把布兜往下拉了拉,露出猫屁股来,说:“师傅您放心,它很乖的,我也给它穿了纸尿裤的。”女人长得不错,说话很温柔,话里还带着恳求。上都上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赶人家下去。再说,他对两只眼睛不一样颜色的猫也感到好奇,以前他没见过这样的猫。女人的目的地是台东的一家宠物医院,大约十七分钟就能到达。不过是十七分钟的事。他不再说什么,专心开车。开车时他一般不主动跟乘客说话。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开动后,猫仿佛有些焦躁不安,在女人怀里扭来扭去。女人把猫连布兜抱起来,一只手不停轻抚它的头,说着安慰的话,像哄小孩。

“您这猫,是什么品种?”他问。

“狮子猫。”女人很温和地说,“临清狮子猫,季老也养过这种猫的。”

他不知季老是谁,只是恭维道:“您这猫怪漂亮,眼睛颜色怎么不一样?”

“这叫鸳鸯眼。”说着,女人低头对猫说起话来,“咱这是鸳鸯眼,是吧?咱这鸳鸯眼,可稀罕着呢,是吧?”

听上去像是在逗小孩玩。廉海砂的妻子现在就常这样,把孩子抱在怀里,脸对脸,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声情并茂地跟她说话。他不由朝后视镜里多看了两眼。

女人说一般这样的猫,耳朵会不好。“大多是蓝色眼睛这边的耳朵聋,但我这只,两只耳朵都好好的,可灵着呢。”说着她又对猫说起话来,“今天咱要看医生了,咱先做个美容,修剪修剪咱的小指甲,再做个小手术,做完就好啦,就再也没烦恼啦……”车过观相山山顶,女人还在跟猫说话。

他猜是要给猫做绝育手术,便问:“您这是公猫还是母猫?”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了,他不知给猫做绝育手术,是给公的做,还是给母的做,还是公的母的都要做。

“咱是小姑娘。”女人两手叉在猫的腋窝下,把它提溜起来,让它像个孩子一样站在自己的膝盖上,“做完这个手术就省事了,你说好不好呀?”

“哦。”他说。不知为何,“小姑娘”这几个字让他感到了残忍。他想开个玩笑,就笑着说道:“省事是省事了,只是,这辈子都做不成妈妈咯。”

后来,没人知道廉海砂有多后悔开了这个玩笑。他说“这辈子都做不成妈妈”时,正值下坡,他两眼看着前方,脚下还带了点刹车的。话未落音,他耳边忽地响起“喵——”的一声长嘶,这样的嘶叫声他只在春秋两季听到过,那时猫发情了,公猫为争夺母猫会展开激战,它们前爪前伸,狠狠地抓在地上,猫背高耸,怒视对方,嘴里发出嘶吼。他听到这一声嘶吼,不由自主回了下头,他的头刚一偏过去,就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右脸到右耳都火辣辣地疼起来,那猫从女人的怀里跳起来,狠狠地挠了他一把。女人叫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右胳膊阻挡,用力把再次扑过来的猫狠狠甩出去,那猫“咚”一声撞在了一侧车门上。几乎就在同时,车外传来“嘭”的一声闷响,一团黑影在车前弹起后,又落了下去。廉海砂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慌乱中他猛打方向盘,一脚把刹车踩到底,汽车冲上马路牙子后,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撞飞了三只垃圾桶后停了下来。

我接到廉海砂的电话时,正在手机上观看某国遭受袭击的短视频。那个下午,我在学校讲了两个小时的贝勒斯程序正义理论后,回到了距学校十分钟车程的家。我拎了瓶啤酒,坐在小院里喝起来。上了两节课后,我有些口干舌燥的。

院外一排金桂树正值花期,空气香得醉人。

我喝着酒,打开手机,发现我的微信朋友圈被某国遭袭的新闻霸屏了。当地时间早上七点,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半左右,在距我们几千多公里之遥的地方,五千发导弹被投向了该国,许多人死去,许多人受伤。“一名中国工人被流弹击中,正在医院救治。”手机里,导弹如流星一样划过天空,汽车和房子熊熊燃烧,升腾起冲天的滚滚浓烟。

“教授……”廉海砂说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得了重感冒。

我纠正过他几次,要他喊我老师,别叫我教授,他总也记不住。执教快二十年,到如今我连个副教授都没评上,听到别人叫我教授,心里还真觉得有些难堪。不过现在我也懒得去纠正他了。

廉海砂在电话里说他撞了个人,警察让他准备下,可能要找个律师,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律师。

我问他在哪儿。他说了个大概位置。我又问:“人还活着吗?”我还想着那个国家,导弹划过它的天空,留下一根根长长的弧线。还有我们那位被流弹击中的同胞,他去那里做什么呢?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一时没想起来问他别的。廉海砂说还活着。他很克制,但我还是听出来他的慌张,他的声音颤颤的。我说:“活着就好,人伤得重吗?现在什么情况?”廉海砂说刚送去医院了。说着他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真让我意外,平时他总是很板正,制服也比其他人的整洁,走路的姿态也带着一种职业的尊严感,这颇令我们这些业主感到安心。我让他把手机给警察。一位交警接了电话,说正在调查事故现场,责任划分基本上也清楚了,廉海砂负主要责任,伤者违规横穿马路,负次要责任,而那位女乘客没管好自己的猫,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交警说完又补充道,以最后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为准。我说那是自然。我问伤者是谁,家属有没有到场。交警说,伤者在抢救中,身份还有待调查。他问我是廉海砂什么人。我说我是他朋友,后续有需要的话,他有可能要请我做他的律师。交警让我最好通知一下他家属,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他今天也可以回家,只是目前他情绪有些不稳定,脸上被猫抓伤的地方也需要处理。我谢过交警,让他把电话还给了廉海砂。他一直在哭,抽抽噎噎的。听着真令人难受。我知道他是个谨慎的人,还是问了他几个问题:网约车的营运手续都办了没有,保险都买了些什么,买了多少,等等。果然,他手续都是全的,只是第三者责任险,只买了基础额度的。说句没人性的话,人要是死了,这点钱可能够用,但重伤,能抗几天呢!少是少了点,不过比没有强啊。我安慰了他几句,告诉他警察说了,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今天就可以回家。

“又不拘你,哭什么啊,再说你也不是全责。”

话虽如此,我心里很清楚,没有刑责,这民事赔偿也够他受的,业余跑网约车不就是为了赚钱嘛,这一下,恐怕这辈子他也跑不回来了。

“跟家里人说了吗?”我打了个酒嗝,问。

他哽咽着说:“还没……”

听说他老婆小万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但好像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那种。我问他有没有联系亲戚或者朋友。今天他应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的,有人帮着他一起办会比较好。但这些事,真没必要用一个律师。

“小廉,找个人去帮帮你吧,给你表弟打个电话。”我建议道。

“……老衣在路上了。”

老衣也是我们小区物业的保安,常和廉海砂一起来来去去的。我不太喜欢这个人。他在我们小区附近还经营着一家小农场,养了些走地鸡。自从他在我面前诋毁附近农庄都给鸡喂斑蝥黄,只有他家的鸡下的是真正的土鸡蛋之后,搞得我信任崩塌,无所适从,只好舍近求远又去超市买鸡蛋了。我又安慰了廉海砂几句,让他有事随时联系我,就挂了电话,心里想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可真够廉海砂受的。我跟廉海砂是打篮球时熟悉起来的。有次他提前来上夜班,路过社区中心,我们几个业主正在打篮球,他站在边上看,我就招呼他下场。他打得中规中矩的,但中途他得了个机会,来了一招挂臂扣篮,令我们看呆。自那以后,我们要打篮球了,我就问他有没有空。如果那天他上夜班,他就会提前来,陪我们玩会儿。打完球,我们回到某个业主家里烧烤,他开着电瓶车巡逻路过,会停下车,隔着花园的篱笆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喊他进来喝一杯,他总是客气地谢绝,叮嘱我们一句“注意安全”后开车离去,每一次都这样。仿佛他在心里捍卫着一套严格的规则,不肯逾越,这使得他和他从事的这份极其普通、卑微的工作也变得庄严起来,令人不得不生出一丝敬意。这样一个人,谁能想到也会哭得跟个孩子一样呢?!廉海砂这人在业主中的口碑也非常好,热心、嘴严、办事牢靠,有什么事托付给他,他都办得稳稳妥妥的。每年寒假,我要陪父母去三亚过冬,院子里的事我都托付给他,收快递也是。从三亚回来时我会带点热带水果给他,一开始他死活不收,后来我就在三亚直接快递给他。他收下后,一定会拿点海蛎子、鲅鱼干之类的海货回赠我。

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上完课回来,开车过小区门岗时我降下车窗,问值勤的保安,今天有没有看见小廉。保安笑出满脸菊花,说今儿没有见,昨儿夜里去他家里见了。仿佛我问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到了家,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到院子里一边喝酒,一边给廉海砂打电话。他很快接了起来,声音听上去和昨日判若两人。不等我问,他就很兴奋地告诉我,昨天那个伤者从医院跑了。我听着都蒙了。

“怎么会?!”

“千真万确啊教授!”廉海砂说一大早赶去医院看那个人,拎了一保温桶黑头鱼汤,他老婆天没亮起来熬的,想着要是能喝点汤了,那就快好了。他老婆的原话是:“你去看看吧,只要用得着你,你就在那儿好好照顾人家,人家家属要是打你几下骂你几句,你就忍着,把人撞了,得让人出出气。人家气顺了,好了以后就不会太为难咱,人心都是肉长的,咱又不是故意撞的他。”等他倒了几趟地铁赶到医院,那家伙居然不见了踪影。他笑着说,他当时就想打电话告诉我的,担心我在上课,怕打扰我。

“看了监控,是昨儿半夜的事,护工在边上睡着了,他吊着只胳膊从病房溜出去,跑出医院大门后,上了一辆出租车。”廉海砂说着笑起来,“狗日的,搞不好是个逃犯,之前可能是真晕了,不知啥时候醒了,八成见警察在,装晕呢。”他说保险公司那人可开心了,狮子妈知道了,也高兴坏了。

我也正想着那或许是个在逃犯呢。“狮子妈?”我问。

“就那个抱猫的大姐。”廉海砂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愉快,“没人找我要钱的话,我也不会找她要钱了,车我自己修,谁让我让她上车的呢!”

到底撞了个什么人呢?这事弄得我也很好奇。我便给我兼职的律所同事打电话,他做刑辩,公安口熟人多。我委托他打听打听那个被撞的人,还有廉海砂那车,能不能尽快提出来。责任认定书出了后,没人起诉,应该很快就能提车的,现在这人都跑了,车多扣一天,多耽误一天赚钱不是?过了两天,同事给我回话,被撞的果真是个麻烦缠身的家伙。

“这世上啥鸟都有,你信吗?这家伙还是个发明家呢!”同事通过微信发了几张图片给我,“你看,这是他在水清沟租住的房子……”

我点开图片看了下,一屋子奇奇怪怪的东西。

同事说这人叫胡四广,郯城人,这家伙在当地很有些名气,是个科学迷,爱鼓捣,鼓捣出过许多像样或不像样的东西。像样的,有自动除草机、自动割麦机、自动炒菜机这类;不像样的,有男欢女爱仪、自动擦腚器这类。但不管是像样还是不像样的,大多是自动一阵就不动了,钱没换来不说,还把家底鼓捣光了。穷则思变,后来他到底鼓捣出了一样靠谱的东西,一台电蚯蚓的机器。他拉着这台机器到处电蚯蚓,赚了些钱。没多久,电蚯蚓的人多了,他就不电蚯蚓了,改卖他那台机器。他把机器改进了下,取名“四广地龙仪”,在网上开直播,卖得特火,最远卖到新疆。一开始他也是赚了些钱的。后来,有人用他这台机器电蚯蚓,蚯蚓没电着,却电死了自己,一帮人抬尸告官,还打上门来,这家伙眼见不妙,就溜之大吉了。

“狠人啊,断了一只胳膊、四根肋巴骨的。”同事说着笑起来,“走时他倒没忘去护士室顺药,听说除了药,还拿了一大包医用绷带、一大盒一次性注射器。”

这听上去都是警匪片的情节了。“他这样,能去哪儿?”我好奇地问。

“根据监控追踪,应该是往山西、河北方向去了。”

听到这我为廉海砂松了一口气。和同事通完话,我又给廉海砂打了个电话,把我了解到的情况跟他说了下,让他这两天就去把车提了。他自然是乐开了花的。

挂了电话,我又把胡四广的那几张照片撑大了仔细看,墙上居然挂了张爱迪生的照片,爱迪生骄矜地笑着,手里举着一个光芒四射的灯泡。屋子里真够乱的,床上也堆满了东西,不知他睡觉睡在哪里。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摆得琳琅满目的,样样东西都很奇怪,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有一只杯子,杯口立着一只嘬起来的红唇,红唇边还有一颗黑痣。想想吧,喝水时,水从这红唇里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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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夜晚,我正歪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电视,忽听得门铃响。电视里,国外难民正撤离,他们拖儿带女,带着可怜的一点家当,麻木地穿行在一片废墟之中。我走到门厅,见廉海砂正在可视对讲机里冲我笑。

我开了门,拎着酒瓶来到院子里,廉海砂抱着一只纸袋站在小院门外。他戴着大盖帽,穿着保安服,腰上挂着根丁字棍,一边脸上还贴着很长的医用胶布,看上去像个伤兵。

我不由笑了。难怪那天问到他,门口那个保安笑,这模样也确实好笑。

廉海砂也笑,他说:“方便不?教授,想跟您喝一杯。”说着他把那只纸袋打开给我看,里面有几瓶啤酒,还有几只饭盒,不知装的什么吃食。

我连忙请他进来。一人独酌,不如两人对饮。“怎么,今天不值班吗?”我问。

廉海砂站得笔直地说:“刚巡完一趟,我让老衣盯着点,不打扰您太久,敬您两杯我就走,不耽误巡下一趟。”

我请他进屋,他不肯,把纸袋搁在了院中的小桌上。我们坐下来后,他把饭盒拿出来,一样样打开,有油炸花生米、凉拌八带、凉拌海螺片,还有一盒辣海带丝。他说是他老婆做的,八带和海螺都是刚上岸的,很新鲜。

我从厨房取了筷子出来,搛了一块海螺片送进嘴里,螺片很有弹性,确实很新鲜,味道也非常不错。这一刻我在心里不由羡慕起这家伙来,感觉他过着一种十分坚固的生活,恰如挂臂扣篮般笃定。这么想着,之前电话里他无助、忧惧的抽泣声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我问:“车取回来没?”

廉海砂放下筷子,拱手笑道:“托教授的福,取回来了,前保险杠也换好了,从昨天开始重新上路了,我表弟开着。”说着他摇了摇头,“我是不敢开了,得缓一阵子了。”他用牙把酒瓶盖一一起开,我俩就对坐着喝起来。

喝着酒他跟我说起了那天的事,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他不停摘下帽子擦汗,酒使他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他说起他们,嘟嘟囔囔的,仿佛他们多少都跟他沾亲带故。他问我:“去机场的那位乘客,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吧?”我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不置可否。他说那天一路上总是想起那人来,搞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当然,他也没忘记那个发明家。

“怎么会有人买蚯蚓?他们要那么多蚯蚓干吗?”他困惑不解。

我倒是清楚他们要那么多蚯蚓干吗。我知道胡四广的那晚,在网上搜索了一夜的蚯蚓。但我不想告诉他。“现在不行了,”我有点担心他不能在休息日跑出租车了,会去电蚯蚓弥补损失,“蚯蚓已经被保护起来了,现在已经不许电蚯蚓了。”

酒快喝完的时候,老衣开着电瓶车来了,他在爬满蔷薇藤蔓的院墙外“嘀嘀”按了两声喇叭。我们这个小区入住率低,一到夜晚四野俱寂,只能听到草丛里“啾啾”秋虫叫,偶尔听到几声野猫叫,那两声“嘀嘀”便显得颇为刺耳。廉海砂起身告辞,步履有些踉跄。他走到院门口,扒着门框又回头问我:“教授,您说,他、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呢?”

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从围墙外传来老衣有些不耐烦的声音:“我去,喝了多少啊这是?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他们作甚?!”

我笑着摇头,站起身来。月光透过金桂树梢洒下来,满地光影乱晃。

不寻常的另一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时间他失去了感觉。

有那么一瞬,他记起来,今晚应该是自己值夜班,和那个从海岛上来的年轻人一起。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年轻人一起值夜班的。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夜晚,比和老婆一起度过的还要多。他甚至认出了那间狭长的值班室,简陋的房间内,除了两张单人床,便只在门边摆了一张小方桌。那两张窄窄的床铺间,是一扇宽大的玻璃窗,窗台上搁着一只小闹钟。在夜里,小闹钟每隔两个小时会响一次。他看到那只闹钟,眉头皱了起来。窗外就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一棵西府海棠正值花期。窗上没挂窗帘,月光穿过树梢,从窗外照进了室内,在黑漆漆的地板上开了一块有些歪斜的水亮亮的方框,有风吹来,西府海棠那肥硕的花枝的影子便在这水亮亮的方框里摇晃……不过他也不确定。白日斑驳的碎片如浪翻卷,和夜晚的迷离、幽暗交织在一起,使他一时无法分辨。

也有一刻,他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朦朦胧胧间,他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支起了一口大铁锅,锅上雾气缭绕,劈柴在锅底下燃烧,火焰伸出长而柔软的舌头,不停舔舐锅底……一股酸楚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他年轻时种下的一棵苹果树生了虫害,没能熬过去岁冬天。劈柴燃烧时“噼啪”作响,声音清脆、有力,真是一棵好树啊,它曾经结的苹果都又大又甜。他花了一个休息日,亲手把它砍倒,劈成柴,码在铁皮棚子下。吃着这棵树结的苹果长大的儿子,两手插在口袋里,只是远远地看着,一点都没有前来帮忙的意思。他很气恼,很想冲儿子大吼几声,可是他看了看儿子身边挺着大肚的儿媳一眼,就闭了嘴,儿子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虽然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能承担得起那份责任的样子。他无处宣泄心中郁闷之气,于是将斧头高高举起,狠狠劈进木头,木头回应了他,紧紧咬住了斧头,他手脚并用,才将斧头拔了出来……一种空虚、乏力的感觉袭来,令他疲惫又感伤。苹果木烧起来有股香味,可是他却闻不到,他只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他的妻子站在那口大锅边,卷着袖子,露着两只黑瘦的胳膊,把一只只刚死去的鸡丢到热气腾腾的汤锅里。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笊篱,一边抹泪,一边用这只笊篱在锅里搅动。她又把湿漉漉的鸡一只只从锅里捞出来,倒进了边上的一台脱毛机里。在她的脚边,宰杀好的鸡堆得像小山一样。脱毛机轰鸣,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温乎乎的腥臭味道……他只觉得心里难受,想吐。他屏住呼吸,转过身去。门前果园被浓雾遮盖,林间没有了往日鸡群觅食的咯咯声,夜一样安静。他张着两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手,手上黏糊糊的,都是鸡血。没错,那些鸡都是他宰杀的,一只接一只。他赶在一场鸡瘟正式到来之前杀掉了它们。天气寒冷,北风飕飕,鸡血飞溅……那可真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他把黏糊糊的双手浸到了温热的水里。天啊,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温泉池子里,池子边的水龙头正汩汩地淌着温泉水。温泉水淡淡的咸腥味安抚了他。水汽氤氲,暖暖的,环抱着他,像抱一个婴孩。他心里好受起来。他摊开四肢,把头枕到池边的台阶上,水慢慢没过了他的膝盖,他的双腿在水里微微漂浮起来。这一带的温泉都是海水温泉,浮力很大。他觉得舒服极了。作为一个温泉镇人,他有多久没泡过温泉了呢?他很怀念小时候,冬天,放了学,小伙伴们直奔云蒸雾绕的温泉河,大家脱了衣服,把衣服和书包都丢在河岸上,飞快奔到河滩,选一处正汩汩冒热气的泉眼,齐心协力刨啊刨,刨出一个坑来,热气腾腾的温泉水翻滚着往上涌,瞬间把坑填满。大家争先恐后地跳到坑里,被寒风吹凉的身体很快热乎起来,直泡得满头大汗,小小的身体变得红彤彤的才罢休。他看向夜空。月朗星稀,夜空深邃如海。这才多少年,温泉河冷了,再也吐不出一口热气,机器往地下钻一百多米,也不一定见得到温泉水了。大海对温泉镇人是慷慨的,如今它收回了它的慷慨。他举起手来,向上天乞求。月光下,他的手洁净如象牙。他看见这洁净的手里多了一只高脚杯。酒杯里是红酒,不过,也许是老酒。他摇了摇手中的杯子。以前他在电影里看见过,人们喝红酒之前会摇一摇。电影里的体面人都这样。他很少喝红酒。年轻时他爱喝啤酒,如今他只能喝点老酒了,本地散装老酒,用小米和高粱酿造,装在巨大的陶瓮里出售。啤酒如今他觉得撑得慌了。他的老妻赶完集,常会去给他打一壶老酒。“可怜的老家伙……”她把酒热好,端上桌,总是这样亲热地招呼他过去喝。生活就是这样,给他些苦,也给他一点甜。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好使自己躺得舒服些。恍惚中,他看见了坐在那辆三排八座电瓶车上的年轻人,起初他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张望。后来,他安静下来,垂着头,像深潜在夜海里的鱼,只是一团深重、模糊的黑影,安静又警觉。

物业公司规定,上夜班的人每两个小时要巡逻一回。公司划定了固定的巡逻路线,还在小区的东南西北四个角都设置了岗亭,岗亭里装有指纹打卡机。在第二个岗亭打完卡,他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接下来要走的路一片漆黑,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这个岗亭在小区的东南角,这一片都浸在了黑暗里。两天前下了一场暴雨,雷电击中附近一座变电站,导致周边好几个小区停了电。这两天,物业一直在配合电力公司抢修。小区大部分地方都恢复了电力供应,还剩东南角这一片没有恢复。他手握方向盘,紧紧盯着前方那一片黑暗。他猛打方向盘,把电瓶车弯进了路边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下。他不想像平常那样穿过眼前这片黑暗了。他不能假装接下来的依然是寻常的一天。他打定了主意。

这棵玉兰树花期刚过,它枝丫低垂,静默无语,正处于一场盛大、喧嚣花事过后的平静期。它以一种慵懒、包容的姿态,把人和车都拢在了它巨大的黑影里。他跳下车,交代那个年轻人就坐在车上等他,然后他翻进了路边一座黑漆漆的庭院里。年轻人其实也不太年轻了,要不是月下玉兰树的阴影太重,这一片的路灯又坏了,年轻人眼角的皱纹,还有黑发中掺杂的白发,以及他惊愕无措的表情,就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冲年轻人举了举酒杯。

随着年岁渐长,他看这个只比他儿子大了两岁的年轻人越来越顺眼了。和他那鲁莽、眼高手低的儿子相比,年轻人胆小、本分,也勤快。他努力的样子令他想起从前的自己。不久前,年轻人利用休息日跑网约车,不承想却撞了个人,好在那人是个在逃嫌犯,他自己从医院跑掉了,没找年轻人的麻烦。这对年轻人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年轻人修车花了不少钱。最要命的是,受此惊吓后,他连电瓶车的方向盘也不敢摸了,人也委顿了不少。清明节后的一个深夜,巡逻时年轻人突然问他:“叔,你说,咱在这世上有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烧给咱的?”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怀疑年轻人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他沉默不语。年轻人长叹一声,又说:“倘若是,只能说人家在那边的子孙孝顺,咱俩的,净糊弄咱了。”听上去认命了的样子。以前他看不上他,觉得他欠缺些男子气,见谁都赔着软软的笑脸,簇新的保安制服也不能使他硬挺。现在他上了年纪,开始觉得这样一个儿子,倒颇能令一个老父亲安心。不过,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想起他们时,他心里都会生出隐隐的忧愁,他们打小从好日子里过来的,没吃过什么苦头,以后生活要是给他们点苦头吃,他们要怎么熬过来呢?他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什么后发优势。他有的,他们没有,他没有的,他们也多是没有。他像这个年轻人那么大时,雪天里也要下海捕鱼、摸海参的。越是寒冷的天气,鱼和海参的价格也会越高。他卖掉海货,去镇上的药店里给老父亲买治脑梗、治腰腿疼的药,给儿子买学习用的电脑,买石料修补被一场大雨冲倒的院墙……一个家,就这样撑下来。人们都说他是这一带最厉害的海碰子,没人知道他每次下海前都经历了什么。他把脱下的衣服、鞋子,还有未了的心愿以及对死神的恐惧都卷在一起,压在一块石头下,然后穿上简陋、笨重的潜水服,背着氧气瓶,脖子上挂一只篓子,手里拿一把鱼枪,慢慢滑入海里,每一次都像是一场和人间的诀别。到了水里,一个人面对渐次加重的可怕而冰冷的黑暗,他必须在心里卸下岸上的一切,好使自己的身体变得像鱼一样轻快、柔软。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尾鱼,脚蹼像鱼尾那样轻轻摆动。带着混入鱼群的渴望,他向海的深处潜去。那些鱼漂浮在幽暗的海底,在礁石缝、海藻间,偶尔才轻轻晃动一下尾巴,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他知道如何把它们从幽暗、混沌的海水里辨认出来。他也知道如何靠近它们。鱼枪镖头从手里飞出去的一瞬,他还懂得如何安抚海水,好让海水不发出声音……如今,他的儿子下海洗个海澡,还得等到入伏呢,那时海水的温度上来了,到了二十摄氏度上下。年轻人呢,在海岛上长大,家里有条船。他曾经问过年轻人,为何不去捕鱼,却来做保安。年轻人回答说,晕船。想想吧,岛上长大,渔民的后代,却晕船!

他把脸也埋到水里。温泉水使他的身体变得很轻,他的身体在水中漂来荡去。

任何东西,一旦变得稀缺,就会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如今,温泉开采被管制了,泡温泉的价格也涨了起来,普通的家庭温泉馆,也水涨船高,村民们不敢轻易踏足。但对那些住在别墅里的外来人来说,却没有稀缺这回事。他们只需拧一下水龙头,温泉水便会顺着水管,流到他们修建在院子里的池子里来。他们每家的院子里,都有这么一个汤池子。他对这些拥有汤池子的人怀着非常复杂的情感。他们来到这里后,他在冬天就不怎么下海了。他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业余还和妻子一起经营起了自己的家庭小农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对他好起来的生活,做出了贡献。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常令他感到不快……

池边种着一圈红叶石楠。他皱着眉,抬起头,透过石楠间的缝隙,隐约可见院中茂密花草。石板和碎石铺就的小径旁,地插式草坪灯有的亮着,有的不亮。灯亮处,看得见野草正在疯长,它们从石板间的缝隙处往外冒,一丛丛、一簇簇的,使得灯光微弱、迷离起来。这户人家至少有大半年没人来过了。隔一阵,就有业主投诉他家的院子杂草丛生,有碍观瞻。每回物业都要联系业主,获得他的许可后,方安排人进院剪草。像这样,本是可以收取一点劳务费的,毕竟那是业主的庭院。可经理刚跟那业主透露点这意思,那业主马上回话道:“那就不麻烦你们了,等我回去再剪吧。”可也不见他回。过不了两天,又有业主投诉了,而且火气渐长,说话不好听起来。物业只好再次给那业主打电话,他还爱接不接地,一首歌让人从头听到尾,能把人急死。获得他的许可后,物业赶紧安排人去剪草。要是遇到园林工人忙,灭蜱虫,逢年过节布置小区入口处的花坛,装饰业主会客厅、小区步行道,春秋两季补种树啊花啊什么的,抽不出人手,就轮到保安人员上阵了。他和年轻人都来帮着割过几回草……

他倒是喜欢剪草的。

修剪草坪时,他总是选择使用背负式汽油割草机,他轻轻转动身体,圆形锯齿刀片飞速旋转着从草地上划过,青草的气息瞬间被释放出来,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青草的味道和海藻的味道不同,这两种味道像是隔得很远,但他在它们之间建立起了隐秘的联系。深夜巡逻时,电瓶车路过刚经过修剪的草地,夜风中青草的气息变得澄澈、淡雅,像初春刚采摘的绿茶。电瓶车的大灯照亮前方,道路消失在灯光的尽头,前方辽阔的幽暗使他想起大海深处,那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味,而海藻的咸甘香就隐于其中。他吸了吸鼻子,这两种像是隔得很远的气味在他的鼻尖前汇聚,热腾腾的海水的气息和庭院中青草的气息,它们在每一个月夜都能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一种神秘的力量将它们糅合在了一起。当然,其中也有更多微妙的小味道,各家各户的庭院里那些奇怪而美丽的植物对此可能都贡献了一点。种的都是些本地人以前没见过的花草,奇怪的蓝色、紫色、绿色……连他们种的牡丹,也不全是红色、粉色的,而以绿色、黑色居多。起初,他对这些外来的业主怀有一丝同情。这块坡地在卖给房地产公司之前,可是一面荒坡,坡上有不少坟茔。卖地之前,村里统一迁过坟。时间久远、无人认领的孤坟,就地平掉了事。地产公司把在这样一块土地上建起的房子,以贵得令人咂舌的价格卖给了他们。出于同情,他在他们装修、搬家时都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过,后来他才明白,他们根本不在乎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什么。这些外来的气宇轩昂的陌生人,运势俱盛,什么都镇得住。

有夜莺在某处叫。

他睁眼看向夜空,在他的头顶上方,月亮很大、很圆,穿行在薄而轻盈的云层里。他又想到了那个坐在电瓶车上的年轻人,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吧?他觉得自己该回到那辆电瓶车上去了,但他的身体却不想动弹。这个季节,夜晚的风微凉,非常舒适宜人。许多个深夜,他和年轻人开着电瓶车,穿行在树影婆娑的道路上。他开车,年轻人时不时用手电筒晃晃路两边,手电的光柱扫过业主的花园、墙根,那些树密草深之处,按规定也是要晃一晃的。他们常常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完成一圈巡逻。尤其是年轻人,三十多岁,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年纪,到点爬起来巡逻,全靠顽强的意志力和对失业的恐惧才支撑下来。这么多年来,他们夜晚巡逻时几乎没遇到什么意外。除了有一年,一个冒失的养蜂人从墙头翻进来过,再没什么能从小区围着电网的墙头翻进来。刚入职的年轻人往往会怀疑夜晚巡逻的意义,他们干不了几天就会辞职走人。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一旦你开始怀疑,就很难继续了。但他和年轻人都早已明白夜晚的巡逻与业主的感受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不菲的物业费能顺利收上来的重要原因。有很多业主一年到头来这儿住不了几天,但物业费一分不少,都得全交的。寂静的深夜里,他们路过那些空房子,有时会聊到这个,聊起来时,他们会替他们不值,觉得亏得慌呢。想到这点,自己夜里一次次爬起来巡逻,也就觉得还好,毕竟只是亏了觉,没亏钱。再说,夜班好歹还有笔补助费呢。

不过,现在他对那些业主再也同情不起来了。想到他们,他常常就气恼起来。

他把手放进温暖的水中,在水里活动自己的手臂,十根手指不知不觉中攥到了一起,变成了两个拳头。不久前,他家的小农场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一个人去他家的小农场买鸡,那天,农场里只有他的老母亲在。他在物业上班,他的妻子、儿子和儿媳都不在家。他不知他的儿子、儿媳那天干什么去了,但他妻子干什么去了,他是知道的。他妻子赶市郊的大集,摆摊卖山鸡蛋去了。那个人进了农场,走到他家的小屋前,对他老母亲说:“老人家,有鸡吗?买只鸡。”他的老母亲正坐在檐下捡豆子,她告诉那个人,鸡没有了,年前鸡都杀光了。那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欲走。这时他的老母亲千不该万不该又喊住那个人,对他说:“没有鸡,有鸡蛋,你要不?”那个人停住脚步,问:“没有鸡,有鸡蛋?”他的老母亲说:“是的,有鸡蛋。”说着她把膝上的簸箕放下,起身撩开小屋的帘子,让他看屋子里挨着墙根摆放的一箱箱鸡蛋,箱子上都印着“散养山鸡蛋,绿色、营养”几个字。老母亲说:“没有鸡,有鸡蛋,山鸡蛋。”那个人问多少钱一斤。老母亲告诉了他,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问:“要一箱吧?”那人笑了笑,转身走了。他没要鸡蛋。第二天,农业综合执法大队的工作人员就到农场里检查来了,说是有人打电话投诉他们卖假山鸡蛋。那阵子,附近的小农场,都从养鸡场里进过四五元一斤的洋鸡蛋,然后以十四五元一斤当作山鸡蛋卖出去,谁没干过这样的事呢?!偏偏他家被揪住了,鸡蛋被罚没不说,还罚了笔款,他还被喊去写了份保证书,保证以后诚实经营,不弄虚作假。想想这些他就高兴不起来。

深夜的小区没有一点动静,连草丛中的虫子也不怎么叫了。

他环顾四周,路边一栋白色的房子撞入眼帘。那是一栋很敞亮的房子,向南的窗户都是钢化玻璃做的落地大窗。这个小区所有的房子都有这样的大窗。钢化玻璃也是玻璃。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为他们的天真。这栋白色别墅是一位老师的,他是附近一所大学的老师。他白天巡逻时,常看见老师在露台上喝茶、看书,夜里他家的灯常会亮到很晚。现在,这栋房子的每扇窗都是黑的,像是睡着了。

他一直怀疑,举报他家的就是那位老师。

“老人家。”听上去很有礼貌,很懂得尊重人不是?很像那位老师的语气。他可是知道的,这老师平时还兼职律师,疑心最重,信得过谁呢?!有一年,他下班回家,路过一家小农场,看到那位老师正在马路边的农场摊位前买鸡蛋。那会儿可不仅仅是用洋鸡蛋冒充山鸡蛋的事,有的人为了让鸡蛋黄变得又大又黄,斑蝥黄也敢喂的。想着好歹也是自己工作的小区的业主,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等在小区里遇到那位老师时,他就告诫他不要随便在马路边买鸡蛋。他好心地跟老师说,需要鸡蛋的话,就跟他说一声,他可以从自己家里给他带山鸡蛋过来。那会儿他家的鸡蛋可是货真价实的山鸡蛋。那位老师当时是谢了他,可是呢,他从没让他带过鸡蛋,一次也没有。在小区遇到时,他会笑着跟他打招呼,就是不买他家的山鸡蛋。他不相信他。想到这里,他就有些生气。举报他家的那个人,不是那位老师,也是和那位老师差不多的人,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不相信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往空中弹了弹。每当他感到气恼的时候,他便想一想潜海时遇到的河豚。被打扰了的河豚转过身来盯着他,气鼓鼓的,身子鼓成一个圆球,浑身竖起尖刺。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弹它,它就像个皮球一样,失控地在海水里翻滚起来,样子滑稽又可笑。想到河豚,他便谨慎地从自己身体里分出另一个自己来,一个孤傲的自己,阻止他将自己的愤懑无用地发泄出来。

他跌入了夜的深处。

月亮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道路一团漆黑。有什么东西将夜困住了,四周一片死寂。

他看不见那棵玉兰树,看不见那辆电瓶车,也看不见年轻人。他挣扎着起身,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在海里,他不需要头灯,也不需要鱼枪。他四处摸索一番后,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头的红光陪着他,顺着漆黑的道路往前走去。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边盼望着所有的路灯都能亮起来。

停电两天后,业主失去耐心,开始表达不满,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住在东南角这一片,但显然,那些没能亮起来的路灯还是损害了他们夜晚的生活质量,使他们变得怒气冲冲。物业经理说,明天,明天无论如何得让这一片亮起来,如果路灯亮不起来,“那么,”经理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冷冷地说道,“那你们就亮起来吧。”他是物业公司最年长的员工了,比经理还大了一圈。大家都局促不安,怯怯地看向他,就好像他们听不懂经理的话,需要他来解释一下。他站得笔直,目光在空中与经理的目光相遇,就像小鸟被利箭射中,他的眼皮“吧嗒”一下垂下来,目光无声地跌落到了地上。经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明天晚上这些坏掉的路灯还不亮,那物业所有的工作人员就要变成路灯,一人头顶一只灯笼,和一盏不亮的路灯站在一起。

他不想和路灯站在一起。

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当爷爷了。他不可能和路灯站在一起。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狠狠踩上一脚。一脚下去,一阵“叮叮叮、叮叮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踩到什么。惊坐起后,他睁眼四处瞧瞧,没多久,认出了这间狭长的值班室,月光从窗外照进室内,在黑漆漆的地板上开出了一块有些歪斜的水亮亮的方框,西府海棠花枝的影子正在这水亮亮的方框内摇晃。

年轻人瘦高的身影也慢腾腾从对面床上坐了起来。年轻人显然是和衣而卧的,穿着制服,连腰带也没摘下来,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把手伸到月光里,按了按窗台上的闹钟,闹钟安静下来。

他和年轻人在黑暗里相对而坐。

一段昏沉、静默的时刻过去后,年轻人起身,穿过那个水亮亮的方框,走到了门边的桌子那儿。他也跟着起身。搞不清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也走到了那张桌子那儿去。桌子上放着他们的帽子、丁字棍和手电筒。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开灯,摸索着戴好帽子,把丁字棍、手电筒挂到腰带上后,他们推开门,走了出去。

原刊责编 易清华

【作者简介】艾玛,湖南澧县人,青岛文学创作研究院作家。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观相山》《四季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