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和父亲

2024-10-22 00:00:00王彬
中关村 2024年9期

在苍茫的黄昏里,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完成使命,走向大地,回归尘土,成为我在故乡的根。

前段时间周末,妻在做晚饭的时候,给我说:“你去楼下超市买些馒头回来吧!”

我答应了之后,下楼,在超市,看到那雪白的馒头,不知怎的,我却想起了远在乡下的父亲和麦子。

在我们老家,一般是在小满过后,麦子成熟的节奏便加快了。布谷鸟鸣,声声入耳。“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演绎了几千年的农耕赞歌。

每年麦黄时节,黑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祖国大地,到处是收割机轰鸣般的声音,麦秸秆在风中如蝶般的舞蹈,一片一片金色的海洋伴着丰收的喜悦,充斥在神州大地。

这个时候,朴实、勤劳的父亲眼中会闪过一片金色的海洋。

父亲和很多生于农村的人一样,内心总有一份朴素与坚韧。在他们灵魂深处,珍藏的永远是青山绿水的诺言。我的祖辈是世代放牧白云、以庄稼为命,离不开泥土的人。

父亲对于土地有着近乎顽固的爱恋,而对于粒粒饱满的麦子则更是饱含深情,那一片金灿灿的麦黄地里,有父亲喜悦的眼神和匆忙的脚步,有饱满而弯腰等待收割的麦子的幸福心情。

我知道今生无论我行至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不会忘记儿时生活过的村庄和村庄里的烟火味。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麦收要有很多道工序,第一道工序就是收割,沉甸甸的麦穗怀揣着种子的梦想开始弯下腰等待父亲的收割,沿着时光的隧道游走,弯月似的镰刀在老家的屋角开始做梦,童年时光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找出收藏了一个冬季的镰刀,反复地在磨刀石上将镰刀的斑斑锈迹磨去,直到镰刀又一次的铮明发亮,此时,父亲会用他粗糙的大拇指去感受镰刀锋利的程度。

当父亲的手触摸到镰刀的锋刃后,我和弟弟就会跟着怀揣希望的父亲开始向一望无际的麦地出发。

左手一把麦子,右手一抡镰,蹲步前移或半腰挪步,和土地相连的麦子就被割下,割一把麦放下,挪两步脚再割。

那时候的收割是汗水混合着希望,麦芒挑战着太阳的光芒,将麦子割掉还不算完事,捆麦子,装车则是另一种乐趣,由于小时候不是机械化操作,装车的时候想一次性多装些麦子,又不希望在路途中出现倾翻的情况,父亲通常会让我或者弟弟到装麦子的车上将麦子摆放齐整,踩实,随后麦子将会被平铺在一块早就整理好的平地上,用故乡常见的黄牛或者小型机械套上石磙开始将麦粒和麦秆进行剥离。

那时候的一个麦季基本要持续半个月左右,遇到下雨天,麦季时间可能会更长,因此人手多的家庭通常都会早一些过完麦季,人手少的家庭相对麦季时间就会长些,一直到麦子归仓后,劳作了一个麦季的父亲才会长舒一口气,也预示着麦收的完成。

现如今的收割在机械化大操作下已经成为短短数小时就可以过完麦季的日子,但这样的收割却总让我少了一份期待和梦想,可是麦收的季节依然让我怀想。

每年麦收之后,原本富足的田野会变得空旷起来,小时候的我此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父亲一道在收割后的田地里拾麦穗,将麦穗整齐地按照一个方向拿着,用手攥着麦秆,很快就能拾一把,父亲这时候会将拾起来的麦穗捆在一起,形成一束麦花,然后再继续拾田里落下的麦穗,父亲那认真的态度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每当看到一株遗失在麦田的麦穗,父亲总是会弯下腰,将麦穗捡起来,似乎是在捡取一件宝贝似的,现如今麦收的机械化让这一幕也成了遥远的记忆,即便如此,麦收之后父亲还是喜欢去麦田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遗留下的麦穗,因为他知道那是让他辛劳了近乎一年才得到的果实,丢失任何一个,他都会心疼。

对于故乡,对于父亲来说,麦子是一枝灿烂朴实的花朵,开在淮北万里平原之上,开在父亲柔柔心坎上,开在故园的心窝里,生生不息。

内心柔软之地,想念嵌入生活的槐花,在风里奔跑,雨后的鹧鸪声里,五月,树上的果实挂着蜜。

布谷和麦浪相拥而眠,在芒种的战场,镰刀成为父亲手中的钢枪,鹰的眼光,寻找颗粒归仓的麦子。

麦收季节,一年一度,让我的父亲母亲在这个季节因为收获而忙碌着、喜悦着,也把农家的日子濡染得鲜鲜亮亮,有滋有味。

故园的麦子已经归仓,老家的屋里满是新收回的麦香。

其实对于故乡,对于父亲母亲,我们也是散落在泥土里的一粒种子,因为梦想飘散到了远方,但是在父亲的眼里,生命里,不管我们身在何方,都一样地让他挂肚牵肠。

虽然说父亲和母亲是不善言谈的人,但是,他们对子女的那个缱绻的心,却有如日月,他们对子女的爱,也伴随着生命,至死不改。

我自十几岁起,便为了求学远别家乡。之后从风景旖旎的江南到人文历史气息浓厚的首都,很多年都处在独自漂泊天涯,尝尽冷暖的年代,每一次,回家后,那双目送我背影的眼神,都如同刀刃,让我揪心刻骨。

每次从家出走我不敢回头,怕自己看着父母两鬓的白发,再不忍心迈动步履。

谁又能对着养育自己多年的双亲,能够走得从容自若?

怀想我的父亲脸上因为丰收而露出的微笑,怀想母亲用新打的麦子给我们做的麦仁粥,怀想我和弟弟为谁到车上摆放麦子而玩的镰刀锤子布的游戏,我都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每年一季的麦子是这片多情的故土留给父老乡亲的奇迹,这是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地,我惊喜开花的大豆,茁壮的玉米,蜿蜒的脚印在深巷消失,思念温婉,牵挂温暖。

如今的收割已经变成了父亲一个人的独角戏,我在异乡开始用回忆触及那种温暖和惦念,故乡的六月,淳朴平凡的麦子厚重了故乡的希望,也装扮了家的喜悦和朴实的岁月。

芦花记忆里的风情,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飘荡在故乡天空的云,是远方游子的牵挂和温暖。

芦花吹响的笛音和故乡厮守终生。一缕笛音迤逦万里飘进游子的心房,相思打湿多年的记忆。

一定有我没看到的东西,在父亲不再清澈的眼睛里,循着一条离开故乡的路,他是那样倔强地站着,直到看不见我远去的身影。

一定有我碰不到的角落,在父亲已经佝偻的躯体里,刻下一生的思念,还有什么能快过六月的闪电,将他的黑发照亮成白雪。

长满麦子的田野,父亲站在那里,迎着风,迎着即将消失的夕阳。

这个一生以土为命的男人,质朴、善良且不善言谈。

当我在都市用言辞叙述东风,花朵和春天浮出水面时,他开始关注天气,关注阳光、雨水、温度,关注每一株麦子的长势。

他把自己置身于麦田中央,低头朝向万物生长的大地,这个土地的子嗣,内心充满虔诚、感恩。

当麦子开始抽穗、灌浆,这些乡村的作物开始由青变黄,我能感受到父亲眼里闪烁的那种饱含幸福、兴奋的光芒,开始灼烧我远在他乡的脚步和思维。

阳光温暖,岁月在节气中醒来,当我注视田野寻找诗意,饱满的麦子让岁月有意、山河有情,一株麦子,照亮我的热血和期望。

他的一生像极了一条河流,在生活的漩涡里,承受着起起伏伏的日子,他的生活和庄稼田野村庄河流有关,四季的庄稼是他治疗荒野的妙方。

他有一双布满山川的手,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他是那个让我童年骑在脖子上,青年教会我耕地、播种、锄禾和生活,为了一粒遗落的黄豆弯下腰的男人。

他常告诫我们兄弟姐妹的一句话是,握住了庄稼,就握住了丰收的秋天。

有风漫过了树梢的薄雾,摇晃的人间烟火,向着天空飘远。

当游鱼和芦苇的故乡长满新盖的洋房,灯光代替了蛙鸣如鼓的岁月,五月不再青葱,五月不再有芦苇在水一方。肥美的鱼儿,蛙鸣的鼓噪,这份生命的留恋和纪念,如此远,如此近地穿行在生命的河里。

在苍茫的黄昏里,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完成使命,走向大地,回归尘土,成为我在故乡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