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也有自己的历史,只是大多没有写在纸上,农民千百年来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姿势,在土地上书写乡村独有的历史。
世世代代的农民一手扶犁,一手执鞭,老牛拽动了铁犁,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岁月深处缓慢行走。祖辈迭代,时间前行,于是农人的身上就有了牛的性格,踏实而沉稳,故而只有村庄才会有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土地的人。
我的故乡在豫北平原上一个叫作迁民屯的地方。村庄坐落在洹河的臂弯之处,它的地理半径相对固定,这些年因新房扩建而拓展的长度可以忽略不计。
乡村长大的人因为各自脚步的延伸方向和跨越距离不同,生活的半径也截然不同。在我小时候,乡下人并没有外出务工的机会,脚步走得较远的是村里面的“体面人”,他们是几个在市里上班的工人和几个通过求学考到外地的学生。
县城是我上高中之前抵达过最远的地方,在公交车通往各乡镇之前,去县城最快的交通工具是柴油机带动的农用三轮车,车斗扯起一大块帆布用来挡风,实际上那块帆布根本起不到挡风的作用。
有一次我骑自行车随一辆拉砖的四轮拖拉机跑到了县城,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个烧饼,我啃完一个烧饼后站在一所学校对面看两个人打桌球,一站就是半上午。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初中毕业后将会到这所学校读高中,这是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读高中之后,想象之门打开了,我无数次幻想考上大学走进城市,奇怪的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城市只有一个模糊的背景。
也许每一个将自己生活半径拓展延伸的乡下孩童,都曾经遇见过一个点醒自己的贵人。少年时,有一天我和二叔赶着家里的毛驴去犁地,我赶着毛驴,二叔扶犁,扶着犁铧耕地的二叔并不是哲学家,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见村庄的任何人这样称呼过他,但是他有一句对我说的话却起到了启蒙作用。
那天我们吃过午饭就匆匆忙忙赶到了农田,农田一侧的水渠边上长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远处的农田里也有几个劳作的身影,近处除了风吹树叶发出的哗哗声就是毛驴偶尔“吼哙吼哙”的鸣叫声,我和二叔在劳作过程中并没有过多的对话。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沉,二叔抬头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突然问我:“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脚下的土地?庄稼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儿,也只能是填饱肚皮。”
“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脚下的土地?”二叔说完这句话以后,在后来的岁月中可能就不记得了,这句话却成了我求学阶段一直思考的哲学命题。周末或节假日我常常注视着村庄的土地陷入深思,我要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看透土地,看透土地就看透了我的下半生,正是对这句话的思考和解读,让我通过刻苦读书努力求学,拓宽了自己的生活半径。
村庄有几个老人,他们一辈子最大的生活半径就是豆公镇,五里地之外的豆公镇是他们用脚步丈量过最远的地方。他们说自己老了,没有工夫想太多事情,黄土马上就埋住吃饭的嘴了,小河北岸那片凸起的坟地,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在时间的磨砺中我也渐渐成熟,我在思考一个人应该如何生的时候,也开始慢慢思考一个人的死亡。死亡的影子无处不在,要不然小河北岸的土包也不会逐年增多,那几个一生都与土地相伴,从来没有走出过豆公的老人,最终的走向也一定是河北岸的坟场。一个一生仅在方圆五里地以内生活的老人,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彻彻底底交付给了脚下的土地,我不清楚他们内心深处是否有过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是否有过起伏,是否掀过微浪。
故乡的风从一条土路翻滚到另一条土路,我也在土路上穿行。风掉下堤坡,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我跟在风的后面,在细如粉面的尘土覆盖着脚掌的土路上辗转,这条土路向无穷的远方延伸,最后与城市的柏油路相连。
我从故乡闯进城市后,再次回头打量村庄的土地,惊奇地发现一个人生活半径的大小并不取决于他的腿和脚,而是取决于他的认知,一个人的认知半径决定了他的生活半径。
这种认知一开始是朴素的甚至是被动的,我上初中时的认知可以说就是朴素而朦胧的,不再和土地打交道就是我当时的朴素认知。等到读高中时,这种认知逐渐有了一种自觉意识,认知和理想相连,同时还需要和坚持、韧劲儿相伴。
我凭借认知半径将生活半径拓展到了故乡五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我在这座城市里读了四年本科,大学四年的读书拓展了我的文化半径,虽然这个半径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它确实存在。
毕业后我选择了一座城市去工作,这座城市与我的故乡有三百里的距离,在这座城市工作的那几年我开始进一步思考人生。一个人除了有认知半径外,他的思想深处还有精神的半径,正是靠着精神半径的引领,我又一次把自己的生活半径延长,四年后我考到了古都西安去读研究生,思想深处那个看不见的文化半径得到了延伸。拿到硕士学位后,我去了距离故乡五百里的省城安家,生活半径便又一次更新了。
我在省城的街道上穿行,却时常会想起小时候拼了命也要逃离的故乡,想起故乡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一条通向故乡的虚拟之路,借助想象的翅膀瞬间便可以抵达曾经的故乡。
在那里羊群正在放牧天上的白云,四季的风正在日夜不停地吹,风吹中谷雨落下、麦子成熟,风吹中暑热消退、树叶飘零,风吹中露水濡湿清晨、霞光晕染黄昏,风吹中寒霜铺满大地、白雪掩盖村庄……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