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煌写过一本书,书名叫《吃主儿》。他在书中说,美食家是个新词,在这个词问世以前,在北京就有一些人被人称之为“吃主儿”。王敦煌家,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位“吃主儿”,是他的父亲王世襄、家里的佣工“玉爷”赵玉麟和张奶奶。
有人说汪曾祺是美食家,我倒觉得“吃主儿”这个词更适合老爷子,就像他的老师沈从文在教他写小说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要贴着人物写,“吃主儿”这个称呼更贴着汪曾祺的性格,形象而生动。
王敦煌说“吃主儿”具备三点,就是会买、会吃、会做,三者缺一不可。我倒觉得“吃主儿”吃的是讲究,不是讲究食物的贵贱,而是讲究随心随性的喜好和自己对食物的认知,就像汪曾祺的文字,淡到极处的雅致。
“吃主儿”的选材极其挑剔。邓友梅想吃汪曾祺做的菜,约好了时间,便到汪家等,老爷子去菜市场买菜,一去不回,大概没选到适意的菜,也就没有做菜的兴致,让人白等了一回,这是“吃主儿”汪曾祺的无奈。
汪曾祺说:“北京的小红萝卜一年中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也只有他才会琢磨得这样仔细、较真儿。台湾陈怡真的运气好,她来北京,正赶上时候,汪曾祺为她做了一道烧小萝卜,用干贝烧的,粗菜细做的方法,可见选菜的细致和做菜的用心。陈怡真吃过,赞不绝口。
汪朗回忆说,老爷子住在蒲黄榆时,有个周末的上午,王世襄先生突然打来电话问地址,说是要过来一下。进门之后,他打开手里拎的一个布袋子,跟老爷子说:“刚才在红桥市场买菜,看到茄子挺好,多买了几个,骑车送过来,尝个鲜。”那是大夏天,王先生上身一件和尚领背心,下面一条短裤,光脚穿了双凉鞋,和胡同里的老大爷没什么两样。两人没说几句话,王先生就起身走了。蒲黄榆在红桥市场南边,王先生家在北边,为了送这几个茄子,老先生一来一去得多骑半个多小时,这是两个“吃主儿”的情谊,我们难以领会。
汪曾祺说自己有几个拿手的小菜,有一点特色,是拌荠菜和拌菠菜,他的拌菠菜在北京的几位作家中推广,凡试做者,无不成功,好吃的东西在“吃主儿”的眼里就这样简单。汪曾祺真正拿手的是他家乡淮扬名菜煮干丝。聂华苓回国,到汪曾祺家吃饭,一碗煮干丝,聂华苓吃到开心处,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可见其味不俗。
汪曾祺不仅会买、会吃、会做,他还有一般“吃主儿”不具备的素质,那就是敢吃、敢想、敢试。
汪曾祺的敢吃是吃别人所不敢和吃不惯的东西。他和一帮编剧、导演去内蒙古体验生活,在达茂旗吃过一次“羊贝子”,即白水煮全羊。一只全羊在大锅里只煮过45分钟便开吃,一刀下去还有血水滋出来。同去的人,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浅尝辄止,而汪曾祺则吃了个不亦乐乎。敢吃还得有个好胃口,吃了一肚子半生羊肉的老爷子居然会太平无事。
汪曾祺遍尝五味,却对豆腐情有独钟。文思和尚豆腐是清代扬州有名的素菜,好几本菜谱都有著录,是他多次去扬州未寻访到的美味,于是他开始猜想,“我无端地觉得是油煎了的,而且无端地觉得是用豆芽吊汤,加了上好的口蘑或香蕈、竹笋,用极好秋油,文火熬成”,这是他想象中的文思和尚豆腐。他更敢想的是,什么时候材料凑手,将文思和尚豆腐“素菜荤做,放猪油,放虾仔”,真做出来怕也是一道正宗的汪氏美食。家乡高邮厨师新创一道名菜:雪花豆腐,用盐,不用酱油。他觉得不妥,出了个主意,“加入蟹白”,这样雪花豆腐就更名贵了。
汪曾祺说“塞肉回锅油条”是他的发明,可以申请专利。这道菜在菜谱上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想是汪氏首创,“油条切成寸半长的小段,用手指将内层掏出空隙,塞入肉末、葱花、榨菜末,下油锅重炸”,“极酥脆,嚼之真可声动十里人”,想必塞在里面的肉伴着榨菜末的咸香,也一定鲜嫩脆爽。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