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编选“小说家类”的文体观

2024-10-20 00:00:00梁结玲
贵州文史丛刊 2024年3期

摘 要:小说在我国古代是一种兼有诸多文体类别的综合性文类,它包含的文体类别相当庞杂。《四库全书总目》作为清代官修书目,对“小说家类”的文体录入有一套较为详细的入选规则。从四库馆臣的编选观念来看,追求“惟其词之是”的文辞,推崇魏晋六朝的语体风格,对于语言鄙俗、过度伪饰、怒骂叫嚣的文章则一概否用;在小说的叙事方面,提倡“约而该”的叙述方法,对“敷衍成章”的文章则不予入编;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文章之用应“以资考证”。四库馆臣的著录态度与当时乾嘉考据学的兴起及其所追求的文风相关。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 考据学 小说文体 编选观念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4)03-0001-08

小说在古代一直被文人学者视为“丛残小语”,除了“小说”外,它还有“说部”“稗官野史”“说家”“笔记”等名称。“小说”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1这里所说的“小说”在当时还不是一个文体类别,具体是指与“大达”(大道)相对立的一个概念。《汉书·艺文志》将“小说”列为一种兼有多种文体类别的综合性文类。自汉代以后,各类史书延续了这一说法,往往以“小说家类”称之。“小说家类”包含的文章类别相当庞杂,刘知幾在《史通》里将它分为偏纪、小录、逸事、琐言、别传、杂记等类,胡应麟将它分为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从《汉书·艺文志》到明清时期的各种史书中,“小说家类”一般处于史部或子部的边缘位置,与其它类别的文体相比,地位较低。《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小说家类”精简为三类:“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2在实际的著录中,《总目》更注重小说的叙事性,在其著录的文章中,“叙述杂事”“记录异闻”占绝大部分,“缀辑琐语”则入选较少。鲁迅先生对此精简分类评价说:“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3较之历代对小说的分类,《总目》的分类显得更为简洁,对小说性质的认知也更清晰。作为清代的官修书目,《总目》对“小说家类”文章的著录有一套较为详细的规则。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尚不多见,笔者查阅相关史料,对《总目》著录“小说家类”文章的情况作一分析。

一、追求“惟其词之是”的文辞

清朝入关后,尤重“文治”,以著录书籍等方式示其“治世之音”。清朝初年,康熙主持编撰的诗文选本就有近十种,如《御选古文渊鉴》《御定历代赋汇》《御定全唐诗》《御定四朝诗》《御定全金诗》《皇清文颖》等,在编撰过程中,清廷还制定了一套详细的编撰规则。为标明其编撰标准,到雍正时期,将四书文的写作标准定为“雅正清真”,乾隆即位后,又将之改为“清真雅正”。自乾隆以后,“清真雅正”遂成为清朝编撰书籍的选文标准。“清真雅正”包含文章的内容构成与表现形式两个方面,《总目》的总编纂官纪昀对此解释道:“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文之古雅者,惟其词之是而己。”1按照纪昀的说法,“清真”是指“理之是”,即文章的内容要“合乎天理之道”;“雅正”则是指文章的语言表达方式,要求文辞要做到“古雅”。纪昀还认为,声音之道与政通,古雅文辞是“治世之音”不可或缺的部分。

《四库全书》的编撰博采群书,卷帙浩繁,乾隆帝几乎介入了整个编撰过程,史料言其“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禀天裁。定千载之是非,决百家之疑似。权衡独运,衮鉴斯昭。睿鉴高深,迥非诸臣管蠡之所及。随时训示,旷若发蒙。八载以来,不能一一殚记”2。在乾隆的严密注视之下,四库馆臣在编选“小说家类”文章时,按照清廷制定的“清真雅正”标准,将历代追求古雅文辞的小说类文章罗列出来,反复进行对比,由乾隆裁定是否入编。

从语体形式上分类,我国古代的小说可分为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种,文言小说主要面向文人学士阶层,而白话小说则主要面向普通百姓。我国早期的小说以文言小说为主,宋代以后,白话小说兴起,之后小说的传统格局逐步改变。对此变化,鲁迅先生评价道:“这类作品,不但体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话,所以实在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3白话小说的创作在明清时期进入全盛阶段,这一时期,有的小说将文言、白话融为一炉,有的小说则更多使用白话,表现手法丰富多样,出现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等风行海内外的名著。明清以后,白话小说已成为小说创作的主流。《总目》没有著录白话小说,主要原因与四库馆臣对当时盛行的白话小说的态度有关。四库馆臣评《三国演义》:“乃坊肆不经之书,何烦置辨。”4因此,《总目》没有收录包括《三国演义》在内的白话小说;《笑林》《解颐》等也被他们视为“浅俗谐俳之作”,移出“小说家类”。

琐语丛谈也属“小说家类”,这类著述用日常口语来写作,四库馆臣认为这类著述的文辞不符合其入选规则。《梅花草堂笔谈》《忠传》都是用口语记录日常琐事的书籍,四库馆臣对这些著述使用口语方式表达感到不满,如评价《梅花草堂笔谈》:“所记皆同社酬答之语,间及乡里琐事,辞意纤佻,无关考证。”5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以口语的形式详细地记录下了自己的见闻,通俗易懂,四库馆臣以其“无关考证”而加以否定。《总目》评《忠传》时说:“其书集古今事迹,各绘图系说,语皆鄙俚,似委巷演义之流,殆亦明太祖时官书欤。”6《忠传》集古今事迹,且有绘图介绍,叙事生动,在明太祖时被列为官书,但四库馆臣却认为其“语皆鄙俚”,达不到其编选标准,同样遭到了排斥。如前所述,《总目》收录“小说家类”的选文标准是由四库馆臣合议后再由乾隆裁定的,因此在著录过程中,他们也是按“清真雅正”的标准来对备选书籍进行评述。其中有一则评述说道:“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1四库馆臣所说的“雅驯”,指《总目》录入书籍要达到内容的“纯正”兼文辞的“雅正”,这与乾隆帝所说的“清真雅正”是一致的。四库馆臣认为,“雅驯”的文辞才符合“惟其词之是”的标准。文言与白话是两种不同的语言风格,四库馆臣认为前者是“清真雅正”的,后者不免被斥为是“猥鄙荒诞”的。因此,《总目》没有著录白话小说,正是因为四库馆臣认为这些白话小说没有达到清廷设置的“清真雅正”著录标准。

除了白话小说要按照以上标准著录外,对文言小说也有具体的标准。虽然四库馆臣比较认可文言小说,但也不是不加甄别。对于一些“文辞低俗”“纤巧轻佻”的文言小说,四库馆臣也会提出批评。如《枕中秘》是明代卫泳仿《意林》编纂的小说集,该书采掇明人杂说,宣扬情色,辞藻轻佻。《枕中秘》用文言写作,但四库馆臣对其描写的内容及使用的语言十分不满,认为其中多有“皆隆万以来纤巧轻佻之词”2。四库馆臣所指的“纤巧轻佻”,是说书中的内容和文辞大多是一些文人为迎合低俗趣味而有意所为,这与《总目》追求的“古雅”文辞相去甚远,遭到四库馆臣批评也在情理之中。《今世说》是清代学者王晫仿《世说新语》编撰的文言小说集,四库馆臣对这部小说集的言辞也感到不满,认为其过度渲染、标榜声气。《总目》评价说“其中刻画摹拟,颇嫌太似,所称许亦多溢量。盖标榜声气之书,犹明代诗社馀习也”3。作为清代的官修书目,四库馆臣对文言著述中涉及“怒骂叫嚣”等用语,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如《总目》评《西台漫记》:“全书议论,每过于叫嚣求快,似乎多恩怨之词,不尽实录也。”4再如评明代学者茅元仪的《西峰淡话》:“是书多论明末时政,其论有明制度,多本于元,尤平情之公议,非明人挟持私见,曲相排抑者可比。然其中愤激已甚之词,亦不能免。”5《总目》中将党争视为明朝覆亡的重要原因,四库馆臣认为“怒骂叫嚣”是党争的表现,因而批之甚厉。由此可见,《总目》提倡文言,并不是一味地肯定文言,而是对文言小说进行仔细辨析,以“惟其词之是”为标准对其文辞风格进行评判。

四库馆臣尤其推崇魏晋六朝的行文风格,认为魏晋六朝的小说在言辞上“简约云澹,超然绝俗”,因而对这种风格推崇备至。如《总目》评《搜神后记》:“然其书文词古雅,非唐以后人所能。”6其认为《搜神后记》叙事简练,语言古洁,没有后世小说华丽的藻饰。又如《总目》评《异苑》:“其词旨简澹,无小说家猥琐之习。断非六朝以后所能作,故唐人多所引用。”7再如《总目》评《还冤志》:“其文词亦颇古雅,殊异小说之冗滥,存为鉴戒,固亦无害于义矣。”8还有如《总目》评《人物志》:“文词简古,犹有魏晋之遗。”9纪昀是《总目》的总编纂官,《总目》对小说的评价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受到他的观点影响。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淡数言,自然妙远。”10魏晋六朝的应劭、刘敬叔、刘义庆等撰写的小说,都是用文言写作,四库馆臣认为这些小说在创作上“引经据古”,在用辞上“文词简淡”,这样的小说才符合《总目》的著录要求,进而也成为《总目》著录“小说家类”文章的一种标准。

四库馆臣著录“小说家类”文章以收集与整理古籍为主,整个编纂有着浓厚的“崇古”和“宗经”色彩。四库馆臣追求“古雅”的语体风格,一Mb1v318gRhf2NLPpI0fWeA==方面是受乾隆帝“清真雅正”的著录标准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乾嘉考据学的兴起及其所追求的文风有关。乾嘉考据学者认为,儒家的经典在内容上“清真雅正”,在文辞上“语其平易”,故而对此尤为推重。《总目》云:“《孝经》词近而旨远,等而次之,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推而广之,自闺门可放诸四海;专而致之,即愚夫、愚妇可通于神明。故语其平易,则人人可知可行;语其精微,则圣人亦覃思于阐绎。”1《总目》评四书云:“词近而旨远,语约而道宏。”2不仅如此,《总目》还借薛瑄的话对比了两者:“瑄尝言乐有雅、郑,书亦有之。《小学》、四书、六经、濂、洛、关、闽诸圣贤之书,雅也,嗜者常少,以其味之淡也。百家小说,淫词绮语,怪诞不经之书,郑也,莫不喜谈而乐道之,盖不待教督而好之矣,以其味之甘也。淡则人心平而天理存,甘则人心迷而人欲肆。观瑄是录,可谓不愧斯言矣。”3从以上记载可知,一方面,在小说著录中,四库馆臣极为推重儒家经学著作的语体风格;另一方面,也说明四库馆臣受考据学者观点的影响很大。其实,许多四库馆臣也是考据学者。

二、推重“约而该”的叙事

《总目》在划定小说类别时,注重叙事性的著述,淡化“缀辑琐语”等表述。清代学者认为,小说的叙事源于史学,章学诚说:“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4《总目》在史部提要中二十多次提及“叙事”,对叙述史事的方法尤为看重。在写作方法上,学者在叙述史事时,往往追求简洁的笔法,即“约而该”。刘知幾说:“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5这显然是受先秦以来的史著记述方式的影响。四库馆臣对“尚简”的叙事方式尤为称道,主张叙事应做到“约而该”,即言简意赅,约而有序。如《总目》评王偁《东都事略》云:“叙事约而该,议论亦皆持平。”6评《元丰九域志》云:“叙次亦简洁有法。”7评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记》时云:“大致褒贬祖《春秋》,故义例谨严;叙述祖《史记》,故文章高简。而事实则不甚经意。”8从以上史料来看,对于小说的创作和著录,四库馆臣是主张因承历代史著的叙事手法的。但是,这就没有考虑到小说的叙事与史书的记述方式不可能完全一样,一个是文学创作,一个是历史记载,属于两种不同的文体。这也是“四大名著”没有著录于《四库全书》的原因之一。

东汉时期的学者应劭的《风俗通义》是一部记录民间风俗为主的书籍,记录有不少其时及前代的奇闻轶事。其中涉及人物、风俗等的叙事,虽然内容丰富,但行文简洁,如其《姓氏篇》云:“汉有牛崇为陇西主簿,马文渊为太守,羊喜为功曹。凉部云三牲备具。”9这种简洁的叙事初步具有了后来小说的行文特点,叙事风格也与《春秋》的记述方式较为接近。因而《总目》对此评价甚高:“其书因事立论,文辞清辨,可资博洽,大致如王充《论衡》,而叙述简明则胜充书之冗漫。”10《海录碎事》是宋代叶廷珪的随笔杂录,主要记录当时的轶事。该书段落编次结构不甚严谨,但叙事则比较简明,《总目》对此也给出较为肯定的评价:“盖随笔记录,不免编次偶疏。然其简而有要,终较他本为善也。”1清代学者徐昂发的《畏垒笔记》一书中有不少当时轶事的记载,作者在叙事时文字简明扼要,《总目》对其叙事之法颇为称道:“然持择矜慎,叙述简洁,正舛订讹,颇资闻见,在近时说部之中,犹为秩然有条理者。究非明人杂录,转相裨贩,冗琐无绪者比也。”2叙事源于史学,我国史学的叙事一重史义,二重文法。司马迁在论及《春秋》的叙事手法时说:“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去其繁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3从《总目》著录小说对编选文章的行文规则来看,四库馆臣受司马迁观点的影响是较大的,主张小说要在“史义”和“文法”上做到“约其辞,去其繁重”,即达到“约而该”“简而有要”的效果。

对于达不到“简而约”叙事标准的文章,《总目》则多持批评态度。如《觚賸》辞藻华丽,叙事生动,四库馆臣对此书的评价虽为好评,但又置抑词:“琇本好为俪偶之词,故叙述是编,幽艳凄动,有唐人小说之遗。然往往点缀敷衍,以成佳话,不能尽核其实也。”4指其叙述点缀敷衍,无法核实。魏晋以后,小说的表现手法日趋丰富,“点缀敷衍”已成为小说叙事的常态,《总目》对此也提出了批评:“隆万之间,士大夫好为高论,故语录、说部往往滉漾自恣,不轨于正。”5受小品文影响,明代中叶的小说在表现手法上更加丰富,“滉漾自恣”是明代中叶小说的叙事特点,四库馆臣认为这样的叙事“不轨于正”。再如《总目》评《五国故事》云:“郑樵《通志略》列之《霸史类》中,实则小说之体,记录颇为繁碎。”6以此来看,《总目》对于过度渲染、叙事无序的著述也是持批评态度的。因唐代传奇在叙事上多有渲染之句,四库馆臣没有将其著录,这与《总目》设定的著录标准有较为密切的关系。

纪昀是《总目》的总编纂官,《总目》的小说著录标准也体现出他的小说评价观点。纪昀本人比较推崇魏晋时期小说的叙事风格,他称赞《世说新语》“上起后汉,下迄东晋,皆轶事琐语,足为谈助”7。魏晋时期小说追求叙事简淡,意蕴深远,纪昀极为认同这种叙事方法,其评《聊斋志异》云:“《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8纪昀虽然认可《聊斋志异》为笔记小说,但觉得其中很多地方使用了传奇的表现手法,因而不满其“一书兼二体”。

纪昀偏爱小说,与他同时代的学者孙星衍说:“纪相国昀既录入四库书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中,乃以钞本见付。”9纪昀本人的小说也印证了《总目》主张小说叙事要“简淡数言,自然妙远”的观点,从其小说《阅微草堂笔记》中摘取片段如下:“交河王洪绪言:高川刘某,住屋七楹,自居中三楹;东厢二楹,以妻殁无葬地,停柩其中;西厢二楹,幼子与其妹居之。一夕,闻儿啼甚急,而不闻妹语。疑其在灶室未归,从窗罅视已息灯否,月明之下,见黑烟一道,蜿蜒从东厢户下出,萦绕西厢窗下,久之不去。迨妹醒拊儿,黑烟乃冉冉敛入东厢去。心知妻之魂也。自后每月夜闻儿啼,潜起窥视,所见皆然。以语其妹,妹为之感泣。悲哉,父母之心,死尚不忘其子乎!人子追念其父母,能如是否乎?”1这段文字叙述简单,并无刻意渲染之处,人物情感在简单的叙事之中得到较为充分的体现,有明显的叙事色彩。纪昀的其他笔记小说大多如此,追求平实简洁,叙事有法。盛时彦在评述纪昀的小说时说:“叙述剪裁,贯穿映带,如云容水态,迥出天机,则文章亦见焉。”2这一评价大致概括了纪昀笔记小说的写作特点。

鲁迅先生在评论中国小说史时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3鲁迅认为,魏晋六朝的小说在叙事上多为“粗陈梗概”,叙事方法较为简单。唐代以后,小说叙事手法日趋丰富,演进甚明。到了明清时期,与前代相比,我国的小说进入了一个创作上的丰盛期,呈现出参与小说创作的作者不断增多,作品数量不断增加,表现手法日益丰富,创作方式不断变化等特点,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等小说在叙事方式和艺术手法上更加成熟,小说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乾嘉时期的学者钱大昕说:“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4钱大昕的评价说明了当时小说创作的发展状况让人始料未及。可以说,这一时期小说创作兴起,与这些小说在叙事和艺术手法上的成熟紧密相关。而四库馆臣用记史的标准来评判小说的叙事,说明其对小说叙事的评判标准较为单一,仍然摆脱不了以史为宗的局限。

三、偏好“有资考证”的文风

乾嘉时期兴起的考据学提倡“学人之文”,推崇学风与文风质朴,故亦被称为朴学。具体到小说创作上,提出“有资考证”等观点,排斥虚谈、藻饰之言。程晋芳云:“文有学人之文,有才人之文,而必以学人之文为第一。”5程晋芳所说的“学人之文”是指广义上的文,包括所有著述。总的来说,其时的考据学者大都比较认同把“学人之文”放在第一;对“才人之文”则持批评态度。章学诚说:“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烺烺,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6章学诚还认为“经之流变必入于史”,文章不仅要“宗经”,也要“宗史”。钱大昕批评桐城派的方苞云:“盖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7清初以来,唐宋八大家的古文一直为文人学者所推崇,乾嘉考据学者对其Ce2EU7sgrF9+7pqiL+/Vrg==写作方式却另有看法,这与他们所推崇的“宗史”文风有密切的关系。四库馆臣对唐宋八大家古文的写作方法评价各有观点,如在评价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时说:“今观是集,大抵亦为举业而设。”8这应是一种较为平常的评价。乾嘉考据学者所认为的文风应当是一种以经史考证为主的写作方式,在这方面,四库馆臣或多或少受其影响。

《总目》作为一部史著,一些四库馆臣每每以“有资考证”作为衡量小说的重要标准,但“有资考证”主要是史学著述标准而非文学著述标准。因此,四库馆臣在评价小说类作品时,每每倾向于其时考据学者的观点,而没有考虑到其作为文学著述的一面。“有资考证”的小说大多接近史学著述的写作方式,因而此类小说在《总目》中为数较多。《朝野类要》是一部介绍宋朝典章制度和风俗语言的笔记小说,该书简明扼要,文风比较接近史著的写法,是典型的学术笔记类小说,四库馆臣对此书的文风评价甚高,认为“是书逐条解释,开卷厘然,诚为有功于考证。较之小说家流资嘲戏,侈神怪者,固迥殊矣”1。《考古质疑》也是一部笔记集,该书记录史事简洁明了,分析名物、制度条理清晰,文风亦接近史著的写法,四库馆臣对其评价:“其书上自六经诸史,下逮宋世著述诸名家,各为抉摘其疑义,考证详明,类多前人所未发。其有征引古书及疏通互证之处,则各于本文之下用夹注以明之,体例尤为详悉,在南宋说部之中,可无愧淹通之目。”2《云谷杂记》是一部以考史论文为主的著述,是书虽然记载了不少历史人物和事件,但以考证为主,《总目》对此书评价甚高:“宋人说部纷繁,大都摭拾琐屑,侈谈神怪。惟淏此书,专为考据之学。其大旨见自跋中。故其折中精审,厘订详明,于诸家著述,皆能析其疑而纠其缪。如论蕙之非零陵香,而驳邵博《闻见录》之舛,论王羲之换鹅实有《黄庭》《道德》二经,而斥蔡絛《西清诗话》之非;引董德元言证苏轼诗虎头城之为虔州;引曾慥《百家词》证虎儿为米友仁字,而摘施宿、任渊二家所注之误;其厘正是非,确有依据,颇足为稽古之资,宜当时极重其书也。”3从以上史料来看,著述是否能做到“有资考证”,是四库馆臣关注的重点。他们认为,过度的叙事和渲染会影响文章的考证。由此也可以看出,四库馆臣主张的小说创作要“有资考证”,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乾嘉考据学者观点影响。

明清时期,传奇、历史演义、世情小说等较之前代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这些小说艺术表现手法丰富多样,艺术价值极高,而这些小说往往不在四库馆臣的入编书籍之内。如上所述,四库馆臣主张文章要“有资考证”,而传奇、历史演义、世情小说等在写作上追求情节的起伏跌荡和人物形象描写,这自然与四库馆臣的主张相去甚远,因而在编撰《总目》时,极少选用此类书籍。《精忠类编》是明代学者徐缙芳编撰的著作,该书除了辑录有关岳飞的艺文外,还叙述了岳飞的事迹,这些事迹大多依据民间传说而编写成章,实为小说。作者在叙述岳飞事迹时采用了传奇、演义并用的写作手法,四库馆臣评价道:“《异感类》中如疯魔行者骂秦桧、胡迪入冥之类,尤类传奇、演义。飞之忠烈,自与日月争光,不假此委巷之谈,侈神怪以相耀也。”4四库馆臣认为,详实的考证即可写出岳飞的忠烈之事,不必借助传奇、演义等手法。《杜阳杂编》是唐代的笔记小说集,记录了唐朝代宗至懿宗时期发生的史事,作者用小说的手法铺述事件、刻画人物,四库馆臣对此也提出了批评:“然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固小说家之以文采胜者。读者挹其葩藻,遂亦忘其夸饰,至今沿用,殆以是与。”5《侯鲭录》是宋代的文言轶事小说,记录了不少时人的交往、轶事、奇闻等,是书材料丰富,叙事也富有感染力,其中的《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极力渲染崔、张故事,富于文学趣味,四库馆臣对其评价云:“是书采录故事诗话,颇为精赡。然如第五卷辨传奇莺莺事凡数十条,每条缀之以词,未免失之冶荡。”6其中虽有肯定之语,认为其“颇为精赡”,但也写下了一些数落之词,认为其“失之冶荡”。四库馆臣在评价当时流行的《聊斋志异》时说:“今燕昵之词、蝶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7他们认为《聊斋志异》对“燕昵之词、蝶狎之态”竟然描写得“细微曲折,摹绘如生”,这样的描写无理无据,于事无补。以此来看,四库馆臣仍是更多地从“稗史”的角度来看待当时已经广为流传的传奇等小说类书籍,这也反映出了四库馆臣对文学作品及其艺术加工方面存在认知上的狭隘。

四库馆臣认为小说写作应该注重史事的考证,这在中国古代小说里也是说得通的。纪昀是乾嘉考据学派的领军人物,他在小说创作中就有不少作品得到认可。他的小说就以严谨的考据为基础,“不颠倒是非如《碧云》,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纪》,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1。在其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不少小说介绍异域风情、历代典章、佚事,这些作品富于知识性,除了在写作上追求据史、简约以外,语言上也娓娓而谈。纪昀曾在小说中进行经史考证,在《阅微草堂笔记》里,他对风俗异闻等的考证并不少,对这些考证小说,纪昀“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与其重考据的观点互为表里。鲁迅先生认为,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立法甚严,举其体要,则在尚质黜华,追踪晋宋”2,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四、结语

小说在古代一直被文人学者视为“丛残小语”,除了“小说”外,还有“说部”“稗官野史”“说家”“笔记”等名称。作为清代官修的书目,《四库全书总目》对“小说家类”的文体著录有一套较为严格的规则。四库馆臣在对小说的选编上,形成了一套“惟其词之是”“约而该”“以资考证”的标准,反映出在小说编选中,推重魏晋六朝的语体风格;同时,也表现出排斥行文鄙俗、过度伪饰、怒骂叫嚣等文章的编选观点。但过度看重小说的史事考证功能,忽视了其文学艺术功能,以致当时许多流传极广的传奇、演义等小说被排斥在外,这说明四库馆臣在著录时仍然以经史为宗,没有能够依据小说的发展情况作出适当的调整。

The Literary Style View of the Novelists in the Si Ku Quan Shu Zong Mu

Liang Jieling

Abstract: In ancient China, a novel is a comprehensive genre with many stylistic categories, which contains quite a number of stylistic categories. As an official work, the Si Ku Quan Shu Zong Mu has strict requirements on the style of " novelists", which is the result of the dual influence of official ideology and the mainstream academic thought of the times. "General Catalogue" pursues ancient and elegant words, which advocates the style of 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 and it also opposes the language of vulgarity, excessive hypocrisy and scolding, which reflects the cultural policy of "Qingzhen Yazheng"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elegance of textual research. "General Catalogue" pays attention to the narrative of the novel, which advocates the narrative method of "about it", and opposes the perfunctory narrative, which is actually the narrative of the novel with the historical style of "spring and autumn style". " General Catalogue " praises the simple style of " textual research " and opposes the red tape style,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the style pursued by Qianjia textual research.

Key words: Si Ku Quan Shu Zong Mu; Novel style;Halal and elegant;Textology

责任编辑:李子和

作者简介:梁结玲,1972年生,广西大新人,文学博士,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清代诗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福建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四库全书总目》的文体思想研究”(项目编号:FJ2022B011)阶段性研究成果。

1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25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82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1 梁章钜:《制艺丛话·试律丛话》,上海书店2001年版,第41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页。

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五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59页。

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00页。

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48页。

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82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29页。

3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26页。

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22页。

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24页。

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8页。

7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8页。

8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9页。

9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七,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09页。

10 纪昀:《纪昀文集》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75页。

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66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03页。

3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90页。

4 章学诚著,仓修良辑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67页。

5 刘知幾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8页。

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五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49页。

7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96页。

8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11页。

9 应勋著,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53页。

10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33页。

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47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92页。

3 司马迁:《史记》卷十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09页。

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四,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32页。

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54页。

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87页。

7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82页。

8 纪昀:《纪昀文集》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92页。

9 王根林等校点:《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页。

1 纪昀:《纪昀文集》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56页。

2 纪昀:《纪昀文集》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92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

4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页。

5 程晋芳:《勉行堂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三四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79页。

6 章学诚著,仓修良辑注:《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页。

7 钱大昕:《钱大昕文集》,《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76页。

8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19页。

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24页。

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22页。

3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一八,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19页。

4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42页。

5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9页。

6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一,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194页。

7 纪昀:《纪昀文集》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92页。

1 郑开禧:《阅微草堂笔记序》,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84页。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