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许昌市中心出发,沿240国道一路向南,大约十几公里,就能来到临颍县繁阳镇。在汉代,繁阳不过是一个亭级的行政单位,但因为见证过一次史无前例的盛大仪式,而被当时的统治者——魏文帝曹丕连升两级,擢为繁阳县。如今的繁阳镇,早已繁华不再;当初规模宏大庄严肃穆的受禅台,也在岁月侵袭下褪去华丽外衣,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在周围村庄与田埂的映衬下,显得是如此平凡。
唯有距此不远的汉献帝庙内,还存放着两块历经千年风霜的碑刻——《受禅碑》与《公卿将军上尊号碑》,向世人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原来,改变了中古王朝更替模式的汉魏禅代,就是在这里进行的。白云苍狗,一梦千年。从公元220年开始,“尧舜禅让”不再只是个口耳相传的传说,它于此刻走入现实,成为曹魏代汉的宗法凭借。又一千八百年,《受禅碑》依然存在,向我们解释了这一主流更替模式的核心逻辑。
尧舜故事
维黄初元年冬十月辛未,皇帝受禅于汉氏。上稽仪极,下考前训,书契所录,帝王遗事,义莫显于禅德,美莫盛于受终。故《书》“陈纳于大鹿”,《传》称“历数□□”。是以降世且二百,年几三千,尧舜之事,复存于今。允皇代之上仪,帝者之高致也。故立斯表,以昭德□义焉。
碑文开篇即交代《受禅碑》的由来:黄初元年,即公元220年。严格来说,这里应写为“延康元年”,但考虑到此碑为追述,写作“黄初”倒也无伤大雅。第二个稍有争议的地方是具体日期,此处云曹丕受禅在当年十月二十九(辛未),这与裴松之注《献帝传》记载的一样,但陈寿《三国志·文帝纪》却说曹丕即位是在十月二十八日(庚午)。甚至《后汉书·孝献帝纪》还有“冬十月乙卯,皇帝逊位”的记载。《后汉书》所载其实是汉献帝首次下达禅让诏书的日期,可以首先排除,那么曹丕受禅究竟是在十月二十八日还是二十九日呢?
这不得不提到“二重即位礼”。汉代的最高统治者兼有“皇帝”与“天子”这两层身份,西嶋定生、尾形勇、李俊芳等学者认为,汉代君王即位时,需要分别“即皇帝位”与“即天子位”。尽管此说尚有较大争议,但放在汉魏禅代的场合,似乎是恰当的。裴注《献帝传》载十月二十九日曹丕祭天之辞:“皇帝臣丕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柴燎天地是“即天子位”时的必备流程,曹丕祭天时自称“皇帝”,可见他已“即皇帝位”。要之,汉魏禅代是分两天进行的,十月二十八日,曹丕受禅,即皇帝位;二十九日,曹丕以“皇帝臣”的身份告祭上天,以祥瑞证明其文德,即位天子。
汉献帝与曹丕之间的“交接”十分顺利。因为曹操掌权时,就通过各种手段蚕食汉室,一步步使其丧失了基本的反抗能力。曹丕子承父业,在虚有其表的汉室面前,自然也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只是,就连曹操都因忌惮“天命”而未能称帝,曹丕自当在“天命”上多下功夫。除此之外,社会上存在着的“宣汉”“拥汉”思潮,并未因“汉道陵迟”这一事实而彻底消亡,依然有着顽强生命力。
种种因素表明,曹丕固然可以凭借强悍武力翦灭汉室,如商汤、周武王、刘邦那样,以“暴力征诛”的方式建立起新王朝;但根植于士人心中、只存在于信仰层面中的“神圣汉家”,却无从取代。因此,曹丕想要尽可能减少其代汉阻力,仍要遵守“游戏规则”,以当时士人都认可的一种方式完成禅代,即碑文开头提到的,“尧舜之事,复存于今”。
尧舜禅让这种理想型的政权更替模式,并非儒家首创。顾颉刚先生指出:“自从墨家倡导了尚贤之说,主张君位应为禅让制,托之于尧、舜,这学说一时很风行,连主张贵族政治的儒家也接受了。”此后,有关“尧舜禅让”的讨论从未停止。西汉末,王莽云“姚、妫、陈、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黄、虞苗裔”,自称为舜之后裔。王莽建立的新朝虽然在极短时间里就分崩离析,但有关汉家合法性的消解手段以及对“天命转移”的解释,依然得到了后世军阀的效仿。如东汉末年,袁术就以“袁氏出陈,为舜后”为由,在淮南寿春称帝僭号。
汉魏禅代之际,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以及三公九卿在劝进时都曾强调:
魏之氏族,出自颛顼,与舜同祖,见于春秋世家。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于行运,会于尧舜授受之次。……
臣等闻《易》称“圣人奉天时”,《论语》云“君子畏天命”,天命有去就,然后帝者有禅代。是以唐之禅虞,命在尔躬,虞之顺唐,谓之受终;尧知天命去己,故不得不禅舜,舜知历数在躬,故不敢不受。不得不禅,奉天时也,不敢不受,畏天命也。汉朝虽承季末陵迟之馀,犹务奉天命以则尧之道,是以愿禅帝位而归二女。……
魏臣是如何解释并运用“尧舜故事”的?其核心逻辑主要有两点:首先,明确汉、魏分别继承于尧和舜。东汉史学家班固《汉书·高祖纪》赞曰:“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当时,“汉承尧运”曾被反复提及。据《后汉书·窦融传》记载,割据河西五郡的窦融“闻光武即位,而心欲向”,于是召集各路豪杰商议,而智者所云“汉承尧运”,即窦融等人归降刘秀的主要凭据。汉献帝的禅位诏书中,有一次也提到:
昔虞舜有大功二十,而放勋禅以天下;大禹有疏导之绩,而重华禅以帝位。汉承尧运,有传圣之义,加顺灵祇,绍天明命,釐降二女,以嫔于魏。
在汉代学者不遗余力的宣传之下,“汉家为唐尧后裔”的说法广为流传、深入人心。故魏臣在劝进时,称魏氏是舜之后裔,就能复刻“尧舜故事”。为使这一模式更加逼真,曹丕还不顾礼法,迎娶了汉献帝的两个女儿,故《受禅碑》中亦有“稽唐禅虞,绍天眀命,釐嫔二女,钦受天位”的记载。“釐降二女,以嫔于魏”语出《尚书·尧典》:“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传说尧把天下禅让给舜时,还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他。这是“尧舜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湖北荆州、江苏宿迁、西安咸阳等地出土的汉魏时期铜镜、画像石所示图案便有所展现。
圣王形象
重现“尧舜故事”的另一核心要素,是要使汉魏禅代满足“以圣传圣”的基本条件。这依然离不开“公天下”原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于是,“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帝位应当在“圣”与“圣”之间传递。即便曹丕并非是汉室后裔,但只要他具备“圣王”的素养,就有资格承载天命,从汉帝那里继承对天下的统治权。《受禅碑》进入正文后,首先对曹丕“圣王形象”进行了一个高度总结:
皇帝体乾刚之懿姿,绍有虞之黄裔。九德既该,钦明文塞。齐光日月,材兼三极。及嗣位,先皇龙兴飨国,抚柔烝民,化以醇德。崇在宽之政,迈恺悌之教。宣重光以照下,拟阳春以播恵。开禁仓,散滞积。冡臣□□,□□□之锡;众兆陪台,蒙赒饩之养。兴遗勋,继绝世。废忘之劳,获金爵之赏;襁褓之孤,食旧德之禄。……奋庸造化之道,四时之功也。宽容渊嚜,恩洽群黎。皇戏之质,尧舜之姿也。孜孜业业,迈德济民,伯禹之劳,□□□□。□叡智神武,料敌用兵。殷汤之略,周发之明也。广大配天地,茂德苞众圣。鸿恩洽于区夏,仁声播于八荒。……所以显受命之□□,□□□之期运也。
所谓的“圣王”,就是具有“圣人”品格的君王。学者焦昊苏则指出,汉末“圣王”形象在继承两汉经学成果的基础上,又融入名理学的“英雄”特质,在“受天应命”的基础上辅以对君主事功和品德要求。可见,在汉魏士人的想象中,“圣王”的道德水平很高,而且他有能力使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并具备扫荡天下的英雄气概。
曹丕的功业不如曹操,但南征取得的成就——孙权卑辞求和、蜀将孟达来降,足以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足。当然,更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是曹丕在延康年间的文治。碑文当中虽不乏一些夸大描写,但也有不少写实之处。如曹丕即王位后不久,就下令解除苑禁,允许百姓进入池篽(帝王园林)之中谋生(主要方式有采集草药、打猎等);并鼓励经商,将税率降低到十分之一。魏国功勋也获得了丰厚赏赐:除了官位与爵位,他们还获得了一万斛粟、一千匹帛以及按照官位高低发放的不同数量的金银。
三月十一(丁亥),曹丕感念毛玠、王脩、凉茂、袁涣、谢奂、万潜、徐奕、国渊等已故之人昔日对他的拥护,下诏拜他们的后人(襁褓之孤)为郎中。魏国的基层士卒也被照顾到了。南征之战后,曹丕在谯县举办盛大宴会,以飨父老乡亲与三军将士;而不幸战死的士卒,也将得到抚恤……
除此之外,曹丕在政治、军事上的“仁政”还有不少,有些举措未必能落实到位,但也能表达出他欲行仁政、效仿古之圣王的意愿。如“复立肉刑之议”。据《三国志·锺繇传》记载:“及文帝临飨群臣,诏谓‘大理欲复肉刑,此诚圣王之法。公卿当善共议。’”肉刑是介于轻刑与死刑之间的中间刑,乱世以来,人口锐减,因而曹操、曹丕父子及其亲信屡次提出用肉刑替代部分死刑,能彰显出他们欲行宽容之政。尽管此项决议未能通过,但这个信号的释放,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安抚民众的作用,并强化曹丕的“圣王”形象。
曹丕称帝前后对汉帝、耆老、隐逸的优待,也能彰显他的宽容之政,宣传其“圣王”气度。黄初元年(220)十一月初一,癸酉,距离曹丕践祚不过短短两天,他就公布了对汉献帝的处置方案:“以河内之山阳邑万户奉汉帝为山阳公,行汉正朔。”以山阳之浊鹿城为都。汉献帝不仅保住性命,还拥有了一块可食万户的封地;并且,他还享有一些特殊待遇,不仅地位崇高,“位在诸侯王上”,还有资格祭祀天地和祖先,“宗庙、祖、腊皆如
汉制”。
曹魏从汉室手中取得对天下的掌控权,自然要对其表示尊奉与礼遇。黄初二年(222),曹丕郊猎至原陵(刘秀墓),遣使者以太牢之礼祭祀之;而后又下诏,各派三百户人家为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汉明帝守陵。黄初四年(224),考虑到汉代皇后、公主有汤沐邑和食邑,曹丕赐山阳公夫人(即曹皇后)汤沐邑,封山阳公之女刘曼为常乐郡公主,食邑各五百户。甚至在汉献帝去世后,魏明帝曹叡还派出使者为其发丧,并举办了盛大葬礼来恭送这位前朝末帝。
而曹丕在延康年间表彰的东汉“二十四贤”中,也有一半是不愿入仕的隐逸。曹丕此举,本质上是向光武帝刘秀致敬。东汉初年,太原周党、会稽严光、扶风梁鸿等名士征辟不就,隐居世外,大臣范升怒斥他们目无君长,只知沽名钓誉。刘秀随即下
诏说:
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
这里表达的意思是,即便在圣王统治的盛世之下,都有隐士不愿入仕,如尧时的许由、周武王时的伯夷与叔齐……这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还应当予以肯定。刘秀以“盛世而隐”的先例为由,构建出“邦有道,亦可隐”的政治环境,不仅承认了隐逸的存在,也从理论上消解了“治世”与“隐逸”之间的矛盾。在新王朝,隐逸不再被视为是“无道”的表现,反而是圣王开明治世下的独特一景。及至汉魏禅代,面对政治势力的分野,曹丕想要减少代汉阻力,塑造其“圣王”形象,也要对于心念汉室的耆老、旧臣以及隐逸礼遇有加。
黄初二年(221)十月,曹丕拜杨彪为光禄大夫,杨彪不愿仕魏,多次辞让,曹丕并没有任何不满。后来,司空王朗还打算将自己的三公之位让给杨彪。曹丕听说后,“乃为彪置吏卒,位次三公”,并下诏说:“朕求贤于君而未得,君乃翻然称疾,非徒不得贤,更开失贤之路,增玉铉之倾。无乃居其室出其言不善,见违于君子乎!君其勿有后辞。”与之有类似的还有管宁,他虽然隐居在山野之间,也多次受到曹魏官方征辟。
不可否认,曹丕这些举措颇有“表演”意味,群臣对他的美饰与夸耀之辞也显得不符实际。但回归到汉魏禅代的场合,无论是证明曹丕有资格“受命”,还是使传说中的“禅让故事”更具有说服力,“圣王”这一理想形象都是不可或缺的。
以上这些政治话语的构建,忽略了汉献帝的存在,这显然是提前设计好的。君不见,曹魏君臣在反复辞让与劝进的过程中,一边要削弱“汉家”得天下的合法性,以“天下丧乱”为现实依据,得出“汉家失德而曹氏至德”的结论;一边又要保留其仅剩不多的汉室余威,用以符合“以圣传圣”的模式。
所以,在汉魏禅代的流程中,汉献帝从始至终都不曾亲自参与。尽管繁阳距离许都不远,不到半天即可到达,但到了最后关头,汉献帝仍未露面。即便在禅位时,他也只是派出使臣——太常兼御史大夫张音,让他将象征“皇帝—天子”身份的六枚印玺、绶带、册书以及传国玺、斩蛇剑等传国信物转交到魏相国华歆手中。华歆跪受之后,又呈给曹丕,这才完成了权力的正式交接。至此,禅让这一模式也被定格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中古时期王朝兴替、政权更迭的首选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