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里,老景痛醒过来,胸口疼,闷,每呼吸一下都像万箭穿心。他双手条件反射地按揉起硬硬的胸脯,好一会儿才敢大口呼吸,缓缓的长长的细水长流式的那种。他坐起来,看看窄小的窗口,晨光模模糊糊,天还没有大亮。这几年的胸痛远胜往年。他坚信这是国民党军队的刘连长那一拳留下的后遗症,年轻时吃得消挨得过,现在老了,身体大不如前,病痛就不可遏制地发作出来,像平原上脱缰的野马,驯不了。
他打开房门,一股清新的晨风夹着雾气从东方扑面而来,整个人瞬间清爽,天地清润,胸口顿时妥帖许多。门口走廊只是个小小的平台,三尺见方,其实就是个楼梯拐角。老景一手紧抓扶手,一手继续扩大范围按揉,胸口乃至整个胸脯、肩胛骨,反反复复,呼吸也不停地调整到最舒适的节奏,几个周期后,疼痛减轻了不少。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止痛方法,久病成医。
老景的住所是一座三层圆形碉堡,建在桂坑溪南岸一个数十丈宽的大土墩上。河对岸与碉堡南边西边都是平展展的庄稼地,地里的早稻已经灌满浆,低垂着沉甸甸的稻穗。东边是村庄,错落有致地坐落着高高矮矮的客家民居,黑瓦赭墙,敦实低调,和客家人的性格相合。碉堡北面临水,桂坑溪自北而南急流着,到村中央突然急转弯,折为东西向,河面渐宽,水也松弛下来,像是累了的苦脚力,到达目的地后返回家那样轻松闲适。流到碉堡这儿时,整个河面拓展到几十丈宽,水流愈加悠闲缓慢,不起一片浪花,水面泛着鱼鳞光,忽闪忽闪地向西奔着赣江而去。四面低矮空旷,碉堡就显出样态,高大突兀,尽显威慑力。
老景扭转头望着北方,带着水汽的风儿轻轻漾着,融合清甜的稻花香,沁人心脾。河对岸原来是一片茫茫荒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片人畜止步的荒蛮之地被开垦成数百亩良田。农闲时节的漠漠水田镜子般倒映着蓝天白云,像是谁擦洗过一般;插上秧苗后,又像是一块刚刚编织成的毯子,浅黄浅黄,毛茸茸的;现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匹巨大的金缎子,在晨风中兴奋地抖动着,一粒粒露珠倒挂在穗尖,复眼一般收纳着丰收的喜悦。
三十年前的事,老景终于弄清楚,对岸这块杂草浓密、沼泽遍布、虫蛇横行的险地,解放军是怎样隐蔽的,他们靠的是超越凡人的意志,是解救劳苦大众的坚强决心,是解放全中国的坚定信心。在数日的隐蔽中,他们做得到让国民党军队只闻风声不见人影,让国民党军队心惊胆寒,心底防线崩溃。想起解放军,老景最是钦佩。
那年夏天,解放军从江西方向一路打过来,沿途国民党军队无不闻风丧胆,纷纷溃逃或缴械投降,但到这儿被阻住了,这条宽大的河和四座三合土夯就的碉堡,还有国民党军队的刘连长誓死效忠“党国”的愚忠成了拦路虎。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解放军在河对岸露面,只是上级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然后下死命令,说解放军已经打到对岸,要严防死守。这事儿人尽皆知,人人都惶惑不安,都清楚解放军的厉害,个个下山猛虎一般,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小小村子里布防了一个连的国民党军队,大部分驻扎在连部,边休整边等战斗号令,其余的分成四个班驻守在东南西北四个碉堡,四个要塞互为犄角,村子里任何一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守军发现,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防守布局称得上铜墙铁壁,无懈可击,难怪解放军进攻到这儿会停下脚步。
老景负责北面防守,任务最为艰巨。刘连长决定四个班日夜轮流值守,当然,老景还得负总责,不能离开北碉堡。好在OX53ifpifMOgSrbPBP2C24WIT4V2l5oE/onZkOLwK9M=村子不大,一有情况,别的碉堡里的士兵不用几脚就能赶到,还有一大群在连部养精蓄锐的士兵。
兵临城下,人人自危。碉堡里,士兵们整日里紧绷着神经,没有往日里的浪荡言行,失去了往日里随意的谈笑声,即使有人轻轻咳嗽一声,好像也会吹断脑子里那根弦,就会丢了性命。老景原先是刘连长的勤务兵,做事勤恳,不爱说笑,刘连长提拔他做班长,这也是重要原因。刘连长认为不爱说笑的人忠诚,靠得住,办事老成。
“老战友,那么早就起来啦。”有人打招呼。
“不早了。老项,去牧牛了?”
这一问一答是老景和老项之间每天早上的固定问候语。
“人老了,觉少,还是早点起来的好。躺久了,浑身都疼。”老项说。他是村大队的专职牛倌。
“是啊是啊。”一说到疼,老景下意识地抚着胸口。
碉堡一楼是牛圈。老项打开圈门,一股浓重的牛粪味混合着牛骚味的气浪冲出来,涌上来。老项和老景闻习惯了,这味儿一日不闻,倒像日子少了什么似的。他们笑眯眯地看着大水牛踱着方步走出圈。
“走了?”
“走了。”
“吃早饭没?”
“还没呢,牛更要紧,你看它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楼下做牛圈,是老景主动提出来的。前几年,老王队长退下来,小王队长接任。生产队购进这头水牛时,全队社员欢呼雀跃,满心欢喜。耕牛可是农家宝,但是生产队没有牛圈,小王队长急得团团转,从村口踱到村尾又从村尾踱到村口。老景找到他,说把牛关进碉堡里去。
“那怎么行?人和牲畜怎么可以一起住?”小王队长惊异,说什么也不同意。
老景就不急不慢地劝说,他一个孤老头子用不了那么宽的地儿,他搬到二楼去,一楼做牛圈,再说,还有三楼哩。
“景伯伯是革命前辈,哪能亏了你?”小王队长说。他多次听父亲老王队长说过老景的事迹。
“耕牛胜过人,你愿意看着它风餐露宿?”
“景伯伯,你真要这样做的话,我可是成恶人了,遭人闲话,脊梁骨会被人戳断。”小王队长说什么都不干。
“那哪里还有牛圈?火烧到眉毛了,别犹犹豫豫了,就这样。”老景开出骂腔。
小王队长张了张急满泡的大嘴,应不出话。
“好了,就这样,别跟我争了,队长。”老景脸上失去和善,说,“若是水牛没有地儿住,闹出个毛病来,你便是恶人。”
牛就住进了碉堡底层,老景搬上二楼。队里请当地手艺最好的工匠,在二楼厚墙挖出一个门洞,把一楼上二楼的木板楼梯从室内移到室外,并把二楼的生活起居用具置办得一应齐全。搞得老景心里老过意不去,队里为了一头牛和他而兴师动众。一切安置妥当后,队里还专门召开社员大会,表彰老景的大公无私。
提起妻子,老景满心愧疚,老觉着对不起她,她跟着自己没有享过福。妻子名招娣,是本村人,漂亮、贤惠、善良。岳父母做豆腐为生,就生了她一个,视若珍宝。国民党军队进驻村里时,老景已经年近三十,可还是光棍一条。有一次,刘连长派他去买豆腐下酒,他一眼就相中招娣,心里最底层最隐秘最柔软的部位瞬间被击中,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此后,魂就出窍了,不在自个儿身上,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失眠好几个夜晚后,老景狠下心来请刘连长出面撮合,毕竟自己做了他好几年的勤务兵,他了解自己的为人。霸王硬上弓的事儿他做不来。
一走进连部,连长夫人就扭着腰肢迎过来,披肩卷发跟随高跟鞋的橐橐声一颤一颤,河里的波浪一般。
“哟,景兄弟来啦。”她一开口就喷出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修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大眼睛看得老景抬不起头来。
“嫂子好,我找刘连长有事。”老景敬了个礼,瓮声瓮气地说。他不知道刘连长有几个夫人。刘连长身边不缺女人,还常换不同的面孔,都爱涂脂抹粉。
“找我什么事?”刘连长从内室出来。
老景吭吭哧哧,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事儿说清楚,内衣都汗湿了。
“咯咯咯……”连长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声像母鸡下蛋了似的。
“去去去,别在这儿吵。”刘连长赶走她,然后在屋里踱来踱去,老景的脸跟着转来转去,听得见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
“你小子眼光好毒。”
老景咧咧嘴。
“说,你看上她哪儿?”
“我,我……”
“我什么我。”刘连长突然给他胸口一记重拳。
老景毫无防备,往后趔趄好几步。这一拳擂得他眼冒金星,连泪花子都出来了。
“好吧,但是……”
老景人形不稳,心也被揪住,回不了位。
“玩玩可以,不可当真。”
怎么可以只玩玩呢!这可是人生大事。穷苦人出身的老景看着刘连长,不说话。
“我们只是暂时在这儿驻防,一旦部队要开拔,必须抛弃玩物,甩了她。”刘连长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你去打听打听,咱连里有亲属的弟兄,哪一个不是抛家舍业的?还有……”
老景的眼珠子几乎快掉进刘连长的嘴巴里去了。
“万一你阵亡了,这女人怎么办?”
“这这这……”老景实在想不到以后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
刘连长掐灭烟,顿了顿,挥挥手说:“给你三天时间想想,再来。”
屏风后又传来咯咯咯的笑声,老景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轻抚着胸口回到碉堡。他想招娣,也想刘连长的话,想招娣的时间要多上百倍。第二天,他就又来到连部。
“这么快就想好了?你肯定是玩玩的。”刘连长漫不经心地说。
“是。”他想好了,顺着刘连长的话回答。可他不是玩玩,是一辈子的事。他不敢靠刘连长太近,防备突然袭击,胸口现在还痛。对招娣这事儿,他没想那么远也不愿意去想。他只要眼前,只要招娣。
“招娣我见过,是个俊妹子,你就等着享福呗。”连长夫人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
“是。”老景不敢看她,也没有多余的话。
“如果打扮打扮,跟上海滩的名媛可有的一比呀。”连长夫人两片猩红的嘴唇吧嗒个不停。
“少来这儿瞎搅和。”刘连长呵斥她。
她嘟着嘴,甩着香帕,一袭旗袍摇曳着,扭进内宅去。
刘连长带着老景去豆腐坊。去之前,他看看老景,老景身上空空的,他松了松腰带,又紧起来,终于没有卸下武器。
看得出来,他们一出现,招娣一家人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惊恐,都渗出无奈,拒绝不了。招娣死活不肯。
“你们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刘连长不拿正眼看。
“对……”老景嚅嗫着,看看刘连长又看看二老。
“要对招娣好。”老人看着刘连长,好像相亲的不是老景,而是刘连长。
“是。”老景应诺。
“我就这一wTGUuthl8tN2RMIpeglgkQ==个闺女,你……我们……”
老景不明白,倒是刘连长反应快,马上接口:“你想干吗?想让老景倒插门?门儿都没有,他是公家人,是军人,四海为家。”
“这这这……”老人慌了,不知要表达什么。
“假如说部队一直在这儿驻防,他一定会尽孝的,会给你俩养老送终。”刘连长的口气松动了些。
“会的,会的。”老景觉得刘连长说话太冲,好好的意思到他嘴里就变味了,还凶巴巴的,冒出大股硝烟,吓得老人家凳子都坐不稳。
“你说说看。”刘连长对老景说。他跷起二郎腿,摸出一支烟点着,狠吸一口。
老人知道,今天这事就别想躲过,这门亲事别想推脱,只能趁现在多提一些现实要求。他转脸盯住老景。
“我会对招娣好,会对二老好。”老景说。他就只有这两句话。他的心里装着的也只有这两句话,也就是说,现在这两句话深入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和每一滴血液里,没有办法再添上一点点粉饰。
其实,老人家认为老景这两句话最中听,虽然他对老景不敢怀有百分之百的指望,但是老景老实人的形象已经烙进他心里,他对这桩婚姻还是抱着些许期望的。老人点点头,但是不够满意,又支支吾吾说:“我就这一个闺女……”
老景心里明白,可又开不了口,手拽拽刘连长衣襟。
“哦,对了,”刘连长扔掉烟蒂,站起来说,“以后,他们生了孩子,按你们客家习俗,得拿一半跟招娣姓。”
“是的,是这个意思。”老人松了一口气,看着老景。
“老景,记住没有?生俩孩子得跟招娣姓一个,生四个就得俩。”连长说。
“是。”老景应道。他知道这是客家习俗,再说也确实应该,老人家里人丁确实稀少,缺阳气。
“长官,小景,你们是公家人,我相信你们说话算话。”
老人一说这话,刘连长脸面陡然涨红,说:“这事绝对马虎不得,小景绝不能反悔。小景,你表个态。”
“是,我同意。”
“你要是违反老头的意思,孩子就跟我姓,哈哈哈。”刘连长一脸淫笑。
“是,不敢。”老景觉得刘连长这话说得不着调,不中听,有失连长的身份。
“走了。”刘连长起身,一使眼色,老景无奈地提走桌上一大包客家红芯豆腐渣,跟着走出豆腐坊。把门的两个士兵立即收起长枪跟过来。
招娣立在屏风后已经不哭不闹。她明白,今天这事换成谁家别想拒绝,要是不应下来,准会惹来杀身之祸。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了那么久,她明白老景是个老实本分人,如果不是兵荒马乱的,绝对是个好当家人。她心里的不情愿中蕴含着一丝期许。
后来,老景每一次去豆腐坊,岳父母都会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绝不能欺负老百姓,伤害无辜,做下伤天害理的事。老景只管点头应下。
就这样,他俩结婚了。婚后,妻子还住岳父母家,自己要执行任务,多数时间还住碉堡。一个孤儿,转眼间拥有一个生趣盎然的家,那日子多美啊,要不是天下不太平,他愿意就这样终老一生。
刚结婚那会儿,老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次夫妻温存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当初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招娣想了想,说:“看你不像坏人。”
“那怎么样的才像坏人?”
“刘连长那样的就是。”招娣压低声音,说,“全村人都知道他是条恶狗,见人就咬。”
老景不语,他认可,可不敢出声应,只在黑暗中点点头。
“提亲那天,我们都以为你们是来要钱要粮的,又怕又怒。”
“哦。”
“三天两头敲诈勒索,刨地三尺,谁受得了?老百姓都没法活了。大家都怨声载道,背地里都骂国民党军队是……”招娣停下不说了。
“是什么?”
“你不生气,我就说。”
“不生气。”
“都说国民党军队是白狗子。”
“哦。”老景面不改色,但心生悲哀,国民党军队的所作所为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何况深受其害的老百姓?这一晚,他一夜未眠,在黑暗里急切盼望天明。
站久了,老景感觉双腿不得劲,直哆嗦。他从屋里拖了张凳子出来,坐下。正下方是码头,原先水满河,竹篙深,到对岸要撑竹筏。河面可以行船走货,直达赣州,除了战乱时期,商人们米下盐上的生意没有断过。现在倒像是村里女人们洗衣洗菜的专用地,只有那些码得整齐划一的大块条石的缝隙间,一溜溜的青苔似乎还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沿河两岸数百株粗大的百年枫杨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砍光了,一株不剩,长满一蓬蓬说不出名儿的杂草和小灌木,难怪河水连年萎缩,最深处只能没过膝盖。
“老景伯伯,早啊。”村里一群媳妇挎着装满衣物的竹篮叽叽喳喳地走向码头。
老景胸口疼,没有应答,微微点点头,伸出手略微扬一扬。
“老景伯伯,你站那么高,探头探脑的,是不是在等哪个老相好啊?”
人群发出一阵善意的银铃般的哄笑。老景知道这是小王队长媳妇,她是个调皮女子,爱逗乐子。他认不齐人,花花绿绿的,只认得老项儿媳妇和小王队长媳妇。要是妻子还健在的话,她准会喊,老妹,等等我,然后交代老景看着锅,饭不能煳了的话,一句话从屋里啰唆到围墙外,才正经地挎好竹篮跟过去,融入这群客家女子中,有说有笑。码头上,妻子扬起木槌捶打着石板上的湿衣服,一起一伏的身姿真耐看,怎么也看不厌。洗衣服回来,她会告诉他一些秘密,比如水里的小鱼儿孩子似的绕着她的膝盖捉迷藏,有时小嘴儿还会轻轻啄几下肌肤,痒痒的。
老景叹口气,而后又撇撇嘴笑一笑。刚结婚那会儿,他天天往家跑。家,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有老人、女人,还有什么?对了,孩子。越是没有孩子就越上心,他天天想着让招娣的肚子大起来。那天中午,他往家急走,心里蛮热切的那种,远远地,见到俩士兵持枪把在门口,他一想,坏了,肯定是刘连长来作恶。他热血冲上脑门,霍地拔出驳壳枪,跑过去。
“景班长好。”俩士兵敬礼。
老景不理,脖子上青筋暴突,闯进去。没想到连长夫人在里面。
“哟,小景回来啦。”连长夫人的声音像是把软刀子。
“嫂夫人好。”老景收枪,敬礼,让座,环视屋内,并无异样。
“不用了,坐好久了,我要回去了,要不然,你们连长该等急了,咯咯咯。”连长夫人一扭起腰肢来就千变万化,风摆杨柳,前后左右不停地做无骨的扭曲运动。
“恭送嫂夫人。”
“咯咯咯……”连长夫人两指捏着花手巾,掩着嘴,经过老景身旁时,手巾轻轻一晃,一股胭脂味倏忽钻进老景鼻孔,搞得他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看着她出了门,老景才敢开声问:“她来干什么?”
“啐,妖精。”招娣一脸不屑。
“招娣,她来干什么?”老景又问。
“尽说一些装扮狐狸精的事儿,你看这儿。”招娣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都是些化妆品,胭脂、口红、指甲油之类的。
老景看着,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没事,我会弄好这些东西的。”招娣说。
老景看看二老,又看看招娣,刚刚的兴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无影无踪。他说:“那我回碉堡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值守。”
老景摸不透连长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送这些东西给妻子有什么企图,总之,不能让妻子学坏了,但他相信妻子一家人能够明辨是非,都是穷苦出身,善良朴实的心是不会被连长夫人的妖冶蛊惑的。
结婚后,他真正做到了爱招娣孝二老。夫妻俩从没有红过脸,二老从没有受过气。抚着胸口,他想着招娣的好,那个时候她愿意嫁给一个穷当兵的,还要冒着随时可能守寡的高风险。她从不跟自己闹,自己也舍不得打骂她,那么好的一个客家女子,怎么舍得?遗憾的是,妻子一直到死都没有给自己生过一男半女。没有儿女,意味着断香火,两姓都断,真是愧对岳父母一家,愧对自家列祖列宗。可是,话得说回来,自己可是一点儿后悔也没有,要不是妻子一家人,自己指不定会学着刘连长的坏样,糟践百姓,打骂士兵,走哪儿都遭人白眼,也指不定早早地死在哪个枪口下,哪能活到现在还成了个家?
想到这儿,他永远忘不了那件事,老项被刘连长抓了,说他通共。当时,老景根本不相信,老项这么个普通的小伙子,没有三头六臂,怎么会通共?听说共产党个个本领大,能翻天哩。哦,老项刚刚牧牛去了,不然得和他聊一聊当时的情况。那事儿后,他俩无话不谈,唯独这事不谈,老景认为不揭别人的伤疤才好。当然,这也跟他的性格有关,不爱探事不爱嚼舌根。老项的身体可真棒,没听说过他患过什么疾病,跟年轻人一样,真令人羡慕。
当时,老项被抓到连部,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连部大厅的柱子上。刘连长要他说出共产党秘密,先好言好语引诱,许以副连长官职和大洋,不成;又施以酷刑,连部有几个恶棍赤膊上阵,对老项拳打脚踢,又不成;再加码,取竹根长鞭和硬木条抽打,还是不成。老项身上血肉模糊,没有一个完整处,还晕死过去好几回。这简直要人命!审讯时,刘连长叫来四座碉堡的班长,说是更有震慑力,到底是震慑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军队士兵,抑或是刘连长害怕共产党,心虚,鬼才知道。总之,老景看得心惊肉跳,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没人性,下得去手!人家老项没通共,硬说人家通共,这是想屈打成招,好到上级那儿邀功领赏。不管刘连长使出什么恶劣手段,老项嘴里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那天晚上,老景回豆腐坊,在昏暗的村道上走着。他想,没有的事就不要捕风捉影,刘连长也真是的,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打成那样,日后会落下残疾的,如果有这事呢?老景吓一跳,不敢往下想,脚步就快了起来。他心底坚持着一样,不管怎样,都得保住老项一条命,还那么年轻,不然可惜了。回到家,岳父母、招娣、老项父母,还有一个生意人模样的陌生人正等着他。老景惊异地看着陌生人。岳父介绍说,他是老项的表叔,按辈分,老景也该喊他表叔,他是做木材生意的,刚好路过这里,听到这事,心起同情,就留下来一起想办法解救老项。老景眼光一亮,那可太好了。
“我那苦命的儿啊。”老项妈妈泪水涟涟,“他在里面怎么样了?”
老景不敢说实情,怕自己受不了,更怕老人家受不了。
“你不要一直哭,儿子是哭不回来的。”老项爸爸安慰道,“大家都知道白狗子是恶人。这不,小景回来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孩子出来。”
“白狗子”这三个字老景终于亲耳听到了,还是当面。悲哀又侵入心头,他撇开脸。
岳母也开口说:“嫂子不要急,我们大家都想把孩子救出来。”
还是表叔冷静,一直不发一言,任由大家东说西说,待大家都平复心情后才开口:“我们一定要救出小项,景长官,以你对姓刘的了解,说说,他有什么嗜好?”
“他表叔,不能称小景长官,这不好。”岳父说,“自家人,就直接叫小景。”
“是的是的,表叔。”老景不爱这称呼,跟“白狗子”一样。
“哦哦,小景说说看。”表叔看着他。
老景一时开不了口,刘连长最爱什么?很明显,女人,是那种水性杨花的。许久,他才红着脸说:“女人。”
大家都啐了一口。
“还有什么?”表叔问。
老景搔搔后脑勺,忽然想起那晚,刘连长叫自己提走岳父母家豆腐干的事儿,说:“爱白拿别人家的东西。”
“那是爱财,这事儿有做头。”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刘连长根本没有抓住老项通共的把柄,仅仅是怀疑。第二天上午,老景带着老项父亲去连部赎人。看到一袋子大洋,刘连长两眼放光,可他还是拿捏了一把,没有马上释放老项,而是拿腔作势地教训老项父子俩一顿才了事。老项回到家里顾不上伤痛,立即和表叔一起关进房间里聊天,声音细细的,外头一丝动静都听不到,好一会儿才出来。此后,老景和老项越走越近,不值守时常偷偷在夜间聚在豆腐坊里细声细气地说话。
风传解放军到达对岸时,全连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士兵们个个如大祸临头。这时,老景心里起了疙瘩,真要打起仗来,全村都遭殃,子弹不长眼,谁能保证哪个死哪个活?上级不派援兵不说,还下死命令,要他们誓死效忠“党国”,不许后退,不许投降。这不明摆着叫他们送死吗?解放军那么厉害,一个个生龙活虎,他们哪能抵得住?不过谁也不敢开口发牢骚,只暗暗在肚子里抱怨。刘连长在宣布紧急战备状态的会议上,阴着个脸,命令各班要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上级命令。开完会回家,老景又望见家门口立着俩士兵。他拉下脸,径直走进去,一进去就见连长夫人手里捏着绣花手帕拭着泪。
“嫂夫人好。”老景敬礼,表情勉强。
“小景,你来得正好。”她把脸凑过来,“你看看,你看看。”
“这是怎么回事?”老景边问边躲闪。她的脸上印着好几道手指印,很明显是被扇了。泪水在脸上冲出好几条痕,手帕又抹乱胭脂,整个脸蛋就像是街上被行人千足万脚踩踏过的脏雪地。
“还不是你们连长,那个没良心的,要赶我走。”她哭诉。
“唔。”
“快活时把我当宝,玩腻了就把我当草。”
“那,那个,不是要打仗了吗?连长没有跟你说吗?”老景想了一想,说。
“啊?要打仗?”她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
老景点点头,对于她,他不想多说。
“那他也不能这么对我,把我的脸打成这样。以后我怎么见人哟——打仗,打仗就不要我啦?”
“连长这样做,是不是提醒你抓紧撤退?”老景给她分析。他觉得她是无辜的,犯不着死于战火。
“那他可以明说嘛,干吗打我……”她边说边往外走,高跟鞋橐橐橐快速远去。
眼看着她出了门,老景才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个女人又来闹什么幺蛾子。
“要打仗了?”招娣问。一家人都看着他。
“是。”
“在哪儿打?”岳父问。
“就这儿。”
“哦。”岳父不再说话。他还没有见着孙子,老景要参加打仗,能不能活下来都没个数。
一家人都安静地坐着。没有一丝风,瘦削的煤油灯火苗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屋里沉闷得让人心慌。后来,还是岳父打破这笼罩在大家头上的闷箍儿,一个劲儿交代老景打仗时要避开子弹,子弹瞎着眼,自家枪口也千万不要对着人,作孽哩。可是,整个晚上全家人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既能解救百姓又能使家园免于战火的好办法。老景庆幸的是,自己一个孤儿,被刘连长逼迫来做勤务兵,平时端茶倒水洗衣裳,虽然免不了被刘连长打骂,常常受气,可是从没有上过战场,身上没有血债。
回到碉堡,夜色已深,老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中,忽然天边出现万道耀眼的霞光,映红了整个天空,天上降下无数朵彩色祥云,人间遍地是祥和。士兵们全跑出来张望,指指点点,霞光映红了每一个人,塑像金身一般。正看得入神,霞光突然消失,四下里一片黑暗。大家正惊讶,却发现出声不得,动弹不得,原来是霞光化作无数根绳子,捆绑了大家,祥云化作许多把泥团,堵住了嘴巴。老景惊醒过来,天已大亮,一轮红日刚刚跳出来,东方霞光万丈。
对岸迟迟没有动静,甚至没有谁见过一丁点儿人活动的迹象。刘连长怀疑解放军到底有没有在对岸,这是不是一个假情报。他向上级汇报军情,提出疑问。回复说坚守,不要麻痹大意。这就搞得他头大了。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只有风传,没有确切情报,这仗就不好打,无从下手。派人到对岸搜查吗?那可是一片野狗都不敢涉足的地方,谁敢冒这个险?骇人的淤泥沼泽,没过人的荆棘杂草,要人命的长虫毒蚊……哪一样不使人胆战心惊?他差点儿崩溃,又不能在士兵面前露怯,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
没日没夜地值守,精神高度紧张,士兵们终于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体内绷紧的弦渐渐松弛下来。他们实在是身心疲惫,有的竟在岗位上打起呼噜,只剩下楼顶的探照灯孤独地转过来转过去,雪亮的光柱子扫帚一般在宽阔的河面上无声地划过来划过去。老景对这个情报也起了疑心,对面那险恶之地能藏得住人?藏得住也熬不了那么久吧,那可需要天大的毅力。不打仗的话,该多好啊,他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一段有家庭的好时光。
回想到这儿,老景又抬起头,眯缝着双眼,望着对岸那一望无垠的稻田。这片田地养活了全村人,粮食困难时期,村大队硬是没有向上级部门要过一粒救济粮,更不用说饿死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那会儿,老景不会干农活,一步一滑地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地站在水田里,好像稍大点儿的风就能吹倒他,面对泱泱水田他更是手足无措。他还没有成年就被刘连长掳走了,没机会种田,再说那会儿穷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田地不由穷人把着,全在地主恶霸手里攥着。他被掳走时,算是走运的,刘连长只是扇了他几个耳光。别的男人就不同,他们是成年人,被抓壮丁,稍露不满言行就会挨打,挨鞭子猛抽,挨枪托重砸,再反抗,则一枪崩了,还全家人连坐,一个别想活。刘连长杀人不带眨眼,如割草芥,简直是恶鬼。大伙儿大部分都是穷人,抓壮丁抓来的,难怪,都无心打仗,对阵解放军时都敷衍了事,随便放几枪就往后跑,节节败退。
“景伯伯,还在等啊,我们回咯。”洗衣服的媳妇们又叽叽喳喳走过,留下一路水汽自由氤氲。
老景“好好好”地应着。看看天色,他起身回屋里生火做饭。碉堡二层被小王队长改成小套房,靠北的小里间是厨房,外间做饭厅兼卧房,挺好的。大米、油盐是生产队配给的,每个月足量,生活费也是。菜是乡亲们送的,顿顿鲜,吃不完。妻子在世时,曾在碉堡旁开辟出一块菜地,地里种满瓜果蔬菜,红红绿绿,长势那叫一个喜人。
饭煮下去,老景抬眼望着窗外。这窗户本是射击孔,外大里小。一株乌桕树刚好长在窗外,前几年没怎么在意,现在都长成大树了,歪歪扭扭,像是一件艺术品,天然去雕饰。他想看看树上的鸟巢还在不在,那两只大鸟有没有扑着翅膀、衔着虫子给雏鸟喂食。枝叶太浓密,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偶尔从一大团一大团深深浅浅的绿里透出清脆的鸟鸣。对岸也被挡住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伸出手去,欲拨开那些枝叶,够不着。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儿架会儿机枪,枪口对着对岸,没有具体目标,朝这儿瞄瞄朝那儿瞄瞄。那时的碉堡周围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即使长出来也会被士兵们锄掉,好像一株野草里也会藏着解放军。刘连长经常会来这儿巡查,带着勤务兵小文。刘连长耀武扬威,常常一身酒气。小文低眉顺眼地跟着,屁都不敢放一个。看得出来,他比老景做勤务兵时更惨。
想起做勤务兵,老景就愤懑,一愤懑,胸口疼痛就加剧。刚做勤务兵那会儿,他什么也不会,可遭了不少拳脚。茶水太凉不行、太烫也不行,桌上太整洁不行、太乱也不行,真的不好弄,常常招来拳脚,而且是那种黑拳脚,想想都后怕。有时,刘连长捉弄人,让人松筋捶背,从天黑到半夜,直到他趴在桌上睡着为止……这跟古时的下人有什么区别!
那次梦醒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常常站在这窗口望对岸,一望就是半天,一动不动,雕塑一般。士兵们不敢问,都怪怪地看着他。后来,老项来了。老景吃了一惊,老项真够胆大,身上伤口未愈就敢来这儿。
“什么事?”老景大声问。他们成朋友后,夜间得空时常在一起秘密地聊天,聊到会心处,会扬起眉笑一下,煤油灯火跟着往上跳一下。但是,他们白天是不来往的,免得惹上非议,惹火烧身。今天家里肯定出大事了,他想。
“景班长,招娣姐叫你回家一趟。”老项在碉堡围墙外喊。
于是,老景急急下楼,跟着老项快步走。从后背看,老项已经不是那个毛头小伙,更加老成持重,更有力量。老景心里嘀咕,到底有什么事儿?该不是刘连长来家里……正想着,冷不丁被人一把拽进路旁屋子里,门被迅速关紧。啊,表叔!
屋外,老项握着大扁锄头噗噗噗铲除路边杂草。夏天到了,杂草见日头就疯长,早就该铲净了,路人都这样说。
待老景出来,老项早走了。路上干干净净,连一根草也不见。
“这个老项。”老景嘴里嘟囔着,移步来到碉堡外室窗口。窗外也是一大片田地,一展无垠,像有序起伏的无边的金箔。
那会儿,生产队安排他做记分员,每晚给社员们记工分。
“我自己就不要算工分了,我没有参加劳动。”老景对老王队长说。
老王队长瞪了他一眼,说:“不行,你现在做的工作也是劳动,也要算工分。”
“可是我,没有出工,没有出汗。”
“你出的力气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大。”老王队长嗓门大起来。
老景不再争辩,再争下去,老王队长准会捡起旧事来说教,他不想把那件事当作功劳簿一样挂在胸前,更不想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安逸。个人力量有限,他只是做了该做之事,不值得颂扬,到处吹嘘。要是岳父母还在的话,要是妻子还在的话,指定是旧事仍存,新事不断。令人扼腕的是,岳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次年就染病去世,岳母整日沉湎于悲痛,开不了怀,抑郁不乐,数月后便随之西去。妻子没有享受到几年的好日子,灾祸却也随之降临,唉。
老景扩了两下胸,要是妻子还在的话,该多好啊,自己活脱脱就是个甩手掌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她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那天清晨,她照例交代老景一句长话,从屋里一直絮叨到围墙外,然后和村里那群媳妇们去码头洗衣服,照例有一群小鱼儿孩子似的绕着她的小腿快乐地捉迷藏,偶尔轻轻啄一下她的肌肤,痒痒的。谁也没有想到,她洗着洗着,突然身子往后一仰,僵直地倒下,惊得码头一片混乱,小鱼儿四散,水花乱溅。老王队长闻讯,开着拖拉机赶过来,载着招娣去公社医院,可惜招娣在半路上就咽了气。好长一段日子里,老景都觉得心里被活活掏空,肝肠一抽紧似一抽,随时会七断八截。真对不起她,没有给过她一个清闲的日子,她整日里忙忙碌碌,不知到了地下会不会怨恨自己。哦,那个连长夫人送的一堆臭东西放哪儿去了?老景自那天后再没有见过,也没有见招娣用过,看来是扔掉了,要扔到茅坑里才行。
当年岳父病逝时,自己干搓着双手着急,是妻子含着泪领着自己去跪拜村里宗亲,请求帮忙办理丧事。整场丧事忙而不乱,很圆满。岳母临终时,躺在床上,妻子哭着撒了个弥天大谎,说,妈,我怀孕啦。这话一说完,岳母猛地从床上挺起,又重重倒下,满脸含笑地闭了眼,吓了老景一大跳,也加重他的羞愧和紧迫。养老送终,老景做到了。岳父母过世后,豆腐坊就关门了,自己住碉堡习惯了,妻子自然也住进来。
想到这儿,老景抹了抹眼角,来到外间,在床沿坐下来发呆。还有个媒人自毁了,早该毁的,那个老百姓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刘连长。他的双手轻轻捶了捶胸口。
那年从路旁屋子里出来,他直接往碉堡里去,咚的一声倒在床上睡着了,一长段绷得紧紧的神经的弦,终于有望放松了。
午饭时,炊事员来喊吃饭,他才醒。醒过来的他像换了个人,雨后青松一般。午间,他去了一趟豆腐坊,坐了一坐,本想说说事,觉得不合适,还不到火候,就罢了,拉扯几句闲话后就往连队指挥部走去。走到半道,他又折回来,这事儿还得请教表叔,可是表叔在哪儿?还得叫老项去联系。没想到当晚表叔就来家里了。他应该就在附近做生意。
“这是个好办法,不见血,能够和平解放。”表叔说,“不过,这得让二老和招娣多辛苦。”
“没事,跟他们说,不会白累的,国民党军队会付钱的,不会赖账。”
表叔没有说钱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嘱咐要保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哪怕对招娣也要守口如瓶。这是花大钱给一个连的兵白吃白喝,更是拿身家性命做赌注的大事。
“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总要尽全力去做,总比坐着等死好上百倍。”老景咬紧嘴唇,信心满满。
“好,依你,祝你马到成功。”表叔一拍大腿,从皮革袋子里掏出两块银圆递给老景。表叔知道,要解救百姓于水火,村庄能够存活下来,这是目前想到的唯一的好办法。
到了连部,不见那个连长夫人,估计是她听说要打仗,早已溜之大吉。
“你来有什么事吗?”刘连长坐在桌案后剔牙。
“报告连长,我想加一项任务。”老景大声回答。他想把事儿做得光明正大,免得让人生疑。不留缝的鸡蛋不会惹苍蝇
“哦?”刘连长被吊了胃口,问,“说说看,想加什么任务?”
“是这样的,在连长的英明领导下,弟兄们值守都很尽责,也很辛苦。”老景说着,看着刘连长。
刘连长听着舒服,露出笑容等着。
“我想去各座碉堡走动一下,给弟兄们鼓鼓劲。”
“这个想法蛮好的。”刘连长眼珠子骨碌碌转,“我知道,你对党国是忠心耿耿的。”
刘连长没有明确答复,老景心里打起小鼓,看着刘连长的脸色想一会儿,继续说:“连长,除了口头鼓劲,还要慰劳大家。”
“怎么慰劳?”
看得出来,刘连长对这事很上心。
“我已经和家里人说好了,每日里都给各个碉堡送一板客家酿豆腐,连部的弟兄们人多,送双份。”
“好,不过,这事儿我得斟酌斟酌。”
“报告连长,”老景突然立正敬礼,大声说,“你这儿单独做一板香菇笋干腊肉葱香客家酿豆腐,外加一盘客家卤猪头肉,一盆猪肝粉肠里脊肉做的三鲜汤,三斤客家糯米酒酿。”
“好,好,你小子不愧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栽培,进步很大。”刘连长兴奋地站起身,“等这次阻击战胜利了,我提拔你做副连长,我身边刚好缺一个能帮忙主事的。”
“谢谢连长栽培。这些都是乡亲们的心意,看到连长指挥有方,乡亲们都交口称赞,推举我这个半个本地人出面尽地主之谊。”老景说。
“等等,”刘连长看了看他,摸着脑袋,说,“你一个人跑来跑去太辛苦,这样吧……”
老景不知他心里又闹起什么鬼。
“让小文跟你一块儿去,减轻一点你的工作量,也好做个伴。”
“是。”老景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
指派勤务兵小文每天跟着自己,无非是让他监视自己,自己又不能拒绝,老景想。不过,他也不太担心,小文也是穷苦出身,事情应该好办,而且可能会更加顺利。可要是小文顽固,不跟自己一条心,不但这个计落空,自己还会丢掉性命,辜负表叔的一片心,得小心点儿,再小心点儿。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景挑着食盒,带上小文穿梭于四座碉堡和连部,看似忙碌,又看似轻松。整个连队的士兵们都沉浸在客家酿豆腐带来的喜悦里。在近乎苛刻的值守中能够得到一份关爱,他们心里骤然泛起暖意,对老景充满感激。老景爱和各个班长单独聊天,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压着嗓子笑一声。士兵们每日里都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对战事自然而然松懈下来,再说,谁能确定解放军就在河对岸?连刘连长都不敢拍胸脯。
小文每晚回连部汇报老景的一日动向时,都往好里说,说弟兄们感谢刘连长的关心爱护,今后保证在阵前奋勇杀敌,以死相报。刘连长认识到,起用老景做班长是自己慧眼识珠,此役必胜,日后不愁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
每一次回碉堡,老景都会到瞭望口瞄一瞄,巡查对岸动静。士兵们都认为他是个好班长,尽职尽责。这一天,他从别的碉堡回来,没有看瞭望口,直接躺在床上睡大觉。士兵们不敢打扰他,还给他盖上一层薄被子。醒来后,他打盆凉水洗把脸,容光焕发。
“集合。”老景下命令,士兵们急忙往外跑。
“不用出去,外边热,就在这儿。”老景招招手。
改了!大家都高兴,班长真好。这几天,班长没少操心,又送吃又送喝,整天跑来跑去,腿都跑细了。
老景端详着眼前的士兵们,这些日夜相处亲如兄弟的男儿。他很想告诉他们,今晚他会带着大家走一条新路,与原来的自己决裂的路,可是他没有说,他知道在国民党军队里大家的感受,长官一句话就能压死人,且不受老百姓待见,背地里都被骂作白狗子。
“今后,一定要加强行动听指挥。”老景说,“谁也不许违抗军令。”
“是。”大家齐声答。他们自入伍以来,从不敢违抗军令,违抗军令是要吃枪子儿的。老景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他们具体也说不上来,最起码是对士兵好。
还有什么呢?性命攸关的大事可不能乱说。老景仰起头,三楼楼板由几块木板拼成?一、二、三……数了好几次,次次结果都不同。老眼昏花咯,他自嘲。好多年前,他就把记工分的活交给年轻人去了,年龄一大,担心记错。没有记工分,数个数都会出错,他摇摇头。三楼做什么用,他也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三楼是观察哨和瞭望台,他经常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去,看大水汤汤,看远方漫漫,发一会儿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碉堡归为集体财产,征得生产队的同意,他继续留在这儿住,没有离开过。豆腐坊里,岳父母和招娣半夜三更要起床做豆腐,自己插不上手,帮不上忙不说,还碍手碍脚。后来妻子也住进来,食宿都在底层,生活方便,再后来,剩自己一个,从一楼搬到二楼。要说三楼存放了什么,妻子是最清楚不过了,这个家里里外外全是她一手打理。想了一想,他决定上去一探究竟。于是,他起身爬楼梯,每登上一级,都吃力,好像胸口压着个重物,就放弃了。
在村里人面前,他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也很少与人走动,免惹是非。是非这东西很是奇怪,你越不想惹它,它就越找上门来。老景站直来做了做扩胸,不怎么顶用。
这事儿确实说不得,最起码不能提前说,以防不测,这是表叔特地交代的。好容易挨到天黑,又盼着半夜。桂坑溪流淌千百年,年年相似,老景心里一条河流急湍着,峰起峰落。士兵们倒没有什么,班长没有睡觉,他们落得个清闲,眯着眼,或坐或躺。老景东瞧瞧西望望,有时掏出驳壳枪擦一擦。越是夜深人静,柴油发电机就越是轰鸣,抵得过一场战斗产生的枪炮声和爆炸声,仿佛狼烟四起,让人热血沸腾,忍不住往前冲。
他又来到北窗口,朝对岸看,无数光点子闪着,像是夜的梦呓,那么小,那么多,明明灭灭,朦朦胧胧,把一片荒芜之地装扮成梦中幻境。忽然,对岸多出来一个大的光点子,这个光点子射出光柱子,刺破黑幕,亮三下,灭三下。老景有点儿着慌,定定神,定住探照灯,揿灭,亮起,也是连续三次。
“起来,弟兄们,有情况。”老景低声命令。
肯定是对岸解放军开始发起进攻,士兵们都站起来,哆嗦着。
“是不是解放军来了?”
“赶快报告连长,要增援。”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
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老景挥挥手,镇定地下命令:“大家不要瞎想。服从指挥,跟我走。”
见老景面不改色心不跳,士兵们都安静下来,挎着枪,有秩序地走,三楼到二楼,二楼到一楼,出门,亦步亦趋跟着老景走向码头。探照灯的余光里,清晰可辨一大群解放军聚在码头,河面上还有数艘竹筏满载解放军战士,悄无声息地从对岸快速划过来。士兵们急忙举枪,哐啷哐啷地拉枪栓。
“把枪放下,弟兄们,我们起义了。”老景话音刚落,解放军呼啦啦围过来,水泄不通。
士兵们本来就厌倦打仗,见此情景,知道抵抗已经完全没有意义,更谈不上活路,跟着班长走,准不会错。他们放下枪,举手投降。
“各位友军战友,我姓张,是解放军的连长。你们是起义,是弃暗投明,不是投降,不用举起双手。”解放军连长站出来说。
啊!没想到解放军连长就是表叔,老景激动,兴奋,光荣,转过身说:“我们是起义,是正义行为,光明磊落。”
班长这一说,士兵们顿生底气,挺了挺腰杆。
“我再说一遍,你们是起义,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和解放军站在一起了,是人民的子弟兵,是解放军的一员。”
士兵们高兴起来,捡起地上的枪支,整好队形,精神抖擞,齐刷刷向张连长敬礼。没想到解放军是这么好的一支队伍,官兵平等,不打骂,不歧视,自家人一般。若换作刘连长,哪有这待遇?士兵们心里对比着,越来越沉静,越来越向往加入解放军。
“张连长,给我们分配任务吧。”老景请示。他太想和解放军一起战斗,亲手抓捕刘连长。还有小文,他还小,老景担心出事。
“不用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就等着收网,一个都漏不了。”张连长拍拍老景的肩,“人手够了,你们就地守住码头,阻击逃跑的敌人。”
“是。”老景敬礼。士兵们也跟着敬礼,整齐划一。
老景带领手下占据有利地形,守着码头。此时的老景,手微微发抖,他仍然捏着一把汗,不知平时自己的付出有没有白费,成败在此一举,特别是小文。
张连长带领解放军继续拿下其他碉堡和连队指挥所。拿下整个国民党军驻防部队,解放军不费一枪一弹,不,枪声响了一下,在连队指挥所。当天深夜,解放军拿下各座碉堡都很顺利,那三个班长都被老景争取过来了,已经和老景同心所向,今晚如老景所愿,唯有连部指挥所出了点意外。当晚,小文趁连部士兵们都在熟睡,趁机收缴了所有枪支,刘连长的驳壳枪也被收缴,挂在他自己身上。解放军冲进来,士兵们正睡得死猪一般,鼾声此起彼伏,“缴枪不杀”的喊声响起时,他们仍然懵懵懂懂,还以为是在梦中突遇天兵天将。刘连长见势不妙,想趁乱逃跑,被小文一枪击毙。这一枪真够响的,夜色吓得比潮水退得还快,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老景想的事儿很多,但绝不是一般邻里纠纷之类的。那一次要不是老王队长来得及时,他就要吃苦头了。
那年初夏的一天,一群半大孩子不声不响冲着碉堡过来。他笑脸相迎,没想到一根粗麻绳套过来,给他个五花大绑。
老景憋得满脸通红,急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队长闻讯赶来,大声喝止,可这些孩子就是不听。
“老景是自己人,是解放军,是我们村的大功臣。”
“不,他是大坏蛋。”
老王队长还在解释,可他们就是不听。
老景蒙了,自己怎么会是坏蛋?在旧军队里,自己手上没有沾过一滴血,暗地里帮解放军做事,冒着生命危险规劝敌军投诚,使得村庄免于战火,百姓免遭灾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老实做人,从不把功劳挂在嘴边,更没有和不明不白的人接触……
“老景,快把解放军留给你的证明拿出来。”老王队长喊。
“什、什么……”老景一时竟想不起来。
老王队长性子急哩,拉着老景连跑带摔奔进碉堡,翻箱倒柜。孩子们呆立门口,欲跟不跟,不敢造次。片刻,老景还是五花大绑出来,老王队长一手捧着一页折叠着的牛皮纸,一手托着一顶旧解放军军帽出来。老王队长眼睛睁得牛铜铃大,半大孩子们像是直视着强光,纷纷撇开还未长开的小脸。
老王队长打开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大声念一遍,见这群孩子狐疑,就双手捧着,给他们一一过目。
“张连长现在是我们省军区副司令员,要不要请他老人家来给大家说一声?”老王队长面含愠色。
“这是误会,队长。”领头的孩子说。其他孩子七手八脚地给老景解开绳子。
“简直乱弹琴!”
孩子们高高矮矮地立着,低头红脸,不敢出声。
老王队长继续批评:“今天这事儿,如果有人上报省军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们知道吗?”
这群小大人不知所措,还是领头的反应过来,领着大家向老景鞠躬道歉。
一场灾难消除了,老景身上大汗淋漓。
两天后,村小学校长找上门来,要聘请他做小学少先队校外辅导员。
“我怎么担当得起?”老景心有余悸,又眼含期盼。
“孩子们不懂事,不了解村里的红色革命斗争史,给你造成伤害。我代表孩子们向你道歉。”校长站起身,向老景鞠了个深深的躬。
“使不得,使不得。”老景连忙扶住他,“都是些孩子,我怎么会跟他们计较?”
“你答应了?”
“这些孩子确实少了点什么。”老景点点头,他心里已经原谅孩子们了。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我来喊你。”
“好。”老景很爽快。
他觉得很有必要给孩子们说说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自己在旧军队里的经历和见闻,孩子们才能领悟旧军队的腐败无能和解放军的清正无畏。要公开自己的心路历程,整理成一段长长的好懂的故事,让孩子们知道旧社会的黑暗和新中国的光明。自己在故事里得用化名,化到别人不会想到自己的陌生的名字,不可以做王婆,自卖自夸,讨人厌。张连长和老项等人得用真名,他们是令人敬佩的英雄,信仰坚定的真正的共产党员,是自己的领路人,值得大力宣传。故事要说得细腻一点儿,像春天的绵绵细雨一样,润物无声,通过时间的浸润,让孩子们心里爱共产党爱新中国爱老百姓的种子生根发芽,根正苗红,永不变色;这个故事又得像是一堆熊熊篝火,一刻也不停止燃烧,慢工出细活,时刻烘烤着一颗颗洁白无瑕的童心,永不受潮。
第二天,他跟着校长去学校,还有百十来米远,他就望见校门口两边整整齐齐地列着两队学生,戴着红领巾等着。鲜艳的队旗迎风飘扬,孩子胸前的红领巾像是一丛丛怒放的杜鹃花。走近一些,锣鼓咚咚锵锵敲起来,孩子们齐刷刷敬队礼,行注目礼。校门中间立着一位大孩子,是那天领头的,倏地向他敬队礼,并献上红领巾给他系在脖子上。当他低头弯腰接受红领巾时,清楚地看见自己走进了孩子眼睛里湛蓝的湖水深处,这湖水是祖国的圣域,神圣,阳光,圣洁不可玷污。这也引来许多村民围观,他们都向老景投来羡慕和敬仰的目光。老景着实感动,手足无措,心里一股热流不可遏制地涌上来,化作一簇簇泪花在眼眶里湿润地开放,眼前的一切都被洗得那么清澈透亮,天空蔚蓝高远,大地明朗无边。
想到这儿,老景抖抖索索地打开床头边的木箱,慢慢地仔细地翻着,终于在箱底找到一个红布包。他把红布包捧上桌,然后靠墙坐下来。身后墙上粘贴着年画,那是村大队送的,年年送,红色底子,喜庆。画面内容年年变,不变的是新年祝颂语: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一层,两层……终于,一顶解放军军帽和一张泛黄的牛皮纸呈现在眼前。看着它们,老景又回忆起过去。
一切安排妥当,解放军要出发了,起义部队编入解放军,一起走。老景不想走,他这个孤儿有私心,要赡养老人,要和招娣生孩子延续香火,两个或四个,也许更多,信守诺言。不过,他在张连长面前只说要留下来给二老养老送终,事情了了,还去找部队,这样才心安。张连长他们通情达理,没有强迫,不像国民党军队那样会使出抓壮丁的手段。临出发时,张连长将自己戴的军帽赠予他,并给他这张牛皮纸,要他保管好,想来找部队随时可来。纸里面的内容由浓墨写成,证明老景是解放军某部某连战士,上面还有张连长和好几位战士的亲笔签名和红手印。
“老景,有没有吃早饭啊?”楼下有人喊。
肯定是老项回来了,老景张张嘴,可是舌头僵硬,发不出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老项亮明身份,老景才知道,他真的是一名地下党,难怪这么刚硬,宁死不屈。
“听说中央开大会了,要分田到户,搞单干。”老项几乎是在喊,“小岗村那边早就搞了,全村人吃得饱饱的,还有许多余粮支援国家建设哩。”
老景想象得出老项那股兴奋劲儿,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忽然,面前站着个人,表叔,张连长,精神头还和那会儿一样。他喊张连长,涎水噎了一下,没能喊成,一眨眼,张连长又不见了。他朝门口张望,胸口剧痛,闷堵,呼吸一下都成了奢望,头也重,里面装满石块似的。
“你也是本村人,肯定分到责任田,又是解放军,还可以享受部队待遇,真是享福啊……”老项说着,老景兴奋着。阳光从门口、窗口照进来,屋子里越来越敞亮。他的嘴巴歪歪地张开,涎水不可控制地流出来,在嘴角留一截,挂一截。
老景心里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火苗灼得肚子里热热的。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忽然,他的脑子里闪现张连长和解放军战士,他嘟囔着要去部队,脑子里又闪现出死去多年的招娣的影像,抑制不住流下眼泪。他要告诉招娣自己的久别之苦、思念之苦,重要的是要告诉她,中央开大会要分田到户,今后一家人永不分开,谁也不可以缺席,一起住在这碉堡里,临水而居,晨起晚归,耕田种地,过一个农村家庭该过的日子。对了,还要完成生孩子的事。想着想着,涎水噎了一下,一口气上不来,调息之时,张连长、战士们、招娣全在脑子里飞逝,不见了。他费力地朝门口张望,胸口愈发剧痛难忍。
东边山顶站着圆圆的太阳,初升的太阳红红的,雾岚潮湿、温润。老景想借步到门口再抓住门框站立,双手就忽地放开桌子,拼尽全力往门口一扑,咚,躯体僵硬地摔倒,头重重地磕在贴着“光荣之家”红牌牌的门板上……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