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  王

2024-10-18 00:00:00开春
福建文学 2024年10期

引 子

坂田师团长收到一封信。信是日本寄来的。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他就知道是父亲写的。父亲是内阁大臣,早年在东京大学土木工程系当教授。一看信,还是那件事,那本书的事。父亲历来喜欢中国文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中国有一本叫《灶经》的奇书,经常把这事挂在嘴上。开拓团进入东北时,他就让人去寻,弄了一阵子,才知道那书被一个年轻人带到军队里。中国的军队有几百万,要在这几百万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坂田师团长为此甚至秘密动用了特高课。

1

旧时这里的农村,农历十二月廿四日,要送灶神。

阿母在灶头摆了三块甜糕,点着三支香,正与灶神说着什么,小狗趁阿母不备,偷了一块,像泥鳅一样滑出门,可还没跑几步便一头撞在阿爸的肚子上。等阿爸明白过来,扬起巴掌的时候,小狗已穿过门前那片田野,跑进山里去了。

小狗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把甜糕塞进嘴里,却咬疼了手指——看看另一只手,什么也没有!正懊恼着,一队北兵从面前走过。很久很久,才见到尾,一个像阿爸那样的大胡子北兵推着架子车,车上扒着一口锅。见到这口锅,小狗肚子就饿,就远远地跟着。越跟越饿,越饿越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荒凉起来。小狗被他们发现了,大嘴巴、长疤脸和大胡子北兵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大胡子北兵朝小狗招招手,把小狗抱上车,走了。

从此,小狗跟着这队北兵,一直向北走,走过一条条大路和小路,睡过一个个不同的山岗。小狗身子长得快,北兵话也学得快。

这里的人,将外地人统称为北仔,对外地来的军队,自然就叫作北兵。小狗很久以后才明白,这队北兵是新四军一个师部的直属侦察连。大嘴是连长,四川人;长疤脸是排长,人们都叫他大力士。大胡子北兵是炊事班班长,姓佟。

2

米黄色榻榻米中央放着一张矮木桌,桌上摆着两杯清酒,一沓照片。坂田师团长和特高课课长田中一郎盘坐在木桌两旁。

“我们排查了上千个中国军队的野战灶,终于有所发现。”田中课长抽出一张照片,凑近坂田眼前,“凭直觉,我看八九不离十。这些灶我们都逐一试过,就发现这一个很特别,外形看不出什么,但烧起火来,火旺烟少,效率特高。”

坂田接过照片,瞅了几眼:“谢谢田中君了!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下一步呢?”

“我会派人进去,争取搞到这支部队的花名册,如果那个人在这支部队里,那就水落石出了!”

“好!干杯!”

两杯清酒“当”的一声碰在一起。

3

一日,部队到了一个县城,驻扎在县城的中学里。听说大军要来,学校就放了假,只留下校长等几个人。校长带老佟和小狗来到伙房。伙房搭在学校的后墙边,是两间大瓦房,很宽敞。一条长案板与一个连灶呈七字形摆开。连灶上一个是大锅,一个是小锅。连灶用红砖砌成,很漂亮。灶边堆着一大堆长条柴块。校长说,只有小灶能用,大灶出毛病了,只烧过一次,那天全校师生晚了一个小时才吃上午饭,还是夹生的。以后,伙工打死也不用大灶了。

“老佟,好东西来了!”长疤脸人未到声先到。

炊事班只有老佟和小狗两人。长疤脸与老佟说得来,喜欢与老佟待在一起,经常来帮厨。长疤脸背着一大袋蔬菜,手上提着一片白肉,足有十来斤重。长期行军作战,新鲜蔬菜都难得吃上,何况是肉。长疤脸满脸堆笑,那条长疤弯成一条虫,在满是汗水的脸上蠕动着。他把肉、菜扔到案板上,命令小狗洗菜去。

老佟冲长疤脸努努嘴:“把大锅起了。”

长疤脸张开双臂,几个手指头捏住锅沿,呼地一下子就把那口大锅提了起来,放在地上。

老佟吸着烟,眯着眼,弯着腰,看了灶膛一会儿,问校长:“这灶是不是烧起火来一屋子的黑烟,饭老是烧不熟,特别费柴火?”

校长一脸惊奇:“老总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长疤脸拍拍校长的肩膀:“有眼不识那个……什么山不是?知道这是谁吗?全军的灶王!你没看到,当年那个架势啊……”

“别胡吹了!铲子!”老佟一手扶着烟斗一手指着长疤脸说。

长疤脸按下话头,跑出屋子,到老佟的架子车上取来一把铲子。老佟平时就用这把铲子挖灶,长疤脸有时也在老佟的指挥下挖过灶,不过,最后都要由老佟收尾。

老佟接过铲子,在灶膛里东一铲子西一铲子地铲起来,校长看得一头雾水。

校长看不懂老佟的名堂,就拉着长疤脸到一边去,要长疤脸再说说灶王的事。长疤脸问,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校长说,当年那个架势啊。长疤脸说,对,当年那个架势啊……

灶那边的老佟甩过来一声:“和泥!”

长疤脸冲老佟做了个鬼脸,转身出屋,把校长一个人扔在屋里。不一会儿,提来一大筐和好的泥。

校长拉拉长疤脸的衣角,尖起嘴附在他耳边,压低嗓子说:“当年那个架势……”长疤脸指指屋外,推着校长往外走。刚要出门,大嘴连长来了。

“小狗,过来!”

“报告连长,我正在洗菜,不能过去!”小狗头也没抬。

老佟和长疤脸哈哈大笑。

连长止住笑,虎着脸:“我命令你过来!”

小狗委屈地说:“连长你早命令呀,你没命令我不敢过去——刚才排长命令我洗菜的。”

“我现在命令你过来。”

小狗这才放下正洗着的菜,甩甩手,跑到了大嘴连长的跟前,脚后跟一磕,举手敬了个军礼。

大嘴连长嘴一咧,笑道:“你这个伢子啊,什么时候学会这个?”说着,交给小狗两套崭新的军装,“这衣服大了些,回头让老佟带你到街上找个裁缝给改改,顺便再买双鞋。”

老佟直起腰,转过身说:“连长,今天的午饭要晚点了。俺动了灶,泥巴干了才能起火。”

“哈哈,你这个灶王啊,什么灶你都看不上眼……行,晚点就晚点,没仗打也没任务,没事!”

老佟带小狗上街。长疤脸正要与校长再讲“当年那个架势”时,背后传来老佟的声音:“菜还没洗!”

街上真是热闹,小狗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地方。街两旁的店铺整整齐齐,高高大大,米店、布店、杂货店、裁缝店……卖什么的都有。小狗的双眼东瞅西望,把脖子都转疼了。一家小饭店很整洁,可惜店后一角烟熏火燎的。

“看花了眼不是?”老佟扯了一把小狗,指着前面的小饭店,“生意来了!”

两人进了店,掌柜的忙不迭地招呼。店里很冷清,只有两位客人在店的一角一边挥着小扇子一边呷着小酒。老佟拉小狗坐下,瞄了厨房一眼:“这么好的饭店,就让那灶坏了事!你看,烟都跑到这里了,客人吃一口饭都闹心……”

“对不住,对不住。这灶是不好,碍了老总的眼,请多包涵,请多包涵——二位来点什么?”

“甜糕!”小狗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老佟按下去。老佟说:“饭店饭店,饭好店才好,对不?俗话说,若要饭菜香,灶头先整好。看看你那个灶——找个师傅整整嘛!”

“不瞒您说,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师傅了,都没看好这灶,改来改去改了好几回了……唉!”

“啥子?这么大一个县城,就没个能人?”

老佟站起身,走到灶台边。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灶台四周黑烟弥漫。掌柜的紧跟上来,扯着老佟的衣角,嘴上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怕老佟把他的灶弄坏了,砸了他的生意,可又不敢说半个不字,天知道这个老总是什么来头。老佟心里只装着灶,眼里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病灶,他才不管掌柜的是什么脸色,喊了声:“把锅起了!”一旁那两个挥着扇子的酒客,本来就是好事之徒,听了老佟的话,拔腿过来,各站在灶的一边,各自用一只手先掩住鼻子,另一只手抓住锅耳,喊声“呀”便合力把锅提了起来。霎时,一股黑烟裹着一团火焰从灶膛里直冲上来,顿时把整间屋子塞满了,熏得人直掉泪。老佟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你看你看,气都没理顺,窝在里面,闷都闷死了,火怎能烧得顺畅?”老佟一只手拨着眼前的烟,一只手伸向小狗。小狗会意,从灶边找来一双又长又沉的黑火筷。老佟接了,便往灶膛里捅去。掌柜的急了,哭丧着脸:“老总您要多少直说了吧,我可是小本生意!”

老佟好像没有听见,那双火筷在灶膛里很快地扒拉了一阵,掌柜的还没回过神来,他却说,好了,可以使了。

老佟大步走出饭店,急急地吸了两大口气。小狗大笑,指着老佟的脸说:“包公,包公!”老佟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抓起衣角,狠狠地擦了几把脸。

出饭店不远就是裁缝店。老佟说了来意,裁缝师傅接了军服,拿一把尺子在小狗身上忙碌起来。老佟拉过一条板凳坐下,装一锅烟点了,跷起二郎腿,眯着眼看着。

“哎呀,老总啊,总算找到您了!”饭店掌柜的兴冲冲来到裁缝店,对老佟作了个长揖,“都怪老朽眼拙,不识高人真相,该死!该死!”

“咋的?好使了?”

“好使了好使了,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一丝烟也没有,真是神了!老总,这个……”掌柜的手在怀里掏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先别忙,”老佟吐出一口烟,“这只是治标,只能用两天。两天后,还是一屋子烟……”

“这……这……”掌柜的怀里不响了。

“得治本呀!这样吧,晚上俺来整。过晌午你先把火停了。还有,和一筐泥候着。”

“那……那……”掌柜的怀里又响了。

老佟深吸了一口烟,笑了:“别这呀那呀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是不?那就捐出来打鬼子呀!”

饭店掌柜的手这才从怀里抽了出来,给老佟鞠了个躬,转身往回跑。

小狗量身已毕,坐在桌边看裁缝师傅改制军装。小狗不明白,老佟不是把灶修好了吗,怎么又要一会儿治标一会儿治本的?老佟说,你这个小屁孩懂啥,别说是你,就是整个县城都没人懂。小狗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老佟。老佟笑了,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瞪什么眼?我讲了你也不懂。小狗把眼睛瞪得更大了,把老佟往死里瞪!老佟明白了,这小兔崽子牛脾气上来了,便苦笑一声,说,得得得,我只说一遍,懂不懂可不关我的事——那个灶垒得不是地方!你看那间屋子的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巷子里的风一吹不就都吹进了灶膛,火能烧得起来?灶一定要垒在这个地方,又要让火能够烧得好,那么这个灶就不能用常规的手法造。难怪很多师傅都修不好它。这个灶要大修,我刚才那几下子,只能应付一阵子。正说着,饭店掌柜的一手提着一瓶酒,一手托着一盘油爆花生米,快步入门而来。老佟见了,直起身子虎起脸说:“掌柜的你整这个干啥?叫我犯纪律?拿回去拿回去!”

饭店掌柜的一时愣住了,尴尬地站着。

小狗的眼睛被那盘花生米黏住了。一颗颗饱满的、红红的花生米,闪着亮亮的油光,喷出甜甜的香味。

饭店掌柜的忽地跪了下去:“我的小生意都在老总您的手里捏着呢,您好歹喝一口酒咬两粒花生米嘛,不然我的心怎能放得下来?”

老佟扭头迅速往门外瞄了一眼,急急拔了瓶塞子,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随手捏起几颗花生米塞进小狗嘴里,便将酒瓶扔给饭店掌柜的,说:“得了,喝也喝了吃也吃了,纪律也犯了,你该放心了吧!”

饭店掌柜的如释重负,“嘿嘿”地笑着,拉起小狗的衣角,卷成一个兜,把一盘花生米“稀里哗啦”地倒进去……

老佟咂咂嘴。酒很酽,比那天首长的酒好多了!

首长是个爱兵如子的老军人。在战场上,枪炮粗糙、弹药不足不说,后勤供给一直是我军的一个软肋。抓后勤的第一步就是抓炊事班。士兵在前线与鬼子浴血奋战,却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是饱的那一顿,也常常是冷饭,要不就是干粮。士兵的身体素质下降,体力得不到及时的补充,战斗力就没法保证。尽可能让士兵吃上热饭,是首长要抓的第一个问题。怎么抓?先搞个比赛预热预热。以连队为单位,米、菜、柴定量,谁烧的饭最快、耗材最省的就胜出。预赛从营一级开始,层层比试,最后全军选出十个炊事班进行决赛。

决赛在一个小山脚进行。先划出区域,抓阄,十个炊事班对号入座,在自己的场地里选择挖灶的位置。那天,老佟只带长疤脸一人参赛,其他的炊事班都是三人。

哨子响了,比赛开始。别的炊事班都是快跑进入比赛场地的,挖灶的挖灶,洗米的洗米,搬柴火的搬柴火,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干得热火朝天。长疤脸手执挖灶的铲子,一个冲锋就进入自己的场地,看看老佟还没跟上来,急得朝老佟大喊。老佟却不慌不忙,点了烟袋,散步似的在场地上走走看看。

有的班已经挖好灶,有的已经开始点火了。长疤脸急得直跺脚,冲着老佟吼道:“走亲戚呀你!这是决赛,跟以往不同的,还有心思抽烟!”老佟愣是没听见,悠悠地在他的场地上转了两圈,才用他那根长烟袋指着脚下,对长疤脸说:“这!”

长疤脸没头没脸地挥舞起铲子,两三下就切豆腐般地挖出一个深浅适中的连灶灶膛。这是个双孔灶,一前一后的两孔,灶膛相通。老佟看到,别的班也挖出两孔,却是一左一右两个独立的灶。这样的灶得两个人同时烧火。老佟的连灶因灶膛相通,烧火只要一人,从理论上讲,可节省一半的柴火。这种灶技术含量高,要将一把火均匀地分配到两个锅底,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一开始老佟并不急着挖,要一看风向二选地形,确定了合适的地点才动手。老佟的炊事班就是靠这种灶在选拔赛中一路领先,才来到决赛场地的。这种灶长疤脸不行,他只能挖出一个雏形,最后的收尾要老佟来。你可别小看老佟这几铲子收尾,最难的就是这几下,外行人是看不出其中的奥妙的。你可以挖一个与老佟一模一样的灶,但你的火无法照到两个锅,就是照到了也是一锅火大一锅火小;或者,干脆就是烟多火小,半天烧不成一锅饭。老佟收尾的时候,长疤脸正在淘米洗菜。他把米和水倒在一个大木桶里,双脚分开扎了个四平马步,弯下腰,双手插入桶内,飞快地转起圆圈。长疤脸的武功了得,臂力当然好,手能插到桶底,把米都翻上来。长疤脸的双手像机器一样转了一会儿,米就洗好了。那边,老佟已架好双锅,等米下锅呢。

别的赛场都升起一截半人高的烟柱,被风一吹,乱了,半个山脚都是黑烟。首长在台上看了,微微皱着眉头。

老佟起了火,一条火龙从他手指间直奔入灶膛,在两个锅底下打着旋,烟却极淡,不细心是看不到的。首长纳闷:那个灶怎么半天没有冒出烟来,搞什么鬼?让人去看看,那人回来说正在烧火,一切正常,首长的纳闷就变成了惊奇。首长坐不住了,朝老佟的炊事班走去。

老佟正在控火。所谓控火,就是米饭烧到最后,锅里的水已干但米心尚未完全熟透,这时要把大火改为小火,再由小火到熄火,让灶膛里的火灰把饭焖熟。控火的时候,分寸要把握得相当精准,否则,烧出来的饭不是烧焦了就是夹生的。正在切菜的长疤脸见长官来了,“啪”地敬了个礼,像一根柱子戳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首长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干活。首长围着灶转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名堂,干脆趴在地上,瞅着灶膛。首长看到一条小火龙在灶膛里打着圈,火龙由丰满慢慢变得苗条,最后成了一条火线,跑到灶后,溜走了。首长站起身,到灶后去找那条火龙。火龙当然是找不到了,就见灶后有一个排气孔,一股火气夹着几许草木灰从孔中冒出来。没有黑烟。再看看柴火,只用去一小角。“好!”首长心里暗喜。

老佟用饭铲挑开一个锅盖,一阵白烟随即从锅中直冲上天,米饭的清香弥漫开来。长疤脸已将两只木桶洗净,放在锅边。老佟将饭铲到木桶里,长疤脸在另一个锅边干着与老佟同样的活。米饭慢慢堆满木桶,锅里只剩薄薄的一层锅巴。饭铲顺着锅边走了几圈,一个完整的没有破损的锥形锅巴被老佟铲了起来,盖在盛满米饭的木桶上。锅上真干净,一点米饭也没有,像刚洗过的一样。首长说了声“漂亮”,往回走。

炒菜。老佟烧火。长疤脸双手各执一把饭铲,同时在两个锅里翻炒着,长长的饭铲一上一下地挥舞,两个锅的水汽升腾上来,不时把他笼罩在水雾里,这时的他真像是天上的仙人,时隐时现。看台那边的军官们见了,一齐拍起掌来。

掌声刚落,老佟和长疤脸举起了红旗子报告:任务完成。这时,其他炊事班大都还在控火阶段,最快的,只把米饭煮熟在锅里,完成全部任务至少还要二十分钟。就是说,仅就速度而言,老佟就比别人快了至少二十分钟。当然,速度只是整个比赛的一部分,饭菜的口感及柴火的消耗量等也是比赛的内容。

老佟的炊事班获得第一名。首长亲自给老佟和长疤脸颁奖,首长敬了老佟一大碗酒,说,你是我军的灶王!首长还说,全军的炊事班都要向你学习,你要把挖灶的技术教给他们。

颁奖完毕,大嘴连长带全连弟兄涌入赛场,欢呼雀跃,他们把老佟和长疤脸高高抛向天空。老佟怀里掉下一本线装旧书,大嘴连长捡起来一看,封面上两个字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不认得。日后问老佟,老佟说,《灶经》。

老佟带小狗出了裁缝店,买了鞋子,回到学校。一进校门,远远地就看到长疤脸与校长在一块。校长坐着,拿着本子记着。长疤脸站着,双手一上一下地比画着,就像那天他炒菜的样子。

老佟见了,低叹一声。长疤脸武功不错,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可就是灶怎么也挖不好,老佟讲了十遍八遍,手把手地教,还是不行。看来,挖个好灶不容易呀,灶通人性,要有灵气……老佟暗暗急了,他得找个人把他的手艺接过去。虽说,造灶的各种法门,《灶经》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可老佟觉得,手艺这种东西就像郎中把脉一样,手把手教才实在,仅按书上说的做不地道。战争年代,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上一秒钟还好好的,下一秒钟就光荣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就在前几天,在一场战斗的间隙,看似风平浪静的,几个兄弟正聊着天说着笑,突然一颗流弹飞过来,那个兄弟一句话只讲了一半,脸上还残留着微笑,嘴巴还张开着,身子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小舅子,也不敢说他的命一定能长过这场战争!所以说,要尽快找个人。

4

部队驻扎在县城的这段日子里,校长写了一篇介绍“灶王”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灶王的名声迅速传开,经常有工厂、商铺食堂的人来请老佟去看灶。老佟手到病除,把那些灶通通收拾得服服帖帖。城里的酒店菜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老佟来了不收钱,任吃任喝。

长疤脸时不时地要带几个人出去执行任务,老佟经常问他有没有看到鬼子的灶。长疤脸总是哭丧着脸:“您以为我去走亲戚啊?”原来,老佟一直想看看鬼子的灶是什么样的。鬼子的枪炮厉害,他们的灶厉害不?鬼子的灶在鬼子的部队里,哪能让你看到?想来想去,只有长疤脸能看到。长疤脸是侦察能手,他能够到鬼子的部队里,能看到鬼子的灶。但长疤脸只执行侦察任务,哪有闲工夫看鬼子的灶!老佟只得放下身段,满脸堆笑,央求道:“你就多个心眼,多走几步路嘛……”长疤脸顿时皱起了眉:“哎呀,老佟,一说起灶您就变得婆婆妈妈的。您自己掂量掂量,打仗重要还是那个破灶重要?”老佟听了,脸上的笑纹便像竹篮里的水一样,一下子就漏光了。老佟觉得无趣!

老佟带小狗出城走走,找一面山坡或者荒地,教小狗挖灶。小狗挖灶时,老佟嘴上叼着烟袋,从怀里掏出那本旧书,摇头晃脑地念道:“民以食为天,食以灶为母……气通则火旺,气顺则烟消……”

老佟念的这些,小狗一句也听不懂,但老佟挖灶时他却是很用心地看的,哪一铲重,哪一铲轻,铲面偏外偏里,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小狗还注意到,老佟的烟袋与挖灶大有关系。老佟挖灶前总要先抽一袋烟,边走边抽,边抽边看烟的去路、烟的快慢。有时,老佟会顺着烟的去路看了很久,那烟已经没有了,他还扭着脖子看得出神。老佟说,挖个烧火的灶谁不会,但这一铲下去偏外偏里却有大大的不同,影响到气道,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也。人活一口气,灶健赖气通,气通则火旺,气顺则烟消……

老佟还说,造灶与做人同理。灶要通气,火要明火,要是乌烟瘴气的,这灶就有毛病了;人要通情达理,心要善恶分明,要不,那就是猪狗不如。我说的这些你未必全懂,但你把它记在心里就是了。你还小,今后的路还很长,灶挖得好不好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做人。灶品就是人品,人品就是灶品。

小狗挖灶时,老佟常掏出一个甘蔗头一样的东西吹着。小狗后来才知道,那个东西叫口琴。小狗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地和着老佟的口琴声。老佟的琴声急了,小狗就往深里挖;琴声缓了,小狗就浅浅地铲几下;琴声重时,铲面向外;琴声轻时,铲面向内。老佟说,建筑是音乐。讲91f11e0309aa4736bfba7bc3ed47533c3bb062c6edb36f7b6a6ef6fe27343e79这个你也不懂,要等长大了上学了才懂……

小狗挖好了一个灶,老佟看了,点了点头说,还好,还好,至少比那个大力士好多了。那家伙武功还行,挖灶就狗屁不通,一点灵气也没有。老佟说着,拿起铲子,在灶后方的烟道动了动,使烟道缩窄拉长。小狗不明白,烟道宽一点不是更能通气吗?老佟平时常说,行军作战,讲究速度,烧火做饭,越快越好,烟道宽火烧得快呀!

老佟能看透小狗的心。这孩子整日沉默寡言,半天不说一句话,长大了是个有心人。这孩子学什么手艺都快,会看门道,能上手,把《灶经》交给他让人放心,但他就一个不足,认死理,脾气倔,不善变通,就怕将来会吃亏。老佟告诉小狗,你这灶挖在别处或许可以,在这里却不好使。为啥?老佟装一锅烟点着。看这烟——看到没?风急!风这么急,你的烟道又这么大,火会咋整?小狗说,火会烧到后锅去。老佟说,对呀!你小子一点就通!哈哈,俺有后了……小狗问,有后是甚?老佟想了一想,说,有后就是俺有儿子了。你当我儿子,俺当你爹,好不?小狗为难了,说,可是我已经有爸爸了,我爸爸在……老佟打断小狗的话: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有?再多一个不好吗?小狗小声说,爸爸只能一个。老佟不耐烦地说,行行,等你整明白了再说——这样吧,你先叫俺师父。

老佟半躺在山坡上吸烟。一团浓烟刚出口,就被山风吹得无影无踪。老佟的老家在东北。老佟的祖上得到一本奇书——《灶经》,经几代人研习,佟家在那一带成了赫赫有名的灶老大,厂矿作坊的大灶火炉都出自佟家的手,大户人家的伙房土灶也由佟家修造。佟家虽对拥有《灶经》一事秘而不宣,但时间一长,难免走漏风声,江湖上都盛传佟家有一本《灶经》,可谁也没见过,真假难辨。《灶经》传到老佟的父亲这一代时,日本鬼子进犯东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久,又传出风声,鬼子派人四处搜寻《灶经》。佟家一看不是事,连忙派人把《灶经》送到在北平读书的老佟(当时还是小佟)手里。没多久,佟家因交不出《灶经》,又不给日本鬼子造灶,都被杀了。小佟哭了三天三夜,愤然投笔从戎……

小狗坐在地上,想家了。想阿爸,想阿母。在村里,人只能有一个阿爸,谁有两个阿爸,就会被人笑死的!他很愿意老佟当他的阿爸,有这样一个阿爸该有多好。可是不行的,会让人笑死的,阿爸就是阿爸,老佟就是老佟。

5

全旅兵力分成三股,分别在东、南、西三个方向布防,呈品字形。东边是354团,西边是356团。仗打得很苦,阵地数次易手。侦察连防守的位置就在品字形的凸出部,也就是355团的最前沿。

长疤脸在阵地上大显身手,忙得不亦乐乎,顾不得到炊事班帮厨了。好在小狗的手脚比以前粗壮了许多,经老佟的调教,挖出来的灶也像模像样,老佟基本上不再动铲子,要动,只是动口而已。老佟一动口,小狗就心领神会,稍作修改,老佟就满意了。能够让老佟满意的灶就是顶呱呱的灶。只是,还有一项,小狗还没学会,就是听动静。老佟会听动静,根据前方阵地的枪炮声来判断侦察连将要前进、撤退还是固守。连队前进或是撤退就不要做饭。虽然大嘴连长事先会把战斗任务跟老佟简单讲一下,但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哪里能让大嘴连长说了算?要是你把饭烧到将熟未熟之际,突然计划改变了,突然要撤退了,你说咋整?总不能推着一锅半生不熟的饭跑山路吧?倒掉?那是在剐老佟的心哟!粮食多金贵呀,有时甚至比命还金贵!那还能咋整,形势逼人,研究呗!老佟拿出在大学里做学问的劲头来听枪炮声,终于能听出一些端倪来。你还别说,那准头还真是八九不离十!小狗还小,才跟着侦察连打过几次仗,哪能听得懂枪炮声?所以老佟并不着急,这事急不来,经历的战斗多了,自然就会的。

炊事班设在侦察连阵地后二里地的山坡下。小狗手里捧着一把细土,走几步,撒些土,走几步,撒些土。干什么?测风。根据风向和风的大小,结合地势,选择挖灶的地点。小狗干这些时,老佟由着他,但当小狗拿起铲子要挖灶时,老佟却说,再等等,先听听,不急。小狗拿眼瞪着老佟。老佟抽着烟,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才说:“挖!”

前方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紧,一阵比一阵烈。机枪、冲锋枪、步枪、手榴弹、迫击炮……各种枪炮声交织汇集。

小狗在他自己选好的地点挖起灶来,老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张罗卸车取柴、洗米洗菜。小狗力气还小,双手执铲,用力挖地,每次也只能挖出半铲子土,挖得手酸,手掌起了泡,累得气都喘不匀,豆大的汗珠挂满额头。老佟洗好了米菜,小狗的灶才挖了一半。老佟问,歇歇?小狗擦一把汗,摇摇头。

挖好了灶,老佟把米下锅,小狗烧火,老佟抽烟,吹口琴。小狗听得出,老佟又吹那个《松花江上》。

老佟说,你听那枪炮声,真热闹。懂音乐不?不懂。也难怪,你就长在南方的小山村里面,最多也就听过大戏,没听过西洋音乐。

小狗问,西洋音乐是什么?挖灶用的?

老佟哈哈大笑,说,你就是一门心思都在灶上,不论啥都往灶上扯。西洋音乐就是,就是……这么跟你说吧,大戏你总听过吧?

小狗说,听过一回。阿爸不让听,说听戏肚子又不会饱。

老佟吸了一大口烟说,大戏里面不是有鼓呀锣呀唢呐呀二胡呀什么的,这些家伙弄出来的曲儿就是咱们中国的民族音乐。西洋音乐是西洋人用他们的乐器比如手提琴呀萨克斯管呀等等弄出来的大戏……咳,跟你讲这些做啥呢,你又不懂。

小狗笑了笑。他很佩服老佟,老佟是师父,读过大学,很有学问,但老佟说的什么民族音乐、西洋大戏他一点也不懂,也不感兴趣,管他什么音乐什么乐器,不就是一群人在那里把它弄出些声响来?在他听来都一样。小狗现在最关心的就一件事:挖灶!

老佟斜躺在山坡上,跷起二郎腿,吸着烟。你不懂,没关系,俺告诉你。时不时“轰轰”响的,那是手榴弹,要是你把它当音乐来听,那就是低音大鼓;“嗒嗒嗒”是机枪打的,多像小号;“砰砰”,那是步枪,听起来就像是小军鼓;子弹擦过树梢擦过树皮,那“叽溜——”的响,叫弦乐,是滑弦。这些声音泡在一起,就是一首交响乐。这首交响乐是敌我双方共同演奏的。双方都很卖力,都想把对方压下去。你要是细细来听,用心来听,你就能听出是弟兄们占上风,还是鬼子占上风,挖灶还是不挖灶听一听就晓得了……

说到挖灶,小狗顿时又瞪大了眼睛。

“轰隆——轰隆——轰隆”。一阵阵炮弹射向鬼子的阵地,地动山摇,尘土弥漫开来,黄色的烟像一个罩子把鬼子都罩住了。

你听你听,多么雄浑有力,这是大戏里开场的急鼓,要是在交响乐里,它就是定音鼓。这一阵急鼓过后,有好戏看了,我们要进攻了!

老佟说着,往烟锅里装了一泡烟,划了一根火柴,点着,顺势躺在山坡上,惬意地吸起了烟。

静,很静。连零星的枪声也没有。老佟躺不住了,起身走走看看,把一对耳朵张得不能再大。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烟锅上覆着一层白灰,早就没有了烟。老佟手捧着烟袋,紧绷着一张脸,在这巴掌大的山坡边上转起圈子。小狗从没见过老佟这个样子的,老佟以往总是整天笑眯眯的,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小狗把灶挖坏了他也不生气不着急。今天是怎么了?

敢情是要撤退?可是要撤也应该是侦察连先撤才对呀,东西的两个团先撤了,鬼子乘虚而入,南边的侦察连就有被包饺子的危险!可打了一阵炮半天没动静,这不是撤退又是什么?

“快,快,收拾家伙!”老佟把烟袋往腰间的皮带里一插,动起手来。小狗应声跑来帮忙。师徒两人忙了一会儿,终于锅是锅米是米的,基本完工,准备装车。老佟无意间抬头,看到坡上一阵烟尘里裹着几个人影,眨眼间就到了眼前,定睛一看,原来为首的是长疤脸,他身后跟着两个士兵。

“老佟,部队急着要撤了。收拾好了没有?”长疤脸边跑边问。

“俺捉摸着是要撤。咋回事?”老佟将锅倒扣在车上。

“没时间了,先撤再说。我们边撤边谈。”长疤脸抓起车把就跑。两个士兵一边一个帮着推,四个人一阵小跑朝山下撤退。

进攻难,撤退更难。撤得早了,违反了命令;撤得晚了,命就不保。撤退的时机要准,就像做饭一样,要拿捏好火候。由于老佟判断准确,提前做好撤退的准备,侦察连这次撤退很成功,既完成战术要求,又全身而退。小狗对老佟佩服得要死。

6

坂田师团长办公室里,一个小巧玲珑的青花瓷闪着幽冷的光。坂田手持放大镜,在细密的纹路上搜寻着,他觉得这些清幽的纹路比他地图上的线条更难懂。田中一郎穿门而入,边摘手套边说,我来讨杯酒。坂田抬起头,把手中的放大镜对准田中一郎说,你们的眼睛里肯定装着这个。田中一郎说,师团长只说对了一半,我们的眼睛里不仅有放大镜,还得有望远镜。哈哈,我就用望远镜看到这个东西!说着,从皮包里抽出一份报纸。

坂田接过一看,报头上印着四个大字——“前方日报”。田中一郎把坂田手中的放大镜移到报纸中,慢慢搜索,直至镜面上出现两个变形的字——“灶王”!

坂田突然站起身来,朝田中一郎鞠了一躬,说我代家父谢谢您了!田中一郎慌忙还礼,说师团长不必客气,又说,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吧?坂田说还请田中君继续盯紧他,不可放松,这事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他们把《前方日报》铺在桌上,上面摆放酒杯,倒酒。

7

县城西南五十里外有日军一座炮楼。炮楼比别处的大一倍多,设在交通枢纽上,控制方圆两百里内的交通,也掐断了县城与西南各地的联系。侦察连驻在县城,任务是监视炮楼的动静,伺机拔掉它。长疤脸带人在炮楼周围的几个村子里转悠了两个月,与村民混熟了。陈家村离炮楼最近。陈武明面上是陈家村的保长,暗地里是陈家村的民兵队长,白皮红心。鬼子每十天就要补一次给养,常常是陈家村用车送进去,米呀、菜呀、肉呀,等等,还有柴火。长疤脸跟着陈武送过一次。临行前,陈武吩咐,若鬼子要与他比武,最好装孙子假输,若是胜了,鬼子会缠着你天天要比武。那次长疤脸只能在底层看看,二层上不去,鬼子不让上。长疤脸帮着把米菜卸下来,把柴火搬到伙房。长疤脸双手各提着一大捆柴,鬼子兵见了都竖起大拇指。长疤脸看见了那个灶,砖块砌成的,有个烟囱伸出炮楼外。长疤脸的眼前忽地浮现出老佟那张可怜巴巴的笑脸。“这个老佟!”长疤脸走到灶边,想把锅起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奥妙,值得老佟低声下气地求了好几回!哪知刚伸出手,就被鬼子发现了——

“你的什么的干活?”背后一阵粗暴的吼声把伙房震得“嗡嗡”回响。

“我……肚子饿了,咪西咪西的干活……”长疤脸说。

“咪西咪西的不要,这个的干活!”

长疤脸转过身,看到一个粗壮的鬼子傲慢地朝他伸手比画着。原来是鬼子要与他掰手腕!长疤脸这才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去。掰就掰吧,还怕这个?掰了三局,长疤脸一胜两负。鬼子兵叽里哇啦地大叫。这时,从二层下来一个大块头的鬼子,腰间斜挎着一把长刀。他把长疤脸拉到炮楼外空地上,摘下长刀,张开双脚,挽起袖子,比画着。长疤脸明白,鬼子要与他摔跤。鬼子拉开架势,蹲下身子,双手张开五指,向长疤脸扑来。长疤脸侧过身,让鬼子的两抓落空,身子上前一顶,撞在鬼子身上,左脚不经意地一提,膝盖顶到鬼子的裤裆上。鬼子痛得弯下了腰,长疤脸顺势双手一推,鬼子倒地。鬼子气得大叫,爬起来,双手死死抓住长疤脸的肩头,左扭右扭,长疤脸脚下踉跄,被甩出去。长疤脸还未站稳,鬼子就又来了,再次抓住长疤脸的肩头,把长疤脸高高地抛向空中。长疤脸落地后,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周围的鬼子兵拍手欢呼。

陈武冲鬼子竖起大拇指,夸了鬼子几句,把长疤脸架到车上,回了陈家村。

老佟和小狗回到学校。晚饭后,老佟又带小狗到山坡上挖灶。这次科目不同,老佟要小狗挖出的灶适合夜间战场使用。晚上用的灶与白天有啥子不同吗?有。战场上,晚上用的灶火光要尽量小,最好是半里开外见不到一点火光。这种灶最难挖了,它摆在《灶经》的后半部。小狗挖了一个,老佟看看,说,不行。小狗又挖一个,老佟说还是不行。再挖一个,老佟说,算了,回了,明天再来。小狗还想再挖,老佟什么也不说,收了铲子,走了。小狗只得跟着走回学校。这次老佟没有吹口琴。

很晚了,大嘴连长的屋子还亮着光。大嘴连长站在窗前抽烟,长疤脸坐在里面。老佟烧了一壶水送进去。大嘴连长和长疤脸正在为攻打炮楼发愁。炮楼大且坚固,火力猛,配备合理,里面有三十多个鬼子。侦察连没有重武器,子弹打在炮楼上只有一个白白的小点,连坑都没有。鬼子在里面,我们在外面,鬼子能打着我们,我们打不着鬼子,要拔掉这个据点比登天还难。而且,鬼子的增援部队一个时辰内就能赶到。这事本应该从长计议,但侦察连突然接到上级命令,必须在两天之内拔掉这个据点,大嘴连长急得吃不下饭,正与长疤脸商量着,可长疤脸也没辙。老佟提着水壶进屋时,看见一个站着抽烟,一个坐着咂嘴。老佟不知底细,扯着长疤脸的袖口又问起了鬼子的灶。

长疤脸火了:“鬼子的灶,鬼子的灶,您怎么老是唠叨这个没完!鬼子的灶还不是一样,还能神到天上去?”

老佟低声问了一句:“你看仔细了?”

“一个破灶还用仔细?”长疤脸喝了一口水,“等把炮楼攻下来了,您自己进去看,要多仔细就有多仔细!”

老佟声音高亢起来:“那敢情好!啥时攻?”

长疤脸苦着脸说:“您以为走亲戚呀?八字还没一撇呢,难哟!”

老佟回到伙房,他和小狗的床就搭在伙房里。小狗坐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顶,大概是在想那个夜间灶的事。老佟说,睡吧睡吧,那个灶的事复杂着呢,你想一个晚上就能想明白?慢慢来,不着急,倒是连长那边的事难办得很哟!哎,鬼子打得着我们,我们打不着鬼子,这是啥子事嘛……小狗说,让鬼子靠近了再打不就能打着了吗?老佟生气了说,你一个小孩子懂啥呢?鬼子躲在炮楼里不出来你有辙?睡吧睡吧!老佟重重地躺下,他一直都是好脾气,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却生气了,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小狗瞪了一会儿眼,悻悻地躺下,嘟囔了一句:还灶王呢,这么简单的事也没辙……老佟正在气头上,让小狗一激,火了:能耐!你这小兔崽子也敢编排老子!小狗翻过身,附在老佟耳边说了一阵,老佟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吼道:你小子要立功了!老佟顾不得穿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向连长的屋子。

第二天傍晚,长疤脸和老佟与陈武一起,赶着车给炮楼送东西,小狗坐在车上。本来大嘴连长不让小狗去的,怕节外生枝。是老佟坚持的,他说让小狗见识见识很有必要,大嘴连长只得说你看着办。

炮楼确实是大,足足有四五层楼高。初冬的夕阳被远山遮住了,只留下天边一片血红。翻译官和两三个鬼子在炮楼边剔着牙。陈武老远就与翻译官打着招呼。翻译官隔着护城河说,陈武你是怎么回事,又没到日期,这么晚了你推一车炸药来炸炮楼吗?陈武连忙赔着笑说,我知道日期没到,可过几天村里有事,我怕来不了,误了皇军的事,就提前了……翻译官与几个鬼子叽里咕噜了一阵,才放下吊桥。但是翻译官只让陈武把车推进去,不让长疤脸和老佟过桥。长疤脸一听头就大了:老佟不能进去,那原计划不就要泡汤?这还了得?长疤脸一急,脸上长长的疤痕霎时变得血红,急促地蠕动着,额头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手指着翻译官,嘴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急他不急,翻译官慢腾腾地说刚接到上面的命令,现在形势紧了,不让生人进入。长疤脸还要再争辩,炮楼里走出一个大块头鬼子,冲他勾了勾手:你的,过来;他的,不要。老佟轻轻扯了扯长疤脸的衣角,低声说,不是还有小狗吗?长疤脸皱起了眉说,他够得着吗?

对面的大块头鬼子不耐烦地朝长疤脸吼了几声,长疤脸极不情愿地过桥去。

老佟偷偷塞给小狗一个布包,给陈武使了个眼色。陈武扛着柴火,拉着小狗走向炮楼。

“看看,我给您带了个小八路来了!”陈武把小狗推向翻译官。

翻译官“噗”地一口吐了牙签,弯下腰,掏出枪,枪口顶在小狗额头上。小狗睁圆了双眼,瞪着翻译官,往死里瞪!

翻译官收了枪,“扑哧”一声笑了:“还真像八路哟!你看他的眼睛,八辈子深仇大恨似的!”

“就是个二愣子,家里大人刚好外出,我顺便带在身边的。”陈武一巴掌拍向小狗的后脑勺,“还不快走?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还真把自己当八路呀!”

“八路军都在北边,我们这里哪里见得到八路军的影子?都是吓唬人的!”

大块头鬼子又拉长疤脸到炮楼外摔跤。鬼子记得上次被长疤脸顶痛裤裆的事,学乖了,不敢正面进攻,而是侧着身,一手护着裆部。长疤脸心里翻着许多吊桶,几上几下的。原计划是让老佟进入鬼子的伙房的,哪知道鬼子突然不让进。小狗虽然进去了,可他毕竟是个孩子!长疤脸的身子左晃右晃,像个醉汉似的,任鬼子怎样抓,都抓不住他的肩头。有一次抓住了,鬼子刚要发力,他突然伸手在鬼子的腋下搔了一下。鬼子怕痒,缩手夹紧腋窝,观战的鬼子大笑起来。

小狗出了炮楼,朝长疤脸做了个鬼脸,挤几下眼睛。长疤脸一分神,被鬼子连摔了三跤……

8

第二天天还没亮,侦察连就埋伏在炮楼的四周。天上黑黑的,没有一丝风。这里的草长得很高,四周很静,只有蛐蛐在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侦察连战士几乎是踮着脚尖来到这里的,轻手轻脚,话也不敢说半句,枪械也没弄出一丝声响,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但蛐蛐还是感觉到了。侦察连占了它们的地盘,它们恼了,跳开去,片刻之后就又叫开了。等了许久,天边才露出一片鱼肚白,伙房才有动静,鬼子做早饭了。长疤脸很紧张,他怕小狗失手。他知道小狗挖的灶很好使,已经得到老佟的真传,但这不是挖灶,是堵灶,不一样的。要是小狗把事办砸了,那就完了!长疤脸双眼紧紧盯住伸出炮楼的烟囱。原计划是小狗把鬼子的烟囱口堵住,再在烟囱管边挖个洞,让烟灌向炮楼里。等烧火的鬼子发现烟囱管漏烟时,浓烟已经在炮楼里弥漫开来。能不能把鬼子熏出来,就看小狗的了。小狗还说,他把鬼子的灶改动了一下,让鬼子烧火时烟比火还多。

长疤脸瞪大眼睛:糟了,一缕青烟从烟囱里飘出来!

长疤脸用肘捅捅小狗:“看你干的好事!这一百多号人都让你给害了!”

老佟说:“急啥?你总得让鬼子把火烧起来吧?再等一会儿,俺心里有数。”

果然,不一会儿,烟囱不冒烟了。

又过了一会儿,炮楼的顶端冒起了烟!小狗把整个炮楼当烟囱使了!

老佟知道,炮楼是密封的,但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枪眼,这些枪眼能促进空气的流通,起到排烟的作用。烟从烟囱管破损处冒出,顺着楼梯上了二层,所以一开始底层的烟并不大,烧火的鬼子不易觉察。时间长了,二层的烟多了,先被呛醒的鬼子就把通向上层的楼梯盖板打开以利排烟,所以炮楼顶端就冒出烟来。烟虽然从炮楼上排出一些,但因天上没有风,烟排得不畅,炮楼里的烟还是愈积愈多,终于把鬼子全呛醒了。从睡梦中醒来的鬼子见到一屋子的烟,还以为是炮楼里着火了……

一阵嘈杂的咳嗽声从炮楼里传出来。

草丛中的人把身子伏得更低,把枪抓得更紧。老佟把小狗的头压到地面上。

炮楼的门开了,鬼子一个个从炮楼里跑出来,咳嗽声叫骂声乱成一片。有光着膀子的,也有脱得精光的,就是没有一个拿枪的。翻译官跑到烟囱下,扭着头指着烟囱大骂。

长疤脸点了点人头,对连长说全了。连长一声令下,一条条愤怒的火龙刹那间射向鬼子,鬼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下一大片。等他们清醒过来,争先恐后地要跑进炮楼时,连长早安排两挺机枪封锁了炮楼的门。门边多了几具尸体后,鬼子无计可施,伏在地上。

老佟指着小狗,捅捅大嘴连长:“你看,现在是我们打得着鬼子,鬼子却打不着我们!”

大嘴连长也哈哈大笑,把小狗拉到怀里:“老佟小狗,这一仗记你们爷俩头功!”

有些枪法好的弟兄干脆站起来,端着步枪,像练打靶一样,一枪一个。地上能动的鬼子不多了。几个光溜溜的鬼子忽地爬起来,叽里哇啦地大叫着扑过来,可还没等他们到护城河,就被射倒了。

不知是谁把吊桥的绳子打断了,吊桥“轰”的一声放倒在地上。侦察连“呼啦”一下子冲到炮楼前。

大嘴连长带几个人进了炮楼,其他人打扫战场。

陈武带着一小队民兵来帮忙抬尸体,他踢了一脚像肥猪一样趴在地上的翻译官,说:“好好的一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话不讲,偏要讲鬼话。讲鬼话也就罢了,你还分不清是非,我讲真话你却当假话——我说我推着一车柴米来,你硬说我推的是炸药;我说了我带着一个小八路来,你却死活不信!”

突然,一个民兵惊叫了一声:“还有一个活的!”人们一下子围过去,十几条枪指着地上那个鬼子。鬼子慢慢站起来,光着身子,只在裆部兜着一条白布。长疤脸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跟他摔跤的大块头鬼子。鬼子血红着眼,傲慢地盯着长疤脸。一个弟兄“咔嚓”一声拉开了枪栓。长疤脸笑了笑,说,不服?不服我们再来过,让你见识见识中国功夫!

人们慢慢后退,腾出场子。

长疤脸扎了个四平马步。大块头鬼子凶狠地扑上来,抓住长疤脸,可是任他怎样用力,长疤脸都是一动也不动,像是一根钉在地上的木桩。大块头鬼子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撼不动长疤脸,更不用说把他抓起来抛向空中。大块头鬼子张大着嘴,喘着粗气,眼神由疑惑慢慢转为恐惧。大嘴连长说声“够了”,长疤脸便飞起一脚,把大块头鬼子踢飞起来,摔在炮楼墙上。

长疤脸对老佟说,这个给你!

老佟二话没说,操起那把挖灶的铲子,朝大块头鬼子劈去。铲子画出半段圆弧后,在空中停住了。

老佟说,挖灶的铲子金贵着呢,怎能让畜生的脏血污了!说着,把铲子扔给小狗。

大块头鬼子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困兽犹斗,抓起地上一块石头,扑向老佟。老佟还没反应过来,一排乱枪响了,大块头鬼子应声倒地。

陈家村按计划拉来了几辆板车。大嘴连长组织人手把炮楼里的军用物资都搬到车上。枪支、弹药、军服、棉被和粮食等装了好几大车。

小狗拉着老佟到了那个灶边,用铲子在灶膛里比画了半天。

班师路上,大家兴高采烈。长疤脸帮陈武推着板车,说说笑笑。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小狗把鬼子炮楼当烟囱使的事。最活跃的,要数长疤脸了,他一会儿拉住这个说几句,一会儿叫住那个聊几声。

长疤脸搂着老佟的肩膀说:“鬼子的灶有啥特别的,您这回看仔细了?以后不要老跟我提这件事了!”

老佟哈哈大笑,说:“看仔细了,原来鬼子的灶也没啥特别的。你说,鬼子的枪炮那么厉害,他们的灶却稀松平常,咋回事?我寻思着,小鬼子就是一门心思只想着打仗,其他的都不管不顾了!”

大嘴连长接过话:“就是这个理!这次我们就利用了鬼子的灶,打了一个大胜仗!”

一会儿,长疤脸拉着小狗的手说:“没想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哦,对了,炮楼里的烟怎么那么呛呀?你使了什么法子?”

小狗甩开长疤脸的手说:“不告诉你,这是军事秘密!”

众人一阵开怀大笑!

老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捏了捏,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一包胡椒粉都用光了——其实不必用那么多的,小孩子没轻没重!”

突然,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大家一齐回过头去,只见炮楼断成几截,躺倒在地上。

9

老佟那支口琴摔坏了,吹起来五音不全,勉强能吹出像冲锋号那样的调子。大嘴连长说,那也好,我们侦察连本来就没有军号,以后要冲锋,你就吹这个调调。

侦察连以零伤亡的代价,拔掉了鬼子一个重要据点,缴获了大量的军用物资,打通了县城与周边各地的联系,受到战区的嘉奖。首长知道了老佟和小狗的事后,十分高兴,说,以前只有一个灶王,现在有两个灶王了。为什么不能有三个四个五个灶王呢?首长想,小狗整天跟着侦察连跑也不是个事,干脆调到军部来,指导全军炊事员挖灶。

旅长收到小狗的调令后,既为小狗高兴,又觉得十分不舍。旅长早就有把小狗和老佟调到旅部的念头,但当时旅里有不同的意见,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样的人应该在战场上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在以后的作战中也证明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比如拔掉陈家村据点,小狗和老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小狗,如果没有小狗的鬼点子,陈家村据点能不能拔掉是一个问题,即使拔掉了,也要伤亡很多人。这样一来,老佟爷俩就一直留在侦察连里。

没想到首长也看中小狗了。庙小呀,留不住人才。也好,小狗到了军部,比跟着侦察连东征西战要安全得多,而且,说不定还能多培养出几个像他那样的灶王。

旅部为小狗饯行。晚上,旅部灯火通明。菜不多,只三个:红烧肉、面条、青菜。还有一个汤。旅长说,老佟啊,听说你的一身本事都来自一本奇书,叫《灶经》。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老佟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旅长打开一看,是一本泛黄的旧书。翻了几页,就还给老佟,说,兵书我还懂,这书我就看不懂了,还是你来保管吧。这可是宝贝,你可不能弄丢了呀!还有一件事,一个营抽一个人,给你一个月,你能不能给我教出几个小狗来?老佟说一个月太短。旅长说只能一个月。等赶跑了鬼子,我们就专门办一间挖灶的学校,你要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现在只能一个月。老佟说那我尽力吧……

旅长放下筷子,来到小狗的身边,摸了一把小狗的头问:“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小狗匆忙咽下一块红烧肉,猛地起立,两个脚跟一磕,挺直身子行了个军礼:“报告旅长:是老佟教的。我……我改了鬼子的烟道,让火烧不起来,还在灶膛里倒进胡椒粉。火烧不起来鬼子就会添柴,柴越多越烧不起来,越烧不起来烟就越多,等鬼子把火烧起来了,胡椒粉就满天飞了……”

小狗紧张了,话也讲不利索,这绕口令式的北兵话引起满堂大笑。“哈哈,人小鬼大呀!”旅长边笑边往回走。

“老佟,真是对不起了,”旅长端起酒杯,“我是看了《前方日报》才知道您是北平来的高才生,您在连队里当个伙夫,屈才了!我自罚一杯……”

老佟连忙拦住旅长的酒杯,“旅长,能打小鬼子,俺心里就痛快,什么屈才不屈才的!我敬您一杯!”老佟倒了一杯酒。

“且慢,”旅长放下酒杯,“您挖的灶我看过的,没什么特别,可烧起火来好使,别人的却不行,这里面有什么道道?”

“火走火路,烟跑烟道。人活一口气,火旺靠烟气。火好不好烧,关键在烟道气顺。”老佟释杯掏烟,点上,“俺寻思着,灶是这个理,国家也是这个理。日本怎就敢打咱?因为咱国家乱呀,这里军阀混战,那里地方割据,火不走火路,烟不跑烟道,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可现如今,让小鬼子一打,咱各方力量反而联起手来,火走火路,烟跑烟道,烟道火气都通畅了,咱国家这把火以后必定越烧越旺!俺估摸着小鬼子就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

“说得好!干杯!”

“干杯!干杯!”

大家一齐起立,高举着酒杯,喊着,眼睛里都烧起一团火!

第二天,侦察连带着小狗出发了。长疤脸让小狗坐在车上,小狗不干,长疤脸说你现在是军部的人了,身子骨金贵着呢,可不要走坏了脚呀。对了,以后我上军部找你,你要是敢装作不认识我,小心哦,哈哈哈哈……小狗一听,双手下意识地护头,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走了一二十里路,就是一个无人管的地区,新四军没驻扎、鬼子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这种地方一般来说是比较安全的,可大嘴连长多了个心眼,他让长疤脸带几个人到前面侦察。

日近黄昏,太阳拖长了侦察连的影子。老佟的架子车由长疤脸的手下推着,他拉着小狗的手,默默地走在队伍中。几年来,小狗与他寸步不离,白天在他的眼皮底下挖灶,晚上在他的身旁睡下,他早把小狗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旦要分开,心里真有万般的不舍。老佟的眼睛湿了!也罢,该教给小狗的都教了,小狗也都学会了,什么样的灶都难不倒他,所缺的只是临场应变的经验,火候欠点。以小狗的灵气,假以时日,稍加磨炼,将来造灶的技艺必然大成。但小狗也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太认死理,不善变通。这个南方乡下的孩子,淳朴,没有心机,不爱说话,不懂交际,一肚子倔脾气,牛劲上头了就爱拿眼睛瞪人,这点不好,说不定以后要在这方面吃亏。老佟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大嘴连长、长疤脸也是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这些爱认死理的人都堆在一起呢?

长疤脸报告说,前面发现几个可疑的人,不等他们靠近,这几个人远远地就避开了。再走一段路,也遇到类似的人。这些人好像是在监视我们。

“再往前就是双乳沟了,那可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大嘴连长的眉头皱了起来。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只是遇到几个可疑的人就撤退,那岂不让人笑话了?

战士们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更不知道他们的连长这时心里的纠结,他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身经百战的老战士,自从跟随大嘴连长以来,执行过许多艰难的任务,打过许多苦战、恶战、大战,护送小狗到军部是他们所执行过的任务中最简单最容易的一个,甚至不能算是任务,只当是到军部玩一趟。双腿赶着路,嘴上也不闲着。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军部卫生连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兵。他们以前到过军部一回,就是老佟的炊事班参加全军比赛的那一回。那些女兵呀,一个个眼睛都水灵灵的,一个个说话都甜丝丝的,一个个身上都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大嘴连长带着侦察连硬着头皮往前走,可他心里的阴影却不断地放大着:那些人监视侦察连有什么目的?那些人是什么人?国民党军队?不是,他们没这个必要;土匪?也不像,土匪没这个军事素质;鬼子?倒是有可能!可是鬼子监视侦察连干什么呢?想来想去,大嘴连长心里“咯噔”一下:老佟?侦察连驻扎在县城时,校长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报上,把老佟和《灶经》吹到天上去了,这样一来全战区都知道老佟和《灶经》在侦察连;拔陈家庄据点的事也被当地村民大加渲染,老佟和小狗更是名声大振……鬼子对他俩肯定是又恨又怕。这次,如果是鬼子事先得到情报,掌握了侦察连的行踪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想到这里,大嘴连长立即命令大家停止前进,掉头撤回。

但是晚了,鬼子已截断了退路,大嘴连长的担心变成现实!

长疤脸说,前面不远有个小山包。大嘴连长手一挥,侦察连跑步前进,登上山,固守待援。这里离军部近,要是军部得知侦察连被围,肯定会来营救的。

山上有许多树,树梢硬是把西坠的太阳顶住了。士兵们都忙着挖工事,锃亮的工兵铲一上一下地挥舞,在夕阳的映照下不时闪着耀眼的光芒,真像是一百多颗星星在阵地上眨着眼。

半个时辰后,鬼子来了。鬼子先把小山包围,再派出小股部队进攻。鬼子进攻的速度并不快,不像以往那样的猛攻猛打,他们爬到半山腰,胡乱打一阵枪就退下去,过一袋烟工夫才又上来,到半山腰又停下。这样打了几次,大嘴连长明白了,鬼子这是要消耗侦察连的弹药,让你把子弹打光了,到那时,他们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

大嘴连长下令:节省弹药,不要轻易开枪,等鬼子靠近了才打。长疤脸提醒道,就怕来不及呀,鬼子一下子冲上来怎么办?大嘴连长说,不怕,只要我们的枪还能响,鬼子不会一下子就上来。

大嘴连长对老佟说,鬼子这次极有可能是冲着你和那本《灶经》来的。老佟老泪纵横地说,为我这一百多斤和这本书,搭进去侦察连这一百多号兄弟的性命,不值!我这就下去……大嘴连长说,你傻呀,你把书给鬼子,鬼子就会放过侦察连吗?为啥?老佟你并不糊涂呀,你想想哟,鬼子不用重武器打是怕把你和这本书打烂,你把书送去了,鬼子就没有什么顾忌了,重炮马上就轰过来!陈家庄一战,侦察连就成了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做梦都想消灭侦察连。再说了,这本书是你老佟一个人的吗?这书是祖先留下来的,是我们的国宝。侦察连就是全部牺牲了也不能让鬼子得到它!我跟你说这事的目的只有一个,你一定要想尽办法保护这本书,实在不行就把它销毁……

大嘴连长改变了战法,鬼子还没到半山腰时,只用步枪瞄准了打,一枪一个;鬼子一到半山腰就用轻机枪、冲锋枪打。这样,鬼子打不上来,每次都要在侦察连的阵地前留下几具尸体,侦察连又节约了弹药,争取了时间。

鬼子看到侦察连并不上当,继续这样打下去对他们极为不利,既增加伤亡,又怕夜长梦多,要是新四军赶来增援,那可就不妙了。于是,鬼子也改变打法,开始强攻山头。

鬼子从东西两面夹攻。大嘴连长看到,东面的鬼子进攻非常凶猛,单兵的战斗素质也较高,在沟壑与岩石间腾挪跳跃,进攻速度很快。西边的鬼子则弱得多,战斗动作不到位,速度也慢得多。看来,攻山的鬼子分属两个不同的部队。大嘴连长就把轻机枪调到东面来,加强东面的防守。

一阵阵密集的子弹从侦察连的头顶飞过,许多树枝被打断,树叶四处飘飞。树梢也被子弹削断了,再也无力顶住太阳。太阳落下了山,留下半天血红的晚霞。

打退了鬼子一次进攻后,大嘴连长告诉长疤脸,等鬼子再次进攻时,我们看准时机,我带人从东面冲下去,鬼子会以为我们要突围,必定会增援东面,这时你带你那个排保护老佟和小狗从西边趁机突围……长疤脸说,不行,我喜欢面对面与鬼子干,我从东面冲,你去保护他们俩!大嘴连长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护送小狗到军部是不是?只要你带老佟和小狗冲出去,我们侦察连就算完成任务了是不是?没完成任务的事我们侦察连可一次也没干过!要知道你的任务比我重!给我记住了,你要豁出命来保护老佟和小狗!去准备吧!

往鬼子力量最强的东面发起冲锋,无异于飞蛾扑火!大嘴连长和长疤脸这对久经沙场的战友,谁不晓得这个理?但长疤脸知道自己争不过连长,只得服从命令。他带着老佟和小狗正要去做突围的准备工作,听到大嘴连长喊了一声:“回来!”

大嘴连长对小狗说,小狗,你不是军人,你还是个孩子,把这身军装脱了。要是被鬼子发现了,你就说你是老百姓,说不定能躲过一劫。小狗低头不语。大嘴连长催促道,快点,听见没有?小狗小声说,不。大嘴连长想起了什么,突然大声喊道:“我命令你脱下军装!”

小狗立即立正敬礼:“是。”眼泪却夺眶而出,一双小手慢慢地解着纽扣。一阵轻轻的哭泣声把阵地上几十个汉子的心紧紧揪住。

“连长,你就让我穿吧,连长!是侦察连救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老佟像阿爸一样疼我,排长像阿哥一样爱护我,侦察连的每一个阿伯阿叔都是我的亲人……连长,我不怕死,我也不投降!连长,你就让我穿吧……”

老佟抹了一把泪,一边给小狗扣上扣子,一边对连长说,大嘴,这孩子仁义,老天会眷顾他的。孩子喜欢,就遂了他的心愿,中不?

大嘴连长别过脸去,朝身后挥了挥手。

鬼子架起了几挺歪把子机枪。在机枪的掩护下,鬼子又发起了强攻。子弹像雨一样密,侦察连的阵地上飞沙走石、烟尘飞扬。又有几个士兵挂了彩,他们蹲在战壕里相互包扎了一下,就又站起来。一个胸部受重伤的弟兄对给他包扎的人说,别包了,把我拖到一边去,给我一颗手榴弹,鬼子上来了我要拉几个垫背的。给了他一颗手榴弹,他紧紧攥在手里。还没包扎完,他就断气了。他手里的那颗手榴弹却怎么也拿不出来。给他包扎的人哭着说,兄弟,你要的那几个垫背的记在我的账上不行吗?说了几遍,他的手才慢慢松开……

鬼子越来越近了,侦察连的机枪冲锋枪一齐扫射,一片火网向鬼子撒去。没多久,鬼子招架不住,又退下山去。大嘴连长一声怒吼,老佟用口琴吹起了急促的冲锋号,侦察连跃出战壕,个个如猛虎下山,冲入敌阵,一时枪声大作,喊杀声响成一片。

正如大嘴连长所说的那样,西边的鬼子少了,他们大部分增援东面去了。长疤脸看准时机,带着他的那个排护送老佟和小狗偷偷从西边摸下山。

百密一疏。虽然鬼子把侦察连团团围住,但长疤脸还是找到一个缺口,事情看起来还算顺利。

晚霞已没了颜色,天像蒙上一层黑纱一样暗暗的。西边的坡很陡,树也多,草也密。这有利于隐蔽,却不易发现鬼子。长疤脸走在最前面,用身子护着老佟,睁大着眼睛,四处搜索着。突然,左边树林里射来一串子弹,长疤脸的几个手下倒了下去。长疤脸急忙把老佟和小狗按在地上,弟兄们纷纷开枪还击,树林那边的鬼子没了声。

东面的枪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少。老佟听得出,大嘴连长他们剩下的人不多了,子弹也快打完了。

快到山脚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一条大路。大路左边有一小队鬼子躲在几个沙包后面,架着一挺机枪。右边路旁有一大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长疤脸对老佟说,等下我们打这挺机枪,把鬼子的火力吸引住,你和小狗趁乱穿过大路,钻进那片玉米地,在那里等我们,我们消灭了这挺机枪。如果我们回不去,你就带小狗走……

东面的枪声停了,四周突然静下来,山风把草吹得“沙沙”响。

长疤脸的人散开成扇形状,慢慢靠近沙包。老佟把小狗按在草丛里,自己也伏低了身子。老佟看到长疤脸他们开了火,鬼子倒下几个。但沙包两旁却突然冒出许多鬼子,一齐向长疤脸他们扑来,顿时火花四溅,几位兄弟应声倒下。长疤脸伏下身子,一个点射撂倒了几个。几个手榴弹甩出去,在敌阵中开了花。借着手榴弹爆炸的火光,老佟看到鬼子慢慢地把长疤脸他们包围起来。老佟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泪流满脸,低声说,侦察连的弟兄们,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枪声一阵比一阵紧,爆炸的手榴弹把鬼子得意的嘴脸照得一清二楚。老佟拉起小狗,猫着腰朝那片玉米地摸去。突然,脚下踩到一个圆圆的物件,滑倒了。老佟往地上摸了摸,摸到一个手榴弹,顺手捡起放进口袋。

枪声把老佟和小狗的脚步声淹没了。老佟他们到了大路边,对面就是玉米地,只要紧跑几步钻到里面去,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就能把他们与鬼子隔开。

五六个鬼子端着枪从右边过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伏在草丛里的老佟和小狗,他们本来是去支援沙包那边的鬼子的,但老佟和小狗刚好就在他们要去的路线上。近了,越来越近了,再不做出决定,恐怕来不及!老佟低声对小狗说,只能你自己去找军部了,我把鬼子引开……

老佟忽地站起身子,朝山上跑去。跑了几步,掏出口琴,几声清亮的冲锋号调子在山间响起来!那几个鬼子一愣,循声追了过去。

“小鬼子,我就是灶王!你们不是要找我吗?来吧,灶王爷爷在此!哈哈哈哈……”

几声枪声过后,老佟倒下了……

当老佟再次站起时,手里多了一把火炬。老佟一瘸一拐地跑着,手上的火炬越烧越旺。“我就是灶王!看啊,这就是《灶经》,哈哈哈哈……”

鬼子把老佟围住。老佟仍是哈哈大笑。

圈子越缩越小。老佟手上的火炬越烧越短。

老佟手一扬,一团火在黑暗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像一条飞奔的火龙,霎时照亮了沉沉的夜空。所有的眼睛都跟着火龙转动。一声巨响之后,火龙化作一缕青烟,飞上天去……

“阿爸——”玉米地里的小狗失声痛哭!

小狗的前方,也就是军部驻地的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10

坂田师团长正在给他的父亲回信。手边放着他父亲刚寄来的信。他父亲在信中说,你寻找《灶经》的事已传到国内,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词,指责你专注于私事而疏于军事全局之谋划。《灶经》确是奇书,若方便可找来一阅,但不必过于刻意,得不偿失。《灶经》之于中华文明,犹如一粟之于沧海,于帝国大业或无足轻重……我历来喜爱中国文化,几年来我悟出一个道理: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当今确难以找到可与之匹敌的国家。世界上所有的战争,表面上看似枪炮之争,其实乃文化之争!征服中华文明,绝非易事也!

坂田师团长告诉父亲,《灶经》已毁于战火,其主人也告阵亡。世上从此再无《灶经》,而其技艺是否流传下来,不得而知……

窗外,风雪大作,白茫茫的一片。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