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寺:陪都的光荣与梦想

2024-10-18 00:00畅楚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10期

1902年6月1日,日本建筑历史学者伊东忠太,踏上了他的山西之旅。

两年前的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分区占领了北京城。东京帝国大学建筑系也借此机会,开启了考察北京古建筑的计划。时任助教授的伊东忠太参与其中。在北京考察的契机,令伊东忠太意识到,要认清日本建筑史,必须了解和研究对日本建筑有深远影响的中国建筑。于是,伊东忠太开始有计划地考察中国建筑。

半个月后,伊东忠太来到大同。只见一座城郭,屹立面前。城内商铺鳞次栉比,户列门盈,一派通都大邑之气象。府城内的一座大寺,将他深深吸引,它就是大华严寺。伊东忠太在《北清建筑调查报告》中,向学界介绍了华严寺的时代、结构及规模。这座沉寂了800余年的古寺,就此被“发现”。

伊东忠太推断,大华严寺是在金代建成的。大华严寺分为上下两寺,下华严寺的正殿(薄伽教藏殿)和海会殿,完好地体现了金代建筑的形式风格,而上华严寺的建筑构造,则是对下华严寺的模仿。殿内佛像和壁画,都是近代(明清)之物,不值得关注。

30多年后的1933年,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与妻子林徽因、营造学社同仁刘敦桢、莫宗江一行,于9月4日由北平西直门车站坐火车,前往大同进行古建调查,首站就是华严寺。

此前,梁思成已经对国内多座辽宋时期的建筑进行过考察研究,对《营造法式》的解读,也有了新的突破。在长文《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中,他搜集正史、地方志以及寺中碑刻等文字材料,详细梳理华严寺的沿革变迁,并重新考证了下华严寺薄伽教藏殿的建造年代,认定其为辽代。

梁思成的证据,首先是位于殿内四椽栿底的两处题字:“推诚竭节功臣、大同军节度、云、弘、德等州观察处置等使,荣禄大夫、检讨太尉,同政事门下平章事、使持节云州诸军事、行云州刺史、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食邑肆仟户、食实封肆百户、杨又玄”——说的是始建者的身份;“唯重熙七年岁次戊寅九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时建”——说的是建寺的时间。“重熙”是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年号,当时的题记保留在梁架上,说明此殿的主体结构在建成后一直维持原状。

梁思成又从建筑结构式样的角度,为薄伽教藏殿的年代提供了旁证。他以建于辽圣宗太平五年(1025年)的宝坻广济寺三大士殿为例,比较两殿的面阔、进深、用材、斗栱,发现两殿的样式几乎完全一致:“除殿顶,藻井,与当心间金柱之位置外,在宋辽金遗物中,求其类似若此二殿者,殊不可得。”重熙七年是1038年,距离广济寺三大士殿的建成不过13年时间,可算同期建筑。正如梁思成所说,“二者同受时代性之影响,致采用之尺寸,大体类似。且此殿之斗栱结构,与屋顶坡度,平棊,藻井,彩画,壁藏,佛像等所示之式样……直接间接,无不为辽式建筑之铁证”。

那上华严寺呢?“大金国西京大华严寺重修薄伽藏教记”是金大定二年(1162年)所刻,碑文中说道:“天兵一鼓,都城四陷,殿阁楼观,俄而灰之。唯斋堂、厨库、宝塔、经藏、洎守司徒大师影堂存焉。”辽末,女真兵马进攻大同府,华严寺也在战乱中被焚毁。直到金天眷三年(1140年),才由通悟大师等人,多方化缘,按照辽代的布局基础,重建了九间殿和七间殿,构筑了慈氏菩萨(即弥勒菩萨)和观音菩萨降魔两阁,以及会经楼、钟楼、山门、朵殿等建筑。

九间殿,就是上华严寺的大雄宝殿。梁思成判断,“此殿确系金天眷三年僧通悟等所重建,且与三圣殿等,同为辽金间建筑手法逐渐推移之信物。”1953年,大雄宝殿梁架上发现了金天眷三年的题记,有力地证实了梁思成的判断。

现存的华严寺建筑,最早是辽构,但此地建寺,却有着更为悠久的历史。

大华严寺位于北魏平城宫城以南,郭城内偏西南,这一带曾建有皇舅寺、永宁寺等佛教寺院。学者赵一德在《大同华严寺史话》中,根据上寺大雄宝殿的台基推断,辽代华严寺很可能是在北魏舍利坊内五级大寺的中心建筑——五级浮屠的塔基上建立的。

唐末五代,大同是各民族军事势力争斗的前沿,几度易手,战事频仍。战火中,寺院亦难以保全。公元936年,后唐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认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借契丹军队灭掉后唐,建国号为“晋”,史称“后晋”。两年之后,石敬瑭按照之前的约定,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当时属于云州的大同,也由此纳入了契丹的版图,隶属于南京路管辖。

新的归属并没有平息大同的战事,北宋建立后,大同城又成为了宋辽对峙的前线,直到1004年秋,宋辽缔结“澶渊之盟”,大同才终于得以喘息。但人祸刚平息,天灾又降临,太平二年(1022年)三月,大同地震,“屋摧地陷,嵬白山裂数百步,泉涌成流”。反复经历灾劫的大同百姓,亟需信仰的力量,求得护佑,重建家园。

辽代崇尚佛教,其程度远超其同时代的北宋以及前后各个朝代。据《旧五代史·契丹传》说,辽初统治者在上京临潢府的城南“别作一城,以实汉人,名曰汉城。城中有佛寺三,僧尼千人”。刘浦江、陈晓伟等学者指出,辽圣宗统治时,辽朝佛教进入全盛期,其后兴宗、道宗、天祚帝三朝,更是崇佛、佞佛的高潮。辽代统治阶层深信,佛教能够为国家提供精神支持,护国安民。

大同城内从上到下对信仰力量的渴求,促成了当时大同地区军政长官杨又玄对佛寺的营建。1038年,薄伽教藏殿建成,以之为中心的寺院,初具规模。

薄伽教藏殿建成后的第六年,即公元1044年,辽兴宗下诏,将大同军节度升为西京。大同府与皇都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南京析津府(今北京)、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赤峰宁城县)一起,构成了辽的五京。为何此时突然要营建新都城?

西夏李元昊称帝后,对辽政权形成威胁,辽夏之战,一触即发。大同易守难攻,是守卫国土的天险。辽夏争锋,大同自然又一次成为了辽政权战略防御的前沿。辽兴宗升大同为西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加强防御。《辽史》有云,西京“用为重地,非亲王不得主之”,足见其战略意义。而且,幽云地区是汉人生活区,也需要一个政治、经济中心的存在,以便于更好地管控,大同恰好可以承担这个任务。

辽代有在佛教寺庙供奉帝王御容的传统。源自中原王朝的宗庙祭祀,与辽地浓厚的佛教信仰,结合在一起,寺庙兼具宗庙性质,帝王也有了神性。西京作为陪都,自然要有供奉御容的寺庙。《辽史·地理志》记载,辽道宗清宁八年(1062年),“建华严寺,奉安诸帝石像、铜像”。应该就是原有的薄伽教藏殿基础上,扩建寺院,以安放御容像。寺院得名“华严”,亦与皇家有关:辽道宗对华严学有相当造诣,曾亲自撰写《御制华严经赞》,颁行全国。清宁八年十二月,辽道宗巡幸西京,前往华严寺参拜礼佛。华严寺经由皇家“镀金”,风光一时无两。

与传统寺院的朝向不同,大华严寺坐西向东。据史料记载,契丹族有拜日习俗,故尚左,并以东为贵。华严寺的朝向,即是体现。上华严寺位于整个华严寺的北中轴线上,其主殿大雄宝殿,是在辽代大殿的台基旧址上重建的,现占地面积1559平方米,是现存辽金时期最大的佛殿之一,也是现存全国木构大雄宝殿中体量最大的一座。

大雄宝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十架椽,长宽比接近2:1,为单檐庑殿顶,月台与石级、勾栏构成了一个“凸”字平面。房顶上有一对琉璃鸱吻,高4.5米,乃现存全国寺院单体体量最大者。屋顶南端的鸱吻,色泽艳丽,乃明代所补修,而北侧暗淡者,乃金代原物。大殿外悬着两块牌匾,一为“大雄宝殿”,一乃“调御丈夫”。“调御丈夫”是佛的十号之一,意谓佛能教化引导一切可度者前往涅槃正道,正如驯马师善于调御马的品性一样。

今天的大雄宝殿,集四朝精髓为一体:辽代的遗址,金代的建筑,明代的塑像,清代的壁画。

殿内佛坛上是明代五方佛造像,中间3尊乃木制,两侧两尊为泥塑。五方佛两侧为二十诸天。四壁绘满了21幅巨型壁画,高6.4米,总面积875.2平方米,乃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所绘。这些壁画线条流畅,构图严谨,工笔重彩,用矿物质颜料绘制,立体感十足。壁画内容以说法图和佛教故事为主体,有5000多个人物,栩栩如生。

这座辽代皇家佛教图书馆内,虽已无辽经,却还供奉着30余尊辽塑。其中主佛3尊,坐姿菩萨4尊,立姿菩萨10尊,另有弟子、天王、化生等塑像。为何有如此多的菩萨?

在薄伽教藏殿初建的辽兴宗统治时期,祭拜菩萨堂的佛教信仰,被提升到了契丹民族原始宗教习俗“祭山仪”(祭祀契丹民族的发源地木叶山和黑山)之上。出兵征战,先拜菩萨,后祭山。大同是军事重镇,自然需要依仗菩萨们在军事方面的灵力。

殿内最著名的辽塑,是一尊合掌露齿菩萨。在古代笑不露齿、衣不露体、行不露足的封建礼制下,这尊菩萨像却赤脚露背地站于莲台上,好像是领悟了中央佛祖讲经说法之意,会心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菩萨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合十立于胸前,重心落于右脚之上,体现出了一种曲线之美,被郑振铎先生赞誉为“东方维纳斯”。

学者刘翔宇认为,露齿菩萨出现在殿中,有着深刻用意:“当信众礼拜此铺造像时,会发现他头部微倾,脸庞侧向参拜者,眼眉低垂间目光恰好落于参拜者身上,……观者借由此尊菩萨的神态和与他产生的眼神交流,切实感受到自己仿佛也置身于未来佛正传授的美妙佛法之中。”

2008年,在薄伽教藏殿建成970年后,大同市政府重新整修华严寺,古老的佛国,以新面貌迎候着游客们的“新发现”。近千年历史,如露齿菩萨的一笑,不过瞬息间。

选自《中华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