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废报纸(外一章)

2024-10-18 00:00:00残雪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10期

那时我已经得知废旧报纸可以卖钱。可是到哪里去找它们呢?我妈妈在报社搞总务工作,我常去报社,我也在报社子弟小学上过两年学。可是报社的那些有印刷错误的废报纸是不能拿出来卖钱的,我妈妈说那是犯罪。

一天中午,人们都在睡午觉,报社食堂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看见饭桌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卷废报纸。可能是哪个人拿了打算去糊家里的墙壁,或去遮盖箱柜,但又忘记了,遗落在此的。我立刻想到街上的废品收购站,想到这一大卷可以卖不少钱。我站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转。终于,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抓住那一卷报纸就跑。我想,如果被捉住了,我就说是捡到的,拿回去糊墙的。我从小路穿过传达室跑出了报社大门,根本就没人来抓我。

废品店离我家不远,我一拐弯就进去了。

“两角四分钱。”废品店的老阿姨说。

我接过钱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我从来没一次赚到过这么多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我是多么想要一点钱啊,我想买文具店里那支绿色的钢笔,我也想吃零食,现在终于有希望了。

然而我总记得妈妈说过的话。我卖了旧报纸,可又不完全是偷,是别人忘记带走的,对那人来说不值钱的东西。我就等于是从地上捡了不值钱的东西嘛,这算什么大的错误啊。我要是不捡,又会有另外的人去捡嘛。再说我又不是常常倒卖公家的东西,这东西已被私人拿出来了,我是捡了私人的东西。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为自己辩护,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的行为是犯罪。

“小小,你今天倒了垃圾吗?”妈妈在问。

我吓了一跳,脸都发热了。

“早就倒干净了。”我惴惴地回答,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慌。

还好,小五过来叫我去跳橡皮筋,我的情绪立刻放松了。

我们将橡皮筋扎在两棵树之间。跳啊,跳啊,直跳得满头大汗。

我又向小五学了一门新技术,跳起来灵活多了。

站在那里歇一歇时,我告诉小五,下午可以一块去书摊看书。

后来我发觉自己并没有心安,总会想起那次冒险,梦里都梦到有人会来抓我,已经动身了,我得马上躲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卖报社的废报纸。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干了那一回就再也冲动不起来了。有点奇怪。

排队买包子

住在岳麓山下的我们这个穷苦家庭里的小孩们,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个节日般的事件——外婆要带我们去包子铺里买包子给我们三个小的吃。这可是一桩大事,我已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吃过包子了。

我和两个弟弟一早就跟随外婆出发。我们一人还背一个草袋,因为回来时还要摘野菜。那包子铺是这个地区唯一的。我们很熟悉这个铺子,因为每次经过都闻到了令我们心醉的气息。但我们从未奢望过吃到铺里的包子。

还隔得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长长的队伍。我的天,队伍至少有六七十个人。每蒸一笼包子大概得半小时,每次又只蒸一笼。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另外,万一还没轮到我们,包子铺就关门了呢?我开始焦虑了。

外婆和弟弟们站在队伍里,但我不耐烦,隔一会儿就跑到前面去看。眼巴巴地望着灶上的蒸笼开了一笼,那一笼是上下三层。但是前面有几名大汉居然买十个包子!我心里很生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笼包子很快就卖完了,看样子还得等很久啊。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很漫长,也许有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排到了蒸笼前。外婆买了五个包子,两个带回去给哥哥姐姐,她自己是不吃的。

啊,我终于吃到了包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包子的滋味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印象。但那漫长的焦虑,那蜗牛一般挪动的脚步,还有没完没了的打探,已不知不觉地铭记心底了。排队时大哥还来过一次,他问外婆排了多久了,外婆说排了一上午了。这一问一答让我格外担心:他们会不会懒得排了,回去算了?

我和弟弟们吃到了包子,但并不见得特别高兴。我问外婆包子铺的楼上卖什么,外婆说卖阳春面。阳春面!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想象阳春面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但我想不出。“阳春面,阳春面。”我在心里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拐进了山里,到那水沟边上去扯野麻叶,扯了回去做难吃的黑粑粑。我每次都很尽责,能多扯就多扯,而且从来没出过错。我牢记外婆告诉我的辨别方法:野麻叶的背面长着白色绒毛。

我和弟弟们都知道野麻叶粑粑难吃,我们也知道麻叶粑粑比起蒿草粑粑来好多了。蒿草粑粑的那种气味令我难以下咽。

“我今天吃了包子!”我一回家就告诉邻家小姑娘。

“哦?好吃吗?”邻家小姑娘问我。

“不好吃。”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认为我在撒谎。

选自《残雪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