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交融 汉藏一家

2024-10-17 00:00程枫
青海湖 2024年10期

古今中外的优秀长篇小说,大都是多主题、内容极为厚实的,换句话说,就是你无法用一种主题来概括。雨果的《悲惨世界》如此,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如此,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此……最近,我刚刚读完近六十万言的高居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榜首的杨志军的长篇小说《雪山大地》,也给我留下了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

于是我这个已封笔多年的八十多岁老翁,竟冲动地想为杨志军的这本书说些什么:说那个年代的人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安家?说当年的人大多是朝气蓬勃顽强乐观的,什么艰难险阻都不惧怕的?说真正的革命者不仅仅视党和国家的需要为自己的使命,而且毫无怨言地奉献青春、奉献终生,乃至奉献子孙?说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应保护、顺应自然?说如同水乳一样交融的汉族人和藏族人,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亲情?对,对,我就说说这本书里关于汉藏两个民族的团结与交往吧。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弱水三千,我取其一瓢,就为《雪山大地》对汉藏两个民族水乳交融、如同一家的动人描绘说几句吧。

在书的一开头,就描写了汉族干部、科长父亲去牧区驻队,由公社主任角巴德吉陪同去野马滩草原的牧民桑杰的帐房。角巴德吉曾帮助老实人桑杰从一个“塔娃”变成了牧人,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桑杰属于成分好出身好的贫下中牧,他家的帐房是安置上级派下来的干部最合适的地方。

于是,汉族驻队的科长父亲便和野马滩草原的藏族牧民桑杰一家发生了一连串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汉族和藏族之间的关系;涉及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乃至整个草原的现实和未来的事件。正是这些事件又牵出了全书每一个人物的出场,每一个情节的发生、发展和结果。

我想先说说汉族科长父亲的名字。读者们很奇怪吧,这位汉族科长父亲是全书贯穿始终的第一主人公,竟没有一个汉族名字,他可是个科长呢,又是上过畜牧专业学校的知识分子,一个地地道道的汉族人,竟没有汉族名字?这自然是作家的匠心设计,一个全身心都投入牧区工作的共产党人,早已忘记了个人的一切,早已把自己草原化藏族化了,怎么还需要提起自己的汉族名字呢?

角巴德吉觉得眼前的这位汉族干部,头戴藏帽,身穿藏袍,脚蹬藏靴,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酥油香味,会喝酥油茶,会拌糌粑,会说一口流利的藏话,竟没有藏族名字。问他他就让自己给他起一个,角巴想了想,说,就叫强巴吧,并且说他的父亲就叫强巴,他的爷爷也叫强巴。科长父亲一听,立刻就同意了,并且十分感谢角巴德吉给了他这么一个尊贵的名字。精通藏语的科长父亲当然懂得“强巴”二字在藏语里的意思为永恒和坚强,他也深深懂得角巴德吉之所以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的含义,是希望他这个“红汉人”能够永远地善待他们,能够坚强地在草原上生活下去,战胜种种艰辛和困难平安地生活下去。

于是,我们的科长父亲有了一个比藏族人还像藏族人的藏族名字——强巴。

可是强巴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来到野马滩草原住进桑杰家的帐房不久,一场大祸就来临了——突发的洪水差点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关键时刻桑杰的妻子赛毛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性命挽救了他的生命。于是人生最宝贵的生命之绳,把汉藏两个家庭从此牢牢地系在了一起。正是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后,汉藏两个家庭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没有斧凿刀雕之感。

赛毛走了,留下三个没成年的孩子,其中一个叫才让的还是哑巴,虽然极为聪明,可耳朵关了门,舌头不打弯,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如何在原本环境就异常艰难的草原牧区生存下去,就这样终身残疾,可怜又可惜。草原虽大,但没有地方能够救治小才让的病,于是强巴要把小才让送到省城西宁去医治,当然,这也和他的妻子苗医生是省城大医院里的大夫有关。省城有那么多的医院,治疗一个小孩子的聋哑病不会太难吧?

聪明的强巴把治病问题想简单了。在藏家的第一个孩子来到西宁城里的汉族家庭之后,强巴的儿子“我”,经历了这位藏族哑巴孩子来“我”们家的前前后后,从反感排斥到亲密无间无法割舍的情感历程。母亲苗医生以及姥姥姥爷在了解了小才让的全部经历,尤其在知道小才让的母亲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而献出了生命之后,都极为自然地把小才让当成了自家的孩子。无论吃、穿、用各个方面甚至都超过了自己的孩子(“我”)。苗医生开始利用节假日带着小才让四处求医,不仅仅找了自己所在医院的五官科大夫,而且看遍了全城所有医院的五官科,但都对小才让的病情束手无策。后来,她专门请假带着小才让去了甘肃省的兰州市,找了那里的专家名医,喝了很多很多碗中药苦水,仍未有明显好转。再后来,苗医生只要打听到哪里有民间高手,就带着小才让上门求治。有时候,她实在太忙了,就让姥爷带小才让去。总之,说不清苗医生一家为小才让费了多少心血耗了多少时间,跑了多少家医院找了多少民间名医,碰到多少难处吃了多少苦楚。就在大家经受了长久的失望甚至绝望后,一个晚上,姥姥又伺候“我”和小才让睡觉,小才让竟突然喊出了一声微弱得甚至有点模糊不清的“姥姥”,“我”当时就傻眼了!当我督促他再叫一声“姥姥”时,他听话地嚅动着嘴唇,发出了比第一声清晰得多的“姥姥”!于是,全家都泪奔了。此情此景反正我这个老家伙看得是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为聪明懂事的小才让高兴,为这个汉族家庭治疗小才让聋哑病所付出的一切辛苦终有了回报而高兴。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人人粮食有定量,家家户户吃不饱,全国老百姓都挨饿的年代。小才让的病情虽有好转但并不稳定,还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和后续治疗,就是说短时间里他回不了草原,离不开西宁。为了解决小才让的吃饭问题,全家人再怎么嘴省肚攒也无济于事,角巴德吉再怎么费尽力气地从草原往西宁城送吃食也不是长久之计。强巴父亲便想办法找人脉,依据国家和省上的有关规定,把小才让送到了城里一日三餐有保障的保育院。小才让虽然人去了保育院,心却一直留在家中,留在了“我”、姥爷、姥姥、阿妈苗医生身边。每到周末,必定回来。不仅回来,还会带回来自己在保育院节省下来的包子,从怀里掏出来,奉献给姥姥姥爷、阿妈苗医生和“我”。啊啊,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几个包子!那可是一口馒头都可以救下一个生命的年代!今天的人们身处物质的极大丰富中,自然无法理解小才让从怀里掏出来几个包子的可贵之处,而我这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人,却分明看到了一个藏家孩子一颗金子般闪亮的心!看到了一个藏家孩子对待汉家亲人最真挚而深沉的爱。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一切都从“阶级斗争”出发,由于角巴德吉曾经是一个牧主头人,就算他心地再善良,天天做好事也早已因出身不好被打入了另册。在一次向国家上缴牛羊肉的任务中,因个别领导干部的官僚主义出了问题。而这个领导干部又一心想甩锅,工作一贯积极认真的角巴德吉便大难临头了——他被一直不喜欢他的领导设计欺骗,承担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被捕了。这时原本可以躲到一旁的强巴父亲,却跑上跑下,主动揽过许多不是自己的过错,从牢狱里救出了好人角巴德吉。一出监狱角巴德吉就给强巴跪下了:“好人强巴啦,你像雪山大地一样的保佑了我!”在世世代代藏族人心中,雪山大地既养育了他们,也是保佑他们、保佑草原、保佑牛羊平安吉祥的神灵。而这位藏族头人心目中神灵一样的强巴,因牛羊肉事件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被撤销了副县长的职务,党内还记了大过。

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减少强巴父亲对于藏族人民的热爱。不当副县长了,上级想让他去当畜牧科长,这有利于他在工作中做出成绩,更有利于恢复他的副县长职务。可此时的强巴,完全忘了个人荣辱,忘了仕途前程。他从角巴德吉因为没文化不识字,而受了别有用心的人的欺骗和愚弄中受到启发,从而想到整个藏民族的未来——祖祖辈辈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的牧民们,几乎全都是文盲,而一个没有文化、没有科学技术知识的民族怎么可能发展和进步呢?一个永远处于原始的生活方式里,不去改进、不去提高的民族,怎么可能有未来和希望呢?什么是草原的未来?什么是藏民族的未来?当然只能是孩子,是下一代!于是,这位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藏民族一分子的汉族人——强巴父亲想到了应当让孩子们上学,让藏族人的下一代学文化学科学学知识——可这么大的草原上竟没有一所学校!于是强巴想到了办学!只有办起了学校,小学中学乃至大学,让牧民的孩子们都上了学,有了知识文化,掌握了科学技术,整个民族才会有希望,有发展,有明天,有光辉灿烂的明天。于是,他拒绝了关心他爱护他的上级的好意,毅然决然地要在大草原上创办第一所学校了。

白手起家办学谈何容易!先是让上级领导同意就费尽口舌,跑烂了几双靴子。接着就是选择校址,建设校舍,招募生源。总之,是困难重重寸步难行。这让我想起了中国近代贫民办学先驱武训先生的故事,在接受了几千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教化的汉族人群里办学都那么难,更何况是对文化和学校没有丝毫概念的藏族牧民,又该如何入手?尽管有了上级部门的批准,尽管找到了一间可以当做校舍的房子,可学生从哪里来?偌大的草原上,千家万户牧民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送孩子来上学,因为他们认为上学没有什么用。

强巴决定挨家挨户去劝说。他骑着角巴德吉送给他的宝马日尕,一个帐房一帐房,如同拜佛一般去解释上学的好处,诉说没文化的害处,可牧民们嘴上不反对,暗地里就是不让孩子去学校。直到这个坚强无比的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他的坐骑神马日尕把他驮到了一个住着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们的帐房里,他再次耐心对孤儿们讲起有文化的好处,最终孤儿们都同意跟着他去学校上学。他有如神助(其实是他最虔诚的工作态度)般地解决了最初的生源问题。

有学生了,还没有老师,他是校长,就责无旁贷地兼起了老师。万事俱备了,只欠东风——课本了,这也难不住强巴,在正式课本没来到之前,他自己动手为学生编出《增广贤文》一般的文句,教学生们诵读:“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苍天为父,悠悠万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啊啊!这段从强巴心中流淌出来的诗文,哪里仅仅是学生们的临时课本,是每一个诞生在中华大地上的儿女们必须终身信仰的律条啊!那是强巴校长他自己精神境界的真实写照啊!强巴校长,他太爱他的祖国了,他太爱他伟大祖国里的各族儿女了,他真诚地期盼着他视若亲兄弟般的藏族人民能在新时代里,和伟大祖国共同发展,并肩前进。

经历种种困难,强巴的办学出成果了:学生们成绩优秀,大都高中毕业了。在当年,尤其是大草原上,高中毕业就是知识分子了,就可以参加工作,甚至可以在政府机关里当干部了。“我”在强巴父亲的学校里毕业了,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州政府的一名小干部。

有学生去了西宁城里工作,如会唱歌的央金,还有人考到了省外的大学,比如小才让和他的妹妹梅朵。总之,在外地上学的回草原要路过西宁,在草原工作的要去西宁看望恋人,比如洛洛看央金,大家都把强巴校长在西宁城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我”的姥姥姥爷当成了自己的姥姥姥爷。而姥姥姥爷则把每一个来到自己家里的藏族孩子都当成自己亲生的子女一样款待。

由于受丈夫强巴对草原对藏胞强烈的爱的感染,妻子苗医生来到草原上工作之后,也像丈夫强巴一样强烈地爱上了草原,爱上了质朴淳厚的藏族同胞。她先是创办了沁多县的第一所医院,热心地救治了一个个藏族患者,被草原牧民们称作活菩萨。后来,她在送经手的第一例麻风病人去生别离山时,亲眼目睹了被隔绝在大山深处一个个麻风病人的惨状,多数人的身体已经残疾:有的没有手,有的是变形的手,像铁爪,像猿手,像兔眼,像破布,像脚趾,黏糊糊,湿漉漉,有的则干枯萎缩。面孔更加惨不忍睹,有的像狮头,有的像蝙蝠,有的像一堆鹅卵石,有的像密集的蜂窝……强烈的责任感使得苗医生望着这一个个魔鬼似的病患者没有惧怕没有憎恶,只有无限的同情、怜悯和一个油然而生的想法:一定要帮助他们救治他们。尽管她是医生,可那是“谈麻色变”的年代啊!尽管当年在国际上已经不把麻风病当做不可治愈的疾病了,可国内对这个病仍然一筹莫展,更何况在千百年来医药奇缺的草原藏地。就是在这种严峻的情况下,苗医生竟然向自己提出了挑战,竟然在心里滋生出要给这些人治疗的奇异想法!而当她问自己的丈夫强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在生别离山上建一个医疗所”时,沉默了一会儿的丈夫强巴竟然一如既往地用乐观的态度支持了她:“你是医生,你觉得有就一定有!”

真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的是“夫唱妇随”!不,不,这里是“妇唱夫随”了。强巴啊!苗医生啊!你们一心一意为患病的藏族兄弟考虑,就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考虑吗?在那个年代里,在茫茫草原上建一个麻风病患者的医疗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你要盖房子,水泥钢材何处来,那可是战备物资呢!砖头木材谁供应?更别说还要治疗麻风病,那可是得了就是等死的病啊!?你们夫妇俩就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吗?你们接触病人,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们建医疗所,可没有上级批准呀!是的,是的,他们夫妻俩只想着怎么做才能为藏族患者服务,却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那个年代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甚至毁灭。

强巴去西宁城里,想尽了一切常人想不出来的办法,甚至用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的办法,终于弄来了建筑材料,建起了生别离山里专治麻风病的医疗所。可是,一心只想着为藏族同胞办事情的强巴,却触犯了那个年代的一些规定,最终被抓进了监狱。为了保住秘密建起来的医疗所无虞,强巴情愿被判刑坐牢,也不肯向有关部门陈述自己的初衷,这该是视汉藏两个民族关系何等重要的决心、意志和情愫啊!

强巴进了监狱,而善良无比的苗医生则因长时间接触麻风病人,自己也被感染了。专门治病救人的活菩萨也生病了?这是天塌一样的坏消息啊!无法得知有多少牧民虔诚地为她祈祷,反正好人角巴德吉老两口决心要去阿尼玛卿雪山转山朝拜,用虔诚的心和敬畏的肉体,祈求雪山保佑活菩萨苗医生尽快恢复健康。此时,已读完大学研究生毕业的“我”,深知转山朝拜者要经受什么样的苦难和折磨,那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都无法忍受的,何况对于角巴德吉这样年过花甲的老人?所以“我”对角巴德吉说:“角巴爷爷啦,我替我母亲谢谢你啦。”角巴爷爷吃惊地瞪起了眼,说:“你谢我?难道你不是我的家里人?难道苗医生不是我女儿?强巴不是我儿子?”好一个“吃惊地瞪起了眼”!好一个一连串的反问!是啊是啊,此时此刻谁能够不从心底里承认:苗医生就是藏家的宝贝女儿,强巴就是藏家的优秀儿子!

在第十三章《牧草的黄昏》中,作家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两个民族的人在西宁城强巴家里过年,汉藏一家亲的情景。从北京返回的小才让,从兰州回来的梅朵,从草原上返回西宁的强巴、果果、张丽影、桑杰、卓玛和“我”,以及已经在西宁工作的央金,正读书的琼吉、普赤等等,齐聚一堂,欢度春节和仅差一天的藏历新年。其中有一段细节描写得十分感人,如同发生在我们眼前一样:“才让一头钻进厨房,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跟姥姥姥爷说话,虽然都是些云淡风轻的家常话,但两个老人和才让都感到那种熟悉而厚重的温暖从来没有消失过。”这位今天在北京读研究生的藏家子弟,就是那当年让姥爷牵着小手,一趟趟去远在城外的民间治病高手家寻诊问病的聋哑孩子啊,就是那个每到周末就从保育院回到家中,把自己节省下来的几个包子从怀里掏出来奉献给姥姥姥爷和“我”的聋哑孩子啊!

这种场景,这种人与人的关系的描绘该怎样形容?恐怕只有“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最为合适。

在随后的一章中,好人角巴德吉的孙女、桑杰和赛毛的女儿、也是“我”的爱人、著名的歌唱家梅朵,为了好好地见一面已罹患麻风病的苗医生,好好地和自己敬爱的汉族阿妈、婆婆说说话,亲热亲热,站在苗医生的办公室门外,用美丽的歌喉演唱了一首美丽动人的歌:“阿妈你的乳汁是金色的吗?不是金色的是白闪闪的,可是我知道它比金子更宝贵。阿妈你的眼睛是珍珠的吗?不是珍珠的是黑玛瑙的,怪不得它赛过所有的珍珠……”这是藏族女儿对汉族母亲苗医生发自内心的赞美,也是草原上藏家儿女对伟大祖国母亲由衷的歌咏。因为,只有“红汉人”来到草原后,千百年来被执政者奴役、压迫、凌辱,不被当人对待的藏族兄弟们,才被人民政府当做亲人,平等对待。新中国母亲培养和教育了一批又一批强巴式的“红汉人”扎根草原,热爱牧区,视藏胞为亲人,有许多强巴式的汉族甚至为建设草原,改善藏族同胞的生活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红汉人”强巴们的所作所为令藏族人民大受感动,怎能不从心灵深处流淌出这么美丽而绝妙的礼赞之歌呢?

后来强巴又成了牧民们的父母官,又开始了今天这片草原、明天那个帐房的日子,又开始无时无刻不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控制草原退化,减少牧草衰败,让草原重现盎然生机?

由于强巴成天在草原上和牧民们生活在一起,他深深了解草场退化的严重程度。全州已有好几个草场退化得根本养活不了几只羊了。而省畜牧厅的专家又告诉他,青藏高原的草原牧场生态十分脆弱,任何人为的干预都会适得其反,恢复草原的办法只有一个:人和牛羊远离它,让它自我完善、自我修复。一般人听了这话都会说,这不是开玩笑吗?牧民和牛羊远离了草原怎么活啊?可强巴不是一般人啊,他是什么话都听得进、想得深、想得透的人!最终,他从专家们的建议中想出了让草原休养生息自我完善的绝妙办法:用十年时间分期分批,让草场上的牧民搬进城里做城里人。

老才让听了他的办法,表面上骂他喝醉了酒胡扯,可心里却暗暗服气: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个绝妙的办法,也只有这个绝妙的办法可以治好草原的绝症!

可是,那么多的牧民搬进城里来,就要建一个城市来让他们居住。城市怎么建?如何布局?怎么做才能让藏族兄弟们满意?强巴觉得自己没有本领了,可是他想起了此时已远涉重洋,在美国当了物理学博士的小才让,对,应当让小才让回来,帮助自己建一座新城市。小才让大博士嘛,博士什么本领没有,什么事儿不会做?天底下都没有拦住博士的事。这只能是强巴式的想法,他从牧校一毕业就来到了草原,学问见识都有局限,觉得去了美国的博士怎么可能不会设计建造一座小城市呢?小才让是美国的大博士,帮我们搞个小城设计规划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你学成了大博士回来为家乡父老作贡献不理所应当吗?他几乎想都没想物理学和城市规划学建筑设计学,可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呢。

可小才让比别人更懂强巴阿爸,他当即在美国跑了许多图书馆,查了许多建设小城市的资料,请教了许多这方面的专家。并且按强巴的要求,搞好设计规划回来了!

小才让又回到了西宁城里的家,可此时的姥姥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失忆了。即使失忆了,姥姥听梅朵说:“姥姥啦,才让回来了!”姥姥“啊”了一声,慢腾腾地走过来,若有所思地说:“才让?”才让扑过去抱住了姥姥……听说姥爷已经离世,一阵沉默之后,才让哭了。我读这一段文字的时候,特别欣赏这句话:“这位留学美国的博士哭了,哭声隐忍而绵长。”大约只有读了那么多书,有一肚子学问的大博士才能这样抑制住自己,不再像草原上生长起来的藏族汉子那样跺着靴子,大声嚎啕。从这一细节描写里,我们既见识了作家洞察生活表现人物的非凡功力,又欣赏了作家为我们营造的极美的艺术境界里无法言喻的美。

姥姥失忆了,她去了草原上白生生的山(即生别离山)上找苗医生。虽然她也说不清苗医生是她的什么人,可她记得苗医生在草原上,在西边,在白生生的山上,那是她要去找的人。她独自一人去了,朝着西方走去,走去,从此再无踪影。

人们都十分思念这位老人,因为她不仅是“我”和梅朵的姥姥,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琼吉的姥姥,是索南和普赤的姥姥,也是父亲、母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洛洛、央金、格列的姥姥,连角巴德吉爷爷和米玛奶奶也叫她姥姥。因为她就是一个操心我们吃饭、穿衣、结婚、生子的姥姥。为此,已创作了大量歌词的著名藏族词作家、音乐人洛洛写了一首新歌《姥姥》:“宽街上走过一只猫,那是姥姥,窄巷里走过一只狗,那是姥姥,东山上升起的太阳,我叫姥姥,夜空里出现的星星,我叫姥姥。你是所有生命所有美好的姥姥。”读着这首令人荡气回肠的《姥姥》之歌时,我很自然地想起几十年前在全国到处传唱的《外婆的澎湖湾》来,这首校园歌曲词美曲亦美,韵律委婉十分动人。外婆,南方人叫外婆,北方人叫姥姥。如果说《外婆的澎湖湾》是用大写意的手法,如同高手绘制的中国画,寥寥数笔,墨分五色,画面简单生动,内容却十分丰富,让人浮想联翩,那么《姥姥》之歌就是用最传统最严格的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绘制了一幅十二万分等同于真实生活的油画,如同安格尔笔下的宗教人物,走下了教堂的穹顶,走到了我们面前。是的,姥姥从青藏高原走下来了,从央金的歌声中走到了我们心中:“你是记忆中最慈祥温暖的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汉族的姥姥,你是一生都在操劳给予的姥姥……”

而实际上,梅朵、洛洛、央金、俄霞这些音乐人都不敢唱《姥姥》,因为一唱就会泣不成声,所有被姥姥爱过也爱着姥姥的人也不敢唱,因为一唱就会肝肠寸断。物理学大博士小才让别说唱了,一听说姥姥走失了,已经许多天许多天不见人影了,就直接从马背上栽下来了。须知,这位一肚子学问的大博士治好儿时的聋哑病会说的第一句话和第二句话都是“姥姥”呀!

藏族词作家洛洛创作的《姥姥》之歌无疑是藏族人民对汉族人民的无限敬爱、无比感佩,这是天籁之声!至此,我觉得作家杨志军对汉藏两个民族亲如一家、水乳交融般的描写,已经达到了一个寻常作品无法企及的高度。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作品中发生的事件,没有亲眼目睹本书字里行间所描绘的情节,没有对青藏高原的大山和牧场无比深沉的爱,没有和雪山大地、和伟大的藏民族剪不断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关在屋子里,是无论如何都创作不出来的。因为,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从水管里流出来的只能是水。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一部人人爱读的优秀长篇小说,作家要表达的绝不可能只是某种单一的主题,它一定是非常厚重的多方面的内容。《雪山大地》绝不是只写了汉藏两个民族亲如一家的深情厚谊,绝不是只描绘了汉族离不开藏族、藏族也离不开汉族的民族之间的团结。正像书的封底编辑家的提示:“雪山始终以母性的伟大力量滋养着大地上的生灵,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杨志军深情回望父亲母亲与几代草原建设者的艰辛探索足迹,书写出了高海拔地区的时代巨变与草原牧人的精神天路。书中既有强烈的面对草原的忧患意识,更有真实反映草原人民解决问题、建设新草原的激情和乐观。”

在此我要说,《雪山大地》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汉藏两个民族水乳交融,就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