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于2007年的电影《海鸥食堂》讲述了几位日本人在芬兰赫尔辛基经营一家餐厅的经历。其中有一位名叫正子的中年女人说,她曾照顾卧床的父母20多年,有一次在帮父亲换尿不湿时在电视上看到芬兰的空气吉他比赛,非常感动,因为人们看上去无忧无虑,完全不被世事束缚。她的故事似乎使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沉重。20年的照护生涯,让她可以轻易架起比自己重得多的酗酒者,也可以让她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共情他人的痛苦。正子的扮演者樽真佐子以精湛的演技照亮了当代日本社会中一个时常为人所忽视的群体——家庭照护者。
老年人的照护者,尤其是像《海鸥食堂》中的正子那样的无偿家庭照护者,时常被忽视。人类学家杰森·丹利(Jason Danely)常年致力于日本老龄化社会与老年人福利研究。从2013年到2017年,丹利将日本与英国的无偿家庭照护者作为研究对象,在文化比较的视角下,对这一群体进行了长期的跟踪采访与民族志记录。他还身体力行参与社区照护志愿服务,甚至与照护者一起照料他们家中的老人。2022年,丹利出版了他的著作《脆弱的共鸣——日本与英国的家庭照护研究》(Fragile Resonance:Caring for Older Family Members in Japan and England)。在这项研究中,他并非要比较两个国家谁的照护模式更好,而是将照护者们的故事置于更广泛的历史、文化、政治背景下,透过“共鸣”“脆弱”“同情”“慈善”等概念,洞悉家庭照护的情感和道德本质。
在讲述照护者们的故事之前,作者在第一章对两个关键概念进行了词源学的梳理——同情(compassion)与慈善(charity)。这两个与宗教关系紧密的词汇决定了两个国家对于照护看法的根本差异。在丹利看来,日本社会文化对于需要帮助的人,整体持一种同情的态度。在日本的佛教传统中,同情并非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意味着要与他人一道感受他们的痛苦与愿望。因此,对于日本的照护者,照顾老人也是一个逐渐参与他人生命的过程,甚至模糊掉主体间的边界,而成为他人的一种延伸。
在英国,“慈善”主导着人们对于照护的看法。在基督教伦理中,慈善的援助被视为一种博爱的兄弟之情。这种情谊更加强调施予者与上帝之间的联系,而非与人的互动。作者在本章中指出,英国的家庭照护乃至社会福利机构均是建立在基督教对穷人和赤贫者的慈善援助模式之上。丹利借用《圣经·新约》中撒玛利亚人的故事做了说明:仁慈的撒玛利亚人帮助了被强盗所伤的路人,他不仅帮路人包扎伤口,还带他去客栈养伤并为他支付了费用。然而,撒玛利亚人并没有留下来成为那个人的朋友,甚至没有过问对方的姓名,而是继续自己的旅行,把被帮助的人交给了上帝。“无偿的爱并不意味着爱他人胜过爱自己,而是要认识到自己的局限。” 作者强调,对于慈善局限的认知并不意味着英国的照护就更加冷血。日本的同情文化固然为老人提供了更加精细的照料,但主体间界限的丧失可能导致一种“危险的同情”。
基于“同情”与“慈善”在两种照护文化中的体现,接下来的5个章节呼应了一个照护者所要经历的各个阶段: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成为照护者,然后是必经的疲惫与忍耐,甚至发展成危险的同情,直到被照护人去世,照护者依旧停留在照护的状态。
对于日本的照护者来说,忍耐的品性深植于纪律感和佛教的同情价值观。丹利指出,在他所了解的照护案例中,持续照护10年以上的情况并非少见,但鲜有仅仅照护一两年的情形。疲劳会随着照护的进行日积月累,直到崩溃的顶点。“没有一种疲惫能够与照护老人的疲惫相比……就好像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位访谈者真纪子告诉作者,除了身体上的疲劳,精神的折磨更为可怖。经年累月的照护会让人渐渐被孤立,变得麻木,甚至无法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丧失活下去的希望。
另一位访谈者小百合21岁与丈夫结婚,婚后仅仅一个月,她的婆婆因为中风瘫痪在床,年纪轻轻的她成了婆婆的照护者。在其后的人生中,她有了两个孩子。她说她常常需要刚给婆婆换完尿不湿紧接着给孩子换尿不湿。孩子长大之后,她又开始照护自己的父母。她说,有一天丈夫回家看到她抱着孩子站在11层的公寓露台上发呆。她承认自己有过不止一次的黑暗想法。面对“照护疲劳”,日本人会倾向于将这种疲劳与某种美德相联系,从而给自己坚持与克服的动力。
然而,当英国人感受到这种疲惫的时候,他们会把这当作寻求外部帮助的信号或是某种慈善的界限。英国人通常会请其他专业的护理人员来代班一段时间,让自己从这种状态中解脱一阵子,以此来缓解疲惫,或者将需要照护的人送入专业的护理机构。作者指出,在英国,老年人以能够独立生活为荣。他们通常会非常看重身体层面的尊严,因此相比日本,家庭照护者较少参与到需要频繁身体接触的阶段。并且,英国的家庭照护者,比如子女,大多将自己的角色定位于专业护理服务的合作者与管理者。有数据统计,在日本,祖孙三代同堂的情况占到18%,而英国只有1.1%。
除了历史与传统因素,社会政策对照护文化与照护者的状态有很大影响。在本书第七章,作者对日本和英国社会对于家庭照护的政策进行了考察与对比。日本于1999年通过 《长期护理保险法案》(LTCI)。这一法案标志着曾经由政府承担的公共护理体系向混合体系转变。混合体系将商业护理服务公司与非盈利部门结合在一起,由保费和税收提供资金,并由两者共同管理。LTCI强制要求40岁以上的日本公民投保,并规定65岁以后可以享受该保险提供的护理服务。服务的种类取决于需求评估的结果。LTCI有效降低了日本政府的护理支出,同时刺激了护理服务业的繁荣。尽管LTCI的参与率很高,但2011年的研究发现该政策对于家庭照护者和被照护者主观的健康状态并没有显著的积极影响。LTCI的批评者指出该政策没有为家庭照护者提供资金支持。它削弱了家庭和社区在照护中的角色,而且官僚化的评估系统和繁杂的手续使得许多老年人无法得到他们需要的照护服务。
相比于日本的国家保险体系,英国的被照护者可以说是“完全自费”。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照护服务买单,除非其存款和资产(包括住房)低于23250英镑。因此,从养老院、特殊护理院到家庭护工,英国有着更为健全的商业护理服务和传统,然而,在需要福利系统支持的时候,英国的家庭照护者们常常抱怨政府的职责与家庭责任的划分非常模糊。尽管英国对于家庭照护者有一定的资金支持,但这种支持很大程度上依赖地方议会且缺乏明确的政策。总体来说,日本与英国都没有对家庭照护者提供足够的支持,并且在照护服务中缺乏人文关怀。
整部书中,作者将更多篇幅用于描述两种文化中个体照护者的故事,而将更深层的哲学与理论分析置于尾注。这不仅是为了增强可读性,更是为了符合本书的初衷——通过这些故事为不同的照护者提供一个共鸣的场域。正是这种共鸣使得照护成为可能。如作者所言,“共鸣”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描述了人与人以及人与世界之间的关联方式。通过这些故事,作者希望呈现三重意义上的共鸣:照护者与被照护者之间的共鸣,照护者与其历史文化的共鸣,以及照护者与来自其他文化的照护者的共鸣。这三种共鸣源于照护者、被照护者及世界之间脆弱而开放的关系。因此,相比于宣扬照护的美德,作者更多客观地呈现照护者的脆弱,也正是这种脆弱,既为温柔体贴的照护提供了前提,也使照护者面临疲惫与痛苦。感受并理解照护者的脆弱,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类自身的处境,以及一个需要我们去照护的正在来临的老龄化世界。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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