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恋《呼兰河传》,读很多遍也不厌倦。仿佛作家萧红还在那个到处都是蝴蝶自由飞舞的后园里,没有长大,没有坎坷,没有不甘,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犹如一枚野生的浆果、转瞬即逝的飞虫、小巧脆爽的黄瓜,在深蓝的天空下,热烈地呼吸,动人地舒展。
这是萧红生命中最明亮的光,这光温暖了她短暂又动荡的一生。她活在这段天真无邪的童年里,不想走出,也从未走出。
萧红的一生,犹如扑火的飞蛾,因了一点光亮,就拼尽全力。尽管理想虚无缥缈,人生颠沛流离,但她从未失去过希望。这希望来自《呼兰河传》中生机勃勃的后园。
在这小小的后园里,一切都是活泼的、健康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阳光安静地洒落下来,将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豆角、秀气的韭菜、轻盈的蝴蝶、忙碌的蚂蚁,一一照亮。这时的后园,是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
呼兰河小城里的大人们,在忙着生,忙着死,忙着把手笼在袖子里隔墙看热闹,或直接爬过墙头,走进院子,推开房门,指指点点,拿别人的悲惨来搅动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
只有天真的孩子,留在后园里,看黄瓜爬上架子,看倭瓜结出果实,看鸟儿冲上云朵,看太阳落下墙头。就是外面一声声叫卖的小贩,也不能打扰他们的快乐,这散发着质朴的快乐。
而这种儿童纯真的注视,让橘黄的爱与暖加倍,也让卑微的生和残酷的死,愈发地刺痛人心。
萧红将对故乡的爱与恨,全都写在了《呼兰河传》中。她的爱是那样的纯真而又热烈,像可以抚慰所有生命悲欢的后园。她的恨是那样的直接、大胆,将那些倚靠别人的痛苦度日的人的自私和麻木,一一呈现。她记下这些与她血肉交融的人与事,记下墙角破烂水缸下的虫子,记下黄昏燃烧了整个天空的火烧云,记下泥坑里摔得四仰八叉的牛马,记下吃瘟猪肉的无知的人们,记下后园的春夏秋冬,记下每一缕吹过人间的风和被风带走的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的女人,记下一个孩子眼里复杂的人间。
即便对那些咀嚼着别人的痛苦而心生欢喜的看客,萧红的批判中也饱含着深沉的悲悯。她是奔跑在山野中的烂漫的孩子,她也是站在呼兰河的上空审视人间悲欢的天使。她无力拯救这些深陷泥坑的人,却希望他们在苦难中拥有一个瓜果飘香的后园。
她在结尾写,冯歪嘴子失去了女人却依然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坚强地活下去,并拼尽全力抚养着两个孩子。于是,“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这小的,“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这一抹天真的笑,饱含着萧红对故土全部的爱,也寄寓着她对人间永不消失的深情。就在这里,她将自己的恨升华,她不同情那些苦难,但并不意味着她是冷漠的。她只是深深地理解了生与死,理解了借着一丁点光和热,且像蚂蚁一样奔波劳碌的人们。他们没有名姓,他们必将死去,所以她就用文字将他们记下,让他们潦草的一生,在史册中有点光芒。
弥留之际的萧红,执意要回到故乡。这个她曾经奋力逃走的小城,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她和解,彼此接纳。这孕育了她生命的呼兰河,缠绕了她的一生。生命从这里开始,给她开启了坎坷的大门:落难、贫穷、饥饿、多病、战乱、情变、失子……乱世中一个人可能遭遇的一切,萧红都一一经历。生命也从这里开始,给予了她可以抵御艰辛的力量。
萧红的《呼兰河传》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也想起了我曾写下的关于故乡的鸡零狗碎。
我的故乡是个小小的村庄,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微不足道,地图上不曾出现过它的名字。它比呼兰河还要小,也不曾走出过重要的人物。它像一株山野里的树木,悄无声息地坐落在大地上。路过的人看见了它,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即刻便将它忘记。我通过读书离开了村庄,再也不曾回去,我以为我也会把它忘记,可那或感伤,或怀念的文字在告诉我,它对我的影响始终无法消除。仿佛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蓄满了对它的眷恋与哀愁。
一个人可以从故乡逃走,却永远摆脱不掉它。就像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想起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的故乡。它“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小时候,我们怕被故乡牵绊,被故乡埋没,于是奋力逃离,远走他乡。长大后,我们又在遥望故乡,在儿时的天真,儿时的探看,还有那瓜果飘香的后园里感受故乡的脉搏。一个人可以走遍世界,却走不出故乡的后园。萧红故乡的后园滋养了她的一生。在那后园里,有小巧脆爽的黄瓜,有看倭瓜结果的快乐,更有带着温情一起守候菜园的祖父。在后园生活的那段岁月像一束光,像橘黄的爱温暖了她颠沛流离的一生。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执意要回故乡,因为那段带着温与涩的后园时光。我们走不出故乡,是因为故乡里有我们的童年,有我们成长的故事。凝望故乡,回忆缱绻心间。(读稿人/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