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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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餐盘上的饭菜，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其中一片油麦菜。从前多生脆，油绿发亮，而今却在一口锅里被煮得泛黄、软烂，被随手捞起，掷于盘中，同其他被煮得面目全非的菜式搅在一块，又目视自己的活力被一丝一缕地抽取，化作水汽，在锅盖上凝成一滴滴小水珠。时光永不倒流，被煮过的油麦菜也不会再复青葱。

窗外雨潺潺，我将这些感受一五一十地描述给梓宁听。她却一手弄乱我的发型，不以为意地说：“你啊，就是想太多。今晚小测，先复习吧，等高考完，我们去看海。”

“啵”的一声，一个个泡沫陆续在我的咽喉破碎。我无言以对，也许她才是对的。时间紧迫，春光一过，时间就瘦成了鲜红的数字。而我的复习才堪堪完成第一轮，红笔尚未涂在每一页知识清单上。在梓宁的注视下，我抽出一本资料册，摊开，大拇指和食指捏笔，腰杆挺直，身体距离桌子一拳，动作行云流水，这是我在十二年的读书生涯里演示过很多次的片段。

动作规范，可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小测的成绩又是差得一塌糊涂，我夺过试卷，径直塞到桌洞里，整个人趴在桌上，眼里的海水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还有多少时间？没有多少时间了。就这点分数，能读什么大学呢？未来就是一团糨糊。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凑上去？我又一次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不论多少激励人心的话语，都无法唤醒一个沉溺在挫败中的人。老班的“鸡汤”灌了一碗又一碗，我始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很是沮丧地批准了我的请假条。

收拾东西的时候，梓宁反复地问：“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确定要半途而废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瞧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感受来，只低头将那些崭新的资料一股脑儿塞进桌洞，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她道别：“你专心学习，别胡思乱想。”然后将一众探究的目光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踩进了雨雾里。

冒着雨水回到家，姐姐先是温声细语地安慰我，见我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火气在胸中凝聚成一团，“轰”的一声，火山大喷发，她冲着我发了一顿脾气。我却像个空心的毛绒玩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吊灯发呆。她终究还是在我面前丢盔弃甲，败下阵来：“好，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没了她的管束，整整七个雨天，我都没写过一个字，只是身体的生物钟一时半会还没适应，总是在天未拂晓时就爬起来，坐在飘窗上，看绵绵雨水浸满街巷，看高楼的灯火如繁星，在雨里一盏盏地燃烧，又一点点地熄灭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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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也像一颗星子，照耀人间才六十来年，就过早地暴露出一身的瘦骨嶙峋。

接到电话，我和姐姐连夜驱车赶了过去，在高速上飞驰了四个小时，抵达时，外婆还硬撑着一口气。我踉踉跄跄地进了逼仄的小房，看着那张床，那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姐姐握着她枯枝般zbtkgb/HSwA7f0vVvHD96UOp993OX2hzggdBBS2owtg=的手指，压着哭腔，轻声唤她。我的外婆，只见她费力地动了一下眼皮，透过浑浊的瞳孔，目光晃悠悠地停留在了我的脸庞，嘴角扯着，用尽浑身力气，留下了一句：“要快乐……不是大学生，也没关系的……”

我号啕大哭，泪水如一场不止不休的雨，将我身心淋了个透湿。在一片泥泞里，有些往事纷纷探出头来。上高中以前，我都是在外婆家居住，在她的认知里，我永远是那个在班里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奖状拿到手软。每逢我月假归家，她总在村口向那些翁媪介绍：“这是我们家未来的大学生，读书厉害，每次都是第一名。”在夸耀声里，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优秀的人会一直优秀下去。

噩梦是在高中的第一次测试后来临的。来到高手云集的中学，我才惊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成了一纸笑话，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苦涩。那时我还不知，不管我如何苦读，名字始终似地上的一只蚂蚁，怎么也爬不上红榜，我也逐渐成为一滴墨汁，隐于瓶里。

教科书千叮万嘱，让我拼命地撒腿向成功奔去，但它没有教我如何从容地面对失败。十六七岁的年纪，在观众席上凝视着前面的脊背如浪花，日日在算式里徘徊，在深夜辗转反侧……我试图寻求答案：为什么我不再优秀了呢？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可成绩还是不理想？为什么我会成为餐盘里软烂的油麦菜，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出一个答案。我紧握着一个“略”，目视着自己咕噜噜地滚下山。从此，我痛苦着沉沦。

而今伏在床边痛哭，往事纷至沓来，一颗心破碎成千万瓣。在屋外，姐姐抚着我的背：“你不要被大家的期望压倒了。”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被卷面的数字浇灭了，但现在那簇熄灭的火又有了重燃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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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外婆，淅淅沥沥的雨终于成为过去式，绵延不绝的阴云被扯开一点缝隙，隐约透出几缕光。鸟雀呼晴，我刚拉开椅子，梓宁就咬着包子从外面跑了进来，见到是我，讶然道：“你终于想通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学，不许再当逃兵。”

我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的晴天。这几年的雨季漫长得如同一场梦，而我终于醒来。人生路还长着，我可不能再为几场雨止步，即使淋雨，我也要一直走下去，直至遇见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这次，我要竭尽全力再拼搏一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准备。

成绩出来后，我去祭拜外婆。穿过村子，尽头是一片安静的海。天气晴朗，天空是澄澈的矢车菊蓝，我踩着细软的沙子，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是一片油麦菜也好，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也好，我都不会再失去面对失败的勇气，轻易放弃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当一个逃兵。我会是一个勇士，敢于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不论是上大学，还是回去复读，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