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摇篮里的“野生作家”

2024-10-12 00:00:00张金凤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9期

某日突然想起一件旧事,内心不禁莞尔。中学时流行在毕业纪念册上互相留言,我清楚地记得,给同学们的留言中写的理想职业是作家、歌唱家、旅行家、武术家。当时只是一种向往和喜好,没想到人到中年偶一回顾,这几样除武术家之外,其余都履行得有几分靠谱。虽然没有成为歌唱家,但毕竟以音乐教师的身份安身立命;虽然称不上旅行家,但也天南海北地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成功的是写作,虽然没有成为职业作家,也算小有成果。

跟朋友们聊起我的作家之路时,我常常自嘲:“我是野生的,完全是在田地里野蛮生长。”

这是事实。我的文学素养曾经非常浅,很多人以为我大学念的是中文系,其实我走进的是音乐教育的课堂,学的是唱歌、弹琴、乐理、合唱指挥等用于中学教育、与文学没有交集的课程,接受的正统文学教育险些仅限于高中语文课。所以工作后我用了十几年时间跨专业自学汉语言文学,拿到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本科毕业证,弥补了我文学上尤其是理论体系的不足。

1997年可以算作我文学创作的正式纪元。当时我大学毕业不久,怯怯地走上了“文坛”——至少被我们胶州县(现胶州市)文坛发现。那源于我发表于《人民日报》的一篇小短文《永恒的风景》。那时我的自学之路刚刚开始,此前的文学滋养来自何处呢?是大自然,是我幼年、少年时的田间乡野。

远山、田野、落日、大地、雾霭、晨霜,冬天席卷天地的狂风吹破门板,夏日的滚滚乌云在野地上空翻卷。那个家住村庄与田野交界处的孩童,从大自然中感受着大千世界,被激发出无限想象力。温暖的家庭亦是我的文学摇篮。母亲慈祥而大度,她有太多故事,善恶美丑、喜悦悲伤、苦尽甘来,我在那些故事里放飞梦想。父亲是个审美情趣、文学素养特别高的人,他给我们置办的礼物是一摞摞小人书。我家还拥有村里唯一一台收音机,它是我们认识外面世界的重要媒介。精彩的评书常常使我废寝忘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大人堆里口齿伶俐、神采飞扬地讲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那也许已经是我的文学启蒙。

我上小学后不久,就开始编织我的文学梦。我在练习本反面编小人书,用简单的图画、简单的句子讲述故事。那些故事最后都被裁进烟匣子,伴随着一袋袋旱烟,不咸不淡地进入大人的感叹。一年级的隆冬,我在寒假作业本上读到一首写雪花的儿歌,心中就有了一种崇高的东西,有了一些模糊的渴望。这种渴望在后来的作文课和日记中得到实现。三年级学写日记时,老师布置每周写两篇日记,而我每周都写七篇。在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下,我天天写日记,坚持了许多年。

冬天上早自习,天还是黑咕隆咚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很多同学顶着北风来到学校。大门还没有开,同学们就在雪地上谈天说地。我抬头看看参差的晨星,听着村庄里的鸡鸣,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即将迎来曙光的田野、树林,心里有了强烈的描述渴望。我写的长日记《晨》得到老师的大力赞赏,这似乎是我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此后,我就经常把观察到的事物写成小文章,让写作成为一种习惯。

在乡村小学的时光最为美好,我在田野里徜徉,在村庄里陶醉。我背着书包、吟诵着古诗从开满杏花的乡邻墙外走过;我挎着菜篮,和伙伴们唱着新学的民谣,从杨柳拂堤的河岸走过;我在开满野茄子花和猫耳朵花的场院式操场上玩耍,在宽阔的草地里亲近花草虫蝶;我在阴暗潮湿的牛棚学汉字、物理、算术,读懂人生的第一课是“粒粒皆辛苦”;我在五月的麦场上打麦、晒粮,也躺在草垛上看湛蓝的天空里云朵变幻;我在黄土地上俯身捡拾麦穗,晒地瓜干,也端把小瓢,一粒粒捡拾金贵的黄豆粒;我在北风刮起时去林地捡树枝、扫落叶;我在大雪封地的时候躲进屋子看大人编席,听东北客人用乡音讲述林海雪原的种种传奇……乡村生活给了我太多宝藏,许多年后,这笔宝藏还在用它的光芒照耀我的人生路和创作之路。

中学时,我被文学之风吹拂,即便是在小小的乡镇中学,也能感受到全国校园文学的蓬勃。文学之风吹遍神州的20世纪80年代,各地文学社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放眼四周,到处都是文学青年。我也蠢蠢欲动,内心的火热被时代的激情点燃,于是组织了几名爱好文学的同学办起了田野风文学社,办了一份充满乡野气息的油印小报《田野风》。那是一段怎样美好的日子呀,心里揣着神圣的文学之火。我怀着一腔热血办文学社时有幸结识了文友鉴铧,并通过她认识了赵炳诚老师——一位德高望重、很有才华、支持青年创作的老师。

自己的喜好有师长支持,我们蓦然觉得找到了港湾。冬日的星期天,我跟着鉴铧,和铺集中学极富才华的文艺青年臧彦钧、付春龙,与已经参加工作的锐剑、高花和光琴等热血青年聚在老师家,谈文学的梦想和现实的复杂,倾诉成长的迷茫和忧伤。师母是个开朗豁达的人,每次都热情地招待我们。那时师母没有工作,老师有老母亲和两个孩子,一家五口挤在乡村中学家属区的两间平房里,只靠老师一人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我们一次次带着满腔的热情去,他们始终敞开热心肠接纳我们这些文学的流浪者。

就是那角贫寒却温暖的屋檐呵护了我们的梦想,保护了我们的热忱,使文学创作的星星之火免于熄灭。那是我的第一个文学港湾,那是我的第一批文友,他们如今有的时断时续地创作,有的已经搁笔,但一直是爱文学的读书人。

后来我也差点儿成了搁笔的人。为了专心求学,高中时,我主动熄灭了文学的火焰。大学时,虽然去中文系听过课,但我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音符飘荡的音乐系,始终没有拾起文学。我天天看着青岛东部潮涨潮落的海,内心寂寞。也许当时如果有文学的橄榄枝探过来,我的生活真的会结出果实,可那时的我太孤单了。青岛曾是一座“孤岛”,20世纪90年代的我亦是曾经的“孤岛”上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

重新邂逅文学是在1995年,我大学毕业回到小城胶州任教。那里有一个沸腾的创作圈子——聚集在民刊《胶州文学》麾下的一群文学青年。我被他们的文学火焰远远地照耀。这种远远的照耀也有力量,我感觉自己多年来的压抑如火山般喷发,一下子写出了许多小短文,包括后来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永恒的风景》和《养花心情》。《胶州文学》创始人、主编高绪成老师竖着大拇指说:“了不起!胶州在《人民日报》发表文学稿第一人,而且还是两篇!”我怯怯地说:“我觉得自己写得并不好,没多少文采。”高老师摇摇头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最好的文笔是不讲究文采的,你的文章写得朴素、大气。”

此后,我迎来了一个小小的爆发期,在期刊和报纸上频有散文、诗歌发表。2003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岁月流歌》出版,20万字凝结了我写作七年的心血。接下来的岁月,儿子出生,我的生活被孩子的成长占满。为人母的欣喜伴随着琐碎的忙碌,几乎封笔的散文,似被我窖藏起来的一坛酒,深埋在内心深处。

2007年,在生活的夹缝里,我与诗歌相遇。也许是被平凡琐碎的生活困得太久,我需要突围,于是痴迷地写了几十首诗。2008年春天,一组记忆中的画面突然感动了我,我挥笔写下组诗《一生的动作》。那是我父辈的人生写照,我用几分钟一下子梳理、明白了几十年的人生感受。

一首诗成,我就进入了现实意义和心灵意义上的“不惑”之境。这一生,我像一只向阳坡上的羊,有青草的物质保障,有花香的精神情调足矣,还奢求什么呢?至此,诗歌于我,已经不单单是一种文学形式,也不单单是一种钟情的爱好,而是我生命的旋律线。

2012年,汇集我几年诗歌作品的诗集《山坡羊》静悄悄问世。

有一天,文友告诉我,她上三年级的孩子在家读我的诗集,而且特别喜欢《写下》。我感动不已。作为一名音乐教师,我曾经无数次在黑板上写下简短的文字点燃火焰,引领飞翔。每一笔我都怀着敬畏之情慎重地写,身后那些目光令我格外感动。我有时觉得,人到中年,内心好似枯木,那些朝气蓬勃的眼神却像春风,吹散了我的沉寂和迂腐,让我生出些新叶。

2021年是我文学上的丰收年,年初,作为“文学鲁军新锐文丛”之一的《踏雪归乡》出版,后来这部作品获得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金奖;年末,我的汉字散文专著《汉字有张人类的脸》出版。这本书是我的散文创作的另一块界碑。

数年前,我的千字散文《进退之间,人生百味》在《光明日报》发表后,被各大报纸杂志引用多次,网站转载更是数不胜数。此后,我开始研究汉字,并且以文学的形式来阐述汉字。这些作品不仅被重要期刊发表,还频繁获奖,后来结集成《汉字有张人类的脸》,被山东省作家协会和出版社推荐参加了鲁迅文学奖的评选。

我曾经说过:“乡土和汉字是我散文写作的两眼泉,我轮流从中舀水。”当我出版了六本专著之后,我的乡土写作出现了重要转折。我以前的乡土题材作品是时空上有距离的写作,而我的第七本散文集《村庄变身记》是与生活零距离的接触和书写。我不知疲倦地在乡野中行走,那些生动的故事冲击着我,感动着我。这本书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之一,也是青岛市宣传部的精品工程项目。如果说以前的作品是在书房里写就,那么这本书是用脚步和汗水在田埂上写就。其间,我连续七年与山东省作协和青岛市文联签约,也因为创作成绩优异被评为“齐鲁文化之星”和山东省高层次人才。

我的第八本散文集《指间流年》出版后,我这颗不安分的心已经在探寻另外的文学宝藏了。我一直钟情的小说这些年似乎被散文创作耽搁了。儿童文学的纯良也是我最喜欢的。

我的笔触伸向20世纪70年代的胶东乡村。童年生活历历在目,那个孤苦无依的冬天,我与两个未成年的哥哥一起等待命运的裁决,不知道它是否还会给我们机会。

幸好我有淳朴善良的亲人和邻居,有一村人的善良呵护,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流浪岁月才变得安恬美好。因此创作小说《雪花带我回家》时,我数次流泪。不是因为苦难,而是因为苦难的岁月中开着美丽的人性之花。

有文友读过文稿后感慨:“以乡村女孩之目阅人间百态,有温情,有成长,有苦难,有民俗,有《呼兰河传》和《城南旧事》之味。”其实我手头准备好的和已经开始写作的小说有好几篇,那些长篇中有我更大的梦想。有文友说:“你写散文、写诗歌都那么好了,守住自己的所长吧,转写小说和儿童文学,大约要从头开始。”我心里清楚,任何一种表达都有最适合它的形式。人到中年,我更懂得生命中镌刻的那些人生感悟需要用什么样的文学形式来展示。我回答:“我喜欢新鲜的形式,我喜欢尝试和冒险。”

是的,我喜欢尝试和冒险,不留恋任何一种形式的成功。这是我作为一个“野生作家”最骄傲的自由。

(责编/李希萌 责校/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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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齐鲁文化之星”。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诗刊》等。曾获“泰山文学奖”(文学创作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孙犁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金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出版《空碗朝天》《汉字有张人类的脸》等八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