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云南昭通学院的物理老师,这使我有幸在一所拥用图书馆的校园里度过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清晨时分将醒未醒的残梦中,年过半百的我依然徜徉于学院的期刊阅览室,乌蒙山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玻璃,投射到浅黄色的长条形阅读桌上,不再炽烈炫目。木架上的各种期刊露出半张封面,《收获》、《当代》、《十月》、《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我拿起一本《啄木鸟》,拖过一把有靠背的木头椅子,在阅读桌前坐下。即将翻开杂志,我惊慌而焦虑,害怕闹钟唤醒黎明,梦境戛然而止,我将永远无法打开那本杂志,杂志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就此与我擦肩而过,红尘人海,荏苒时光,再也无缘相逢。
20世纪80年代,一个中学生对《啄木鸟》杂志的迷恋只需要一个理由:好看。书页徐徐打开,一个个全然未知而又充满诱惑的世界随之展露出栩栩如生的面目。阅读的间隙,我走到窗前,眺望午时三刻昏昏欲睡的校园。那时我是一个热爱在山间漫游的少年,粉紫的映山红、殷红的火把果、金黄的栽秧果……我疑心灌木丛中露出两双血红的眼睛,那就是潜逃中的“二王”;我疑心大树后面缓缓伸出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持枪的正是追捕“二王”的武警战士——《追捕“二王”纪实》,让阅读成为梦境,梦境混同于现实。
十五岁的我不可能预知,多年以后,我将成为一名武警警官,将成为一名作家,将在《啄木鸟》杂志发表作品,将有更多的十五岁少年,在阅读时陷入恍惚,漫游于文字的雨林,策马佩枪,一梦英雄。
1999年末,我走出乌蒙山,被武警边防部队“特招”入警。穿上军装的第一站,是因茶而名的著名边地。
漫长的雨季,普洱城阴晦如显影不足的黑白照片。我凋敝的单人宿舍终日水雾氤氲,散布霉斑的木头窗框之外,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三角梅,花瓣和着淅沥的雨水,一夜落满空庭。昏暗的台灯光影中,传呼机提示我回复一个沈阳的长途电话。站在街头的磁卡电话亭里,我听到细雨敲打遮篷,如不紧不慢的时钟。
我不知道磁卡的余额是否足够支撑这几乎纵贯整个中国的电话时长,事实上电话非常简短。一位名不见经传却让我感念至今的年轻编辑,用一口沉痛而沙哑的东北腔告诉我,我的长篇处女作不能出版……我记得自己说了“谢谢”,我记得自己撑开一把几乎散架的红色折叠伞,我记得积水浸透鞋帮,我记得次日清晨起床,低头穿鞋,拿起鞋子,地面上两个湿漉漉的鞋底印。
我记得离开普洱时,我的长篇处女作打印稿,被遗弃于油漆斑驳的书桌抽屉深处。如果没有那只“啄木鸟”,这将是我那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
所幸有电子版存储于35英寸软盘,我怀着仅剩的一丝希望,把我的长篇处女作寄往北京,那心情,犹如我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一脚踏上求学北京的绿皮火车。
五个月后,我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以《双刃剑》为题,在《啄木鸟》杂志2001年9、10、11、12期连载。
那一年,我三十一岁。
次年1月,群众出版社以《白领黑枪》为题推出单行本;2014年,本书列入“公安文学名家名作系列”丛书,再版。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二十多年过去,这部小说的影视化仍然遥遥无期。
我站在北京方庄芳星园三区的街沿上。前两天下过大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残雪依然堆积。车流如织的长街了无雪痕,明亮得惊人的阳光让我禁不住眯起眼睛。这是2006年1月某个工作日的上午11点,我刚刚跟啄木鸟杂志社的编辑杨桂峰通过电话,她爽朗地大笑,说她马上到大门口接我。
2006年新年伊始,我受北京紫禁城影业公司的邀请,赴京创作以缉毒英雄吴光林烈士为原型的电影剧本。面对制片人和导演,我直言不讳:写剧本,我不会,我的强项是写小说。制片人和导演相视一笑:那就写一部中篇小说吧。
在太阳宫附近的一家宾馆里,我陷入吴光林的三个梦境不能自拔。我时睡时醒,聆听窗外大雪飘落的簌簌声,眺望宾馆对面网吧闪烁的霓虹灯,我用十五天时间写成中篇小说《血罂粟》。制片人和导演看过之后很满意,只是委婉地提出:标题是不是太“文艺”,能不能重新拟一个?
标题不重要,重要的是影业公司同意我先行发表这部小说,首选当然是《啄木鸟》杂志。
我想起不久前,一位名叫杨桂峰的编辑老师主动给我来电话,说我是《啄木鸟》的老作者,很久不见我在杂志发表作品,希望我一如既往支持刊物。虽是常规的约稿电话,电话那端一口略带山东腔的质朴女声却透出老友般的亲近。我给杨桂峰打电话,得知我正好在北京,她邀请我前往《啄木鸟》编辑部一晤。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自”送稿到编辑部,仰望群众出版社的办公楼,我竟然生出一丝忐忑。好在,这忐忑很快被山东大姐的热情化解了,她的脸上洋溢着比阳光更为明亮的笑容,甚至让我有一种被大雪之后的阳光弄得头晕目眩的不真实感:我和这位名叫杨桂峰的编辑老师真的是第一次见面?难道这是我在前往《啄木鸟》编辑部的出租车后座上,因睡眠不足而陷入阳光灿烂的白日梦?
这当然不是梦,数日之后,桂峰老师给我打来电话:为配合“6·26”国际禁毒日,小说拟发第6期头题,并建议把标题改为《缉毒警》。
2006年6月,我的中篇小说《缉毒警》在《啄木鸟》杂志头题发表;同月,由中宣部、公安部、国家禁毒委办公室、北京紫禁城影业联合摄制的同名电影,在云南省临沧市云县旧城拍摄完毕。
透过中式木质窗格,可以看到河边的垂柳正在发芽。鹅黄的柳丝散淡地飘扬在北京三月的微风之中。天光不明不晦,隐约可以听到冰层解冻,咔咔作响。不时有身着学员制服的年轻人从窗外走过。我们坐在位于木樨地的中国公安大学老校区的茶室里喝茶、聊天——那段时间,啄木鸟杂志社搬到公安大学办公。
2012年3月,我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参加为期四个月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我的长篇小说《英雄梦》刚刚由《啄木鸟》杂志2012年1、2期连载完毕。这带给我一点儿小小的虚荣,虽然研讨班名为“高级”,但并不是每一位同学,走过北京街头的报刊亭,都能随手拿出一本期刊,翻开目录页,把自己的名字指给同行者看。
桂峰老师得知我在北京“上学”,电话里那口亲切的山东腔顿时流露出“如获至宝”般的兴奋,如此,才有了我们在这个河边茶室里的相见。提及我六年前在《啄木鸟》刊发的那些作品,桂峰老师当然还记得,不过,改稿、发表的细节,她却已全然忘记。我想,园丁不可能记住每一棵树长出的第一片叶子、抽出的第一条嫩枝,但是对那棵树而言,那就是生命。
那天晚上,站在鲁院的星空下,夜风吹来,略带一丝暖意,我听到树林里传来同学们谈笑的声音,我告诉自己:火热的夏日即将来临。
2024年3月,我接到桂峰老师的电话,约我写一部以“电诈”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2017年,我以“自主择业”的方式退出现役,成为一名自由写作者。七年以来,桂峰老师与我保持着不间断的联系。2018年,我的长篇小说《短兵相接》在杂志连载;2019年,我的中篇纪实文学《永恒的音符》在杂志首发。然而年岁渐长,身体欠佳,家庭又遭变故,桂峰老师数次给我“出题”,我都恕难从命。我原以为桂峰老师会对我失望乃至放弃,没想到桂峰老师的电话总在我心灰意冷时响起,总在我推三阻四时言笑晏晏。
这个春天的清晨,桂峰老师说:“对那个国家北部的历史和现状,《啄木鸟》的作者中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这部小说,非你莫属。这部小说,应该会是一个新的起点,广雄,我相信你!”
昔日重现。
我答应桂峰老师,决意开始这部全新的长篇。
桂峰老师不再给我打电话,她给我发微信,有时是最新的电诈资讯,有时是简短的问候,嘱我劳逸结合,保重身体。作者和他的编辑又一次同时陷落于他们共同构筑的梦境。当作者看到大树长出第一片树叶之时,他的编辑老师,隔着千山万水,同样听到了树叶舒展开来的轻微叹息……我用五个月时间,一气呵成,写成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电诈园》,桂峰老师立即安排杂志于9、10、11期连载。
回望二十四年前迷失于茶城普洱的苍茫雨季,那时我曾遥望葱绿青山,幻想自己成为雨林中的一个漫游者和造梦者。我常常会梦见《啄木鸟》杂志幻化为一片绵延到天边的雨林。二十四年来,《啄木鸟》杂志的一位位编辑老师,和我一起,在那片丰沛的雨林中构建出一个又一个梦境的宫殿,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精灵。二十四年来,我在《啄木鸟》杂志发表《双刃剑》、《烈火情人》、《英雄梦》、《短兵相接》、《电诈园》等长篇小说五部,《缉毒警》、《直升机》、《红蜻蜓》等中篇小说三部,还有长篇纪实文学《闯海记》以及中篇纪实文学《永恒的音符》,这些作品均以头题发表,累计字数超过150万字……我常常会梦见《双刃剑》中的蓝亚舟、周子立、白晓娅,《英雄梦》中的袁满,《电诈园》中的胡英子,这些经由我和编辑老师共同创造的年轻人,在雨林中奔跑、嬉戏,如同一只只永远不会老去的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在穿透雨林的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