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琵琶行》是叙事诗的典范之作。多年来,许多专家学者借助西方叙事学理论,从叙事线索、叙述视角、叙事结构等角度对这首诗歌进行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身体叙事这一维度尚未引起广泛关注。本文聚焦《琵琶行》独特的身体叙事艺术,通过对诗歌中的身体叙事话语进行深度解读,尝试对“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一主题意蕴生成新的理解,从而为经典诗歌文本的解读提供新视角。
身体的符号叙事:天涯沦落的身份认同
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琵琶女与江州司马的身体被赋予了特定的符号意义。这些符号不仅代表着他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和角色,更深刻地反映了他们内心的情感与身份认同。
首先是关于琵琶的叙事。在诗歌中,琵琶女是没有姓名的,她的出现方式是“忽闻水上琵琶声”。唐朝开放包容的文化气象,使琵琶的种类和演奏技艺发展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在当时,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寻常百姓,琵琶文化的传播都相当普及。为了满足当时社会琵琶演奏的消费需求,便有寻常百姓家庭的子女,从小苦练其器,技成之后成为乐妓,琵琶女便是其中一员。在这样的社会文化中,琵琶女的身体也被视为乐器——琵琶,被高度符号化了。对于琵琶女的生命实体而言,琵琶的确更具有辨识性。年轻时,琵琶女凭借“曲罢曾教善才服”的技艺,和“妆成每被秋娘妒”的容貌,在“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声色场中,成为五陵年少群体的文化消费对象,沦为供人排解消遣的工具。年老色衰时,面临“弟走从军阿姨死”的人生遭际,她只能靠仅存的琵琶技艺委身于商贾。商人的生活声色犬马,伦理道德观念异常淡薄。正如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所谈:“此茶商之娶此长安故娼,特不过一寻常之外妇。其关系本在可离可合之间,以今日通行语言之,直‘同居’而已。”[1]作为商人慰以江湖劳顿的工具,琵琶女是不可能取得正室的身份地位的,只能年年漂泊在江中空船之上,供人娱乐、任人摆布。在这个意义上,琵琶成为琵琶女身体的一部分,是她人物形象物化的符号,也是她底层社会身份认同的重要标志。
其次,对于江州司马白居易而言,青衫不仅仅是他身体的服饰,更是他身份与境遇的深刻象征。在古代社会,青衫往往与文人墨客的清雅气质和横溢才华紧密相连。然而,在《琵琶行》的背景下,白居易的青衫却仿佛成了他落魄与无奈的写照。在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中,页下注释“青衫”为青色单衣,唐代官职低的服色为青。在唐代官职制度中,司马一职从第九品下階侍郎(文散官),也就是没有实权的虚职。《旧唐书·舆服志》云:“上元元年八月又制:文武三品已上服紫,金玉带。四品服深绯,五品服浅绯,并金带。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并银带。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并鍮石带。”[2]由此可见,受唐朝官服正色支配的紫、绯、绿、青,已将人的身份地位高度符号化,通过不同颜色的官衣,区分出社会等级高低。更为深刻的是,青衫对于白居易而言,不仅仅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更是他政治遭遇和心灵创伤的直接体现。白居易之所以身着青衫,在《旧唐书·白居易传》中有详细记载:
(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坠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3]
从这一角度来看,白居易的青衫不仅是封建皇权对身体进行规训的结果,更是古代文人和士大夫在权力斗争中失败后“天涯沦落之恨”的生动写照。这种由服饰颜色所体现出的身份认同和情感表达,不但揭示了古代社会的等级制度和权力运作方式,而且让读者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表达的那种深沉的悲愤和无奈。
身体的动作叙事:天涯沦落的生存镜像
白居易对身体动作的描绘极其细腻,且往往与人物的神态、情态交织在一起,从而生动地展现了琵琶女落魄天涯的形象。例如在序言部分,作者写到琵琶女“曲罢悯然”“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虽然没有直接描绘琵琶女的外貌,但琵琶女漂泊沦落之态跃然眼前。再如,琵琶女的出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在准备演奏的过程中,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继而“未成曲调先有情”。从这些身体动作叙事中,可以见出琵琶女在船上演奏时,内心是充满抑郁和挣扎的。她为江上客人的这次表演,做了太多的心理建设和动作铺垫,在“千呼万唤”和“半遮面”的场景中,还似乎看到了琵琶女的一丝尴尬和窘态。曾经“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头牌乐妓,如今只落得委身商贾,卖艺维生,心中强大的落差感可想而知。另外,在琵琶女弹奏乐曲过程中,白居易用了很精彩的连拍动作进行叙事,如“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曲终收拨当心画”,充分展现了琵琶女演奏技艺的高超。在结束时,“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叙述了琵琶女虽现实生活境遇惨淡,但作为红极一时的艺人,仍保持着庄重大方的体面,这也许是琵琶女内心深处为自己留有的最后一丝自尊。
身体动作的叙事张力在《琵琶行》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叙事张力可以理解为一种在故事中存在的力量对比。这种力量存在于故事的情节之中,会在叙述的过程中产生推力、拉力、对立的效果,形成丰富的故事情节表现。在《琵琶行》中,白居易巧妙地将观众的期待心理动作化,以“忽闻—寻声—暗问—移船—邀相见—重开宴”等一系列动作描写为助推力量,引出了琵琶女的出场,有效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再如白居易描述出宫二年的状态为“恬然自安”,琵琶女的演奏,却勾起了他因罪降职、流放江州的“迁谪之意”,将他隐钝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这种巨大的叙事张力,打碎了他“举酒欲饮”但“醉不成欢”聊以自慰的生活虚镜,将他拉回到了沦落天涯的悲惨现实中去。于是,诗人言明了辞居帝京后,“谪居卧病浔阳城”的真实身体的疼痛,剖白了“往往取酒还独倾”的真实心理的孤独,宣泄了“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真实情感。这些沦落之态都是通过身体的动作叙事来完成的。
身体的感官叙事:天涯沦落的生命共鸣
在诗歌中,白居易通过对声音的精妙运用,构建了一幅幅饱含情感的音景的画卷,使得他与琵琶女之间的情感共鸣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音景本是声学领域的概念,是声音景观、声音风景或声音背景的简称。然而,在傅修延教授的《论音景》中,它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走进了叙事学的殿堂,强调声音作为一种环境元素的重要性,以及它如何影响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发展。[4]《琵琶行》运用大量的声音进行叙事,这些声音不仅各具特色,而且与人物内心的波澜相互映照,共同绘制出一幅幅鲜活而深刻的生命画卷。令人惊叹的是,这些声音景观也有自己独特的“景深”,“有些声音突出在前景位置,有些声音蛰伏在背景深处,但它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5]。比如诗的开头,“枫叶荻花秋瑟瑟”。“瑟瑟”,形容秋风吹动的声音,这样的一种音景就像一副暗色调的幕布,在演出开场之前在舞台中央缓缓垂下,营造了一种惨淡萧索的氛围,隐喻了即将展开的故事中人物命运的凄凉。这样的音景也可称为烘托氛围的幕布音景。像“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所构建的无声之景也可归为同类。而琵琶女“轻拢慢捻抹复挑”一直到“四弦一声如裂帛”的弹奏过程中,白居易用比喻、通感等大量修辞手法塑造的丰富音景,反客为主地凸显在舞台前景的位置,制造了一场听觉盛宴。但这一转变并不是绝对的,在琵琶女自叙身世的过程中,这些音景仿佛又蛰伏到舞台深处,成为人物命运发展的生景陪衬,如从“大弦嘈嘈如急雨”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欢快,是在为琵琶女年轻时春风得意的时光做伴奏,而从“幽咽泉流冰下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在为她年老色衰时的惨淡光景而叹息,从“铁骑突出刀枪鸣”到“四弦一声如裂帛”所布下的音景,则成为琵琶女对社会激烈控诉的画外音。音景在空间层次上不断地重排、变换,不断刺激着观众的听觉,衬托或凸显着琵琶女变幻无常的生命图景。
《琵琶行》中涉及的感官体验叙事又可以分为视觉体验叙事、听觉体验叙事和触觉体验叙事。白居易摹写音乐的高妙之处在于,将这三种感官叙事打通并联合起来,实现了声音、画面、触觉、情感的共振。如在描写琵琶女演奏音乐时,运用以物喻声和以声绘声的手法,化无形为有形,实现了听觉体验和视觉体验的高度共鸣。具体而言,大弦小弦的交鸣,是以“急雨”和“私语”调动听觉体验,以“珠落玉盘”联通视觉体验;畅快淋漓的演奏,是以“间关莺语”召唤听觉体验,以“花底滑”流转触觉体验;强烈激越的曲调,是以“刀枪鸣”“银瓶乍破”刺激听觉体验,以“铁骑突出”冲击视觉体验。如此复杂的感官体验迭至而来,自然最容易唤起共情。
身体的空间叙事:天涯沦落的区隔悲怆
在《琵琶行》中,白居易和琵琶女的失落是通过物理空间的失陷和心理空间的失衡来表现的。诗歌中,物理空间的失陷主要体现在白居易和琵琶女从唐朝社会舞台的中心退隐至边缘的这一过程。在诗歌的序言中,诗人交代了琵琶曲吸引他强烈关注的原因是“铮铮然有京都声”,这里的京都,是指唐代的政治文化中心长安。对于白居易来讲,在被贬江州之前,他深受当朝皇帝重用,入朝拜授太子左赞善大夫,仕途上顺风顺水。而“武元衡”事件中,皇帝因为听受谗言,使白居易的仕途遭遇一贬再贬。从京都到江州的物理空间失陷,让诗人产生了很多不适应,如身体上“谪居卧病”,精神上“取酒独倾”,山歌村笛和长安的歌舞升平相比,“呕哑嘲哳”难以入耳。而社会地位的沦落,使其丧失了往日朝堂上的话语权,这才是泪湿青衫的根源所在。琵琶女物理空间的失陷,表现为从长安灯红酒绿的社交舞台,退缩到江头孤泊的船舱,曾供奉封建上流社会的知名乐妓,随着红颜老去和家国变故,逐渐被边缘化,最终只能在船舱这一狭小的空间里演奏琵琶。船舱的狭窄和封闭,限制了琵琶女正常的身体活动和社会交往,正是琵琶女沦落之境的生动写照。
物理空间的失陷,造成了人物心理空间的失衡。商人的无情,世道的多变,这种失落感使琵琶女逐渐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信任与希望,她精神麻木,不愿意再与社会交流。琵琶女心理空间的失格体现了她内心的挣扎与绝望。尽管诗人对琵琶女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他无法真正改变她的命运,这也反映了社会现实对个人命运的无情摧残。
与琵琶女的际遇有相似之处,白居易在江州的这段贬谪生活,也对他后来的政治抱负产生了非常消极的影响。他曾经引以自豪的“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人众耳,迹升清贵”(《与元九书》)的人生履历,在这里被一纸外放江州的诏令撕得粉碎。流放江州的十几年,白居易在政治上的失重感,只能靠儒释道的精神信仰得以纾解。《旧唐书·白居易传》中记载:
在湓城,立隐舍于庐山遗爱寺,尝与人书言之曰:予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木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居易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6]
看似“恬淡自安”的江州生活,实则是白居易在朝堂和心理空间双重意义上的被迫离场。这种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常常折磨着他,以至于在琵琶女如泣如诉的演奏中,终于情绪失控,泪湿青衫。
结语
综上所述,身体叙事可以为深入剖析白居易的《琵琶行》提供独特视角。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身体叙事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织、圆融一体,这正是白居易叙事艺术的精湛之处。
作者单位:唐山师范学院
本文系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双减’背景下语文教师课堂话语多模态协同机制研究”(项目编号:SZ2023018)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附校补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53.
[2][3][6][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7.
[4][5]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05):5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