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晨光中,布雷夫·卢汉加无精打采地靠墙而立,紫色帽衫拉到眼睛下方,遮住了脸。他渴望赢一场。他住在马拉维首都利隆圭第25区,这里遍地都是泥泞小路和油布店面。连续两天,他在当地一家投注站用卖零食赚来的65美分,给远在5000英里外的一场足球赛下注。“我赌了五场比赛,”他说,“但我对这些球队一无所知。”
一年多来,卢汉加几乎每周都会光顾这家店——一座煤渣砖搭建的有波纹金属屋顶的棚屋,店里只有一张木制投注柜台、几张褪色的海报和一台电视机。他有时自掏腰包,有时向母亲借钱。经过几秒钟的计算,他懊悔地承认,他的损失超过了赢利。卢汉加今年15岁,离当地合法的赌博年龄还差3岁,但他通常有一个14岁的朋友陪着,这个朋友个子更高,长得更老成,如果店里有人说卢汉加年纪太小,这个朋友就会代他下注。“有时他们会把我赶出去,”卢汉加说,“我就把钱交给别人去下注。”
这家店所属的“至尊博彩”在马拉维有数百家分店。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马拉维90%的人口每日收入不足4美元。“至尊博彩”是在非洲经营的数十家国际博彩公司之一。宽松的监管、移动互联网的迅猛发展以及越来越多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为这些公司创造了商机。
据研究机构称,过去十年里,非洲的合法赌博收入几乎翻了一番,达到73亿美元。尽管非洲博彩市场的规模仅为德国的一半,但在许多非洲经济体中,博彩业所占的份额却在令人担忧地不断增长。例如,在卢旺达,博彩业占国内生产总值的0.59%,这一比例约为德国的两倍。“政府乐于接受这种创收途径,”北爱尔兰阿尔斯特大学专注于青少年赌博现象的研究员通德·阿德比西说,“这样赚钱很容易。”
在上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非洲的博彩业主要是一种欧洲现象,随着殖民者引入纸牌游戏、赛马和赌场而传播开来。20世纪中叶,非洲各国纷纷走向独立,一些新成立的政府为了增加国家预算,引入了彩票。但直到新世纪伊始,博彩业仍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和旅游地区的少数几家赌场,大多数非洲人接触不到。
非洲人对体育运动(尤其是欧洲足球)的浓厚兴趣推动了当前的赌博热潮。在电视仍属奢侈品的社区,博彩公司大肆宣传,以吸引顾客,并让他们成为回头客。“至尊博彩”在非洲20个国家设有投注站,还聘请了前切尔西前锋、科特迪瓦球星迪迪埃·德罗巴代言。其竞争对手“一流博彩”则与尼日利亚歌星达维多·阿德莱克达成合作协议。肯尼亚的“体育博彩”公司赞助了欧洲的埃弗顿足球俱乐部和都灵足球俱乐部。
在非洲,赌博变得越来越容易。2023年,非洲人在网上投注的总金额约为29亿美元,是十年前的50多倍。即使在最偏远的地区,也有越来越多人能通过互联网投注,这为博彩公司带来了数以亿计的潜在客户。“贷款方便,投注也方便——这让许多非洲人陷入了债务陷阱。”肯尼亚博彩意识协会的创始人尼尔森·布维尔说。这是一个致力于减少赌博相关危害的非营利组织。
在农村地区,甚至像利隆圭第25区这样的城市地区,投注站俨然成了一个个非正式的社区中心。它们往往是周围唯一有电视的地方,当地人经常和朋友聚集在这里,观看大屏幕上的比赛。“他们村里晚上没有灯,如果你开一家店,有灯光、空调,每周播放足球赛,这里就会成为社交中心。”曾于2011到2017年间担任“至尊博彩”母公司商业经理的英国人尼尔·威尔基说,“你的生意一定会成功,因为那里没有其他可供人们消遣的东西。”
在格拉斯哥大学研究博彩业对公共健康影响的社会学家克里斯·布恩表示,赌博有时能增加政府预算,但大部分利润都流向了非洲以外的投资者。“博彩产品在大多数情况下提供的是一种虚假的希望。”他说,“它从那些真正需要钱做其他事情的人身上榨取钱财。”
布恩还指出,除了给卖彩票的代理商付工资,这些博彩公司很少为非洲国家的经济作出什么贡献。肯尼亚的“体育博彩”公司总部设在英属马恩岛,其竞争对手“安全投注”则隶属于一家瑞典公司。在“至尊博彩”的英国母公司埃迪泰克,区域经理通常是黎巴嫩人,技术和基础设施支持由罗马尼亚提供。公司创始人弗兰克·阿塔尔在英国和阿联酋都有住宅,公司的利润则被转移到爱尔兰的一个实体。这三家公司都宣称,它们缴纳了充足的税款,并为非洲数千名当地人提供了就业机会。
非洲各国的监管环境差异巨大:有些国家对赌博明令禁止——在索马里,赌徒可能会遭受公开鞭刑或面临牢狱之灾;而在其他国家,短短几年内就有几十个新的博彩机构入场。在乌干达,办理博彩经营许可证只需几千美元,该国目前有近80家注册在案的博彩机构。2023年,《博彩研究杂志》上的一份报告发现,非洲有些地区大约1/5的青少年属于“问题赌徒”。
研究人员和非营利组织称,非洲博彩机构的开支经常超过监管机构。英国巴斯大学全球健康高级讲师达拉格·麦基表示,这意味着许多非洲国家的政府无力减轻博彩业带来的潜在危害,尤其是在网络普及程度不断提高的国家。在研究非洲各国青少年赌博问题时,麦基经常发现监管空白,“即使你违反了规定,被抓到的几率也很小。”
从利隆圭国际机场走出来,旅客会看到一个控诉该国烟草农场强迫童工劳动的公告牌,而旁边就是“至尊博彩”的巨幅广告。广告向新手玩家许诺高额奖金,并呼吁“在最好的博彩公司投注”。再走几英里,一个交通环岛上全是“至尊博彩”的标志,宣称“无需银行账户,随时随地投注和付款”。在城市各个街区,这家博彩连锁店的数十家门店都刷上了鲜艳的绿白相间标志。
第25区是一个快速发展的砖砌棚屋区,有10多万居民,其中一半是儿童。这里有五家“至尊博彩”门店,且相距不远,步行可达。其中一家坐落于小巷深处,附近有一所中学和一座教堂。商店的地板上散落着被丢弃的投注单。十几个男人和男孩挤在三条狭窄的黄色木质长椅上,观看切尔西足球俱乐部与卢顿足球俱乐部之间的一场英超比赛。该店经理派厄斯·奇拉姆博坚称,他会检查所有看着像未成年的人的身份证件,但店里有些人显然不到18岁。
一张褪色的海报上,一位幸运的投注者赢得了4500万马拉维克瓦查(约合人民币18.6万元)的奖金。门边一块较小的标识牌上写着“请谨慎投注”,对奇拉姆博来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用自己的钱赌博。他说,工作三年后,他发现识别问题赌徒很容易。在顾客输掉一大笔钱后,他经常会温和地建议他们“改天再来”。他还认识一些因赌博导致婚姻破裂的人,有些人的赌注超过了一个月的工资。“下注越多,输得越多,就越会继续赌下去,”他说,“就像一种综合症。”
在非洲,赌博与足球——尤其是英超联赛——有很强的关联性。从每年8月到次年5月,几乎每周六都有比赛。赛季期间,奇拉姆博通常能接到约500次投注,最低赌注为150马拉维克瓦查(约合人民币0.6元)。最近,有一个人赌了好几场比赛,赢了46万马拉维克瓦查(约合人民币1911元),引得店里的其他人纷纷下注。奇拉姆博说:“马拉维人,尤其是年轻人,很难找到一份能赚点钱的工作。”
博彩专家指出,体育博彩有一个重要的限制因素:它与现实世界中的事件和结果息息相关,因此对玩家的投注次数有限制。赌场游戏则不然,而且数字版的赌场游戏更易上手,因为不需要老虎机、扑克桌或旋转球。下注者只需连上互联网,准备好赌资即可。“我可以在办公室里用手机赌上一整天,也不会有人知道。”安德鲁·米哈瓦说。他是马拉维唯一一家为赌瘾患者提供治疗的组织“圣约翰骑士团”的协调员。
另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是,体育博彩可能引发其他类型的赌博。在利隆圭曼达拉路旁的另一家“至尊博彩”店里,大屏幕播放的不是足球比赛,而是数字轮盘赌,店里大约一半的顾客说他们在赌这个轮盘。马拉维的赌场游戏许可证仅适用于实体赌场,不包括在线投注。“至尊博彩”声称自己拥有相关许可文件,但马拉维博彩与彩票管理局局长雷切尔·米吉加指出,事实并非如此。她看到“至尊博彩”曼达拉路分店和其他分店的数字轮盘照片时感到很惊讶。“这些店无权提供这些赌博游戏。”她说。
2022年,马拉维博彩业的收入达5000万美元,其中约87%来自体育博彩,其余来自七家赌场——从投币老虎机游戏厅到提供赌桌的五星级度假村。米吉加表示,越来越多的公司提供在线赌博服务,而博彩与彩票管理局缺乏监控这些经营机构的技术能力。不过,管理局计划部署专门的软件,以确保在线赌客获得公平的赔率,同时允许监管机构准确跟踪博彩销售情况以征税,并更好地识别问题赌徒。
自2022年2月上任以来,米吉加更新了20世纪90年代的法案,并对违规行为实施了更严厉的处罚。“在监管方面,我们需要获得对经营机构的控制权,了解它们的运作情况。”她曾担任马拉维可口可乐公司的高管。她自豪地说,在她上任的第一年,博彩业收入翻了一番多。她认为,博彩业可以促进旅游业发展,增加国家外汇储备。她憧憬着游客乘飞机前往毗邻莫桑比克海岸的马拉维湖,那里有一座小岛,岛上坐落着一家豪华赌场酒店。“当游客来到一个国家时,他们不只是想欣赏美丽的湖泊,还希望开展一些其他的活动。”她说。
从利隆圭乘飞机往北飞两小时,就来到了内罗毕。从机场前往市区的公路更加平稳,两侧是五花八门的广告,表明肯尼亚经济比马拉维更强。然而,这些广告中没有博彩内容,因为自2020年起,该国就禁止博彩业使用传统广告牌进行宣传,这促使博彩公司寻找其他方式推广品牌。在市中心,孩子们穿着印有博彩公司标志的足球衫在洒水车之间穿梭。高楼底层和郊区杂乱的商业区贴满了各家博彩公司的招牌。报纸和本地网站上充斥着赌博广告。博彩公司还出资让网红在社交媒体上宣传自己的品牌。
在博彩业高管眼里,肯尼亚是非洲最具活力的市场之一,但许多人对该行业在肯尼亚的未来感到担忧,原因不仅是广告牌禁令等措施。一些人担心,如果对体育博彩——特别是年轻人的赌博现象——放任不管,决策者最终会取缔这项活动。几乎所有高管都表示,该国已经大幅提高了针对博彩业的税收,导致盈利越来越困难。肯尼亚对博彩业总收入征收15%的税款,对利润征收30%的企业所得税,对每次投注征收12.5%的销售税,对中奖者的奖金征收20%的预扣税。丹麦人克雷斯腾·布赫创办的博彩公司博帕瓦在11个撒哈拉以南国家开展业务。他说:“在肯尼亚,税收是我们最大的挑战。”布赫还说,肯尼亚的税收政策与欧洲部分国家大致相同,但税收负担有可能迫使合法博彩机构撤出肯尼亚,而留下那些不守规矩的公司。
2009年,在出售了自己创办的一家体育统计数据公司后,布赫在一名肯尼亚人的建议下来到了非洲。他很快将资金投入到非洲多个行业,最终收购了一家乌干达体育博彩公司,即博帕瓦的前身。他向博帕瓦投资了250万美元,利用东非相对成熟的移动网络创建了一个在线投注平台。他的目标是不通过零售店销售,毕竟零售业务存在洗钱、代理商盗窃等问题。“我们不想接触现金交易。”布赫说。
内罗毕的主要足球场清晰体现了赌博激增的影响。在最近的新赛季揭幕战中,“体育博彩”资助的戈尔马希亚足球俱乐部对阵“博提卡”资助的索法帕卡足球俱乐部,但观众席上数万个座位都空空荡荡,即便是前来观赛的人也都忙着看手机。37岁的药剂师罗伯特·奥加达说,他和朋友们不再下注本地比赛了,因为“数据不可靠”。他指的是操纵比赛的问题,从球场周围大量谴责操纵比赛的标语来看,这是肯尼亚足球的一个大问题。
在戈尔马希亚队和索法帕卡队于球场上厮杀的时候,奥加达一直盯着手机,追踪他在十几场欧洲球赛中投下的50美分。如果他赌对了所有比赛的结果,就能赢得近1700美元。他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用钱——但他没告诉妻子他在赌博。“她知道了会杀了我。”他笑着说,“即使她用着我赌博赢来的钱,我也不会告诉她钱是从哪儿来的。”
赌博成瘾风险增加的同时,非洲各国也涌现出多个应对赌瘾的组织。约瑟夫·卡马乌是报春花康复保健中心的负责人,这家位于内罗毕的诊所专门治疗患者对毒品和酒精的依赖以及相关疾病。诊所位于一片破败的别墅区,前院背靠一条土路。两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在一张破旧的桌前来回打台球,其中一个穿着《星球大战》纪念衫,另一个穿着德国多特蒙德足球俱乐部的球衣。2018年,卡马乌与他人共同创立了一个名为“赌博援助”的组织,以应对日益严重的赌瘾问题。从那时起,该组织共计治疗了380多名存在赌博问题的患者,年龄从8岁到70多岁不等。
大多数赌瘾患者都很穷,每天靠干粗活挣的钱不足1美元。卡马乌说,许多人认为赌博是摆脱贫困的一种方式。“他们寄希望于某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他们摆脱经济困境。”卡马乌30岁出头,轻声细语。他表示,赌博公司不负责任地营销,试图让人们相信赌博不仅是一种娱乐,也是“一条致富之道,就像合法生意一样”。
报春花康复保健中心可容纳约30多名患者,基本靠诊费维持经营,因为肯尼亚的博彩监管机构和政府其他部门都不为诊所提供任何财政支持。“政府不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他说,“我们无法满足所有需求。”
并非所有赌瘾患者都属于肯尼亚的底层阶级。2009年,23岁的伊齐基尔·基马尼从北方一个村庄来到内罗毕,在一家公司卖手机,每月挣140美元。他每天花六个小时乘坐摇摇欲坠的小巴士通勤,一步步跻身中产阶级行列,得到了新工作和稳定的升职加薪。2021年,他十几岁的女儿被诊断出肾衰竭和癫痫,每年的治疗费超过1000美元,按肯尼亚的标准来看相当高昂。雪上加霜的是,基马尼染上了赌瘾。当时,正在努力戒赌的弟弟告诫他:“一旦开始,就再也戒不掉了。”但他充耳不闻,认为自己比弟弟更强大。“我完全不害怕。”他说。
基马尼开始在一个名为“体育投注”的网站上玩虚拟足球比赛,这种假想比赛包括真实的球队名称和球员头像,一场比赛仅持续几分钟,由操作者决定最终比分。起初,他下注10美分,然后是70美分,再后来是1.5美元。到2021年,他已经失控,在那一年挥霍了大约4800美元——相当于年薪的2/3,因为他反复回到那个网站,试图弥补之前的损失。“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我本可以赢的,但是做错了什么。”他说。他告诉妻子工资迟发了,然后疯狂地向朋友、亲戚和同事借钱。这些人认为,他们的借款是为了帮助支付基马尼女儿昂贵的治疗费用,他有稳定的工资,很快就会还钱。
由于家里资金短缺,基马尼的女儿有时吃不上药。两年前,女儿在他的手机上发现了这个网站,并查看了他的投注记录。在内罗毕一家购物中心的咖啡馆里,基马尼泪流满面。“我对家人一直很诚实。他们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们。”他承诺金盆洗手,却做不到。2022年,他再次升职,月薪涨到近700美元,但他有时在几个小时内就把薪水输光了。
后来,随着肯尼亚经济下滑,基马尼的工资也开始波动。在连续三个月没付房租后,他卖掉了电脑和音响来安抚房东,但全家人还是被赶了出去。他多次要求“体育投注”网站禁止他的手机号登录,但每次他都会换一个新号码继续赌。后来,他请求肯尼亚博彩控制和许可委员会让所有赌博网站永久封禁他,无论他用什么号码。监管机构告诉他,这样做需要律师的书面陈述,但基马尼说,他付不起律师费。“我的生活一团糟,”他说,“我辜负了我的朋友和家人。”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