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利桑那州吉尔伯特镇官网上的“奖项荣誉”栏里,列出了当地获得的一些殊荣:最适合提前退休的城市第一名、万圣节捣蛋最安全的城市第二名、西部最佳定居城市第六名。吉尔伯特最近超过斯科茨代尔,成为亚利桑那州收入中位数最高的城镇。而且,据联邦调查局统计,2022年,在美国同等规模的社区中,只有一个地方的犯罪率低于吉尔伯特。
2023年10月末的一个周六晚上,吉尔伯特的青少年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寻找乐子。有人在社交软件上发了一张传单,说要在毗邻吉尔伯特的皇后溪举办一场派对,地址位于高档社区的一处住宅里。传单上写着:“万圣节变装狂欢派对,欢迎所有人,提供酒精饮料,先到先得。”9点左右,参加派对的人陆续抵达——青少年纷纷开着父母的宝马、黑色雪佛兰科迈罗或朋友的凯美瑞前来赴会。女生打扮得像牛仔女郎、饰演白天鹅的芭蕾舞演员和大罐的冰红茶;男生则穿得像士兵、帮派分子和身着橙色连体服的囚犯。
高二学生普雷斯顿·洛德稍微有点瘦,他和篮球队的朋友一起来参加派对。这场派对之疯狂,胜过他们HK5rFygKLueFs1y94g1HlQ==以往参加的任何派对。大约快10点的时候,洛德及其朋友看到有两个人起了争执,一个戴棒球帽的拉丁裔男孩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洛德认识他。18岁的特雷斯顿·比利身着细条纹白西装,身材魁梧,他让那个拉丁裔男孩删掉视频。空气中的氛围一触即发,人群围拢来,等着看热闹。洛德和他的朋友还有那个拉丁裔男孩一起离开了派对,走到了街上。结果,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尾随而至。那群人大多打扮得像黑帮,头戴软呢帽,身穿西装,胸前插着口袋巾。他们追着这几个离开的低年级男生。
拉丁裔男孩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假金链子,坠着一个圣人像。那群人追上这几个男生后,有人一把抢走了项链,扔给了他的朋友。洛德和朋友四散而逃,一人翻过栅栏,跳进了隔壁人家的院子,一人躲进了灌木丛。但那群人追上了洛德,把他撂倒在地。目击者告诉警方,洛德倒地后,那些人开始踢他、居高临下地揍他、压着他一顿痛打。整个过程持续了数秒。附近居民家的监控录像显示,共有十个男孩逃逸,有些还在大笑。
几个参加派对的人将洛德转移到街边,给他做了心肺复苏。洛德发出一声喘息,再没了声音。他的脸和鼻子都在流血。两天后,他去世了,验尸官判定为他杀。
一个名叫泰勒·谢尔曼的男孩拍下了洛德的遗体,发到了群聊中。“彻底被干倒了,哈哈。”他在群聊中说。当晚晚些时候,泰勒的朋友塔兰·雷纳对他说:“那孩子估计被我打进医院了。我下了狠手。”其他参加派对的人,还有那些目击、耳闻或参与袭击洛德的人,都在私聊和群聊中谈论此事。
谁该为洛德的死负责?青少年间流言四起,紧接着成人也议论纷纷。社交媒体上,一个名为莉莉·沃特菲尔德的匿名账户下,聚集了无数愤怒的家长。几个星期过去了,仍没有一人落网,网上谣言泛滥。2023年11月下旬,该账号背后的几位女士在网上指控温蒂·迈斯纳,称她的儿子杰克涉嫌参与行凶。“你儿子参与谋杀洛德。为社区大义,交出你儿子。”她们写道,“你儿子不可能逍遥法外。社区务要伸张正义!”
12月,《亚利桑那共和报》报道称,洛德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酿成的恶果:一年多以来,一群大多出身中上层阶级的青少年,在吉尔伯特和附近的东谷社区大搞破坏,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该报道指出,这群青少年自称“吉尔伯特暴徒”。高中生都知道他们的大名,但吉尔伯特警方却似乎毫不知情。警方告诉《共和报》:“我们的记录里搜不到与这个组织相关的事件。”
《共和报》详细披露了该组织发动的七次暴力袭击,许多都留有视频。他们的其他暴行很快浮出水面。“吉尔伯特暴徒”似乎是个松散的组织,由二十几个青少年组成,他们都在当地念高中,大多是家境富裕的白人,但也有例外。那些袭击视频画面摇晃、混乱,难以看清。拍摄者有时会倒抽一口凉气,发出惊叹,听起来像是震惊,又像是兴奋,或是两者兼有。在有些片段中,这些青少年似乎喝醉了,摆出挑衅的姿态,互相乱挥拳头。一段视频中,一个女孩大喊道:“让你在社交媒体上胡说八道!”接着便将另一个女孩推到一辆汽车上,反复殴打她。还有些视频记录了无缘无故的突袭:一群孩子一拥而上,把一个人打倒在地,一遍又一遍地踢他。
杰米·温伯格是三个孩子的母亲,2024年1月,她驱车带我游览了吉尔伯特。我们途经了那些隐藏在浅色围墙后面的豪宅,道路中央的隔离带上精心栽种着别有风味的沙漠植物,我还看到了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购物中心。
洛德去世大约一周后,皇后溪警方在当地一个名叫“白翼”的富人区搜查了四栋住宅。这个社区有门禁,但温伯格知道密码。我们驱车穿过蜿蜒的街道,经过鳞次栉比的住宅,温伯格用评估的眼光打量着这些房子。在吉尔伯特,房产特别能体现细微的贫富差距:社区是否有门禁?房子是量身定制的还是批量建造的?
“这里的房子都是定制的,无疑是高档住宅。在亚利桑那州,尤其是吉尔伯特,土地非常稀缺。”温伯格说,“这里每栋房子目前的市价都在150万美元以上。有栋破得不行的老房子都卖了185万美元。”
温伯格穿过一条短街,路过一根缠着橙色丝带的灯柱,“如今,本地到处都装点着橙色。”吉尔伯特人把石头涂成橙色,在树干上系上橙色丝带,以示对洛德家的支持。据报道,橙色是洛德最喜欢的颜色。再往前走,有栋宽敞的乡间别墅几乎把每样东西都系上了厚厚的丝带:邮箱、盆栽、铁艺灯笼。这些橙色装饰似乎是在针对住在街对面的雷纳一家。他家的小儿子塔兰是个17岁的橄榄球运动员,长着方下巴和一头卷曲的棕发,他与洛德的死有关。他19岁的哥哥凯勒最近因涉毒和伤人被捕。兄弟俩都是“吉尔伯特暴徒”的成员。
洛德去世前一年,与殴打事件有牵连的几名年轻人和其他据说是“暴徒”的成员,共同犯下了一系列违法行为,情节越发严重。2022年12月,在一场家庭派对上,两名“暴徒”成员命令一个16岁的少年下跪。少年不肯,一群人便将他团团围住,先是推搡,然后开始动手,直把他打倒在地。13天后,他们又佩戴指节套环在一家汉堡店的停车场,痛殴了16岁的康纳·贾纳根。
我采访了一对夫妻,他们的女儿阿莉莎曾和几个男孩来往过,后来发现他们都是“暴徒”的成员。和我交流过的其他家长一样,这对夫妻也很不理解孩子这几年的行为。阿莉莎的继母谢丽尔说,阿莉莎一直都很“泼辣”,但到了高二的春天,她开始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阴暗能量”。那一年,她开始和凯勒·雷纳约会。凯勒在成年人面前倒是挺规矩。他开着一辆定制喷漆的科迈罗,还装了涡轮增压器。就一个17岁的孩子而言,他的衣着打扮出奇考究:古驰皮带、路易威登背包、博柏利短裤。
一天晚上,谢丽尔在社交媒体上浏览阿莉莎毕业舞会的照片时,发现了凯勒的小号。这个账号发布了一些科迈罗汽车的靓照。还有些帖子则展示了一个人一边驱车驶过漆黑的街道,一边随意摆弄着一把消音冲锋枪,镜头还拉近对准了里程表——车速接近每小时120英里。“我只是随便翻了翻,却吓得发抖。”谢丽尔说。暑假过后,阿莉莎返校上课,行为变得愈发恶劣。
亚利桑那州具有浓厚的自由主义传统,其教育体系也以学生为本。一位家长说:“我认为人们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亚利桑那州一直实行免试入学,即学生可以进入学区内的任何一所公立学校就读。“离我家7英里的范围内,有11所学校,每所学校都有2000多名学生,有的学校甚至有3000多名学生。”这位家长接着说,“问题学生可以随意转学。受到欺凌或者和同学处不来,也都可以轻易转学。”
公益组织“拯救亚利桑那学校”的负责人贝丝·路易斯说:“家长一遇到不如意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现在都只会说:‘算了,去其他学校吧。’”温伯格以前当过小学校长,她告诉我:“学校必须维持形象,才能保证招生人数。由于竞争激烈,校长们为保住生源,都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洛德的死震惊了社区里的许多家长,但有些人则没那么大反应。“我收到了50多条短信,全是家长发来的,他们或担心或愤怒或悲痛不已,纷纷询问我们能做些什么,询问这种事何以发生在这里。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们,这种事已经在这里发生很长时间了。”洛德死后不久,凯特·麦克弗森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这篇广为流传的帖子。她曾从事教育工作,现在致力于维护儿童权益。
我和麦克弗森相约在一家很受欢迎的餐馆吃早餐。“欢迎来到‘暴徒之城’!”我刚坐下,她就朗声道,“每天早上都有新的惨祸发生。”麦克弗森为人坦率,很有魅力。她有四个上高中的女儿。她谈起“暴徒”时滔滔不绝。在东谷地区的学校担任了20年辅导员后,麦克弗森成了一名顾问,在全美各地发表演讲,论述“美国男孩的困境”等话题:他们为什么总惹麻烦?为什么沉迷于电子游戏?
“我有一个小线人,会把‘暴徒’组织所有的袭击视频发给我,因为他不想再继续伤害别人了。然后,我就把视频转给警察。”麦克弗森说,“我还绘制了一张完整的‘暴徒’关系图。”这张图标出了多个头发蓬松的男孩之间的关系。州警察局的帮派情报工作组正在调查“暴徒”,经常向她求援。麦克弗森对吉尔伯特问题少年的社交圈了如指掌,令人佩服。她经常向我透露尚未公开的消息。“这周会有逮捕行动!”2024年3月初,她给我发了一条这样的短信。三天后,皇后溪警方首次对洛德案采取了行动。
拉斯·索尔伯格局长表示,警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公众提供的信息有限。“在我们所有案件中,没有任何嫌疑人、证人和信息提到过‘吉尔伯特暴徒’这个词。”他告诉我,“但必须要说,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和洛德案之前掌握的信息有天壤之别。”洛德死后,斗殴的故事和视频开始在网上流传,家长们仔细检查孩子的社交媒体,以前没报案的受害者也纷纷站了出来。这些资讯似乎揭示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充斥着青少年的暴力和犯罪。
“暴徒”成员开着豪车,长发遮眼,多晚回家都可以。他们喜欢玩车顶冲浪,即在行驶过程中站在车顶,还喜欢在汉堡店和沃尔玛的停车场里瞎混,男孩打架,女孩站在旁边观战。他们在一个名为“社会研究”的聊天群中分享自己的视频,在网上都说街头黑话。
社区的谴责大多指向了凯勒和塔兰的父母——特拉维斯·雷纳和贝基·雷纳。“他们在社区里非常有名,生意做得很大。”麦克弗森告诉我。但在光鲜的表面下,这个家庭却满目疮痍。凯勒高中时就进过戒毒所,塔兰则在钻石牧场学院待过一阵子。那是犹他州的一家治疗中心和寄宿学校,专为问题少年提供治疗。2018年,贝基申请了对她丈夫的限制令,指控他虐待。不过离婚后,她撤销了这份限制令。
在麦克弗森看来,“吉尔伯特暴徒”的恶行体现了父母的疏忽与堕落。“我们的房子在十年间价值翻了三倍,”她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赚快钱、享快活的生活方式。没钱的人靠房子有了资产,左买一条游艇,右买一辆水上摩托。要我说,这里的家长已变得非常虚荣。”
另一位家长向我坦言,她的孩子与“暴徒”的成员是朋友。她说:“我已经尽力了,但事情还是发生了。”努力管教品行不端的孩子让她深感孤立无援。她认为,东谷地区的家长太好面子,不愿承认他们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孩子了。
尽管吉尔伯特以安全著称,但以前也发生过令人不安的青少年暴力事件。在“暴徒”出现的几十年前,吉尔伯特曾受到另一个组织的威胁。2000年,《共和报》称他们是群“衣着整洁的高中男生,开着好车,有很多零花钱,却行为恶劣”。这些人曾用过好几个不同的名字,到了90年代末,他们开始自称“魔犬”。
“魔犬”沉迷于类固醇和终极格斗锦标赛。他们的马丁靴上系着白色鞋带,表明他们推崇白人至上主义。一名“魔犬”成员后来告诉警方,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出去打架。他们喜欢锁喉、踩头、高呼“白人万岁”,哪怕受害者也是白人。1999年的一个春夜,九名喝醉的“魔犬”拦住两个年轻人,冲他们咆哮,然后动手殴打他们。还有一次,他们袭击了一名青少年,踢碎了他的颅骨。他伤得非常重,后被直升机送往医院,接受紧急手术。与“暴徒”的袭击一样,这些打架很少招来诉讼。警方表示,不是目击者不肯合作,就是受害者拒绝起诉。
1999年的一个周末,18岁的乔丹·贾维斯遭到一群“魔犬”的袭击。贾维斯的脸被打得面目全非,需要接受多次整形手术。几个月后,他说话都还是口齿不清。他母亲对记者说:“他现在不爱说话了,因为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贾维斯同意起诉,但很快他家里的电话答录机就塞满了留言,全是嘈杂的犬吠声。
调查过“魔犬”的前吉尔伯特警探迈克·桑切斯透露,有人施压让他不要揭露“魔犬”,因为一旦真相曝光,“会影响经济发展”。最终,六名年轻人因袭击贾维斯而被起诉。然而,教师、教练和地方官却纷纷写信,请求法院宽大处理。吉尔伯特前镇长詹姆斯·法利在给法官的信中写道:“我们这里有些恶棍确实需要好好教训一顿,但他们不该带着‘仇恨犯罪’的标签,以袭击罪入狱。他们的行为其实就像大学运动员,粗鲁无礼、好勇斗狠。”
“魔犬”和“暴徒”之间有些明显的相似之处。这两起丑闻都涉及出身上流家庭的高中运动员,他们喜欢殴打陌生人,并将打架的过程录下来。但桑切斯还看到了其他一些相似之处:警察对某些青少年的宽纵,父母有意包庇子女犯罪,社区看重面子胜于安全。
桑切斯说,90年代,吉尔伯特的官员曾试图掩盖“魔犬”事件。但在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做法已经不可行了。社交媒体上有专门讨论青少年暴力的群组和论坛,成员多达数千人。每个月,家长还会聚集起来游行,缅怀洛德,提出诉求。他们要求镇长辞职,警察局长换帅,成立特别工作组专门解决暴力问题。公众在一段视频中发现一位镇长候选人的儿子与几名“暴徒”混在一起,他父亲只得退出竞选。家长们组织起来抵制雷纳一家的生意。我去当地时,看到一家原属贝基·雷纳的健身房挂起了一条大横幅,宣布这里已经易主。雷纳家旧宅的地址也在网上曝了光。雷纳家成了众矢之的,不得不搬走。
2024年春天,公众舆论开始产生影响。执法部门正式将“暴徒”定性为街头犯罪团伙。3月,特警队开始实施逮捕。警察拿着扩音器大声喊话,还有直升机在头顶盘旋。皇后溪警方建议以二级谋杀罪起诉三名年轻人——塔兰·雷纳、特雷斯顿·比利和杰克·迈斯纳,另外还有两人的罪名稍微轻一些。然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却以一级谋杀罪起诉了七个人,包括泰勒·谢尔曼,哪怕他只是拍摄了洛德遇袭后的视频,并未参与袭击。其中一些人还面临严重的抢劫指控,因为他们抢了拉丁裔男孩的项链;还有绑架罪,因为据说他们压着洛德不让他脱身。检方决定将所有涉案人员以成人身份进行起诉,如果罪名成立,可能面临终身监禁。在他们的收监照中,有些年轻人看起来错愕不已,仿佛这才认清自己的处境。
当警方就“暴徒”组织的情况询问那些青少年时,“暴徒”及其朋友、以前的朋友、女友、以前的女友,都说不清楚这个组织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只知道这个绰号源自初中,当时塔兰、凯勒和杰克有“小暴徒”之称。“无非是一大群朋友经常混在一起”,有个聊天群,后来“竟惹出了这么大的事”。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