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个由现代性所生产的词汇,它在中国传统的人伦中没有位置。夫妇有别,婚姻乃结两姓之好,举案齐眉便是最好的境界,画眉之乐只存乎闺房,不在夫妻恩义之内,这是旧式家庭所奉行的伦理。自有新道德以来,自由恋爱成为男女结合的基础,先爱再婚,这是新式家庭所默认的规则。
西南联大几乎集中了当时全中国最卓越的知识分子,德先生与赛先生并驾齐驱,新道德与旧道德相互交织,老式家族与新式家庭共存无碍,小脚与西装都是常态。西南联大正副教授共一百七十九位,其中仅二十三人未曾有过留学经历。费正清一九四二年访问西南联大后,有如下观察:“这些曾经在美国接受训练的中国知识分子,其思想、言行、讲学都采取与我们一致的方式和内容。”在这样的现代性规训之下,虽然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亦存在代际差异,基本上年龄越大,婚姻方式越是传统,但是总的来说,联大教授们奉行核心小家庭制,对夫妻情感的重视程度大异中国传统人士。
西南联大的教授太太们受过高等教育的比例远超当时女性的平均水平,她们中为爱结合、为爱奉献、视爱情为婚姻道德者,大有人在。西南联大的教授太太们,相较于现在的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只多不少,除了要维持家庭运转、抚养教育子女、支持丈夫工作、发展自身事业之外,也要处理婚姻中的情感问题。战争、贫穷、纷乱、匮乏、落后,这些社会环境对于女性困境而言,幸或不幸,未有定数。
水云易散人常在
一九三八年九月初,北平沦陷已一年有余。蓝天如梦般清澈,然而故都的秋,总是一层秋雨一层凉,寒冬将至,而昆明四季如春。再有四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张兆和捏着沈从文催促自己带家人南下的来信,站在小院子里出神。
文学家们总是把自己的爱情记在诗里,写在书里,传在话里,令其广为人知。沈从文求爱的故事是文学史上的佳话,借着爱情的东风,九如巷张家四姐妹成了知名的民国女性。
只是不知道沈从文是否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同样是写信给自己的女学生求爱,同样是被不堪其扰的女学生将信交给了校长,沈从文有胡适等爱护他的师长朋友从中撮和,他爱上的张兆和能欣赏他的文笔才华,在他三年多孜孜追求下最终心软同意。
而写信给梅贻琦小姨妹韩权华的北大历史系教授杨栋林因此引发了北大“驱杨运动”,校长蔡元培出面促其辞职。杨教授的苦苦追求被韩权华定义为纠缠,甚至将他的情书曝光于《晨报》副刊,其后自加评语:“实足为中国共同教育(co-education)之一大障碍。我北大女生,我北大全校皆是引为不幸。”
爱情这件事,大约也是成王败寇。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从未因苦追张兆和被人嘲弄,而出身世家、留日归来的杨教授却成了骚扰丑闻主角,被迫辞职。杨栋林追求韩权华所用手段其实远不如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来得激烈,但是沈从文幸运啊,靠着文学,以及张兆和对他的爱护体谅,他体体面面成了张家的女婿。张兆和是他的福气,虽然人总是不愿意惜福。
总是自称为“乡下人”的沈从文喝上了娶得美人归的甜酒,不久张兆和怀孕,而沈从文遇上了高青子。刚出月子不久,张兆和发现端倪,试着询问,沈从文立即便向妻子坦白自己爱上了别人。他的本意也许是希望坦白从宽,也许只是想缓解自己的压力,还有可能是视妻子如知己,想向她倾诉自己的心结,不过张兆和无意与丈夫当知交兄弟,抱着儿子就回了苏州娘家。
乡下人不知该怎么办,也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坦诚却换来妻子的震怒,于是他哭着跑去找林徽因。这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兄弟,与他探讨了一整晚的人性与文学,和他一起哭哭笑笑,她给出的唯一建议是让沈从文找金岳霖聊聊,然后赶紧写信给好朋友报告二哥的八卦。
沈从文又拿出文学攻势,仍然成功,张兆和别别扭扭回了北平。没多久,战争来临。谁都没能想到,“七七事变”之后仅大半个月,北平就丢了。亡国奴是当不得的,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日本军队全面开进北平之后没几天,沈从文便随着杨振声先生化装出奔,一路辗转,在昆明安顿下来。
丈夫先走了,留下了行动不便的妇孺。当时,张兆和刚生完二子虎雏不足三个月,尚在哺乳之中,长子龙朱年方三岁。逃离北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家中还有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这位爱娇任性的小妹,此时正为没有皮衣和嫂子吵闹。
沈从文在昆明有了安定的工作,便希望主妇带着家小去昆明团聚。信片如雨,片片都是催。张兆和有些为难,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由北而南,何其艰难。夫妻间历年来“许多太美丽太可爱的信件”,若不带上,便是永生失落,可是又不能全带走。况且此时的北平相对平静,而南方却是天天头顶炸弹。再加上先前高青子带来的心结,张兆和不愿意南下。
这次沈从文终于急了,怀疑张兆和另有所爱,这才不肯动身往南。他怀疑“北平有个关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还煞有介事地写道:“若不能在共同生活上给你幸福,别的方面我的牺牲能成全你幸福时,我准备牺牲。有痛苦,我忍受痛苦。”
三十六岁的作家被自己莫名的纠结折磨着,他再次向他的精神支柱呼救:“我离开你,便容易把生活转入一种病态,终日像飘飘荡荡,大有不知所归之慨。”“救济它只有一法,在你面前就什么都转好了。”
类似的言语张兆和已经读过许多遍,自沈从文追求她开始,她便负上了某种救赎的责任。前年因着丈夫与高青子的婚外情,她被气回了娘家,也是这样一封又一封来自灵魂的呼救信将她拉了回来。现在,它们又来了。
战火纷飞之下,文学家的灵魂一样被困于方寸之间,打仗不过给人生增加了一层乱象,乡下人的这杯甜酒,从底子里便是苦涩。既然命运的红酥手送上了这一杯黄藤酒,勇敢的新女性便将它慷慨饮下。
一个月后,张兆和带着两个幼子、杨振声的女儿和沈家九妹,从北平出发,经天津、上海、香港、越南,最后走滇缅线才辗转到达云南,历时整整三十天。九妹后来疯了,虎雏、龙朱尚小不记事,带着妇孺们过海越岭的张兆和本人从未细细提及这一个月艰难的行程,于是,这一路上发生了些什么,无从重现。
我们只知道,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四日,九如巷的三小姐,当年的“黑玫瑰”带着一家人和许多行李到达昆明,住进了北门街四十五号。
和写尽心事的沈从文不同,他那“黑黑的三三”总是默默地。忸怩作态,那是小家碧玉的矫揉,大家闺秀自当落落大方。三小姐不愿意诉苦,更不可能邀功,别说一路艰辛,就是这一生委屈心痛,也不过默默担当,并没有一个字抱怨。
北门街四十五号已经是沈从文在昆明的第二个居所,这里原是蔡锷故居,现在却住满南下的知识分子。有杨振声和他的女儿杨慰、儿子杨起,沈从文夫妇和两个幼子小龙、小虎,沈家九妹沈岳萌、张家四妹张充和,还有汪和宗以及刘康甫父女。
这个临时大家庭食指浩繁,真正的主妇却只有张兆和一个。杨振声算是大家长,汪和宗管账本,余下不是未成家的少男少女,便是只知文事不识家务的文人。操持这一大家子的辛苦,不必想也知道。
苏州九如巷出来的小姐们出嫁前没有受过穷,也没有受过委屈。四个小姐的生母是盐商巨富之女,嫁进张家时嫁妆堵住了整条巷子,临死前为每个孩子都安排了奶妈、保姆,“干干”们俱都识文断字、忠心耿耿。亲父开明之极,续母是中学校长。三小姐读大学时是女子全能第一,体育健将一枚,追求她的人直编到“青蛙十三号”。
所有的癞蛤蟆都没有想到,横刺里杀出来的老师最终娶到了三小姐,得到允诺“乡下人喝杯甜酒吧”。乡下人办不起婚礼,甚至在婚前就把三小姐的订婚戒指当了五十个大洋花个干净。婚礼上,新娘子一身家常豆沙色旗袍,没有仪式,没有主婚人,没有证婚词,借住的新房内空空荡荡,家徒四壁。乡下人出不起聘礼,为着自尊,也不肯要新娘子的嫁妆,三小姐于是裸婚,从此成了沈太太,脱胎换骨。
在北门街四十五号操持一大家子生活的张兆和,早已适应了穷家主妇的生活。除了院中这些个的饮食起居,家中客人往来不断。院门前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那里有条靛花巷,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便在那里。人影闪动,灌木丛中时常有人顺着小路走上来,傅斯年、李济之、罗常培来得最多,此时或招待饭食,或摆点心饮茶,都由主妇殷勤筹谋。不过三小姐向来不喜欢声张,什么事都默默地安排妥贴。
生活不易,教授夫人们多有种菜养鸡者。四十五号的院子里也有一只大公鸡,却是金岳霖寄养在这里的,这不是为着吃,是养着玩的。当时金岳霖住在西南联大的单身宿舍里,无法养鸡,他看上了杨沈两家的院子,将自己的斗鸡寄养在这里,自己不时过来看看,喂些好料,甚至是鱼肝油这样珍贵的营养品。只能说“八年抗战”这才开了个头,教授们还有余粮,等过了四○年,别说鱼肝油,便是米糠也成了珍贵的食物。
金岳霖一向喜爱养鸡,到了昆明见到精神抖擞的大斗鸡更是欢天喜地。这只大斗鸡营养充分,油光水滑,战斗力非凡,乃是街中一霸。金岳霖来看它,有时顺便留饭,这鸡便在餐桌上伸脖引颈,与人共食。每逢警报声响,大家都锁了门往城外疏散,张兆和却要给金岳霖留着门,因为唯独他要赶进城来,抱着他的大公鸡跑警报。
有了这只鸡,院中别再想养别的鸡鸭,一旦没看住,让它出了院门,它会四处逞凶,把别的鸡啄得下不了蛋。向四邻八居道歉善后,日常喂养调弄铲屎,其实都是张兆和在忙。不过她不多事,大家都拿大公鸡和金岳霖开玩笑,她却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做事。
张兆和与刘文典的太太张秋华都是合肥人,有亲戚关系,但刘文典十分看不上新文学家,对沈从文嘲讽有加,毫不客气。张兆和不理会,照样维系姻亲关系,刘文典夫妇请客,她带着沈从文照去不误,自己家里设宴,也不会落下刘文典。刘文典脾气暴躁,口无遮拦,能和蒋介石当面吵起来,张兆和这种处理方式,是典型的大家族共存,你骂你的,我处我的,不会真正伤了和气,后人说起来,也只当桩逸事,无损沈从文的文名。
自生下第一个孩子,为着亲自哺乳的便利,张兆和剪去长发,脱下高跟鞋。她在大学里是学英文的,当三小姐时风头无两,做起乡下人的主妇来却踏实得很,每日里亲自哺育孩子,满足小姑要求,仔细计算家用,尽力招待朋友,还要全力支持丈夫的写作。她做得很好,沈从文却委屈地要求她养回长发,踩回高跟鞋,多穿好看的旗袍。张兆和实在无法同时维持家务与形象,简直是向丈夫哀求,别再要求颜色常新了,“能够活下去已是造化”。
持家穷主妇与恣情三小姐难以两全,沈从文想要他心中的三三,张兆和却得考虑眼前的生活。于是沈从文转头找了高青子,那个复刻了他小说中女主角衣着的女性。婚后的三三被沈从文喊作“小妈妈”,已满足不了他复杂的精神需求,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情感和回应才能填满心灵。
第一次与高青子的婚外情无疾而终,沈从文忏悔不已,为了让回娘家的太太原谅自己,写了许多信。在众人说合下,张兆和还是回了家。她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在日军铁蹄一路长驱南下的一九三八年,即便在炸弹纷投的边陲昆明,即便有清华校长太太上街卖糕的榜样,即便在生存都难以维系的境况之下,沈从文仍然不能体谅妻子短发布衣操持家事的辛苦,他仍然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心中的美与爱。
比张兆和到达昆明更早几个月,高青子也到达了昆明,住在昆明市内玉龙堆四号,离沈从文当时居住的青云街二百十七号并不远。多年之后,回看沈从文对张兆和来滇的百般催促,甚至猜疑激将,一切都显得易于理解。面对高青子在自己生命中的重新介入,沈从文自我崩塌,他迫切需要他的“小妈妈”将他拉回日常现实,否则他的精神世界将分崩离析。可他还是需要高青子,两样,他都要。
而当时的张兆和,却对自己将在昆明面临的命运一无所知。九如巷的三小姐,抱着与国共难的决心,千里奔波到了昆明。在那里,她帮丈夫的朋友养鸡,替丈夫的妹妹织毛衣,为了让丈夫有更好的写作环境,不辞万难从北平带来了丈夫心爱的古玩。而这些花费了大量生活费的古玩,被钱锺书扫过一眼后,转头讥讽,“沈从文最爱买假古董”。张三小姐对古玩是否有鉴赏力无须考证,因为她对真假根本没有兴趣,丈夫喜欢就好。
她典当了自己的最后一块好布料,换钱招待丈夫的朋友。她为丈夫的师长亲手调制补身的酒酿鸡蛋羹,好好相待丈夫的学生们。她亲自带着两个顽皮的儿子,照顾着一大家子,还要为丈夫看稿子提修改意见。所有这些,终其一生,她都从来没有说过。若不是昆明当时满满塞着一城的文人,你写几句,我记几语,其中总不免提及,我们甚至不知道三三也曾来过。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七日,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第一百一十一次会议通过决议:“聘沈从文先生为本校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自下学年起聘。”同月,高青子任职于西南联大图书馆,教职员名录中记载:“图书馆员高韵秀,到职时间为一九三九年六月,离职时间为一九四一年二月。”高青子在联大图书馆任职,是否为沈从文所推荐,现在没有证据。不过,当时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也在图书馆任职,与高青子是同事,沈岳萌的任职确由沈从文推荐。沈从文与高青子是如何在昆明重逢,又抑或从未中断过联系,张兆和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和战前一样,一切终归要浮出水面,满城风雨,谁人不知。
战前,高青子见沈从文时,模仿他小说《第四》里的女主角,特意穿上“绿地小黄花的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又拿出一篇名为《紫》的小说,用了“八妹”的视角,写一个已订婚的男子又爱上了红颜知己“璇青”。沈从文有个常用的笔名“璇若”,那是“璇”字的由来,“青”字便不用说了。沈从文帮她找了萧乾,将小说发表在《大公报》上。正是这篇《紫》,让张兆和产生了怀疑。沈从文后来又指点提携高青子发表了一系列以颜色命名的小说,让高青子获得了“福建玫瑰”的美称。这般高调,即便不坦白,张兆和迟早也会知道,不过是当时正在怀孕生产,一时顾不上罢了。
昆明时的情形更是糟糕,沈从文与高青子往来极为频繁,众人皆知。住在高青子隔壁的诗人徐芳曾说,当时俩人交往密切,流言很多,主要是因为沈从文已有家室。这事连学生们都知道,常常出入沈家,与张兆和也非常相熟的杨苡写过一件往事:沈从文因为一篇跑警报的文章被杨振声说了几句,当场大哭起来。杨苡委婉地表示,当时沈从文家庭压力很大。
在这种关系里,三个人肯定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高青子终于受不了退出了,感伤之下,沈从文写了小说《看虹录》。如果说《边城》和这段婚外情的关系不那么明确的话,那《看虹录》经过作者本人在内的多方认证,完全可以被认定为以高青子为原型。小说以意识流的方式写了男女共度的雪夜,后来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
这篇小说在当时就引起广泛的注意,不少诤友都进行了善意的提醒。沈从文这次吸取了教训,压根儿不让张兆和看。但丈夫制造了如此火热的话题,三小姐岂能一无所知。最要命的是,沈从文的学生金堤很肯定地说,《看虹录》中那个房间他很熟悉,写的正是昆明的沈家。不知张兆和看小说时,见到沈从文将自己的家设置为婚外情爱发生的场景,有何感想。她晚年曾说,小说里写的,一半是真情,一半纯属幻想。这个冷静的判断应该很接近事实。
作家那支闲不住的笔真是不怕伤害人,沈从文还写了散文《水云》,“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那失去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的身边。”
说起“云”,沈从文当年写给三三的句子,至今还在被人诵读呢:“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就是沈从文,“偶然”离去无限感伤,然而“云”也是好的,一样舍不得。
这段婚外情肯定让朋友们也大伤脑筋,没有人明确或详细地提及此事,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雷区,然而发表的文章才是最高调的散布,一篇又一篇的文章见报,想否认都难。朋友们以各种姿态支持张兆和,甚至有不少人为高青子介绍对象,想让她早点嫁人了事。
最难堪的当然是张兆和,除了伤心,她还有强烈的屈辱感。她见过高青子,承认对方很漂亮。自尊的三小姐压根儿没有和高青子竞争的意思,她对沈从文的态度,从来都是“你要飞尽管飞”,真正离不开这段婚姻的是沈从文。
永不成熟的乡下孩子,让三小姐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独自承担情感的重担。相比之下,物质上的苦反倒不值一提。其他的教授太太都在全神贯注度过时艰,张兆和却在为丈夫的情感纠葛忍辱负重。三个人中,她本是最委屈的那一个,还要硬撑打起精神做沈从文的精神支柱。师长朋友学生往来,心照不宣要避讳,她也只能强作不知,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西南联大八年,活下去,教好书,做出学问来,是所有教授的目标,也是所有教授太太们全力支持的大事,但到了张兆和这里,沈从文一篇又一篇的发表,只让她越来越疏离丈夫的创作,“看不懂”“也不感兴趣”“不喜欢”。她不是没有欣赏水准,不是不能理解文学,不是不懂沈从文,而是不愿意成为故事外的那个主角。对于文学,她已尽全力。
碾压一切的战争中,小家、小我似乎不再重要,然而在一场以爱情为名义的现代婚姻中,爱又怎能不重要。物质与精神在知识阶层永远都是并列的刚需,炸弹当头,粗衣麻鞋,食不果腹,不掩对爱的追求,沈从文如此,张兆和又何尝不是。
旁人及后人总是建议大度,选择原谅,这一方面因为男性的特权,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文学的特权。无论如何,被认定为能产出更多社会价值的一方,总是能够获取更多的宽容与谅解。而获取更多支持的一方,会更有条件创造出社会价值。于是两性之间,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也是千百年来形成女性困境的原因之一。
女性无论在精神上还是情感上,往往比男性更坚韧,只因她们获得的支持太少,不自强便难以生存。男性反而常常在精神上依赖女性,真正的强者,却需要弱者的扶持,这不是女性存在的意义,却是女性一直在承担的工作。张兆和舔舐自己的伤口之余,还要负起疗愈丈夫的职能,从这一点上来说,当下的女性与张兆和的处境没有什么不同。
西南联大的怨偶并不止这一对,张兆和对沈从文其实算是非常之宽容,叶公超的夫人袁永熹才能真正算得上刚烈绝决。
传说中被钱锺书称为“太懒”的叶公超,九岁就被叔父叶恭绰送到英国留学,之后一直往返欧美之间,二十二岁拿到博士学位回国,成为北大最年轻的教授。他年幼出国,英文远胜国文,闻一多开玩笑称他为“二毛子”。
叶公超的学生大多比他年长,他要谈恋爱,只能追学生。“二毛子”口才极佳,出口成章,除了在林徽因面前甘拜下风只能缄口之外,平日里满口英文滔滔不绝。如此人物,自然将眼光瞄准燕大的女生。叶公超给赵萝蕤写过情书,赵大小姐眼光高,看人准,一来觉得大少爷脾气受不了,二来认为他上课不认真,“我猜他不怎么备课”。另一个学生季羡林抱怨叶公超上课“几乎从不讲解”,难怪大家都相信钱锺书的评语确有其事。
赵萝蕤译作《荒原》出版前,请老师叶公超作序,叶老师问:“要不要提你几句?”骄傲的赵大小姐回:“那就不必了。”这篇序极是精彩,何止为译文增色,亦是解析《荒原》的必读材料。叶公超懒得动笔,留世之作不多,可惜了这一肚子真才实学。赵萝蕤和陈梦家结婚的时候,叶公超送上重礼,一张单人沙发床,一本精装书,一只可作台灯的红色大瓷瓶。
叶公超没有乡下人的九转回肠,赵萝蕤拒绝得干脆,他也调头得利索,不顾燕大英文系女生陈仰贤对她的爱慕,转头去追燕大物理系的袁永熹,终成眷属,成就一段师生恋的佳话。
名为师生,其实袁永熹只比叶公超小两岁。叶公超性如烈火,袁永熹性子清冷,本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搭配,婚后第二年女儿就出生了,一九三七年又生了儿子。北大南迁时,叶公超先走,刚生完儿子叶炜没多久的袁永熹和身怀六甲的陈公蕙都借住在林徽因家中。不久林徽因随中研院南下,袁永熹和陈公蕙再想办法到达昆明。
袁永熹带着儿女到昆明之前,叶公超就和老同事吴宓一起住在文林街的单身教师宿舍内。叶公超的懒散是出了名的,他连课都懒得备,更别说庶务。一应生活事务全仗吴宓照应,从宿舍布置到起居衣食,少爷到哪里都是爷。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晨买菜,这位日后的台湾外交部长几乎每天在街上和小摊贩斗嘴,讨价还价,锱铢必较,临了还想要多抓一把。奈何他市井中文不够用,二少爷的手一辈子没有拿过菜,笨手笨脚,每每生出外交事故,吴宓觉得在他边上简直斯文扫地,拒绝与他一起上街。
幸亏袁永熹来了,吴宓立即从叶公超的家务助理升级为搭伙友人,一头黑线转为满腔愉悦。吴宓在日记里把袁永熹夸了又夸,用了十七八个大大的褒义词,甚至觉得袁永熹很像自己挚爱的毛彦文,这对于吴宓而言,实在是至高无上之赞誉。
袁永熹是个理工女,的确理智沉静,既不爱讲家长里短,也无造作之态,为人更是大方。但吴宓将袁永熹夸上天的最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搭伙生活过得甚是满意。尤其和叶夫人来之前的日子相比,直是天上地下。家眷来了之后,叶家搬到一个墓地的门房里,但袁永熹将屋子收拾得极为干净舒适,众人皆认为出众超俗。每天开饭虽不过二三小菜、一碗汤,然制作精良,高贵风度不减平时。
叶家也种菜,当然真正动手的主要是袁永熹。吴宓在日记里愤愤不平,“超等为谋利,在宅院中耕地以种蔬菜,驱其夫人子女同劳作,致超夫人前日患病,仍不休息”。笔下虽有怜香惜玉之意,但当袁永熹捧出自家种的西瓜,吴宓还是吃得很开心。
战时到底艰难,饮食尤其不可能处处合意。叶公超不时耍他的爆脾气,有一回嫌菜不好吃,居然当着吴宓的面摔筷大骂太太,把吴宓吓得不知何以自处。一物降一物,袁永熹等他发作告一段落,这才冷静说道:“饭菜不合胃口,我是主妇有责任,可是你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到底也是不合适的。”叶公超无言以对,一场风波化为无形。
袁永熹的弟弟袁永熙是西南联大经济系的学生,他还是中共西南联大地下党总支书记,后来和陈布雷的女儿陈琏结婚,一九五二年担任清华大学党委第一书记。袁永熙虽早早与姐夫在政治上分道扬镳,与姐姐的关系一直不错,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姐弟关系。
原本这些事并不妨碍夫妻情义,日后说来都是趣事。然而叶公超对妻子不够忠诚,这就要了婚姻的命。
一九四○年,避居香港的叶恭绰电召侄子叶公超去上海处理家事。叶恭绰一生治学为官两不误,历经几番政局更迭仍稳居重臣之位,收藏无数,其中就有日本人觊觎的毛公鼎。身怀重宝,秘不可宣,叶恭绰从未向外人透露自己拥有毛公鼎,连好友蔡元培面询都不肯承认。这次去香港,一应收藏都未携带,留妾室在上海,拟让其下堂自去。谁知竟出现了妾室诉讼,意欲侵吞家产之事。
叶恭绰一生圆满,唯只一女叶崇范,因此对亡兄的四个儿子视如已出,最得力者当为叶公超。家中有事需人主持,叶公超接到任务当仁不让,从昆明转香港往上海。在香港见到叔父,叶恭绰特意将毛公鼎嘱托交付。叶崇范当时是西南联大机械工程学系教授汪一彪的太太,住在林徽因隔壁,父亲有事,叶崇范与叶公超同往上海。
叶公超与叶崇范到达上海,小妾见主事人来了,恐所谋不谐,为达到目的,竟向日本人告密家中有毛公鼎之事,并说叶公超是重庆派来的间谍。叶公超到上海没多久,便遇到日本宪兵队入室搜查。所幸小妾并不知藏宝的具体位置,叶公超将毛公鼎藏在自己床下暗格内,按说万无幸理,但日本人先搜出了两支手枪,注意力被转移,竟没发现。真实的历史总是这么离奇,不合理处比比皆是。
搜不出来,日本人就将叶公超拘捕入狱,关了一个多月,中间还施了不少刑。平时看着吃不得半点苦的叶公超居然扛了过来,坚不吐露毛公鼎藏处。堂妹叶崇范在外传递消息,积极营救,最后据说铸了一个假鼎交给日本人,叶公超才得以脱身。
国宝是保了下来,叶公超和叶崇范却因此患难相交,传出绯闻。有说法叶崇范只是养女,并非叶恭绰亲生,她只是叶公超名义上的从妹,实际并无血缘关系。到底细节如何,现在已经不可考,总之叶崇范与汪一彪离婚,而袁永熹从此与叶公超分居。据杨景任告诉吴宓的说法,袁永熹当时就向叶公超提出离婚。
出狱后,叶公超携鼎去香港,决定休养一段时间,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一职由柳无忌代行。之后他再也没有从事过教职,而是一直在国民政府从事外交工作。
柳无忌,柳亚子之子,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两个妹妹柳无非、柳无垢都是翻译家。夫人高蔼鸿,耶鲁硕士,与柳无忌在美国相恋结婚,回国后曾在高中教英文,处理家事极干练。西南联大师范学院院长、南开大学在西南联大的常务联络人黄钰生半是戏称半是尊称她为“三管夫人”,即管学生、管丈夫、管用人,柳亚子对儿媳的能力也很赞同,还将这个称号写进了诗里。
而袁永熹被联大同事们照顾了一段时间后,带着儿女去了美国,在加州大学谋到一个实验室职位,一直干到退休。俩人并未离婚,但形同陌路。每年双十节,袁永熹会飞回台北一天,参加酒会,略尽一尽部长太太的义务,平时几乎不通音问,互相不提及,儿女也都当这个父亲不存在。
叶公超和叶崇范份属从兄妹,从礼教角度来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不可能有所名分。事实上,在叶崇范之前,叶公超绯闻不断,在叶崇范之后,有名有姓的女人也不少,袁永熹如此决断,正因不可忍受。
叶公超病重不起时一直念叨,我太太要回来了,我的儿子女儿要来看我了。袁永熹和儿女并未去台北为他送终,只送了一副挽联。虽然独自一人,袁永熹将孩子培养得很好,儿子获博士学位,是位大学教授。晚年,袁永熹住在加州半山面海的房子里,岁月静好,终年九十二岁。
婚姻的前半段,袁永熹是一个合格的教授太太。尤其在昆明的时候,她和百来个教授太太一样,往来厅堂、厨房与菜地之间,种菜做饭,相夫教子,与丈夫同事们友好交往,和自己的朋友互相扶持。婚姻名存实亡的后半段,袁永熹表现出一个真正的现代女性所应具备的能力,独立、自尊、绝不苟且,被触碰到底线后不纠结不姑息,可以自己一个人很好地生活,能够独自教养孩子。她是通情达理的,为了叶公超的身份和公务便利,没有坚持离婚,但她又是头脑清晰的,名分虽在,义务不再。
曾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授太太,看起来与同一群体的其他女性几无二致,但是一旦遇到大事,袁永熹立即展现出她的锋芒与决断,果断从丑闻中抽身,保住了自己与孩子的尊严,让自己有了平静的生活,孩子有了正常的成长环境。
容忍你的坏脾气、小事不计较是我的选择,并非委曲求全非你不可;牺牲自己辅助你是我的选择,并非因为只能依附你为生;脱身而去由你自生自灭亦是我的选择,并非你要弃我而去迫不得已。袁永熹用行动证明了她不是附生的藤萝花,她是自主的。
无论是张兆和还是袁永熹都值得敬佩,她们都示范了女性的强大。尤其可敬者,她们都没有让自己成为大吵大闹唠叨不休的怨妇。她们所遭遇的情形,与年代、与战争无关,反而与现在的女性最经常会遇到的困局相似。确实是受了委屈,一定也会有不平不甘,如何处理这些情绪,或者说如何处置自身,前辈女性的做法足可借鉴。她们靠自身的修养,靠儒家“不以己悲”的修为,靠宽大隐忍的胸怀,靠来自西方现代文明的女性独立精神,不纠结于情事,面对生活展现出真正的勇气。
张兆和袁永熹都活到了九十二岁,她们一生没有用自己的情绪麻烦别人,影响儿女,可见长寿和任性无关,和修养倒或许相关。
西南联大出产大师,那一代的学人深受中西文化熏陶,有着开阔的人文视野,集中西之长,开创学术之新格局。教授太太们也一样,尤其当中有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们同样兼美中西文明,在两种文化中汲取思想资源,走出了中国女性独有的道路。西南联大的教授们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学术和思想资源,西南联大的太太们一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启示。
爱到极致苦作甜
那是个流行写情书追女生的时代,给张兆和写信的“青蛙”相当不少,沈从文当然是写得最勤最好的,张兆和的同学吴晗也写过。那时,沈从文在中国公学当老师,张兆和与吴晗是学生。沈从文是中文系的讲师,吴晗是社会历史系的学生。虽然张兆和经常帮沈从文修改文章语法,但沈从文作为老师也常常帮学生改文章、推荐发表,吴晗曾经受益。沈从文和吴晗都曾在西南联大执教,沈从文在师范学院国文学系教写作,吴晗在历史系教明史。联大后期,潘光旦、闻一多、沈从文、吴晗等人就地支教,帮助昆明当地办起了建国中学,沈从文教文学,吴晗教历史,张兆和教英语。吴晗甚至和闻一多曾专门去沈从文在昆明呈贡的家里,劝他加入中国民主同盟。
沈从文、吴晗、张兆和之间的交集相当不少,彼此也算是知情知底的老熟人。当沈从文闹出满城桃红的时候,吴晗却为学界树起了伉俪情深、不离不弃的楷模。西南联大里恩爱夫妻着实不少,但吴晗和袁震之间的感情不但令人感动,且值得敬佩。
吴晗从学生时代起就很有名,在中国公学,他深受校长胡适赏识。为了追随胡适,他报考北大,文史和英文满分,数学零分,未被录取。同时考清华二年级插班生,照样文科满分,数学鸭蛋,被破格录取。进入清华史学系,吴晗与响当当的才女师姐袁震相遇。
在清华,袁震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室友,她是就读于西洋文学系的蒋恩钿。蒋恩钿热爱园艺,人称“月季夫人”,在当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的牵线下,人民大会堂月季园全由她从自家花园移植捐赠。蒋恩钿很热心,她和杨绛是同乡同学,杨绛想学法文,是蒋恩钿介绍了钱锺书。吴晗第一次和袁震会面,也由蒋恩钿引见。
袁震的父亲染上肺结核,她回乡探视,不幸也被传染。这在当时乃不治之症,尤其袁震症状极重,引发骨结核,卧病在床,状若瘫痪,不得不休学。清华允她仍住宿舍,由室友照料。
吴晗一进清华,就听说袁震大名,偶然遇见蒋恩钿说起要去袁震处,便跟着同去。他当时只知道袁震在政治上很进步,在学术上很有水平,对袁震身体疾病的严重性未必有充分的认识。
因此吴晗与袁震的第一面,见到的是一个脸色惨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病人。袁震比吴晗大三岁,思想更为成熟。他们谈专业、谈革命、谈文章,意气相投,理念相当,才华相近。灵魂的吸引超越了身体的障碍,吴晗很快向袁震求婚,遭断然拒绝。
不久蒋恩钿毕业,将需要人照顾的袁震托付给吴晗。吴晗不以为苦,每天三小时待在袁震房间内,喂药饲饭,不辞辛劳。俩人都穷,幸好吴晗留清华任教,有了薪水,每月变着法子接济袁震。
袁震的室友全毕业了,她再也没有办法在清华宿舍里待下去,只得转去肺病医院。离得远了,吴晗照样天天去看她。袁震病情加重,被石膏固定在高床上,几乎不能动,吴晗要和她说话,只能站着,每天站几个小时而甘之如饴。
如此重的结核病,不但无法行走,更不能生育,袁震除了灵魂,一无所有。但吴晗不断向她求婚,袁震不断拒绝,如此数年,清华园内人人皆知吴晗爱上了“睡美人”“病西施”。
吴晗父亲早逝,他是寡母蒋三英全部的人生希望。吴晗找了一个瘫痪病人当女友的消息甚至传回了老家,母亲反复写信询问未能得到满意的答复,正好有同乡去北平,急得踮着一双小脚从浙江义乌坐火车就跟着来了,要亲眼见一见袁震。吴晗为敷衍老娘,把袁震暂时转移到别处,对母亲说自己的女朋友出差去了没有回来。既能出差,可见腿健体壮,说明传言不实,无条件相信儿子的老太太被哄回了老家。吴晗继续向袁震求婚被拒,再求婚再被拒。袁震实在不愿意拖累爱人,再考虑到吴晗母亲的感受,态度坚决不答应求婚。
几年过去,吴晗数年如一日,袁震身体略有好转,感动之余,态度有所松动。抗战枪响,吴晗往昆明去,袁震答应他,只要自己能行走了,就会追随他。吴晗人走了,但是信和薪水准时到达,二三天就有一封信件,嘘寒问暖,学问探讨,革命誓言,从未中断。
袁震终于能走了!吴晗大喜若狂,急信请她入滇。在自家姐妹的搀扶下,袁震居然一路从北平转天津到了安南。吴晗赶到越南海防码头相迎,从相识至今已经五年多了,这是吴晗第一次看到站立着的袁震。
到了昆明家中,见到了吴晗的母亲与妹妹。寡母听说袁震要来,倚门翘首,天天盼着她到了,已至而立的儿子就可以结婚,自己就能抱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才女,形容枯槁,站立不稳,被左右两人扶持着,摇摇欲坠。仔细一打听,竟然还不能生育,吴晗母亲当时的心情可以想见,据说她险些向儿子下跪,求他不要让吴家断子绝孙。吴晗不答应,说如果抛弃袁震是谓不义。吴母为此又答应卖尽老家祖产,换钱给袁震治病,全了儿子的义,只求她不要进门。
母亲派女儿去劝吴晗,结果妹妹反而被哥哥说服。吴晗的妹妹吴浦月早已和王家订亲,吴晗坚决反对包办婚姻,为此和父亲写了一沓信争论。妹妹小学毕业,他特意从北京赶回老家,亲自将妹妹送到杭州女中上学。父亲不理会吴晗要给妹妹退亲的要求,吴晗暑假回家就要求见准妹夫。王公子来了之后,吴晗居中稳坐,让妹妹和王公子各坐一边,每人发了一篇《桃花源记》,要求他们译成白话。吴浦月迅速交卷,完成情况不错,王公子无法终卷,答得一塌糊涂。吴晗拿到证据,向其父力证这是一个无能纨绔,断不能相配。吴父压根不理,吴晗持续抗争。不久父亲过世,长兄为父,吴晗立马帮吴浦月退了亲,又把她接到昆明继续上学。后来吴浦月和刚从西南联大经济学系毕业的宋汝纪结婚,婚礼由吴晗和袁震张罗,很隆重,由梅贻琦证婚,来了六七十位宾客。
这种情形下,吴浦月哪里劝得动吴晗,谈了一次就倒戈改去劝老母了。
天下的母亲最终当然都是拗不过儿子的,更何况是谨循三从四德的蒋三英,丈夫不在了,儿子就是天,他要干的事,母亲根本拦不住。吴晗与袁震随即在昆明结婚。那天吴晗又对老母亲说了谎,假称要带袁震进城看病,其实是到昆明城里的一家小旅馆,约了几个朋友,举行了极简朴的婚礼。第二天,《昆明日报》上刊登了俩人的结婚启事,从此相濡以沫终生相随。在吴晗的爱情故事里,老母亲退场,她的后继态度和反应再也无人关注。这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这一段感天动地的婚姻里,有她爱的付出。
结婚后,袁震子宫肌瘤大出血,需要长期输血,吴晗与她血型相合,每十天就为她输一次血。吴晗是穷教授,又要为妻子看病,日常饮食全靠些牛骨头增加营养,如此频繁的输血,让吴晗不止一次晕倒在讲台上。
当时吴晗“住在昆明府甬道小菜市场旁边的一座破楼里……一面教书,一面写书,一面还得干家务,照料病人——我的妻子,在闹柴米、油盐、扫地、炒菜、洗碗的时候,还得和学生、和朋友谈话,讨论问题……身份早已经没有了,穿得破破烂烂,除了自己的学生,谁都以为你是个难民”。他的衣物由袁震缝补,一段时间下来,竟无一块整布。
创办了云南省农林植物研究所的蔡希陶在北平时就与吴晗和袁震相熟,此时同在昆明,见这对老友夫妇穷到卖书给联大换生活费,写了一副对联送给吴晗:“书门天禄阁,人在首阳山。”天禄阁是汉宫藏书之所,而首阳山是伯夷叔齐饿死的地方,无论如何,提到首阳山,必是吃不饱。
如果这联是金岳霖写的,那意思一定是调侃吴晗精神富有,而肉体快饿死了。但这是蔡希陶写的,那应该是赞吴晗学问渊博而气节凛然,这里的气节,不仅指为国赴难,还指夫妻之义不离不弃。
为了找钱养家,吴晗拼命写文章赚稿费。清华同学、云南大学同事林同济为他找到一个写历史通俗书籍的机会,稿费高达一万元,吴晗两个月交稿,是为《由僧钵到皇权》。后来改书名为《明太祖》换了家出版社又出了一次,肚子太饿,一女二嫁之说已经顾不得了。不过书不是白写的,吴晗代表作《朱元璋传》正是在此书的基础上修订完成的。
在这样的爱情婚姻里,不可能只是单向奔赴。虽然袁震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但她一直提供情感上的共鸣、学术上的支持、精神上的抚慰以及更重要的:革命上的引领。
早在武汉大学时期,袁震就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才转到清华大学。她曾是一个学生革命家,若不是因为病痛,无论在学术上还是政治上,袁震的成就必能青史留名。年龄上,她比吴晗大三岁,在思想和政治成熟度上,她大了何止三岁,说她是吴晗的引路人毫不夸张。吴晗曾说过:“袁震对我倾向党、倾向革命、皈依马列主义起了很大作用。”
不仅在思想上,在人际交往上,袁震也替吴晗打开了“左翼”朋友圈。西南联大生物学系讲师吴征镒一九四六年即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清华的同级好友、西南联大化学系讲师黄新民“左倾”,黄新民的妻子关蕴珍与袁震是好友,更是革命同志,她俩曾经一起从事地下工作,都与延安保持联系。吴征镒于是通过黄新民、关蕴珍、袁震这条线认识了吴晗,经吴晗介绍,加入了“十一学会”,继而加入“民主同盟”,最终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吴晗是他在“思想和行动加入革命行列的引路人”。
吴晗本人虽然一九五七年才入党,但那是组织上需要他作为民主人士的策略考虑,实际上他早就是个半职业的革命家,将民盟与共产党紧紧联系在一起。一九四八年,“八·一九”大搜捕前,吴晗和袁震在安排下转移去了解放区,正式公开了自己的政治站位。
从学生到教师,再到革命家,吴晗的人生道路与袁震分不开。
虽然身体被束缚在床上不能动,但袁震的革命激情、思想锐度、学术深度不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加活跃和深刻。袁震本人研究宋史,病前发表过不少文章,她的现实敏感性在历史研究上展现出独特的优势。多年来,只要在一起,几乎每一天,袁震都在和吴晗讨论学术。袁震具有强烈现实指向性的学风给吴晗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影响,进而决定了他在学术上和社会活动上的意识形态倾向性,无论是作为历史学家的吴晗,还是政治家的吴晗,背后都有着袁震的托举。
恋爱有各种各样的谈法,如果只谈情的话,没有什么情能每天谈三小时以上,持续五年,尤其在一方完全卧床,几乎没有日常生活的情况下。袁震之所以能够和吴晗恩爱一生,男女之情以外,她提供了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价值。
昆明时期生活如此艰难,吴晗忙碌至此,但他仍然生产出大量的学术成果,进行了活跃的政治活动,袁震没有让他被日常生活所淹没。每晚灯下,袁震必然与之讨论文章,谈论学术和政治形势,乃至对吴晗所写从立意开始,逐字逐句推敲。吴晗不止一次对人说:“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有袁震的心血!”
之后,在康克清的张罗下,袁震和吴晗收养了一女一子,有了完整的家庭形式。袁震还参与了几个大型历史剧的编写工作。安稳的日子没有几年,吴晗遭遇政治风暴,袁震坚决与他站在一起,为他喊冤申斥。半年后,吴晗就去世了。
这一对同命人儿,一生咽尽了生活和肉体上的苦,但他们所享受到的伴侣之爱却难得之至。老天或许真是公平的,吃得这般苦,才得那般甜,极致的人生里是日常的合情合理。
或许这才是真正具备现代性意义的爱,天翻地转,时代更迭,因为你,我找到了方向。爱一旦与革命、与学术相生相连,那会强大到颠覆一切世俗。
被称为中国物理学之父的吴大猷与夫人阮冠世之间的经历也很相似。
吴大猷在南开物理系毕业后,因恩师饶毓泰之请留校任教。一开学就遇见了大一新生阮冠世,情书攻势下开始热恋。不久阮冠世查出肺结核,吴大猷是广东人,有点煲汤滋补的常识,拿出工资,天天请工友隔水炖鲜牛肉给阮冠世进补。
到美国留学时,吴大猷也带上了阮冠世,两人共用一份津贴,还要腾出钱来给阮冠世看病疗养,日子过得十分紧张,吴大猷一个人要打好几份工,为了十五个美金可以连续工作三天两夜。可惜阮冠世的病情没有什么起色,吴大猷博士毕业回国,阮冠世还是躺在疗养院里,医生不让她随行回国。
先行回国的吴大猷面临家里的催婚,只得向母亲坦白。吴大猷四岁丧父,母子相依为命多年。肺结核病人无法生育,母亲自然不能同意,儿子绝不让步。等阮冠世回国,吴大猷在病床前求婚,终成眷属,母亲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天下的母亲总是一样的心。
西南联大期间,吴大猷夫妇又是养猪又是摆摊,牛肉是买不起了,就买牛骨头。再后来牛骨头也买不起了,吴大猷每晚特意穿上破烂衣服,装成乞丐去捡没人要的骨头回来熬汤。有一回弄到两条小鲫鱼,不小心被乌鸦叼跑一条,眼看鱼飞了,吴大教授耿耿于怀,念叨了一辈子。
吴大猷努力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原子、分子光谱实验室,阮冠世就在家考虑怎么吃饱肚子。房子被炮弹炸塌,半缸面粉混入炮灰沙土,吃不得了。阮冠世就把这些面粉淘洗出面筋,两人吃了半个月面筋充饥。吴大猷研究怎么造原子弹,阮冠世天天在家琢磨怎么生炉子。吴大猷有天才学生李政道,经常帮老师干家务,阮冠世就陪侍老师饶毓泰打牌。
吴大猷曾搭马车去上课,半途翻车,跌成脑震荡,这下轮到阮冠世侍疾。吴大猷好了,阮冠世病倒,严重到梅校长和郑天挺一齐前来看望。大约见病不妙,梅校长神色严峻,对吴大猷说,如有需要,可用我的小汽车。第二天,赵世昌甚至派了一名手下过来,这是准备办后事的架势。吴大猷既不敢移动病人,又付不起住院费,只得在家中拖日子。后来朋友们实在看不下去,凑了一笔钱送进医院,这才救治过来。
俩人离开昆明时,两只手提箱都没装满,能卖的全卖了。
吴大猷夫妇相伴终老,过继了吴大猷堂弟的儿子,又收养了一个女儿。虽然没有吴晗夫妇如此轰轰烈烈,到底是个相似的故事。
先婚后爱别样缘
同一所大学里,文学专业流传的故事通常会比较多,无论是外国文学系还是中国文学系。其实未必全由文人多情,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擅长表达,勤于笔头,什么事都记下来,说不定还夸大其辞,日记、书信一大堆,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资料,事迹遂不至湮没。
西南联大教授老中青几个代际,正值中国社会文化转型之际,婚姻形式自然也是新旧掺半,多式多样,其中少数有着轰轰烈烈的恋爱经历,说来天然具有传奇性,容易为人所知。只是人间夫妇,总以平淡为主,那个年代始奉父母之命终而夫妻恩爱、相濡以沫者为数更多,可惜大多缺少细节,难以详述,三言两语就讲完了。也只有国文系,为这些平常烟火留下比较多的记录,让我们看到更为多样的女性生活。
浦江清,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经吴宓推荐至清华国学研究院,做陈寅恪先生的助教,与冯友兰等人欧洲游学一年。他任西南联大文学院教授,与朱自清并称“清华双清”。西南联大期间其实他并未携带家眷,老母妻儿皆在上海,是为数不多的单身在滇教授之一。有意思的是,现在但凡讲到西南联大日常生活,总免不了要引用他的日记和书信,浦太太张企罗虽不在现场,然浦江清播报甚详,可谓远而届之也。
结婚前,浦江清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吴宓、叶公超、朱自清和自己的恋爱经历,其中多有刻骨铭心、令人低回之处,但到了与张企罗的订婚结婚过程,却全程缺失。只知俩人同为松江人氏,张企罗之父张琢,是民国时期松江书画群中的一员,也会治印。他们经张企罗的老师施蛰存介绍认识,没什么波折就结婚了。相比于浦江清之前曲折幽微的情感心路,这位太太可谓平实家常。
一九三七年七月,清华准备南迁时,张企罗即将临产,浦江清护送她回了松江。九月初孩子落地,浦江清赶去长沙报到,妻儿正在月子里无法远行,只得留下辗转沪浙一带逃难,日子不比在昆明安稳。一九四○年,浦江清在清华服务满六年,可以休假一年,遂回上海与家人团聚。休假结束要回校了,次子出生,妻儿又动弹不得。且路途阻隔,安南被日军占领,回滇道路不通,浦江清绕道多省独自走了一百七十七天才回到学校,写成一本《西行记》,留下极其珍贵的战时资料。
因妻子生产、交通不便而无法一家团聚的教授,在西南联大非浦江清一家,也算是那个时代的常态。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钱穆当时也是孤身一人在昆明,他的首任太太在生产时母子皆亡,续弦张一贯,抗战时为了照顾钱穆的病母,带着孩子留在了苏州,他们通信也很频繁,可惜没能留存下来。
关山迢迢,全靠通信,战后团聚,两地书合在一起,便是那个时代的最好记录,其中夫妻情深,令人动容。浦江清详述当地物价、自己的生活情形和人际交往,冯友兰夫人很能干,赵梦家夫人努力学做菜,过年了闻一多送来萝卜丸子,和朱自清去了昆曲聚会,林林总总,细节丰满,如在眼前。时不时还会有感而发,阐释清华的校风、爱情的本质、国家民族的大义。他也曾憧憬家人来昆明后的情形,已经想好要请太太多做几个松江大菜,也好回请一直照顾自己的同仁。
这未尝不是战时的甜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之际,虽关山万里,仍可心心相依,互为精神上的支柱。浦江清月月寄回家用,自己过得清苦,其实还是不够家庭开支,尤其孩子年幼,容易感染上凶险的疾病,医药都是巨资。浦江清的儿子日后回忆起来,直叹艰难。张企罗个性坚毅好强,从来没有向丈夫叫过苦,讨过钱。战后她坚持去清华图书馆工作,半日上班,只领极微薄的津贴,浦江清理解她的自尊心和事业心,全力支持。虽然张企罗人不在昆明,但她仍恪尽责守,在国难中尽到了主妇本分,亦收获到丈夫的敬爱与尊重。
张企罗是平平常常的主妇,芸芸教授夫人中的一个,若不是浦江清笔健心细,这些离乱中的甜美、日常里的心安,早就化作云烟,消散在过往。也因此,可见真正折腾人的还是人心,战争再可怕,不过外物而已。对于那时的知识阶层,更看重的是内心的安宁。炮弹飞在天上,地下跑警报的人一样要过日子,男欢女爱,生儿育女,相守相离,所有的故事仍旧如几千年来一般上演。或者这就是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也是儒家传统的贡献,守心如一,存着这口气,活下去,总有云开雨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