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四年九月九日,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在上海四季酒店三楼举行“99网上书城”网站的开业仪式。那天我带着相机去了现场,人太多,就没进会场,只在走廊里跟李庆西文敏夫妇、林建法、潘凯雄等朋友聊天。那天,因十天前的一个承诺,我理论上算是半个网站的从业者。
二○○四年八月二十九日,雅典奥运会闭幕的日子。之前的一天,中国人高兴地听说了刘翔以12.91秒平了110米栏的世界记录,创奥运会纪录。老朋友林伟平来电话,说黄育海有事找我。他们过来,小坐后去象山渔港吃饭。就这样,经林伟平的热心举荐,我开始了又一次网站兼职。我要做的事情是组建并管理网站的论坛。印在名片上的职务是公司的艺术总监/论坛总版主。林伟平是《新民晚报》编辑,以一部大胡子名世。我跟他很早认识,上一年还参与他组织的小说接龙《九三年的爱情》,写了个开头,也曾在一九九五年同赴《华东旅游报》长达三周的笔会,和林斤澜夫妇、叶兆言、舒婷等人坐一辆面包车周游华东六省一市。老林热心程德培的《文学角》杂志,杂志停办后他接过“文学角”的名称用到晚报的文学副刊。他太太蒋丽萍是我同事。我也早早认识黄育海,但和他不很熟,从无工作的交集。我知道他早年和李庆西力推众多青年批评家,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十七册“新人文论丛书”口碑甚好。他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当老总,后在贝塔斯曼公司当老总。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九久读书人公司是民营实体,由十个股东集资而成。它的主业是做图书制作和销售,公司建有网站和论坛,为的是方便售书,顺便也增加一点人气。
这年的三月,为解决疼痛和行走困难,我写下遗嘱,进手术室做了左侧全髋置换术,术中出血800cc,刀口长达一尺(顺便说一下,瑞金医院的杨庆铭教授亲自主刀,植入的人工关节至今仍在很好地工作)。住院前,我在网上贴了《话说胡兰成》,言语中较多不敬。将金斯堡朗诵《嚎叫》的录音从网上下载,听了多遍。读《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为前辈神伤。那年,我在报纸上读到王安忆去复旦当教授的新闻,吴亮夫妇来访跟我说起不去同济当教授的原因。未成名的写手和成名的作家都有个选择的问题。我在日记中写到过格非——
读格非的《卡夫卡的钟摆》,很不错。是他读经典文学的感悟,其中有教授的学问也有写作人的心得。他从华东师大去了清华,但格非去当什么教授还是可惜了,他应该写小说。教授比作家多得多,而且,作家也许还能由着性子一逞才能,文科教授更要夹着尾巴。
我应承黄育海参与九久书城网站工作。我的动力一是做点线下做不成的事情,二是平衡家庭的收支。在当天的日记中写——
我的毛病是比较死板,说好听是认真,网站的工作没日没夜的,会很累。要做就要做好点。商业网站不能乱来。网上也有好玩的地方,发帖快捷,用语任意,有非常不错的网友可朝夕相处。我要想一下,不能重蹈“躺着读书”的覆辙。人不能一上网尽跟最没趣的人玩吧。
那一阵我依然为报纸写随笔。答应兼职的那天,我写《白练和下一次》发《钱江晚报》,写《再见了,雅典》发《足球报》。传来的不好消息是医院给陆星儿家属发病危通知,星儿已写遗嘱。几天后的九月四日,陆星儿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五岁。她是我同事,病重时分还在写长篇小说,尚未退休就走了,令我哀伤。之前我们随队去过浙江,她见佛就拜,依恋生命。我跟她坐在一个池边闲聊,我买来小食要她喂鱼。我在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发帖哀悼,贴了十多年前写的《陆星儿记》。网友们跟帖悼念。李锐给我信,附上蒋韵写的悼念文章《去年那次见面》,我将它贴上网。人没了,即便去为她送别,去参加追思会,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的几日,网站的工作人员跟我商量组建论坛的事务,我给朋友们群发邮件,欢迎他们进驻论坛的“小众菜园”版块。若无意注册,也请常来菜园看看风景。
因在“躺着读书”论坛吃了亏,我要换个玩法,用实名会员制来约束发帖,以免陷于无谓的纷争。当年著名的某论坛晚上打烊,发言者明日请早,发帖并不马上上线,要审核后才放出。网民拿它没办法。我们这个鸡毛小站竟然也不让人说话,马上引来许多的抨击。明人不做暗事,一周后的九月十五日,我用心良苦地写《开菜园记》自陈——
开菜园记
山之边,海之角,有空地一幅。陈村路过,略一打量,用拐杖虚空一画,圈出一亩三分,辟作菜园,耍耍小农经济。(http://bbs.99read.com)
有客闲甚,自彼岸穷问,陈村由此岸乱答。记录如下。
问:吼吼,什么招牌不能挂,为何叫“小众菜园”?
答:吼就不必吼了。今人在争“大众”,以售其妙其奸、其慧其愚。陈村不才,无妙无奸可售,只好呼朋引类来当菜农,出产绿色食品。
以“小众”名,是俏不争春;是说识人有限,场地窄小,哪能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
问:哦,老兄想当鲁智深了。成为菜农,要申请吗,要能倒拔杨柳吗?
答:本园谢绝申请。唯一的入园小径,是请园中的老菜农推荐,经批准后发放种菜执照。
问:菜园想招引的菜农是哪些人,不招引哪些?
答:邀请以前种过好菜,今日有心躬耕的朋友;与种树、种草或放羊、打猎的朋友失之交臂。菜园提倡实名(姓名、笔名、最常用的网名),如有不便,也可随便起个ID。
问:是否有一说?
答:确有说法,就在中学课本上,引两则前贤的文字来贴金。
其一,陶渊明《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其二,刘禹锡《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陶渊明说得真真切切,而刘禹锡的“惟吾德馨”“何陋之有”比较无礼。他们只想与素心人追寻逝去时间的心境大概是一样的。
问:种点小菜也这么肉麻,是不是老兄发明的?
答:(奸笑)这缺德办法不是我创造的,不敢掠人之美。我有师傅,譬如低调而美妙的第欧根尼论坛(http://www.dogn.net/)。
我的本意是劝诱原本不上网的名士上线踏青,哄骗潜水不发帖的高人来此献艺,也为网上认真有趣但频频被扫兴的君子搭个凉棚,请君入瓮。至今已自愿当菜农的上百人,不乏此辈。我们仍在一一联络中。为互联网增加原创内容,动员更多人献身公益,为我所喜。无奈不少仁兄天生脆弱,温室的花朵,网上的弱势群体,经不起fans或非fans的推拉摇移。喜欢欣赏金鱼就别指望它出生于大海,适当的隔离出于无奈依然必要。尚乞各位谅解,等他们习惯了,必将自己走出去,到野地播种成树,任网风摧之。
问:互联网不是开放的吗,你没看见已有网友正在抗议?
答:我赞赏抗议。互联网是不是处处开放我不敢断定,菜园的风景是开放的,所有人可免费参观,自由地踱来踱去。这里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互联网也是宽容的,它能包容那么多没墙没门的论坛,定能接纳这一小块飞地。网络以丰富为骄傲,理当有许多种形式。这样的论坛不会成为主流,只是一个品种罢了。你当它是障碍赛吧,当它跨栏,你知道刘翔先生吗?
问:阁下少讲大道理,别给我上课。我最烦人家给我上课!
答:那我跟你说白了吧,一旦不设任何障碍,某些人根本不会出现或飞快逃走,留下的无非一畦极平常的冷土。这样的版面网上多的是,多一块少一块有什么区别呢?先生希望如此?
问:能不能妥协一下,改用文章列表的形式是否更人性化、更亲民一些?
答:其实,同样有个列谁不列谁的选择,并需要编辑协助,成本较高。更不妥当的是,太像墓地。即便假模假式也要有点活动图像吧,此地虽不能成为原始森林,我宁肯它像野生动物园。
第二个其实,在菜园的旁边,有森林原野,热爱大自然的人可在那里找到乐趣。菜园毕竟气闷。
小众菜园不是庇护所,我不赞同躲在地堡里放枪。盼望跟大众交流应该走到大众之中。网友也可将攻击性言论转移到大庭广众,论理、批判,听取辩护。
问:最后来点花絮吧。听说你在网上前科累累,一当版主心狠手辣,开辟菜园恐怕是故伎重演?
答:本人上网已有七年,故作七年之痒。也曾沐猴而冠,操持三届网文大奖,列名版主两年之久;之后周游列国,挑动事端,夸张地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其甘其苦岂能一语道尽!身为版主,必有自辩,又删又封是不得已,公共论坛无法屈从个别人的意志。我瞻望的版主最高境界是无为而治,尸位素餐,有其名而无其实。好版主如水而不似火。无奈本人涵养极差,动辄争辩,漏夜苦守,一见粗口就要动刀。评奖时分,金牌只有那么几块,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岂肯白白枯死?本人首当其冲,挥泪而斩,死在我鼠标下的ID与网文不知凡几,阿弥陀佛!
而今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小小菜园,都是明理识趣之徒,心态悠然之辈,看淡尘世,哪有闲心去争网上一点点小名,因而不必动刀动枪。
问:说说容易,菜园之外岂无厌恶老兄的网民?
答:网上厮混有年,本人已被骂惯,皮厚论尺,刀枪不入。作为中文互联网唯一可能随时寻到的职业作家,被网友调戏、攻击是分内的职责。
只要不造谣不脏,格骂不论。人们有权认定“陈村是三流作家”或“根本不入流”。网友肯为本人浪费青春,都应视为好言好语,一律鸣谢,绝不删帖。写得有理或俏皮还要喝彩。
上网无非讨个有趣。呵呵,种菜种菜!
公司位于上海肇家浜路上的均瑶国际广场十七楼,我去探过营。因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可远程开展,我极少去公司。
网站上线后,我仅给一些朋友发了消息,请他们有空来看一眼,但不强拉任何人进菜园。我希望文学界的朋友都上论坛,在那里谈论文学比开什么研讨会深入得多。在报纸和杂志上论争非常不爽,一来一回几周或几个月就过去了。网上无远弗届,可以飞速回帖,立即开火。但网络乃是非之地,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拉来朋友我未必能保护他们免遭攻击。对多数人来说,很不适应那种迅猛和直接,畏惧那种境遇。自然也有不怕的,我呵呵着谢绝了几个“躺着读书”的网友,说:我已经陪你们玩了两年,你我不如相忘于江湖。
菜园很快热了起来。有一些固定的看客。他们虽然不说话,但都看在眼里。在菜园发的信息,圈内人能读到和传布,这就行了。
那时的论坛很朴素,上头挂一个banner广告,宣传九久公司做的图书。为兼顾商业性,我开了个推荐书的帖子置顶:“【广告】99书城好东西”,点开它的人不少。页面上再无花里胡哨的广告了,也不会跳出烦人的弹窗。
99书城的论坛,除了小众菜园,其他版块都是开放的。申请进入菜园的网友要告诉我他是谁,做过什么好看的事情。一人只有一个ID。我也只有一个,但掌管“转贴”和“代贴”用来专帖专用,以免版面上我的名字太多。但凡有批评,我发个公告,邀请被批评的人来为自己辩护,我无条件开通发帖权限。我们虽有倾向性,要做出讲理的样子吧。就算是法院,也要给被告辩护的机会。
我想过实名的利弊。许多人不习惯在网上实名。在我看来,大陆网民只要上网,你是谁,管理方当然是知道的。开通网络服务和上网吧都已实名。一个人弄出许多ID,换许多网名,蒙的只是网友。只是浏览网页也罢了,一旦起了争论,中国打仗的传统是来将通名,不斩无名之辈。在小众菜园,因来人都有来历,有高见的高人或有雅兴发言,不至于对着空气挥拳。
我请辞职写小说的网友雷立刚和我共同管理菜园,他在榕树下曾获奖,后来在99书城也获网文赛的小说金奖,他在网上更出名的是炒股炒到跟老婆散伙,大起大落,屡败屡战。他炒股未能发达,写炒股小说人气很旺。他是“七○后”,曾在机关工作,辞职后开过酒吧,当过电视台编导、杂志编辑和大学老师,跟年轻人更熟。他很热心地帮忙,推荐一些朋友前来。可能是我的问题,他们水土不服,跟天涯等论坛比,菜园过于地窄气闷,于是一些网友来了又淡出,后来雷立刚也辞去版主之职。但他有时会来发个帖子,谈他炒股的经验教训,很受欢迎。
有自己的平台,操作方便,但需要网站的技术维护,要资金投入。曾请潘玮柏到网站聊天,服务器严重阻塞,聊天室进不去,限额只有三百,其他服务就几乎中断。这很无奈。余华也曾过来聊天,网友提问踊跃。
十月二十二日,我在99书城的网站跟网友们聊天。网友的提问有关网络文学、陆星儿、木子美、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低龄化写作、宗教、胡兰成、北岛、巴金、盛可以等等。网上的话题漫无边际,也问是否有人给我写情书。聊天文本之后上网,我还转到天涯的闲闲书话,版主注注赏了个标题套红。
网友牧云人:陈先生对上海文坛这几年的冷寂有何看法?
陈村:上海文坛一点都不冷寂,每年要出好多作品呢,大家没看见而已。这一期的《上海文学》上有张献的剧本,真是非常好看,你看了吗?
网友小小:我看过99读书人的论坛中一篇关于评论余秋雨作家的文章,不知您是怎么看的?
陈村:有好多篇谈论余秋雨先生的文章,不知你指哪篇?
有个花絮。99书城网站开张之前,黄育海百忙中跟我说,看到论坛有个批判余秋雨的帖子,跟我商量是否暂时删了。我知道余秋雨是公司的股东之一,是怕网站上线仪式这天看了不雅吧。我去重读了一下,有批评,但不是谩骂的那种。我作为版主,有权限将帖子删除、沉底、封口(禁止跟帖免得浮上来),或者删节(这比较下流,我没做过)。我没处理。我和余秋雨先生很早就相互认识,他不会怀疑我在捉弄他,也应有雅量不计较网友的评说。一九八○年他曾为我的第一篇小说写过一个评论,发表前被一些不喜欢他的老人家反对掉了。我不处理批评他的帖子,想表达的是99书城允许批评和反批评。这是我们立身的基点,也是我们不同于某些网站的地方,是本站的最大利益。
顺便一说,99书城的CEO黄育海极少干涉论坛的内容。真是抱歉,第一次提的要求就被我顶住,他未见怪。论坛很容易惹事,他想必听到不少毛病,但他都包容了。唯一的一次是吴亮的帖子,因不可抗力,他打我电话,我即删帖并向吴亮说明。这也造成吴亮腰斩了他的八十年代回忆。黄育海很忙,那时还办着一本《书城》杂志,每月有个月会,请专家主讲,沪上的一些文化人喝茶聊天。此外我们很少见面。还记得的是,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他、林伟平和我在一家叫做“KyrosCafé”的咖啡店碰头,喝着啤酒闲聊。二○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他请孙甘露、严锋和我在花园饭店吃饭,谈引进的版权书。这样的小聚十分难得。我们合作了八年多,尽管最后分手,但合作的过程十分愉快。99书城还再版了我的长篇小说《鲜花和》。
我的视野中,网上尽管杂芜,倒能做一点积极的文化的事情,做一些文艺实验。没什么地方比在网上更能看到人世人性。我希望小众菜园是一本值得阅读的文化杂志,呈示一些美好,讨论一些问题,雅俗并存。我们会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虽因网站的定位,无法涉及伟大的命题,但还是有点事情可做。
小众菜园发生过不少事,有的没法去说。例如那些忌讳,公的私的,在网上容易知道一点人家的隐私,话题非常吸引人,但没法谈论。有人类的地方就有情色,我们不要少见多怪,不要说葡萄是酸的。我挑几件可说的有点意思的说说。
我在前面提到过,曾花一百元钱买过一本油印资料。多年前为筹拍电影《鲁迅传》,筹备者访谈许多与鲁迅同时代人的文字记录。我闲着也是闲着,开始做事。我高调发帖——
本人陈村以非“鲁研专家”的身份,无意秘藏资料以炮制论文名界名世而发达虚荣,诚意公布资料,以供真正的专家与深有学力的人士认真研究探讨,还读者一个真实的鲁迅。资讯公有,吾以此为莫大欣慰!
在中文互联网,全文发布罕见资料乃是首创。深愿藏有此类资料的人士,以学术为念,以文化为重,也屈尊仿效洒家则个:)
上传说明
《〈鲁迅传〉创作组访谈记录》是一本跟鲁迅研究有关的内部资料,编号发送有关人员。它形成于1960年6月,封面标注由“鲁迅传创作组整理”,未列出整理人姓名。上海市电影局和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为资料的制作单位。
资料中,有几十名领导或知名人士对《鲁迅传》电影筹划的意见,对鲁迅生平、鲁迅跟同时代人关系的回忆。
据我们有限的阅读,在该资料形成后的四十多年中,未见任何鲁迅专家的研究专文。
这份编号为22的资料于2004年6月由陈村在网上旧书店“布衣书局”购得,遂于6.25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发帖《这本子买得值了》,引起关注。7.2《文汇读书周报》在头版头条报道《四十年前〈鲁迅传〉访谈记录“浮出水面”》,并在7.16和9.10相继刊登武汉花明的《读者短笺》。《中华读书报》10.20发表陈福康《当心文坛谣言的重新泛起》一文,以这本资料的浮出为由,对据说是该资料整理人的沈鹏年激烈抨击。
这本资料的真伪,它内容是否可信,应在阅读和研究之后做出结论。99读书社区和陈村以学术为念,文化为重,特全本上传这份难得的资料,供专家学者和有兴趣的网友研究。
该资料的著作权属于原作者。
感谢学者李辉先生对我们工作的肯定:
把资料全部上网的确是好事。当时要拍《鲁迅传》,请同辈人回忆,原始记录还是有许多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与细节,对此是需要认真分析和校勘的,简单地予以否定是不可取的。我非鲁迅专家,也无此时间,但还是希望这本谈话录能引起年轻一代学生们的注意,如有人在做什么硕士博士论文,把它与过去的一些回忆对照一下细细校勘,想必有些意思。我曾想过写一本《鲁迅与沈从文》,系统叙述和比较一下他们的恩怨与取向,苦于无时间,一直未动笔。但希望有别人做。
我在网上招募网友依据资料的扫描图片录入文字,多多网友报名。做得最好的是网友肖毛。他是个极为细致的人,热心公益,有文化理想,他曾翻译《小王子》,曾为杂志做目录,《世界文学》《译林》的总目做得非常好。我也给上海作协短命的杂志《文学角》做过总目并上传,在网上呼吁杂志的老总们都做一个自己杂志的总目并免费上网,方便读者和研究者。记得《上海文学》杂志和黄浦区图书馆合作,将目录上网。勿以善小而不为,我们在网上可以做一点精彩的事情。动员网友来录入资料一事,《中华读书报》曾有报道。
每天,我会无数次点击99书城论坛。网站的工作,是没有上下班的。无论什么时候发现点不开了,就朝公司打电话,通常都是小毛病,往往重启一下服务器就好了。有次回复我,说是没打补丁,中毒了。我日记中记着这样一条:
凌晨三点发现网站挂了,给李某打电话未接,找到唐某,他说他们的手机大概关了。二十分钟后网站复活。隐忧。
我是死脑筋,网站是不可以消失的。打不通工程师、网站管理员,我会打给他们老板。在网站工作维护服务器,不应该关闭手机。
我睡得很晚。半夜,看到论坛上有人进来,一个个绿灯亮了。有时看到一群用户蜂拥而入,过几分钟又集体不见了。我知道是来抓信息的小爬虫。它们来后不多时,在Google或百度搜索,可搜到我们的新帖。所谓的互联网,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凑成的。
我们每天快乐地泡在菜园里。常有新的菜农加入。我的工作是扫地、擦桌子、擦玻璃窗。因为是会员制,管理秩序的工作不太多。我每日撞钟的功课是反复操作版面上端的六个固顶的帖子,每天将三个新帖固顶,两天后解开固顶。年底,我会做一个小众菜园当年的固顶帖子目录。
网上可以做一点无偿的好事。文汇出版社的朱耀华是我老朋友,认识他真是福音。他忽然发现出版社的账上还挂着我的近万元版税,因责编病逝没人通知我,代我去领来。他提议我出版二○○四年的日记(书名《五根日记》)。为此,我写日记时特意多写几行,给自己的五十岁埋一块里程碑。这套丛书中还有金宇澄的《洗牌年代》和程小莹的《男欢女爱》,许多人知道这两个作家是在《繁花》和《张文宏医生》在十年和二十年出版之后。朱耀华是热心人,精通业务,为菜园的老鼠(郁俊《洛丽塔与拉布拉多》)和小兔子(孔嘉临《小兔子伦敦求学记》)出版第一本书。
我向朋友推荐管风琴(本名马慧元),她是天津人,留学美国,喜欢管风琴就用它当了网名。严锋曾大赞其作品,我将她的文章《北方人的巴赫》发给一些人赏析,询问是否能出书。出版社的编辑有经济考核,因销量问题,有的朋友虽叫好但只能谢绝。凡事或有例外,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是出版社编辑,读后喜欢文章,毅然承接,令我欣然。我为马慧元的第一本书写过一个敲锣打鼓的代序:
我最先读到的是《北方人的巴赫》,在杂志上。一个上门服务的修理工,罗伯特,拿过地质学位,当过白领,为自由当了自己的老板。马慧元写道:他粗声大嗓说:“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他说巴赫的音乐能维持他精神上的健康平静,只要是巴赫,什么曲子都可以。
我查到原始邮件了,那是2001年6月25日。“梅雨天的早上醒来,百无聊赖地走到沙发前又躺下了,撕开新到的一本杂志包装。翻过种种音乐的技术和历史,看到一篇文章。我起来把它一字字输入电脑,校对了一遍。我把它推荐给你。”文章群发给朋友后,一个叫孙甘露的人回信说:“马慧元写得真好,比北京办的三高音乐会好上一百倍,罗伯特更好,像个好男人,一个普通的好男人,一个在街上走着就让人感动的人。”另一个叫严锋的人中转了一下,让我认识了马慧元,和她有时通个邮件说几句闲话。这样的朋友不累。中间沉寂了一会,有天忽然发现她挂在网上了,用一个“管风琴”的名。
十二月九日,我在天涯贴《北方人的巴赫》书影。因我分明不懂音乐却“捞过界”,还敢给人写序,在网上被批判。只好笑笑,我回答:
作者:陈村在上海 回复日期:2004-12-23 3:09:31
俺是说着玩玩的,大家高兴一下,在网上骂我也没关系。人哪能不被人骂几句?我要不是陈村,也要骂骂他的。
这些年成了老家伙,于是常常谢绝写序,因为对作品没有感觉,也因为自私,不肯更忙乱。管风琴的文章读了多年,还推荐给朋友,再谢绝就说不过去。仅此而已。我写得不像话,更衬托出她的娇美识见,俺志愿当那个“陪衬人”,绝无怨言甚至感到荣幸。
音乐是最难写的。它本是听的东西,声音化作文字,往往枯燥,往往矫情。试看更著名的×××,那么敢写,简直比淑芬贤妹还搞笑。管风琴能写得如此,写得动心,写得入了人情,应该受到关注或追捧。
当然,不看她也没什么,不听巴赫也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一部分人在网上发现了奶茶妹妹、凤姐、《遗情书》,另一部分人发现文学新人。一个叫范大山的语文老师,在网上讲课,眉飞色舞地推他喜欢的好文好作者。连他这样的读者在二○一四年才看到李娟,二○二四年才看到刘亮程,令人感叹文学的信息实在太缺流通。上世纪末,有过一本不太出名的书《齐人物论》,作者是张远山周泽雄周实,他们简直是铺路爪长程预警雷达。在人们惊叹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写得那么好看的时候,很可能我早几年就看见了。是这些作者自己先发现自己,将自己送上网,然后就被有心人看见了。首先发现他们的不是我,还有眼光更锐的网友,在各个角落搜出那些奇文奇人。例如在天涯被发现的《飞廉的村庄》,杜鹃声声,记述即将消亡的农耕文化,在洋气的世界里土给你看。作者舒飞廉,本名郑保纯,湖北孝感人,一个武侠杂志的老大。他的文字干干净净。我在代序中说它,“那一大篇文章的面世竟是喜气洋洋的。我在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发现它时,许多人已经在等着看下去了。网友七嘴八舌地发表观感,贡献意见,催促作者。飞廉还是不紧不慢地写,从暮春写到寒冬,文字不夸耀也不油滑。他听命于村庄的使唤,不加减色彩,不言志抒情。”“一小节只有这点话,没有多余的字,标点也规规矩矩的。这样的记述,让文字显出布衣布衫的味道。这种文字,会直接走进人心。”好消息是《文汇报》的周毅也喜欢他的文字。说到周毅就连着后面将谈到的李娟。李娟网名“去年燕子”,在我看到之前,郭发财早已读过,寄居蟹不仅读过还自费将书店剩下的《九篇雪》都买来,送了我一本。不用说,刘亮程更早认识并帮助李娟。此后,周毅跟李娟情同姐妹。我看到好文常常手贱,会转发给一些作家朋友,意思是我等不可骄傲,写得好的多着呢。当编辑的朋友读了若喜欢,会去约稿,去推作者。我没有直播大侠的神力,可以点石成金,推一掌就卖出百万册。我不带货,但我相信,没看到我的推荐是读者自己的损失。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日记:
昨天将楚茨悼念父母的《君死我埋,我死谁葬》发周毅,希望《文汇报·笔会》能用。她今天回信,说“我哭得呜呜的”。此文我在网上读到,无语。
楚茨本名张其翼,因崇拜王小波,取网名小转铃。大学毕业后,她去“天涯”当过编辑,进上海作协的作家班学习,写过不少专栏文字,后随丈夫留学美国。她曾是周毅喜欢的作者。我曾将盛可以的文章《无爱一身轻》转给朋友们,收获多多的赞语。在网络时代,好文章不胫而走。有意思的是她跟我说:网络玩倦了,受不了一些阴暗鸟人。我是嫉恶如仇的,所以,只潜水,图个清静的。
运气好的时候简直太神奇了。在微博看到,《新周刊》要做二○○九娇子新锐榜,我向它老总封新城推荐小白《好色的哈姆雷特》一书。这个奖眼光不俗,这一年唯一的年度图书就是该书了。我陪小白高高兴兴去广州领奖,带着相机拍下易中天、梁文道、姚晨等众多名人和动物园的两只白虎。这个奖比小白荣获鲁迅文学奖早了若干年。最早洞见小白才华的是陆灏和《万象》杂志的读者。一被洞见,他就逃不了了,直到成为职业作家。上海滩卧虎藏龙。说起陆灏,人称陆公子,趣味高雅,深得老年文化人赏识。沪上的小白、黄昱宁、毛尖等,被他点化,都可称作正途。
我经历的更多的事情没如此戏剧性,日常无非为《十月》杂志写写网络文学推荐语,为春风文艺出版社编选二○○三网络年选,在网上推《精子战争》《上海俗语图说》等书。
也有比较曲折的,如木心先生。留待后面再说。
我在99书城做“世界文学之旅网文大赛”的评奖,余秋雨、王安忆、余华、苏童和安妮宝贝等作家来当评委。我为新浪网原创版块的评稿当过总评委。蒋子丹来电话,邀我当“大拇指”手机小说大赛的评委。后来,我多次参与组织上海作协和《劳动报》的网文年度评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我去复旦大学给研究生们做过一次讲座,标题是《在网上发昏》。本世纪初,我有自己的疑虑,在写给《新京报》的短文中说:
简单地看,网上的成功是人气,网下的成功是印数。当年那些不屑于出版他们著作的出版机构,如今苦于抢不到稿子。在他们先进事迹的示范下,更多的年轻人在网上创作期待出版的长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就这样,那个网络文学从此分裂为为网络的和为传统的两部分。中国人奇怪地坚持着的观念,看网文必须免费,买书不妨付钱,是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因此,只有尚未成名的作家或写手才写那个“网络文学”,一旦成名,立即在网上消逝。除了网民自发的点击和个别的网文大奖赛,网上从来缺乏一个专业的评审机制,令作者没有成就感。这真是没想到的,好端端的事情竟然这样了!
在网上发表作品,复制粘贴就行,不经过蹩脚的保守的傲慢的编辑之三审,那些奇异的思想和手法得以保全,直达读者。对文学的发展来是,真是千年难遇的机会。但网上的劳作除了满足虚荣之外,差不多全无报酬,那些个身价多少亿美金的门户网站都一毛不拔,它们正在免费使用几乎所有中文报刊上的信息,视作者为乌有。摧残华人的原创,梦想廉价通吃,我称为“农夫与蛇”的故事下次专门地说。假如“逼良为娼”这一成语可以褒义地使用的话,网文的遭遇就是一例。作者们无奈地躲进传统的稍经改良的套子,进入书籍,获取版税,很少创新。
网络上的文本,本来可以极方便地引进声音、图片、影视片断、flash、超链接,有可能成就一种崭新的文体,因现在的不良环境,传统不战而胜了。
据说,极少数的网站已靠被阅读的网文持平开支,如盛大公司新近收购的“起点网”。它凭借可读性极强的网文奇迹般地实现了收费的梦想。我曾去观摩学习,那里的文章,不能说它不是文学,也不能说就是文学的全部了。我当然是支持这一模式的,有了这个开始,也许会有其他。
我回到“网络文学”的定义。在我看,称为“网络写作”更合适。论坛上常见的文字,很难区分它是文学还是非文学。同时,这样的区分也变得很没必要。很早的时候,用汉语写出来的文字是没有那种分法的。我在网络文学的早期说它“前途无量”,如果换成“网络写作”,我现在仍坚持这个说法。它必然会找到自己生存、发展的道路。
我们在小众菜园做的,便是“网络写作”之一种。它超出通常的诗歌、散文、小说、剧本的分类,可以不成文,不成篇,断断续续,烂尾。读《道德经》,读《论语》,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就是一些断章吗?它的表意何曾输给后世的长文。在主流文学之外,要做一点新意出来。文学革命总是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开始的呵呵。
二○○五年二月一日,第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发奖会上,被得奖学生称作“陈爷爷”的我充当了一次评委代表上台发言。我呼吁后生们“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不仅征服同龄人,也要能征服年长的人。
我掩饰着自己的外强中干。二○○四年底,《新民晚报》的老朋友宋铮要我写个连载小说开头,《家有“八○后”》。我一听标题就开始头痛心痛。我家有个逃学的“八○后”,我要她跟姑姑去补英语,她爽气地回答我“不去”。我当年也逃学,但我考试都能对付啊。我写我写:
自从老婆七年前去了澳大利亚,他最头痛的就是这个孩子。眼看着猫猫的学习成绩从八十分一直落到不及格,从此再也没见过学生手册,他作为父亲的骄傲感日益动摇。他知道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再跟张老师联系,一再听到的是“这星期还没来过”的坏消息。眼看着生存的竞争越发激烈,他实在弄不懂女儿要干什么。
那些美好的和激烈的故事下回再说。存一封前辈的来信以结束这一章——
陈村: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邮件,倒不是想看什么消息,而是想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有时候在读书周报上读到一些你买旧书,最近又有一篇文章讲到你看马原的那部一百个作家的纪录片,这使我想起当年马原来我家拍片时,还借走了一部《美食家》的电影故事片,说是要从片中选几个镜头,借走后至今也没有还我,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和马原也不熟悉,当年是李国文给我打电话,说马原是热心人,也是想做件好事,要我支持他,看来他是好事没有做成,倒反而受累。这种片子想卖给电视台是不可能的,中国文学馆不知道肯不肯出资收藏。我身体蛮好,无事与你聊聊。
祝:好!
陆文夫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