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物丢到漩涡里熬煎

2024-10-08 00:00:00陈智富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8期

2023年10月22日,在湖北省作协与中南民族大学联合主办、杨彬教授组织的叶梅作品研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向阳。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热烈的亲近感,给我留下美好印象。今年4月,我读到了向阳的散文《38次列车,我永远的墨绿色》(《长江丛刊》2024年第4期)。他深情地回忆乘坐38次火车的经历。原来是38次列车,现在是Z38次列车,这是一条从武汉直达北京的贯通南北的铁路大动脉。1997年,他为了赶在香港回归前夕参加北京的纪念活动,乘坐38次列车第一次进京。不料,他突然生病,疼痛难忍,得到心地善良的女车长、列车员、老中医等陌生人的无私帮助。他感叹:“人的一生命中注定有一些福分,因为某种机遇与某些善良的人结缘而获得幸运。……我的感谢信只是漫天星辰中的一颗,就像我只是他们相助过的无数乘客的一员,但我作为受恩之人,必须心存感恩之心,必须写出这份心声。”他的散文印证了我的印象。

作为从恩施走出来、在京城干一番事业的土家族作家,向阳始终秉持着赤诚之心、感恩之心、敬畏之心,重情重义又有点游侠气质。他似乎总是无可救药地拼命伸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感触角,如饥似渴地搜寻、接收、密布、通联各种讯息,以正面硬刚的方式来回应这个时代最真实、最切中肯綮的呼声。向阳始终保持着青年人的那种火热激情,在文学创作、影视编剧方面颇有建树,在商业经营等方面颇具头脑,而且在哲学、法学、宗教等方面的钻研很下苦功夫,是一位有深广追求的全能型作家。

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出入影视圈,抱持积极入世的心肠,保持时刻在场的姿态,试图复刻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伟大与卑鄙”,这使得他的小说具有影视文学、网络文学的特性。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最后追诉》、此前的《善良密码》和即将出版的作品,构成热烈灿烂的“人性三部曲”,袒露了他的勃勃雄心。

《最后追诉》的语言是雄辩的,也是鲜活的。雄辩,是因为其中有大段大段针砭时弊、鞭挞人性的宏论,渗透着专业的法学知识。鲜活,是因为他一头扎进市场经济的滚滚红尘中,投身于火热的当代生活中,自带热气腾腾的气息。这部作品既是在拷问法律、道德与人性纠葛的现实主义力作,又时刻充盈着、闪现着、呼唤着一种这个时代极为珍稀的理想主义情怀。

诚如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吴义勤在研讨会致辞时所言,向阳作品从法学伦理角度切入,这是文学性生长的巨大空间。他的作品,在善与恶的博弈纠缠中,在罪与罚的痛苦挣扎中,写出了人性的深度,写出情感的惊心动魄的画面,让人回味无穷。

回到故事层面,《最后追诉》构思缜密,故事离奇,情节精巧,推进很快,反转总是出乎意料,是一部很好读的小说,特别适合拍电视剧。小说的开头,平地一声雷,因为一次偶然交通事故,潘多拉盒子被打开,十五年前的一桩旧案浮出水面,将很多罪恶的人和无辜的人牵连进一个巨大且难解的漩涡中,让人心潮难平、思绪万千。

向阳下笔非常狠,一开始就把人物丢到漩涡中“熬煎”,讲述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江纾媛和刘敏捷,是贫贱夫妻。魏雅思与宋清平,是中产夫妻。韩雯和章则是富豪夫妻。三对地位悬殊、家境悬殊,价值观迥异的夫妻,被突然置于极端环境,围绕着“救孩子”“呼吁强奸犯献血”“是否立案”“诉讼对决”等线索展开。一个个拷问人性的问题,将这三对组合,在价值观上不断拆散、重装、组队,他们一会儿携手对方,一会儿互相伤害,最终指向“救赎”主题。

初看开头,或许能大抵猜到后面的故事脉络。这是因为向阳敢于揭开谜底讲故事,那是出于自信。为什么?好的小说,不只是讲故事,而是怎么讲故事,怎么讲出情节的跌宕起伏、讲出情感的百转千回、讲出氛围的扑朔迷离、讲出精神的回荡共鸣,引人入胜。

当然,这些人物出场是不是太急了点?故事逻辑起点是否经得起推敲?人物的性格塑造是否有点脸谱化?这到底是凑巧的传奇故事,还是真实生活?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

当我读到一半,对魏雅思和江纾媛的好感慢慢消退,特别是她们千方百计地阻止刘敏捷和宋清平的立案时,我一度鄙夷前者是圣母心泛滥的“白莲花”,一度同情后者的无可奈何的悲怆。也许是性别意识在作怪,又或者是看待问题的方式有别,说实话,我实在无法理解她们的想法和做法。但是,随着我的阅读深入,随着这些人物不断地义愤填膺、慷慨陈词、怒吼笑骂,不断地袒露他们内心的千疮百孔与挣扎、纠结和痛苦,我开始慢慢理解并同情。这就是让人又爱又恨、避无可避的真实生活啊。

人啊,只有在极端环境里淬炼过,只有在艰难生活中熬煎过,才明了痛彻心扉的苦楚。借用法学、伦理、案件来营构的故事也许是传奇的,人物的内心却是真实生活中“熬煎”过的滚烫、炽烈、沧桑。法律的宽严、法官的自由裁量、是否以罚代刑等等,是困扰着人类的永远难题。因为法律能够在一定层面定义、裁决、惩戒罪恶,但是不能天然消灭人性深处的罪恶感。向阳用了一个很形象的词:“灵魂的白血病。”

著名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长叶梅认为,向阳的创作始终是在茫茫红尘中寻觅、倾诉、救心。正如《最后追诉》引用耕云法师的话:“救世道,莫过于救人。救人莫过于救心。把颠倒心变回安稳心。”

诚然,一个罪恶之人实现真正的救赎,就要依靠心中的道德律(康德语),也要依靠情感的力量。著名作家邓一光曾说:“它只想告诉人们,人最可贵的不是英雄品质,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软弱和恐惧之心,这是上苍给予人类阻止自我毁灭的最后法器,正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可能,或者说最终不会成为魔鬼。拥有捍卫恐惧的权利,人类才能继续前行。”

道德是理性的约束,情感是感性的生发。以情动人,才能以理服人。文学拥有无法言说的情感力量,可以真正从灵魂深处去探寻、描摹、触摸、抚慰人心世界的幽微罅隙或光明。《最后追诉》给了一个光明的结尾,在江纾媛声泪俱下的陈述下,罪犯章则的心防最终被突破,选择了忏悔自首,做回了人,实现了自我救赎。

但是,《最后追诉》在此戛然而止,没有进一步探讨救赎问题,没有探讨人性与社会的深层关系,是很可惜的。这让我想起司汤达的名作《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

章则和于连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相似性。章则原本只是平民子弟,凭借自己的撩妹心理学,终于傍上了富家女韩雯,实现了阶层跃升。其实在围绕强奸案诉讼对决过程中,章则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因为他害怕失去处心积虑获得的荣华富贵与地位。章则最后的忏悔与觉悟,也许是出自本能,未必经得起思想的锤炼,未必能对更广泛的世道人心造成更大的震动。

在《红与黑》中,于连入狱、公审时,公开宣称不祈求任何人的恩赐。他说:“我绝不是被我同阶级的人审判,我在陪审团的席上,没有看见一个富有的农民,而只是些令人气愤的资产阶级的人。”于连,首先是作为自然人的忏悔,然后才是作为社会人的宣战,以死亡的名义而宣战,这让救赎这个主题得到极大升华,也让于连“这一个”人物具有更典型的社会现实意义,具有更强烈的思想穿透力、艺术感染力。

进而言之,章则的忏悔并没有给我很大的冲击,反倒是江纾媛的“真”让我肃然起敬。我们常说,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要劝化世人、有益人心的,要写出一颗真善美的心灵。为什么把真摆在第一位?真善美的表达,都应该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真是善、美的前提。失真的东西一定不善不美。真实的力量源于什么?真实本身具备无懈可击的力量。

向阳锐利地揭示人性,探寻善的力量,始终不忘对真的追问。在《最后追诉》的结尾,江纾媛不得不出庭陈述15年前的受辱经历,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度撕开伤疤的真实,很残忍,很有力量。江纾媛说:“我在法庭的陈述完全就是事实,不存在帮助谁、背叛谁、害了谁。我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其他事宜导致我的真实被误解。”

这涉及“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问题,关乎的是现实主义写作的路径问题,体现的则是作家的创作观。湖北省作协2022年举办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高研班,著名作家梁晓声应邀授课,他强调文学需要弘扬人性之善,提出现实主义写作的路径问题,“现实主义文学写人,实际上有两种:不仅仅应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还要写人在现实中为了责任和使命应该怎样做、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历史乃从前之现实。‘文学即人学’,实际上就是这两种文学创作的结合。”

在我看来,优秀作家敢于向苟且的真实说不,敢于向理想的真实致敬,才能用虚构来铸就艺术真实的丰碑。优秀作家的虚构可能比真实更真实,因为优秀作家具备更深广的悲悯情怀、人文立场,具备对现实生活、历史与未来的总体把握,具备对生活原貌的审美超验表达。

正如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夏潮在研讨会总结时所评,向阳是一位有信仰有思想的作家,有着清醒的文艺观,在近些年的创作当中越来越注重思考法学、哲学、宗教、人性等问题,思考怎么弘扬人类共同价值观,怎么弘扬真善美,怎么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探讨的是人的精神如何充盈起来。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文艺家就应该在滚滚红尘中认真地感受、体察生活的烟火气,一转身回到斗室里,虔诚地品味孤独、寂寞、悲悯,在出入之间,努力探寻艺术真谛,方能让作品保持飞翔的姿态。

陈智富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儿童文学培训班学员,湖北省委宣传部项目评审专家,湖北省文联第八届文艺评论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副秘书长,《湖北作家》执行副主编,武汉文联首届签约评论家。著有《你为什么当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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