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艺术性与译语的创作地位。对于文学翻译,许渊冲的认识有其独特性:“文学翻译是艺术的最高形式。绘画、音乐、戏剧是不同的艺术。绘画要有悦目的形美,音乐要有悦耳的音美,戏剧要有感人的意美。文学翻译,尤其是诗词翻译,需要意美、音美、形美,所以是综合性的艺术。文学翻译家要像画家一样使人如历其境,像音乐家一样使人如闻其声,像演员一样使观众如见其人,因此文学翻译作品应该是用译语的创作。”(许渊冲,2003)关于文学翻译的性质,许渊冲始终坚持认为,文学翻译的艺术性是第一位的。而要体现翻译的艺术性,许渊冲固然在鲁迅的启发下,提出三美之说,但就其语言观而言,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充分调遣语言手段,发挥译语的优势,他尤其强调要把译语提高到创作的地位。
二是文学翻译的最高目标是成为翻译文学。对许渊冲的翻译思想进行研究,不能忽视其思想的产生、形成与发展的过程。许渊冲对于文学翻译,始终有理想的追求。在《文学翻译与翻译文学》一文中,许渊冲一开头就明确提出:“文学翻译的最高目标是成为翻译文学,也就是说,翻译作品本身要是文学作品。三百年来,在世界范围内,成为文学作品的译作不多。如以英美文学而论,18世纪蒲伯译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19世纪费茨杰拉德译的《鲁拜集》,20世纪庞德译的李白和雷罗斯译的杜甫,都曾被编入《英诗选集》,翻译作品成为文学作品了。但是,一般说来,这些译作多是求真不足,求美有余;而真正的翻译文学应该是既真又美的。”(许渊
冲,2003)在我们所看到的对许渊冲翻译思想的研究论文中,我们发现对许渊冲的这段论述重视不够。许渊冲对翻译文学的这段论述,更可以帮助我们澄清国内翻译学界对许渊冲“美化之艺术”的不少模糊认识。首先,作为一个钟情于文学翻译事业的翻译家,许渊冲把文学翻译的目标定位为“翻译文学”,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其次,在他看来,三百年来真正成为文学作品的翻译作品为数不多,他特别指出一点,那就是《英诗选集》选入的那几种译作,多有求真不足求美有余的缺陷。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许渊冲认为“真正的翻译文学应该是既真又美的”。在国内翻译界,在文学翻译真与美的讨论中,对许渊冲的翻译思想往往有一种误解,认为许渊冲对美的追求往往是以对真的牺牲为代价的。但究其对翻译文学的理解与界定,可以明确在理论的层面,许渊冲对翻译文学的要求是“既真又美”。就国内的文学翻译而言,他认为“外国文学经过翻译成为中国文学的,英国作品有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法国作品有傅雷译的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许渊冲,2003)。对于这两位翻译家,许渊冲又认为“朱生豪才高于学,所以‘信不足’而‘雅有余’”(许渊冲,2003:101)。而对傅雷的翻译,许渊冲有过较为深入的研究,早在1980年,许渊冲就在《外国语》发表文章,以《直译与意译》为题,首先对“傅雷的翻译”展开讨论,针对《读书》杂志1980年第四期洪素野发表的《直译、硬译与意译》一文对傅雷的批评,以傅雷翻译的实际例子为分析基础,指出“翻译主要是用译文形式传达原文内容的艺术rtLUfrhUObnW7p556lrgiaHFvvN5B3CTdIxDqrlcBB4=,傅译既然表达了原文的内容,那就是正确的译文。至于传达原文形式,那是次要的问题。如果再传达原文内容的前提下,能够吸收原文的表达形式,那当然更好。如果二者不能兼顾,那就只好舍形式而取内容了。”(许渊冲,1984)在对傅雷具体翻译的分析中,许渊冲一再指出“傅雷译法高人一着”,其根本原因就是“得力于一个‘化’字”(许渊冲,1984)。从许渊冲对朱生豪和傅雷两位翻译大家的分析与评价看,对“真”的要求和对翻译中“内容”的重视,可以说明许渊冲对翻译文学的要求,是真与美并举的。
(中略)关于重译,许渊冲认为:“新译应该尽可能不同于旧译,还应该尽可能高于旧译,否则,就没有什么重译的必要……文学翻译,尤其是重译,要发挥译语的优势,也就是说,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再说具体一点,一个一流作家不会写出来的文句,不应该出现在世界文学名著的译本中。20世纪文学翻译作品能够传之后世的不多,而我认为21世纪的翻译文学应该是能流传后世的作品。”(许渊冲,1996)96岁高龄的许渊冲至今几乎每天都在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中略)取长补短,是许渊冲文学翻译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在重译《约翰·克里斯托夫》的序言摘要中,我们看到如下一段论述:“《约翰·克里斯托夫》是译者按照‘优势竞赛论’进行重译的。傅雷译本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有时,他‘在最大限度内’‘保持原文句法’,新译本却发挥译语优势,用最好的译文表达方式,和他展开竞赛。”(许渊冲,2014)对于许渊冲来说,重译的目的,是为了提高质量,是为了建立“世界文学”:“我认为重译是提高水平的一个好方法。我曾说过: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而重译则是两个译者之间,有时甚至是译者和作者之间的竞赛。其实,文学翻译的最高目标应该是取代原作。”(许渊
冲,2014)从许渊冲的相关论述与观点看,从语言的使用入手,发挥译语从文字翻译到文学翻译的优势,以“三化”为方法,是提高翻译水平,不断向翻译文学这个目标靠近的准确路径。
三是要实现文学翻译的艺术美,在语言的层面,应该重视修
辞。关于翻译,就其操作层面看,主要是语言的转换。狭义的翻译,总是从一词一句入手。著名翻译家杨绛对此有很好的总结:“翻译包括三件事:(一)选字;(二)造句;(三)成章。选字需经过不断的改换,得造成了句子,才能确定选用的文字。成章当然得先有句子,才能连缀成章。所以造句是关键,牵涉到选字和成章。”(杨绛,1996)而如果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那么,文学翻译要实现其艺术性,自然就应该讲究语言的艺术。罗新璋对于文学翻译有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信达雅是文学翻译的要义。就文学翻译的外译中而言,首先是译意,而不宜译形,即译翻译形式。其次,译应像写,代原作者命笔,译文中适当运用骈偶之辞,能增益文字的美感,提升文学的品味。最后,文学翻译需要精彩的表达,使译文度过之后又余味,余意不尽。”(罗新璋,2015)罗新璋的观点非常明确,其中关于“意”与“形”的区分与“译”与“写”的区分,与傅雷关于文学翻译的理解是一脉相承的。值得特别注意的是,罗新璋在翻译中明确提出了要“适当运用骈偶之辞”,要有“精彩的表达”,这两种无疑都在强调“修辞”的重要性,而修辞的目的,就是为了增益“文字的美感”,为了实现文学翻译的“美”。许渊冲把文学翻译看作是“美化之艺术”,与罗新璋的文学翻译观念有着根本的一致性。而在语言艺术的层面,许渊冲在其有关文学翻译的探讨中,多有对修辞的讨论,高度评价了修辞学研究对文学翻译研究与实践的重要价值,如他在《翻译通讯》1981年第1期上发文,谈《翻译的标准》,阐释了自己对“信、达、雅”的理解:“严复生在使用文言文的时代,所以提出文要古雅;到了使用白话文的今天,‘雅’字就不能再局限于古雅的原义,而应该是指注重修辞的意思了”(许渊冲,1984)。在同一篇文章中,他还指出:“从正面说,那就是翻译首先要求忠实准确,主要是忠于原文的内容,在可能的情况下也要忠实于原文的形式;其实是要求通顺流畅,符合译文语言的习惯用法;最后还要注重修辞,发挥译文语言的优势。”(许渊冲,1984)许渊冲对于修辞的重视,有多重的意义:一是在翻译理论层面,许渊冲将注重修辞放在发挥译语优势的高度来加以认识,同时强调翻译之雅,修辞为要;二是在翻译实践的层面,许渊冲往往通过修辞手段,去具体实现其翻译之“化”;三是在许渊冲看来,修辞本身就是文学性的体现,在文学翻译中,要实现文学性,不能不注重修辞。许渊冲援引法国著名诗人瓦莱里评价马拉美诗作的话说:“他(马拉美)以非法的成就论证了诗歌须予字意、字音、甚至字形以同等价值,这些字同艺术相搏或相融,构成文采洋溢、音色饱满、共鸣强烈、闻所未闻的诗篇。一方面,诗句的尾韵、韵迭,另一方面,新形象、比喻、隐喻。它们在这里都不再是言辞可有可无的细节和装饰,而是诗作之主要属性:‘内容’亦不再是形式的起因,而是效果之一种”(许渊冲,1984)。
——摘自李谧《许渊冲的诗译“三美”说》,《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