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真正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模样?我的脑海里瞬间闪现的一定是苏霍姆林斯基的那段话:“在每个孩子心中最隐秘的一角,都有一根独特的琴弦,拨动它就会发出特有的音响,要使孩子的心同我讲的话发生共鸣,我自身就需要同孩子的心弦对准音调。”
回眸我的教育岁月,仿若在虔诚弹奏一支圣洁的乐曲,每次拨弦都有开悟的欣喜,每个音符都是对心灵的洗涤。
曾经以为择一事,专一曲,何其简!我常常被自己的努力感动,更常常渴望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仿佛只有清晰听到学生心弦发出的共鸣音,才足够支撑我炙热的心。然而,不是所有掏心掏肺的付出都能换来双向的奔赴,在失望和渴望中挣扎的我,也会迷惘:渴望学生的成长真实发生,不想满足任何程式化的过程——我追求至简,缘何践行之路却如此繁难?难道是我错了?朋友也劝我,不要过于追求完美,一份工作而已,别太较真。纯粹的心有了时隐时现的雾霭。
直到那年教师节,收到一封来自雪域高原的万言信札。
写信的是我的学生央宗,十多年前一个来自西藏的女生。记忆里,央宗虽然受着老师和同学的种种“特殊”照顾,可她的脸上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怯懦和孤独。毕竟雪域高原的童年经历和南粤大地的少年时光,隔着遥远的时空和文化背景。我几乎倾尽所有去温暖这个落寞的孩子,尽管如此,一直到高考结束返回西藏那天,央宗的眼神依然清冷,我的心中曾隐隐涌起过挫败感……
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恩师”两个字,刹那间我泪流满面,竟然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信中,央宗深情款款地回忆当年我与她的往事:送她用于“每日一省”的笔记本,写上寄语并签名;赶在央宗来教室晚修之前,在她桌面留下写有鼓励语的便条;巧妙融入藏族文化的课堂教学……为她精心挑选踏实朴素、善良热心又学习优秀的同桌,恰好名叫“海燕”,与我的名字相似,也让她时时感受到温暖和力量。她告诉我:一张张便条都被她珍藏起来。“自省本”“小便条”都是许她温暖、护她尊严的爱,逐渐转化为精神上的内驱力,让她凝结起满满的行动力。高考填写志愿的时候,央宗执意要填报北京师范大学,遭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对,认为以她的分数可以上一所更好的大学。央宗用一句话感动了她所有的家人:“一个孩子成长中最重要的几年,家人都不在身边,教我为人处世的都是老师,我走到今天,是老师的恩惠。”情真意切的万言书信,哪像是出自看似清冷的央宗之手。
良久,我合上信笺,忽然就释怀了:教育何尝不是修禅行道,我自专注于抚琴听音好了。怀至简初心,无惧艰繁。无序的脚步于是有了清晰的方向。
20多年前,我从湖南来到广东佛山,这片淳朴的土地给了我足够的归属感。也许因地区经济更加发达,也许因家长观念更加时尚,我明显感觉到这里的学生个性更加张扬,自我认同度更高,同时他们的抗挫、纳异能力偏弱。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消解我的信心和决心。
我依旧醉心于研究自己的“至繁”之术。家长会变成家庭会,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的,除了学生父母,还有他们的弟弟、妹妹,甚至热情的爷爷、奶奶也来了。站在讲台上我和大家推心置腹,看着下面一张张脸上会心的微笑,觉得自己仿佛正把希望播撒在一个个家庭;本可轻轻松松一言堂的班会变成了辩论会、分享会,课上活跃的是一个个学生,课前是用许多个日夜精心策划的我。本可以按高矮顺序定期轮换的座位变成一个个绞尽脑汁优化过的互促共同体,根据学生性格动静混搭、文理优势互补搭配等等,极尽各种可以良性互补的因素。面对有异常表现需要引导的学生,会去追溯他背后的成长经历。与学生家长、学生好友一次次沟通,从源头寻找解决问题的路径。面对一些有严重矛盾的家庭、有性格缺陷的家长,要消解其中不利于子女成长的元素何其难,但当我站在对方家庭发展的立场去和他们真诚沟通,难题常常能得到化解。我常常和家长说:“我们自己也要活成孩子期待的模样,然后才有力量、有魅力去影响他们的成长。”为了改善亲子关系,我让家长唱红脸,自己唱白脸。为了避免敏感期的孩子把我们苦心经营的“契机”反感地当作陷阱,这一切努力还不能让学生知道。慢慢地,我看见了学生成长环境的变化,家长们安心了、安静了。在一个和谐的生态环境中成长,学生一定会改变,而且这种改变常常是可持续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在小区的林荫道上一圈圈漫步,城市的喧嚣渐渐归于宁静,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晰可辨,各色花儿隐藏在夜色里,悄无声息。我需要这种静谧,在静谧中自修自省,保持自己的纯粹。白天四面八方、五花八门的声响在周围喧扰,让人很难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大家都在竞相奔走,谁也不甘寂寞。我担心自己会慢慢习惯需要发出声音、需要听到声音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和付出的意义。而此刻土地如此温和内敛,我静静告诫自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的灵魂才可以如此澄明,我的愉悦才可以如此真实。
社会在不断向前进步,赋予了每个人更多独立思考和选择的空间,今天的学生性格更复杂多元,要引导他们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并非一筹莫展,而是需要更多精微灵动的艺术。所有性格,必有来路,来路就是每个人的生活经历。在来路上寻找契机,擦出育人的火花,在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深耕,自享“曲径通幽”的妙处好了。
常常遥望2500多年前的孔子,和他那场旷世的侍坐。“问志”“谈志”——多么高大上的命题,我预设的场景应该是正襟危坐、郑重其事。然而,孔子的学生畅谈志向,性格无论是自命不凡的,还是谨小慎微、闲适随意的,一概无须掩饰,大家顺乎天性,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孔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权威啊,却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不需要用统一的标准去拔高、去简化自己的教导方式。孔子的心思全然在聆听、在观察、在四两拨千斤的点化。一个教育者要纯粹到怎样的境界,才可以如此澄澈高远。孔子至简的教育背后,是匠心与实践长时间的碰撞与交融而成的智慧啊。
所以每每品读侍坐篇,我都喜欢让学生穿越时空,去链接常建的禅诗《题破山寺后禅院》。当诗人穿过弯弯曲曲的重重小路,惊喜地发现一座禅房。举目看见鸟儿自由自在地飞旋欢唱,低头看到清澈的潭水里天地和自己的身影湛然空明,心中的尘世杂念消失得无影无踪。细细回味,这与教育的意境何其神似,教育不就是一场“曲径通幽”的修行吗?
在教育路上走得久了,我愈发清晰地认知到教育之“繁”,“繁”在对弱势个体的关爱和有教无类的匠心。在理智与情感、个性与共性中追求平衡,在千差万别中因材施教,怎能不繁?然而,教育最有力量和价值的部分就在此处。我们的教育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有人说,悲悯才是教育的原动力,我深以为然。“悲悯”正是我们对“繁”甘之如饴的情感内因。当我们把学生看成有血有肉的充满差异性的个体,不断去观察,尝试用最合适的方法寻找那根最能对准他的心弦,当一个心灵与另一个心灵交融在一起,师生之间就能奏响最动听的心灵乐章。
这种悲悯又常常能将教育化繁为简,简到一句话、一个动作、一节课,就能影响学生一辈子,像怀特海所说,当一个人把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忘掉,剩下的就是教育。因为“剩下的”恰恰是沉淀的精华,助力一个人以更高的生命质量扬帆人生。
我的心弦就是一位音乐老师拨响的。记得小时候,我的声音有着异于同龄人的粗厚,每次上音乐课,我都很自卑。不知是不是音乐老师观察出我的心思。一次视唱练耳,老师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声线,都可以是独一无二的歌唱家,你们想象自己站在高山之巅,你的头顶、你的额头、你的两颊都是可以随意开启的音响,尽管大胆使用,尽情欢唱。”那一刻,所有自卑烟消云散。从此,我深深爱上了歌唱。我找出当时所有适合我的女中音歌曲,比如关牧村、苏小明、徐小凤的歌曲,一首首抄,一首首学。
有一天,音乐老师带我们在操场上了一节音乐课。那节课我们唱的歌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老师让我站在同学中间领唱,我随着老师的手风琴伴奏开始发声歌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此后,歌声无数次在我耳边单曲循环,那是心灵的歌声啊。许久以后,已经记不起彼时是日暮还是清晨,但那温暖的风吹过心田的感觉永远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我亲爱的老师,您可能永远不知道,您曾经拨响了我的心弦,让温暖、自信的琴声回荡我一生。让我愿意用终生的努力去传承、去播撒爱的智慧。为探索每一个学生心灵的角落,不顾及孤独与辛劳,任指尖在静谧与纯粹间流转,等琴声悠扬,享霁月清风。
在教师节即将到来之际,我想以“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向我挚爱的教育事业致敬,向志同道合的教育同行致敬。我们和教育拥有一场矢志不渝的爱情,用彼此能听得到的声音: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 敞着一扇门
我迷朦的眼睛里长存
初见你蓝色清晨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
多幸运 我有个我们
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
常让我 望远方出神
(作者单位:广东佛山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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