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3岁就在市里的日报发表了第一篇散文。那时,我正在农村镇上的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
教导处吴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去的时候,我胆战心惊,毕竟在两千人的校园,近距离见到这样的“大领导”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笑眯眯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我脑子都是懵的,只听到学校要表彰我。他让我在全校师生面前朗读那篇文章,我心里真是紧张到极点。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用流利的普通话朗读了我的文章。春风拂过脸颊,我第一次感受到作文给我带来的荣耀。吴主任对我的文章赞不绝口,他教了三十年书,还是第一次看到学生在市报发表文章。
我一下子成为全校的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我打招呼。热度过了之后,非议不断传到我的耳中。
“我的语文老师说你的文章是抄的,他见过类似的文章。”
“我们班主任也这样说耶。”
听到几个其他班的小老乡这样说,我没有解释,苦笑着走开了。毕竟,她们说的是真的。只不过我抄的是我当小学语文老师的父亲写的文章。
语文苏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习作。我在家翻箱倒柜找作文书,渴望能获得一点灵感。结果找到了一沓父亲练手的习作。有一篇正好适合。我就边抄边改,写进了我的作文本里。
苏老师看到那篇文章如获至宝,反复修改后帮我投了稿。没想到一下子发表了。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是,他坚定地相信那篇文章就是我的原创。因为,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数一数二,而且,我的每篇作文都被他作为优秀范文读给同学们听。
大概苏老师也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他时不时拿他成长的故事来宽慰我,大意就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因为苏老师的相信,我也坚信自己能写出更好的文章来发表。
我埋头苦读,把跟语文书配套的课外读本拿来反复阅读,研究结构和写法,摘抄了许多经典语段。我特别喜欢刘绍棠写的《蒲柳人家》,何满子的活泼调皮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爬树摘桃,下水摸鱼”的故事来。于是,我把自己化身为“铁铲儿”仿写了一篇孩童智斗村霸的小说,悄悄投稿到市里一本少年杂志上,居然发表了。
接着,我听说隔壁班一位数学老师对待教学敷衍塞责的故事,对比我那兢兢业业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朱小成,写了一篇讽刺小说,再一次发表到市报上。
这一次,说我抄袭的人少了,很多语文老师把那篇小说读给班里的同学听。那时,我才刚刚接触到“小说”这个文体。
初二的春游活动,朱老师带我们放风筝。蓝莹莹的天空,绿油油的麦田,红艳艳的桃花,让我浮想联翩。我写了一篇时令文《寻春》,投稿到市报,久久没有回音。初三时,朱老师又带我们去春游,我遇到了一个拾金不昧的小女孩。脑海里突然对“春意”有了更深的认识。春天不仅是万物生长,姹紫嫣红,春天也是传递温暖和播撒爱的时节。我把旧文《寻春》找出来,从头到尾修改了一遍。再次投稿到市报,又发表了。
再也没有人说我抄袭了。每个语文老师都赞我为“才女”。我走到哪里都是赞美和掌声。这段经历让我明白,当成绩的获得并不是全然靠自己的能力时、当能力不能与荣誉匹配时,我就必须接受谩骂和质疑。幸运的是我没有被它们淹没,反倒是一头扎进那些难读的书籍中思考与沉淀。渐渐地,我文字中的观点打动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褒奖和肯定接踵而至。
到了青春期,很多成长的烦恼无法向人言说。连最信赖的父母,我也觉得有了代沟。说话的篇幅由以前的“大作文”变成了几个词,甚至,一个省略号。有一些路,终究得靠自己一个人走。
读了九年书,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能做什么?考试得了第一名能干什么?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提出这些问题时,家人们纷纷嘲笑我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吃饭吃得太饱了?而我最爱的老师也没有给我正面回答,只是让我不要分心。
或许就是这样的负面情绪堆积,导致我在中考时没有发挥好,最后去了一所并不满意的高中。我整整颓废了一个月,身体也出了问题。高中第一次月考的分数和排名将我敲醒。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虽然一个月没认真听课,作文却接近满分。
语文老师在各种场合表示了对我的偏爱,这让我十分羞愧。人处于低谷时,神经格外敏感。老师的一句鼓励成了我重新拾笔的动力。我将自己的苦闷和悲伤安装在“她”上,写了一篇又一篇小说,被语文老师推荐发表到学校文学社的杂志上。我收获了更多的鼓励和期待。
直到那时,我也没有多热爱写作,老师布置了作文我才动笔。我甚至觉得学会一个数学解题技巧比写一篇作文更有价值。
到了高二,李老师经常让我们写随堂作文。就是不给任何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写多少就写多少。奖品就是把她珍藏的书籍无期限借给我们阅读。连续四期,我的作文都是最优作文。我也因此借到了很多想看又买不起的大部头。
有一篇《母亲,我今生最爱》,是我在一节语文课上完成的千字文,获得当年市“MTV作文比赛”一等奖。很多同学看完后深受感触,对亲情的品悟也多了几分。母亲看了之后默默流泪,因为我已经很久不跟她说体己话了。
我突然发现,优秀的文字竟然具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对写作有了新的认识。
读了大学后,我模仿了很多新生代作家写作,越写越不像自己,最后都不想看自己的文章了。于是,我大量阅读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一点点找感觉。很多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主要还是作者的思想在感染人,鼓舞人。每每看到和我的思想有碰撞的句子,我就欣喜若狂,觉得在和作家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我忍不住写下一些赏析的片段,最后越写越长,居然学会了我认为最难写的书评。
工作以后的生活更加丰富,写作逐渐成了一种习惯。记生活、记工作,快乐的、烦恼的,我都写下来。每年的年末往回看,每一篇文字好像都活了起来,它们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慢慢回放:这一年,真是没有白过啊!
等到做了妈妈,写作一再中断。我一次又一次陷入无助。周围每个人都是专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我育儿的方式指指点点,但并没有给予实质性的帮助。睡眠严重不足,育儿的知识只停留在书本,抱娃抱到手臂酸痛,我自责,我沮丧,我一唠叨换来的就是道德绑架。身体的劳累是其次的,心累才是最痛苦的。女儿睡了我就得睡,她醒了我就得管好她的吃喝拉撒玩。没有一分钟属于我自己。新手妈妈,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因为累,一开始我只用照片来记录女儿的成长。某个时刻往回看,发现照片根本无法让我记起什么。
某一天,我看到一位美国妈妈在女儿的成年礼上送了一本一百多万字的成长日记。我觉得非常有意义,决定试一试。我一边记录女儿的日常生活一边总结育儿心得,记录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一些规律,女儿吃了香蕉会便秘,吃得太杂就得肠胃性感冒,白天玩得太兴奋晚上就会夜哭……这些积累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我在育儿的路上越来越得心应手,并把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分享给了许多新手宝妈。
至此,文字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每当完成一篇文章,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会生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仿佛它就是我辛苦孕育的婴孩。
莫言说:“所有生活中没有得到的东西,都可以在诉说中得到满足,这也是写作者的自我救赎之道。用叙述的华美和丰盛,来弥补生活的苍白和性格的缺陷。”我想,工作那么繁重,带娃如此辛苦,我之所以没有抑郁,应该就是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疗愈方式——把情绪关到文字里。我无数次跟自己对话,为自己赋能,和焦虑的自己达成和解。
我逐渐意识到写作对我的意义。少年时,它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青年时,它是自证水平的资本,到现在,它是一路探索和成长的见证。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我从迷茫走向清醒,从浅薄走向深刻,从稚嫩走向成熟。
没有人会一直在身边停留替我解答人生的困惑,每个人都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奋力前行。只有文字,它忠实地伴着我攀上一座又一座山,见到一个又一个有趣的人。人到中年,写作早已成为人生中一件大事,让我充满生命力,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我可以,我能行!”
原来,青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驻足在我生命里。
(作者单位:广东湛江市教师发展中心)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