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着的人

2024-10-08 00:00王成友
师道 2024年9期

2021年7月的一天,时隔30年了,我的小学班主任李国佩老师突然联系上我。李老师在家乡的小村子教书近40年,担任过我大哥、二哥和我的小学班主任,对我们兄弟三个的教育之恩,我们没齿难忘。可是,令我意外的是,还没聊几句,他就开始打听我二哥的下落,说想联系他,很想念他,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这令我有些意外。

按说,我们兄弟三个,大哥为人最忠厚,学习最踏实,深得老师喜欢,大学毕业后,他在杭州一家医院当医生;我最聪明乖巧,学习也最好,最不需要老师操心,初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永吉师范学校,现在在深圳做老师;唯独二哥,最不省心。李老师教我二哥的那两年,他几乎天天惹是生非,打架斗殴、逃课抽烟……

父母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李老师托我捎回来的小纸条。我们兄弟三个,二哥挨打最多,记忆里,他总是脸蛋红肿,脸上时常有清晰的手掌印,那些掌印有我父母的,也有李老师的……

二哥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在村子里务农。小小个子,扛着个大锄头,赶着几头老牛,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做过采石场工人、铁路装卸工人,受尽了苦累。再后来,他在城里学了厨艺,给别人打工,也一直不太顺利。自己开了一个小吃部,生意难做;娶妻生女以后,日子更加艰难。29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把别人打得脑开颅,进了监狱。嫂子和他离了婚,侄女跟着她回了乡下农村,好端端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当年,警察进村抓他的时候,场面非常夸张,村路上,聚集了警车、警察、警犬……这一切,李老师肯定是知道的。二哥在监狱一蹲就是7年,出来以后,干过各种营生,基本都是围绕着锅灶打转转,其中开饭馆时间最长。前几年疫情,饭馆开不下去了,被迫关了门。在朋友的介绍下,他现在在吉林市交警队的食堂给公家做饭,也算是有了稳定工作。

现在,70多岁的李国佩老师要找我二哥,我犹豫着要不要把二哥的微信推给他。时过境迁,我担心二哥会不愿意,因为在二哥读小学的时候,我听到过他偷偷骂李老师……

出乎我的意料,二哥答应了,他摸着掉光了头发的脑袋,龇着大板牙说:“呵呵,当年没少挨他打,大嘴巴扇的,那真叫一个惨,脑瓜子被打得嗡嗡的,眼前直冒金星……”听他这样说,我突然感到心酸。现在我也做老师,虽然能够体会当年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良苦用心,但同时也对二哥充满同情,毕竟他那时只是四年级的孩子,能承受得了那些体罚吗?但是,那个年代的老师,几乎都用这种最原始的教育方式诠释着教师的责任和权威。并且这种权威也被家长们尊崇、敬畏着,在学校挨了老师的打,回家还得继续挨打。

事后,我特意打电话询问二哥,李老师找他都聊了些什么。二哥说,聊的基本都是家长里短。但是他又说,李老师提出要到他工作的地方见个面。二哥答应了。

李老师非要亲自去看看二哥,这件事在我的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通讯这么发达,用微信视频足以“面对面”聊天了,为何非要真的见面?我向二哥提出这个疑问,他笑笑说:“我哪知道?”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们师生二人在交警队大院外面的围墙下,在明媚的阳光里,站着聊了半个多小时。一个70多岁的老师,一个50多岁的学生,都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和磨砺,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和变故,内心都满怀激动……没有仪式,没有鲜花,没有咖啡,也没有拥抱,但那种情景让我想来就很感动。

二哥说:“李老师真的老了,已经70多岁了,拄着拐棍,长相也不像当年了。不过见到我,非常高兴,眼里还闪着泪花。他对当年的事记得很清楚,反复说,‘你说你,当年多不省心,现在,很好!很好!’……”

二哥说,看到李老师眼里的泪光时,他内心也很激动。我猜想,李老师的目光里一定有欣喜,有慰藉;他也一定看到了二哥眼里的感激、怀念和希望……他们是为了彼此眸子里的光芒而来的。我不敢说李国佩老师带了悔意而来,但是,我敢说,他一定带着诚意和善意而来,是为了见到当年最不省心的学生眼里的亮光和希望而来,那是一个师者放不下的期许和希冀,其中复杂的情感,也许只有他自己能说清楚。

我庆幸二哥对恩师当年的严厉没有记恨,或者说,即便曾经有所记恨,现在也全然释怀了。大概他经历了人生的历练之后,也终于明白了当年老师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爱恨交织。

这种云淡风轻的时刻,这种经历了时光沉淀的情感,格外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去年暑假,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怀着憧憬去参观我的小学校园和初中校园。可是现实令我沮丧,小学和初中均已凋敝,只剩下残存的校舍。残垣断瓦间,偌大的操场种满了林立的玉米,周围长满了荒草……看到这种景象,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我曾经在母校马鞍岭中学任教6年,教过的第一届学生还记忆犹新。对初登讲台后的第一届学生,感情自然很深。可是这些年,年轻人都进城了,留在村里的年轻人所剩无几。

我绝对没想到会碰到他!

那天,我在镇上买东西,在一家日杂店里,被一个人叫住了。我回过头去,见到了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踮着脚,显出一副戏谑的样子,但是眼睛里那一抹睿智让我感到愉悦。他笑嘻嘻地说:“我有个哥们儿叫王成友,跟你长得很像,你知道他在哪吗?”他竟然称呼我为“哥们儿”,我望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

是的,他就是我的第一届学生,是留在村里唯一的学生了,他叫曹发刚。

记得当年,他家住在福康屯,离学校18里路。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酷暑还是严冬,他都踩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丁零当啷地准时出现在校园,满脸汗水,浑身泥水,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外屯孩子读书的艰辛写满了他的脸庞,可是,他眼里求知的光亮让我不得不对他充满敬佩。

刚开学时,我在他身上闹了个笑话。我见他坐在那儿,面庞刚毅,就提议让他做劳动委员,这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详细一问,才知道,他是个残疾人,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初登讲台,粗心大意的我竟然没有发现,也没有经过大脑,就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同学们一笑,我顿时窘迫得满脸通红。他却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老师,我最能干了!”他坦然的态度和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到他的与众不同。

果然,每次学校组织薅草、铺沙子、栽花、植树等劳动,他总是冲在前面,汗流浃背,衣衫湿透也不歇歇,腿脚的问题也丝毫不影响他干活的速度和力量。每次劳动结束,我都大力表扬他起了表率作用,每当此时,他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充满了自豪。

因为对他懂事的喜爱,也因为对他求学艰辛的同情,我对他多了些特殊的感情。有一天,大雨滂沱之中,我见一个身披塑料布的黑衣少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进校,进了校门,却一瘸一拐地几乎要摔倒。我隔着办公室的窗玻璃和密集的雨帘看到了他的身影,内心百感交集,眼泪竟然奔涌而出。既为自己作为老师对他无法施与特殊的关爱而愧疚,也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而感到难过。因为是男老师,又不敢太婆婆妈妈,一方面怕其他同学嘲笑,另一方面,也怕他变得“恃宠而骄”。

以后的日子里,我悄悄地关心着他,对于迟到之类的问题,从不追究。每到“五一”“十一”这样的农忙假日,农村孩子都要回家务农。每次回到学校,他都是满胳膊伤痕,满手茧子,满脸疲惫,肤色又红又黑,倒是多了几分刚毅。他总是眼睛亮亮地向我炫耀自己采了好多药材,捡了好多核桃……到了冬天,他实在无法通勤了,就住在马鞍岭村,自己领着几个小伙伴同住,还给他们煮饭。我经常表扬他能干、坚强,这让他多了几分自豪。

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却挨了欺负!

那是初二的时候,本村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跟他开玩笑。他原本内心脆弱,何况他们的玩笑里有侮辱的成分,于是他恼羞成怒,和对方打了起来。他残疾,打不过那么多人,可是被他抓到的人都被他扛起来甩出去很远……架不住人多势众,他还是受了伤,弄得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地跑到我办公室避祸。我那时20岁,年轻气盛,竟然像个“大哥”一样挺身而出,怒对那些欺负他的人,大概是我的面目太狰狞了,一下子把他们全吓退了。

求学太苦了,大多数外屯的学生都中途退学了。曹发刚是坚持读完初中的为数不多的外屯孩子。初中毕业后,我帮他报考了职业高中,学裁剪。后来,我接手新一届学生,忙乱的生活重新开启,曹发刚也淡出了我的记忆。

直到2002年的冬天,那天岳母胆结石入院,天蒙蒙亮,我就把她送到了上营镇医院。去得太早,医院的走廊还是黑沉沉的。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骂声打破了医院的寂静。我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浑身泥水汗水,面目可怖地怒对医生……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学生曹发刚。他背着病重的母亲,步行18里山路来到医院,医院却不能收留救治,他要和医生拼命。我喝住了他,并催促他赶快打车去县城医院,在那样极端的情境下,大概也只有我能阻止他做傻事。可是,他当年那双充满亮光的眼睛呢?我突然对他多了些担心。

2023年,时隔21年,我在这个阔别已久的小镇,碰到了这些年一直担忧着的学生。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问我:“老师,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听说你去了南方,肯定发展得挺好的。”他的眼睛依然亮亮的,那种羡慕和憧憬填充在眸子里。

说实话,我们各自在人生道路上都奔波了多年,都尝尽了生活的苦楚,谁敢说过得好呢?可是我不能说“不好”,我说:“挺好的。”

他低下头去,笑容在一瞬间消失了。他说:“这些年,我过得可苦了……”他的话正中了我的担心,我也突然感到难过。询问他学了裁剪为何没有进城,他叹一口气,说:“当年,我爸硬生生把我留在了村里……”

我俩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笑着说:“不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我有了媳妇,还有了两个孩子,孩子在镇上读书,学习可好了……”望着他一副知足的样子,我真开心,特意让妻子给我俩拍了照片。他夸我年轻,我夸他:“你更年轻,眼睛特别有神!”闲聊了几句以后,他说:“当年要不是您,我可能初中都读不完,您是我的恩人。”

那一刻,我明确地感知到了做老师的幸福,为他的感恩,为他眼里的光。尽管他没什么大出息,甚至活得有点卑微,但是,他积极乐观、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了感恩和知足。

我去火车站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等回村的公共汽车。那里围坐着几个老头儿,他们一起高声谈论庄稼、蔬菜和收成,曹发刚俨然一个成熟、幸福的农民模样,神色中还带着熟悉的顽皮和睿智。

回去的一路上,我的心情一直被幸福充盈。原来,我一直担忧着的学生过得挺好的。我一直在想,教师与学生不应该被简单地定义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关系,就像李国佩老师和我二哥,就像我和曹发刚一样,我们是彼此修行路上的有缘人,在过去那段特殊的时光里,在最好的年纪,我们相遇、相识、相知……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彼此已成了生命中影响深刻的人,在岁月的长河里时时忆起,时时慰藉,时时感恩。诚然,有些真诚和善意需要岁月的沉淀,比如我二哥,在经历半生沧桑和积淀之后,才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懂得了老师的苦心,理解了教育的真意。

老师李国佩和学生曹发刚的事,时时提醒我,要努力做一个善良的老师,把学生放在更长远的人生路途上去细细地关照,认真地呵护,要努力做到眼中有光,心中有爱,用真诚和善良影响自己的学生,唯有如此,才能获得做教师的幸福!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宝城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