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示证范畴;认识情态;主观性;示证语
[摘 要] 本文在主张严格区分示证范畴与认识情态范畴的理论前提下,基于大规模语料,
对“看起来”的语义及用法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与描写,结合汉语具体的语言事实,认为“看起来”是一个亲知示证语和推知示证语,它在某些用例中所表现出的言者不确定的承诺态度,仅是其衍生功能。
[中图分类号]H146;H10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24)03-0076-09
1. 引言
“看起来”是一个同形异构的语言形式,至少可以区分为以下四种用法:
(1)有的小朋友抱着本书,就地一坐,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新华社2001年6月)
(2)尽量使用客户的名词来指称客户的表格、制度等。如果你为了让合伙人看起来容易,你可以加上一个注释。(孙含晖《让数字说话》)
(3)我们看看蒋介石,蒋介石在我看起来是窃国大盗。(《李敖对话录》)
(4)新的角质无法透出来,皮肤看起来厚厚的、沉闷而晦暗,摸起来手感硬、有些粗糙,有时还会起小疙瘩。(姬晓安《好肤色吃出来》)
例(1)“看起来”表达阅读动作开始进行,小句主语进入新的状态(刘月华,1998:364);例(2)“看起来”可以大致理解为“看的时候”。例(3)中“看起来”用于“在/照/据 + 认知主体 + 看起来”框架构式中,其后引出认知主体对人或事物的看法,而例(4)中“看起来”则用于引出言者的看法(刘月华,1998:373),但言者却隐而不显。
本文只研究最后一种“看起来”,以下行文中所谓的“看起来”皆指称这一用法。以往学界对“看起来”的讨论,大多是将其作为“V起来”的一个具体例示,探讨过该结构的语义、句法属性及其语篇功能(宋玉柱,1980;吕叔湘,1980:442;刘月华,1998:371-373;高顺全,2005;殷树林,2006;齐沪扬,2009;吴为善,2012;周红,2016;江洪波,2020等)。而对“看起来”进行的专门研究比较少,且多是将它和其他相近格式 ( “看来”“看上去”)一并进行讨论的(张谊生,2006;廖开敏,2006;刘楚群,2009)。综合这两部分文献,有关“看起来”的研究结论主要是:1)“看起来”的历时演变。大多认为它是由表达行为起始的动趋短语“看 + 起来”虚化而来(张谊生,2006;刘楚群,2009)。而“看起来”作为短语词表达主观判断或评价的用法,最早出现在元代,明清时期意义虚化程度进一步加深,表现为具有句法的可分离性,出现多种语用结构等(张卓,2011;杨婉萍,2014)。2)“看起来”的语义。大多数学者(刘月华,1998:372;廖开敏,2006;刘楚群,2009;齐沪扬,2009)认为“看起来”主要表达评价或推测,曹宏(2005)、陈颖(2009:68-78)①、徐晶凝(2008、2022:34)等则在示证范畴(evidentiality)的理论框架下将其看作示证语(evidential)。3)“看起来”的句法属性。传统上将其界定为状语(宋玉柱,1980;殷树林,2006),齐沪扬(2009)、吴为善(2012)等则进一步论述了其话语标记的特点,江洪波(2020)指出它是元话语成分。4)“看起来”的语篇功能。齐沪扬(2009)、江洪波(2020)论述了其语篇衔接和组织功能,而刘楚群(2006)、张谊生(2006)、陈颖(2014)等还发现“看起来”的一个突出特征,即常用于让转语境。文献中还论及其他语篇功能,不再赘述。
这些研究对“看起来”的观察描写相当全面,本文感兴趣的问题是,有关“看起来”的讨论中涉及到两个语言学范畴,即示证范畴和认识情态范畴。刘月华(1998:371-372)等认为“看起来”表达评价或推测,实质上是将其看作认识情态标记;而徐晶凝(2008、2022:34)、陈颖(2009:68-78)等将其看作示证语,则属于示证范畴。我们知道,认识情态范畴和示证范畴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徐晶凝,2008、2022:32-34;杨文江,2023:18-20),因此,本文试图通过对“看起来”的深入描写与分析来探讨这一问题。
2.“看起来”的示证功能
示证范畴和认识情态范畴之间的关系,学界的意见大致有三种:1)二者之间是包含关系(Palmer,1986:51;Chafe,1986);2)二者是相互独立的范畴(De Haan,1999;Aikhenvald,2004);3)二者相互独立,但有部分重合(Plungian,2001; Nuyts,2006)。造成争议的原因除了二者之间的确关系紧密之外,还因为诸多文献并不是在同一个含义上使用“示证范畴”这个术语。比如,Chafe(1986)认为示证范畴指的是对知识的态度(attitudes towards knowledge),既包括信息来源,也包括信息的可靠性和确信度等言者对知识的主观态度。而最早提出该术语的美国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Boas(1947)以及De Haan(1999)等学者则认为,示证范畴表达知识/信息的来源(source of knowledge),即言者所依据的证据。这种“名同实异”的术语使用会带来很多概念上的混乱。本文赞同将认识情态和示证视为两个独立范畴的观点,即认识情态与言者的主观认识有关,指的是言者对命题真值的承诺程度,其本质特征就是主观性;而示证范畴则只用于标明证据来源或信息的获取方式。
Willett(1988)依据38种语言的材料,构建了如下示证范畴的框架体系:
这一分类框架虽然遭到一些批评,认为它混淆了信息来源和证据类型(Botne,1997),但杨文江(2023:16-18)结合Aikhenvald(2004:65)的研究结论指出,这个分类框架的第二级大致还是成立的:直接证据类(经验证明)属于“亲知”,表达言者通过自己的感知获得信息,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渠道;报道类证据属于“闻知”,即言者向听者转述听来的信息;推断类证据则属于“推知”,即言者基于感知到的事实证据或其他常识做出推论。下面我们依此分类框架分析“看起来”的示证功能。
仔细分析“看起来”的用例,可以发现言者在用它引出自己的看法时,实际上存在三种不同的情况,我们分别将之命名为“看起来1”“看起来2”“看起来3”。
2.1 看起来1
“看起来1”的功能是明确显示或者让听者知道,言者所言是眼睛直接感知到的信息。即言者用“看起来1”表示他依据眼睛所见,感知到事物的物理属性、表象状态或人的外貌、仪容、精神面貌等外在特征,并如实做出描写或评价。如例(4)“厚厚的、沉闷而晦暗”是言者视觉感知到的有关皮肤的直接信息。因此,“看起来1”是一个“亲知”示证语。
作为标明视觉来源的亲知示证语,“看起来1”还可以和其他的感官来源或闻知类证据共现,如:
(5)我割过的胶树摸上去手感平滑,看起来宛若螺纹。(《人民日报》1996年6月)
(6)“诺曼”白、棕、黑三色相间,看起来有些瘦弱,不过据介绍它非常健康,而且喜欢见人。(新华社2001年7月)
(7)它还能消除压力和紧张的情绪,让你看起来、感觉上都变得更加年轻。(安妮塔·耐克《懒女孩的美丽指南》)
例(5)对“胶树”的特征进行描写,从触觉维度(摸上去)做出“平滑”评价,从视觉维度(看起来)做出性状描述,前引例(4)也是同样的用法。例(6)则从视觉维度对“诺曼”的外形做出描写,依据闻知类证据(据介绍)对其健康状态做出评价。例(7)则从不同的感官维度做出了相同的断言。这样的用例中,示证语如果略去,语句命题意义的表达基本不受影响,不过,“看起来、摸起来、摸上去、据介绍、感觉上”等示证语的使用却从信息来源上进一步细化了断言的依据,使得表达更为精细严谨。当然,言者也可能是出于一定的交际意图而故意显化“眼睛所见”这一证据含义,详见2.4。
2.2 看起来2
“看起来2”表明言者依据视觉感知到的信息,结合生活经验或一般认知规律而做出进一步的推断,而所得结论则与人或事物的内在属性或状态有关。比如:
(8)她皮肤微黑、身材苗条,看起来非常健康。(张小蛇《李小龙的功夫人生》)
(9)老王看了他半天,朝我使使眼色,悄悄地指了指他。过了一会儿,高个子挤到中部,在一位拎包的女士旁边坐下,不到五分钟,他又起身回到前门位置,看起来他没有得手。(1994年报刊精选)
例(8)中,言者看到她的外在特征,并基于这些特征做出推断,得出“(她)非常健康”的断言。例(9)中,言者目睹了高个子的一系列行为,做出“他没有得手”的推断。这些用例都包含了视觉证据,但结合言者的主观认知,对人或事物进行了定性推断。①
可见,“看起来2”具有“推知”示证语的特征,即明确显示出言者是依据自己所掌握的视觉事实通过推理方式而得出某个结论的。对于做出推断所依据的具体的视觉证据信息,言者有两种选择:一是不明确将具体的视觉证据呈现出来,如“今年88岁的艾薇看起来非常健康。”;二是明确呈现视觉证据,如例(8)“皮肤微黑、身材苗条”以及例(9)对高个子系列动作的描述,都是对视觉证据的明确呈现。
2.3 看起来3
“看起来3”的情况较为复杂,如下例所示:
(10)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香味,主席说,“看起来,你们这个厨师的技术比老周还过硬!”。(《作家文摘》1995年)
(11)但他们明白,这些先生都说这座庙很重要,看起来以后庙里的香火要盛起来了,这总是好事情。(张清平《林徽因》)
(12)运动员们既要适应这里的气温,还要改变已经习惯的冬季训练的周期。看起来,金牌不仅是付出汗水就能拿到的。(《人民日报》1998年)
(13)大人物被历史记载下来了,小人物又在哪里?帝皇将相被记载下来了,张三、李四又在哪里?当然,这也不能责怪我们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写历史是要靠资料的,那些张三、李四却像轻烟似的没有留下痕迹;即使挖开他们的坟墓,也只有一把骨头,连可供研究的殉葬品也没有一件。历史学家提到他们的时候,也只能是一言以蔽之了。看起来要想把生活中的普通人记载下来,此种光荣的历史任务只能是落在了小说家的肩上了。(《作家文摘》1996年)
这些用例显示,言者做出推断时所依据的信息并不是通过视觉感官获得的。例(10)言者基于嗅觉感知到的信息对厨师的技术做出评价,例(11)基于听闻到的信息推断庙里香火的发展趋势。例(12)则是基于认知领域中已然存在的事实做出推断。例(13)言者基于逻辑分析得出结论。
“看起来3”中“看”的语义更为虚化,甚至在不少用例中,它可以替换为“听起来”而完全不影响语义表达。如:
(14)四只鸡闹出了一条人命,看起来荒唐,却是极左路线的必然结果。(当代报刊《读书》)
(15)我国已有十多家高尔夫俱乐部投入使用,正在建设的更高达50余家。这一数字看起来不少,但与发达国家相比却差距悬殊。(《人民日报》1993年)
以上语言事实表明,言者用“看起来3”并不能起到标明证据来源属性的作用。同时“看起来3”还表现出一些认识情态标记的特点。比如“看起来3”小句往往带有言者“不确定”的承诺态度义,在脱离语境的情况下几乎都可以替换为认识情态词“似乎、好像”等,如例(14)(15)。不过,本文认为不确定的认识情态义只是衍生意义,“看起来3”还是一个“推知”示证语。这样定性主要有两个理由。
一是语料显示,“看起来3”可以和不同梯度的认识情态词共现,且共现比例并不低,大概占比15%。如:
(16)固定投资与国内生产总值的比率(按1990年不变价格计算)虽然在第三季度出现有限的上升,但看起来可能会稳定在30%左右或略高些。(《人民日报》1995年3月)
(17)它是不是脑的一部分的作用体现呢?看起来应该如此,但具体哪个部分负责“意识”却是众说纷纭。(曹天元《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例(16)中,“看起来”与低承诺度的认识情态助动词“可能”共现,从语言使用的经济性原则来看,如果“看起来3”主要传达的是认识情态义,那么言者就没有必要在一句话中同时使用两个表达自己对命题低承诺态度的标记词。例(17)“看起来”与中承诺度的认识情态助动词“应该”共现,可是,在同一个语句中,言者不可能既表达中承诺,又表达低承诺。据此,我们可以知道,“看起来”并不以表达言者的主观承诺度为其主要功能。
二是“看起来”在有上下文的具体语境中,并不能自由与“似乎、好像”等认识情态词替换,在绝大多数语境中,它的示证功能凸显,而非仅仅表达言者的不确定态度,如例(10)~(13)。再如:
(18)这种国债不上市,但随时都可以兑付,而且是在哪儿买的在哪儿兑付,这样实际等于取消了国债二级市场,二级市场没有,发行环节的机制也就根本上被扭曲了。依她分析,明年国债发行看起来至少不少于今年,或许还多于今年。(1994年报刊精选)
该例中,“看起来”与“或许”不可互换位置,“看起来”凸显了对未来的预测是基于证据分析而做出的,“或许”则只显示了言者的一种不确定的预测。因此,“不确定”的认识情态意义应是一种衍生义,是“看起来3”作为推知示证语所具有的[证据 + 推断]的双重属性带来的。
2.4 小结
亲知示证语“看起来1”与推知示证语“看起来2”“看起来3”的划分大致可以图示如下:
推知示证兼具[证据 + 推断]双重属性,所以,出现于推断语境中的用例也较多,与认识情态词的共现频率远远高于亲知示证。在本文的研究语料中①,仅检索到5例“看起来1”与认识情态词共现的例子,“看起来2”则有42例,“看起来3”有136例。
不过,言者依据某些证据,对人或事物的内在属性、事情发生的原因或者未来可能的发展趋势等做出推断时,证据与结论之间在因果联系的必然性上,还存在强度差异。“看起来2”与“看起来3”在这一点上形成对立。我们以“看起来#10可能”“看起来#10一定”②作为检索表达式在CCL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可以检索到8例“看起来2”和“一定”共现的用例,如“看起来,她一定是老丁的继室,年纪比老丁轻得多。”而“看起来3”却无用例。相反,“看起来3”与“可能”的共现例有59例,而“看起来2”仅8例。
另外,引言部分我们提到,已有研究发现“看起来”常用于让转语境。在我们的研究语料中,“看起来1”“看起来2”“看起来3”用于让转语境的比例分别为23%(98/422)、33%(137/410)和60%(552/914)。“看起来”在语篇分布上的这种特点,正是由它的示证属性所带来的。因为“眼睛所见”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可能是“眼见为实”,而另一方面也可能仅为“表面认识”,会失于肤浅。因此,交际中说话人会故意利用这一特点,以通过显化客体的“表面特征”或初步推断,再后续转折语句引出真实状况的方式,来获取更大的交际效果。如:
(19)比如说一些小饭馆,看起来1挺破的,但是每天客满,连门口都摆满了桌子。(《鲁豫有约·开心果》)
(20)当时的香港虽然表面上看起来2很太平,但是其实已处于沦陷的前夕。(张小蛇《李小龙的功夫人生》)
例(19),亲知示证语“看起来1”带有羡余使用的特点,言者如果直接将自己看到的事实陈述出来,如“这些小饭馆挺破的”,也完全可以。但示证语的使用,却更好地显示了先抑后扬的交际用意,使得其后语句所表达的真实状况得以凸显。例(20)推知示证语“看起来2”前加“表面上”凸显了证据的表面性①,使得后续小句所表达的真实状况更具信息价值。
“看起来3”虽然所依据的证据类型多种多样,但因为还保留着“视觉信息”的语源,而且其推断多属于一般推断和猜想推断(Cornillie,2009)②,言者的主观认知介入度更高,推断具有不可靠性的特点更为显著,进入让转语境更为自由。其后接转折语句中还可以出现“深一层来看”等对立表达,如:
(21)去年下半年以来出现的这股歪风,乍看起来3是因为全国棉花连续两年大幅度减产,导致供求矛盾突出,棉价炒得过热,加之对棉花加工、流通环节的管理和监督不力。深一层来看,则与一些个人和单位中存在的错误的经商观念密切相关。(《人民日报》1994年)
3. 主观性的增强:从示证到认识情态?
Traugott(1989)发现英语中的认识情态往往来源于道义情态或示证范畴,认识情态标记存在从弱主观③逐渐变为强主观的演变过程。比如should最初多出现在引述公开性言论的语境中,用于陈述信息来源,即标明命题内容来自第三方,客观性较强,随后才出现了主观性较强的表预期可能性的认识情态义用法。再比如,evidently最初是一个只标明“明显是来自证据的”方式副词,然后发展为带有弱主观性的情态义,最后变成一个表达强主观性的认识情态句子副词。从示证到认识情态的语义发展,是主观性不断增强的过程。
依据这一演变路径,“看起来”或许也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个认识情态词。的确,从“看起来1”到“看起来2”再到“看起来3”,言者的主观推断越来越强,即明示证据来源的功能与表达言者主观承诺态度的功能含量比,有着明显的增减趋向。大致如下:
究竟是将某语言表达手段归类为示证范畴,还是认识情态范畴,需要依据具体语言的事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认为最好将“看起来3”看作示证语,这样可以更好地解释汉语的相关语言事实,比如它可以与认识情态词共现,它在句法上与认识情态词存在区别④。同时,我们并不能在某聚合中找到与“看起来”构成情态梯度差异的其他成员,比如“听起来”所附带的情态意义也是不确定,但是却在证据类型上与“看起来”形成了对立。Aikhenvald(2004:153)指出,“如果一种语言中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认识情态体系,它的示证表达一般不会有多种认识意义的延伸……示证可能在语义上接近各种情态,但只会是它的边缘义,不会是它的核心。”汉语可能正是这样的语言,具有完备的认识情态体系(徐晶凝,2022:59-60),示证语所衍生出的认识情态用法比较有限。下面我们简要分析一下三个“看起来”主观性程度差异所带来的句法表现。
3.1 所在小句的类别
三个“看起来”都既可以位于小句主语前,也可以位于小句主语后。所在小句主要有两类:S+看起来+VP/AP(上引各例),让/使+S+看起来+VP/AP(前引例7)。不过,三个“看起来”在这些不同的句法环境中的使用频率存在差异。具体如下表所示:
从统计数据看,从“看起来1”到“看起来3”,用于小句主语之前(如例10~13)的比例越来越多,即将整个命题纳入辖域的用法越来越多。这一句法分布上的差异印证了Traugott所提到的语义演变趋势,即意义变得越来越基于说话者对命题的主观态度,体现了由非/不太主观到主观 (non-/less subjective-subjective)的发展过程。
3.2 小句主语与谓语
在“看起来1”和“看起来2”小句中,S多由具体名词、代词充当,而VP/AP则多由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比喻格式和比较格式充当。如:
(22)巴州地图看起来1像一匹仰天长啸的骏马。(1994年报刊精选)
(23)虽然有人说“这样的少年看起来2不太像好孩子”。(新华社2003年4月)
而在“看起来3”小句中,S多由抽象名词、动宾短语、主谓短语等充当,而VP/AP一般是动词性短语,形容词短语较少,还可以是一个复句或句群(如例13)。
这一句法上的差异也表明从“看起来1”到“看起来3”主观性的增强。因为从“看起来1”到“看起来3”,“看”的语义逐步虚化,最终实现了“以身喻心”的发展过程(张磊,2006;武文杰,2008),“看起来260c8fdbf633601600a1e58fdf35dad4b4f49d42d39ac5875d7e0dc594b16f31”所适用的陈述对象就不再限于视觉可及性事物,而逐步扩展到了抽象事态,所作的断言也不再局限于外在特征的描写或评价,而可以是内在属性、原因推断或发展趋势等等,因此,这一主观化的发展便体现为小句主语和谓语上的差异。
4. 结束语
示证范畴与时、体、情态范畴之间都可能存在紧密关联,Dahl(2013)甚至提出了TAME缩略语(即tense-aspect-modality-evidentiality)来指称这组语言现象。如何认识这四个不同范畴的表达手段在共时层面上的语义连续性以及历时层面上的演变关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推知示证语自身带有[证据+推断]的双重属性,更容易与认识情态范畴发生语义交叠。究竟是将某个具有这种双重属性的语言手段归类为示证范畴还是认识情态范畴,要依据语言事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前提是严格区分示证范畴与认识情态范畴的典型意义,这样才有利于我们判断该语言形式的某个功能究竟是其核心功能,还是其衍生功能。依据Chafe(1986)所谓的广义示证范畴来探讨示证问题的话,并不利于我们深入认识相关范畴间的关联。因此,本文基于汉语的语言事实认为,即便在狭义的示证范畴的概念之下,也最好将“看起来”作为一个示证语,它在某些语境中所显示出的言者不确定的承诺态度仅仅是其衍生义。相反,“可能、一定”等认识情态词所隐含的说话人的证据性强弱,则是它们的衍生意义,只是一种示证策略(evidentiality strategy,Aikhenvald,2004:105)。
De Haan(2005)认为汉语没有示证范畴。的确,如果将示证范畴看作一个语法范畴,即用高度语法化的语言手段表达示证意义,汉语似乎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语法范畴。但是,如果将示证范畴看作是一个语义功能范畴,那么,汉语中除了词汇表达手段(如动词“听说、传说、据说”、介词“(根)据”等)之外,还是有一些语法手段可以用来标明言有所据的。李佳樑(2014)认为应该依据虚化程度较高的形式构建汉语的示证体系,我们认同这一观点。不过,他认为汉语中仅存在“说是”一个传闻性来源的示证语,而其他信息来源在语法上相对无标记。还可商榷。我们认为“V(看/听/闻/摸等)+起来”作为一种结构化的表达手段,也可以看作是示证语,此外,还有“V(看/听/闻/摸等)+上去”以及“V(看/听/闻/摸等)+ 着”等结构(徐晶凝,2022:34)。Palmer(2001/2007:43)指出,有亲知示证语的语言大致有三种情况:1)只有一个亲知示证语,用来标示所有的感知证据。2)有一个视觉来源示证语,其他感官证据则用另外一个标记。3)有视觉来源示证语和听觉来源示证语。而汉语中的“V+起来/上去/着”却可以细致表达各种感官证据,但是,视觉来源和听觉来源的“看起来/上去/着”“听起来/上去/着”的用法最为广泛,且与认识情态表达存在语义渗透。另外,Oswalt(1986, 转引自Palmer, 2001/2007: 51)指出,示证语之间存在层级差异,视觉来源的亲知示证语往往是优先选用的。也就是说,即便言者所依据的是其他类型的证据,他也可以使用视觉来源的亲知示证语表达。汉语中的“看起来”“看上去”“看着”也都具有这样的特点。
当然,这些结构化的语法手段究竟是一种示证策略,还是示证语,还可以再讨论,但是,汉语中究竟有哪些语法手段或者说虚化程度较高的形式可以用来表达示证,值得进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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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qilai (看起来): Evidentiality or epistemic modality?
XU Jingning, ZHAO Jiayi
(School of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Key words: evidentiality; epistemic modality; subjectivity; evidential
Abstract: Based on the theoretical hypothesis of a strict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two categories of evidentiality and epistemic modality, this article provides a detailed analysis and description of the semantics and usage of kanqilai (看起来). On basis of a large-scale corpus, we claim that kanqilai is a sensory evidential and an inferential evidential. In some sentences, it has a derivative function, which is to indicate speakers uncertain attitude to the proposition.
【责任编辑 匡小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