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梓欣：南来北往，声东击西

蜿蜒的柳江与苏州河、偏僻的外环、车水马龙的街道、思维激荡的教室、郁郁葱葱的庭院、海明威笔下的古老酒店……钟梓欣从家乡走向世界舞台的路上，不停辗转于不同的坐标，她用从各地汲取而来的养分滋养自己的创作，不论南北东西，每一步都走得掷地有声。

钟梓欣的工作室坐落在南苏州路上，面朝北方，大大的玻璃橱窗内摆放着穿着新季时装的模特人台。她的爱犬博伊斯——一只体型硕大的阿富汗猎犬一时不时穿过珠帘走到窗边，好奇地张望这个一动不动的“人类”，并日复一日地，与它共同注视着面前流淌而过的苏州河。而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百年来也见证着上海这座城市的飞速变化。

在钟梓欣的家乡广西柳州，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水系——柳江。它属于珠江流域西江干流的支流，发源于贵州，途径黔东南、桂北等地，一路抵达柳州，唐代诗人柳宗元曾以“江流曲似九回肠”来形容它蜿蜒的形态。在钟梓欣心中，柳州是个“有山有水的南方小城”，旅游业谈不上发达，近几年因为当地美食螺蛳粉出了圈，但能让人立刻想到的名人似乎还是只有柳宗元。柳宗元并非柳州人，但曾被贬到此地当刺史。这或许是他职业生涯的低谷，却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他将感怀寄托在一草一木之上，以柳州原始质朴的山水和人文托举起流传后世的诗作。

这种来自环境的滋养，钟梓欣同样深有感触。在上海忙碌的工作生活之佘，每逢重要年节，她总会回到家乡。虽然是打着休息的名义，但总能不期而遇地收获创作的灵感。上次回到柳州，她随家人去乡下踏青，和妈妈一起拾捡自家母鸡新下的蛋。过程中，钟梓欣发现，每一枚鸡蛋的颜色都不完全一致。捡了满满一筐后，她把鸡蛋上面的污渍认真洗净，并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晾晒。此刻，颜色的深浅不一更加直观，从淡淡的米白、标准的肉色，到鲜活的橙色，眼前的画面有一种莫兰迪油画般的和谐。与此同时，鸡蛋标志性的椭圆形所传递的圆润感，也让她不禁联想到服装设计中的可借鉴之处。

就这样，休息变成了采风，但她却乐此不疲。柳州，这个承载了钟梓欣的童年，但从求学起就一直想要离开“远走高飞”的地方，如今又不断迎接着这位归心似箭的故人。或许来自热爱书法和国画的外公的熏陶，钟梓欣从小爱画画，在父母的引导下从音乐到舞蹈尝试了个遍，抓紧不放的仍只有手中的画笔。她从幼儿园起就展露了不俗的绘画天赋，老师甚至还特意叮嘱她父母留意多培养。他们没有忘记这个嘱托，钟梓欣也没有辜负这份期待，她一路长大一路画，求师的身影穿梭在柳州的大街小巷。直到高考前，为了获得更好的艺术教育，她去北京集训了半年。

北京，对于钟梓欣来说既是培训班所在的偏远外环，也是妈妈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从小，她就听妈妈讲各种在北京的故事，那里车水马龙的街道、干燥分明的气候都与柳州天差地别。这不仅在钟梓欣的心里种下了对北方的向往，与时尚的缘分也在此刻悄悄萌芽。儿时，一次母女二人去北京游玩，拜访了妈妈的一位在百货大楼做经理的好友，她家里随意摆放的时尚杂志激发了妈妈的爱美之心。回到柳州后，因为家附近并没有订阅的渠道，而钟梓欣的学校位于市中心，门口就是一个杂志齐全的报刊亭，所以妈妈每个月的某个特定时间点都会给她二十块钱，用于购买当月最新出版的时尚杂志，等晚上下课回家后再进行郑重的“交接仪式”。

长此以往，钟梓欣家的书柜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期又一期的时尚杂志。当时的她虽然读不懂里面的内容，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妈妈在身边的同龄人里时髦得越发突出。她记得，干禧年初，妈妈在当地百货公司购买了一双分趾鞋，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不太理解这个看起来过于前卫的单品，与Maison Margiela的Tabi分趾鞋在当下的火爆程度形成反差。但她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还搭配一头在人群中十分显眼的短发，成为钟梓欣心中第一个“走在时尚前端的人”。

妈妈的审美和风格对钟梓欣无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与此同时，经营家具相关生意的爸爸也并没有向她施加任何“女承父业”的压力。他深知这份工作的辛苦，也珍惜女儿在画画上的天赋，相比做钟梓欣成长路上的指挥官，他更像是一个坚如磐石的支持者。当钟梓欣身边的同龄人都一头扎进各种补习班时，爸爸特意找了自己的一位画家朋友来对女儿进行指导。所做的一切，都只愿女儿能在自己有兴趣有热情的道路上随心畅行。

而事实证明，钟梓欣也做到了。她虽然没有达成“去北方”的愿望，而是来到了比柳州更南的广州，但阴差阳错进入的广州美术学院却为她打开了更广阔的创意世界的大门。在她心中，柳州的艺术教育是很稀缺的，虽然后来在北京呆了半年，但培训班的老师也很实在地表示，这样以应试为目的的画画和艺术并不沾边。而这一边，2011年入学的钟梓欣赶上了广州美术学院开设“实验艺术”专业的第一年，彼时这个专业在全国只有央美、国美和广美三个学校有设立。纵观和她一起学美术的同学，大多进入了更加传统的油画或国画系。而“实验艺术”一一如这个听起来就十分前卫的名称所代表的，它跨越所有媒介，不限制表达形式，老师也会鼓励大家进行各种类型的创作。

在这片自由的土壤上，钟梓欣儿时结下的与时尚的缘分也即将生根发芽。她在广美的系主任的妻子是服装设计专业的老师，一直对缝缝补补、手工DIY感兴趣的钟梓欣得到了来自这位老师的许多指导。在这个过程中，她也逐渐明确了这就是自己研究生阶段想要深造的方向。因为涉及转专业，钟梓欣在本科毕业后先去了伦敦时装学院的“服装设计与技术”专业念预科，以巩固自己在专业技术层面的缺失。在顺利结束预科的课程后，她成了班上唯一一位直接申请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女装设计”研究生专业成功的学生。

如果说广美的“实验艺术”专业划出了一个前卫的圈子，那么伦敦则是整个城市都弥漫着这股氛围，它不仅孕育了AlexanderMCQueen、Johri Galliano等人们心中先锋设计师的代表，也不断为时装界输送着最天马行空的创意力量，是钟梓欣真正迈入时尚行业的起点。在她的记忆里，那时的英国经济繁荣，时尚产业蓬勃，更没有疫情的影响，一切都充满希望。在圣马丁，大家尽情探索着创作的边界，比如钟梓欣的同班同学，来自希腊的DirnitraPetsa，通过突破性的面料技术打造出一种仿佛淋了雨般的湿衣效果，他的品牌Di Petsa如今也成为了伦敦时装界的焦点之一；Laura＆Deanna Fanning，这两个名字或许看起来有点陌生，但这对来自澳洲的双胞胎姐妹现在正全权负责知名先锋品牌Kiko Kostadinov的女装部分。

除了在设计上不断打开眼界，另一个给钟梓欣带来启发的，是在理论类型的课程上，老师会经常鼓励大家做一些根源性的东西。“老师觉得文化挪用是很不应该的，他会时刻提醒我们要记得自己来自哪里，并让我们着眼于一些很小的事，比如你的国家和故乡对你产生的细微的影响。”除此之外，最让钟梓欣印象深刻的，是一门叫做“视野与政治”的课程。讲课的是一位来自英国本土的年轻女老师，她留着长长的指甲，每天踩着很高的高跟鞋来上课。在课堂上，她表达观点的方式比较激进，是鲜明的女权主义的化身。钟梓欣坦陈，因为这份激进，当初对她多少有点畏惧；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激进，让她或是被动或是主动地早早开始思考设计风格与女性主义的结合。

2018年，钟梓欣研究生毕业回国后，并没有立刻成立品牌。她辗转于几家与服装或时尚相关的公司，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稳定生活。表面上的迂回，其实是经验的积累。两年后，同名品牌Zhong Zixin正式诞生。2021年4月25日，品牌的首个系列“柏蒂娜的探戈”在上海雍福会正式发布。这栋上世纪30年代西班牙风格的建筑是英国领事馆的旧址，但栽种着雪松的院落又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中式气息。这样东西交融的风格同样延展到服装当中，廓形和剪裁处处透露着西方高级定制的手法，至于东方感，虽然没有任何显化的元素叫嚣着它的根基，但那种与生俱来的古典与悠扬早已随着四月的微风飘人人心。

如今“新中式”风格十分火爆，而ZhongZixin时常被称为是这一风格的代表品牌。对此，钟梓欣笑称，大概率正是因为那场在雍福会发布的首秀，秀场照片里的石狮子让大家直接将其和中式二字划等号。“我自己觉得有东方美，但至于是否是中式，是否是新中式，我并不会下定论。”但毫无疑问，这场秀让钟梓欣一下子获得了极大的关注。中国体量最大的时装展会之一的Ontirneshow的创始人顾叶丽就表示，当初正是看到同事分享的这场发布会而注意到这个新锐品牌的，“那里独特的建筑风格和郁郁葱葱的庭院景观，与她的设计语言完美契合。整个系列呈现了女性的柔美气质，这深深触动了我。”后来在与Zhong Zixin合作的公关公司Cypress的创始人Congya的引荐下，顾叶丽见到了钟梓欣本人，“梓欣爽朗的笑声和独特的嗓音”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一见如故的两人也展开了更加密切的合作，Zhong Zixin成为Ontirneshow旗下机构Room Room所代理的品牌。

除了独树一帜的设计风格外，让顾叶丽与Congya同样对钟梓欣赞不绝口的一点，是她“不仅深耕服装领域，还涉及生活美学和家居方面，且都具有理念统一的审美体系”。如Congya所说，顾叶丽也表示在双方合作期间，Room Room曾牵头过一个跨界项目，钟梓欣与家具设计师李希米共同推出了一款灯具一一通过布料与金属框架的搭配，整体结构十分轻盈，打破了人们对这类传统家居用品体量感的认知。钟梓欣在家居设计上的兴趣和天赋，无疑源自从小的耳濡目染。她虽然没有“女承父业”，但对家的关注和依恋早已深入骨髓。在她心中，理想的家“有狗，有花园，有天窗”，家的场景是她最根深蒂固的创作源泉。比如前面提到的首秀，灵感来自于《柏蒂娜的苦泪》和《Tango》，这两部影视作品的共同点在于，都发生在家的场景当中。在最熟悉的地方，不论是闲适还是繁忙，女性都能展现最真实自在的状态。这种张弛有度、以柔克刚的力量感，也成为了Zhorig Zixin的设计内核。

距离首秀发布过去近半年，在2021年10月，钟梓欣迎来了她心中品牌发展的第一个重要时间节点——首次参加订货会。在那里，她与团队直面买手，聆听来自销售端的建议，直观感受各种市场反馈。场面欣欣向荣的同时，钟梓欣也开始深入思考做设计与做品牌的区别，并意识到创作自由与实穿性实现平衡的重要性：衣服不仅应该在镜头前呈现是美的，穿在女性身上所展现出的姿态更应该是自在松弛的。根据那些或正面或不尽如人意的反馈，比如，她爱用的驼色很适合亚洲人的肤色，标志性的如花瓶般的收腰廓形也很符合亚洲女性的身材：又比如，领口有些大，袖口有点窄，裙长有点短……钟梓欣仔细思忖，带领团队迅速做出调整。

时隔整整一年，2023春夏系列“柳霜夫人Madarne Liu-Tsong”的发布，被她视为品牌发展的第二个重要时间节点。这个系列以首位活跃于好莱坞的华裔影星黄柳霜（AnnaMay Wong）为灵感，探讨了这位兼顾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缪斯身上关于身份认同、时代经历、审美取向等多方面的话题。在钟梓欣心中，黄柳霜“本身的形象、所处的年代和整个画风”都代表了她的品牌，除了贝壳、珍珠、百褶、鱼尾等标志性元素和细节，系列还融入了黄柳霜所钟爱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装饰艺术风格的线条图案。而同一个月，还有一个“惊喜”不期而至：美国的硬币新闻网宣布，黄柳霜将成为首位被刻在美国硬币上的亚裔女星。消息一出，社会上的讨论热烈程度可想而知。就这样，凭借着系列本身的完整度和这个惊喜的“推波助澜”，这个系列获得了品牌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曝光。

这种曝光吸引来了四面八方的人，包括彼时担任国际创意顾问机构RyodanShowroom总监的Julio Ng。他拥有十分丰富的海外背景，对Courreges、Song for theMute、Namacheko等国际品牌在当下建立自己的市场根基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当他在社交媒体上看到Zhong Zixin 2023春夏系列的照片时，仍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我最初的想法是脑海中出现的一个新的‘ldentity’，介于东方历史和文化之间，带有一丝工匠气息，但又有点未来感。我把她的作品描述为在亚洲长大的HusseinChalayan。”这份欣赏也推动了双方在不到一年后的合作，Julio为Zhong Zixin担任品牌咨询顾问，助力这个年轻品牌的发展壮大和国际市场的开拓。在接触的过程中，他发现钟梓欣身上有着与她的设计一脉相承的那种矛盾感和丰富性，“她外表有些冷漠和平静，但并不刻意：她也有非常温暖的一面，尤其是对她的团队和她的狗博伊斯时。如果冷与热能和谐共存，我想这就是对钟梓欣最好的形容。”

对于钟梓欣来说，“收获的季节”似乎总默契地与四时节令同步，发生在金秋。时间来到2023年10月，此时她刚刚完成两个大项目，巧合的是，两个都与《服饰与美容VOGUE》相关。一个是“留住手工艺”项目，钟梓欣携手英国设计师Erdern Moralioglu，用中国传统的东阳竹编工艺打造叶片与果实，点缀在Erdern提供的大廓形黑色披风长裙之上，并配以一顶竹编宽檐帽，整体兼具西方的夸张前卫与东方的侠情风骨。与此同时，她还在VOGUEChina Fashion Fund中国青年设计师扶持计划中一路杀出重围入围决赛，结合品牌提供给自己的库存面料，以童年时记忆中的南方夏日必备“单品”——凉席——为灵感，打造了多套兼具创新意识与质朴生机的决赛作品。这两个项目前后耕耘半年以上，但好在都收获了丰厚的果实。与Erdem合作的裙子在手工艺展览上收获了包括Anna Wintour在内的众多观众的驻足观赏：不到一小时后，钟梓欣自己也站到了舞台中央——在全场数百位嘉宾的见证下，正处而立之年的她成为首届VOGUE ChinaFashion Fund“VOGUE中国新锐设计师大奖”的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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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掌声与赞美，鞠躬谢幕——这似乎是一段旅程的结束，但也是新的征途的开启。今年2月，在《服饰与美容VOGUE》的策划之下，钟梓欣与她的个人品牌迎来了首次在国际舞台的正式亮相。在巴黎时装周期间，在海明威笔下多次出现的克利翁酒店，Zhong Zixin2024秋冬系列正式发布。古典奢华的酒店沙龙内，钟梓欣再次以家为灵感，将成长过程中对家居布艺、床品、珠帘、凉席等物品的细微记忆转化为服装语言，并为到场嘉宾送上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刮痧板，以此将意蕴悠长的中式传统文化带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而在即将到来的伦敦时装周，我们将再度携手钟梓欣，呈献品牌最新的2025春夏系列。这将是她毕业后首次回到伦敦，在这个为她打开时尚大门的地方带来一场“汇报演出”。采访之时，这个系列尚未完成，但钟梓欣透露了一个关键元素一一葡萄。她记得儿时家里的阳台上有一棵葡萄树，藤蔓爬满窗架，房间香气四溢。除了享用美味的果实外，家人还会用酿酒的方式来封存这份收获的喜悦。在确定了这个方向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不禁感叹缘分的神奇：VOGUE团队所敲定的活动场地，是被誉为英伦最美餐厅的Bacchanalia，而Bacchanalia正是“酒神节”的意思。因此，将系列主题定为“酒神”，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秀场将设置在如博物馆般恢弘的Apollo's Muse私人会员俱乐部内，墙壁与吊顶上遍布的雕塑许多都来自古罗马时代，其中不仅有酒神，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葡萄元素。这让她对尚未开启的旅程多了无限的期待，即使当下身陷焦头烂额的筹备阶段，还有众多悬而未决的细节等着她落实，但远方静静等待的葡萄，正如工作室门口的河流一样让她安心。

回到伦敦，回到家乡，回到童年的阳台，钟梓欣的一路看似一往无前，但实则从未割舍过往。今年的毕业季期间，她受广州美术学院之邀，回到母校与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答疑解惑。钟梓欣直言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或擅长在公众面前侃侃而谈的人，但这样能给大家带来实际帮助的机会，她愿意一试。与想象中“00后”会有的角度清奇的提问不同，抛到钟梓欣面前的问题，都带有一层迷茫的底色，大家忧心于即将到来的身份与环境的转变，不知该如何自处。对于这个如击鼓传花般在代际间游走的困惑，钟梓欣的答案有着与“实验艺术”、“时尚行业”等她身上的标签格格不入的质朴，她说：“人生是没有捷径的，你想拥有什么，想获得成功，那就一定要付出。”这也正是她从柳州走向世界之旅的真实写照——南来北往，声东击西，每一步都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