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戴望舒(1905-1950)
要研究戴望舒的诗史,须参考他的情史。他的诗史与情史,均可分为三个阶段:唯格律阶段,非格律阶段,半格律阶段。1927年,诗人爱上了施绛年(施蛰存之妹),以死相逼,后者却另有所属——此乃“唯格律情史”:前者以“格律”困住了施绛年,后者——如同调皮的“诗意”——最终逸出了前者的“格律”。1935年,诗人爱上了穆丽娟(穆时英之妹),两情相悦,后来却各有新欢——此乃“非格律情史”:两者都以自己的“散文”,解除了对方的“格律”。1943年,诗人新娶了杨静(也就是杨丽萍),意在鱼水,却成矛盾——此乃“半格律情史”:前者试图在“格律”与“散文”之间求得平衡;后者既有小女儿的“遵命”,也有小娇妻的“任性”,最终以自己的“半散文”,解除了前者的“半格律”。三段情史,均归于“沉哀”。从时间起讫的角度来看,诗史稍稍领先于与情史。比如,“唯格律情史”既对应了“唯格律诗史”,又对应了“非格律诗史”;“非格律情史”既对应了“非格律诗史”,又对应了“半格律诗史”。现在,来谈诗人的“唯格律诗史”——他的唯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新月派,就是魏尔伦(Paul Verlaine)。1926年,戴望舒便已译出并发表魏尔伦的《瓦上长天》和《泪珠飘落萦心曲》。魏尔伦的主张,“音乐先于一切”,也就是戴望舒的信条。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公推《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出生在杭州,其家四围,颇有青石板小巷。“雨巷”,过去时态,指向了童年记忆;“姑娘”,将来时态,意味着情窦初开。诗人既用了尾韵,亦即“悠长”-“雨巷”-“姑娘”,又用了广义的阴韵,亦即“彷徨”-“希望”-“丁香”,尾韵与阴韵,韵脚都相同,故而获得了流水般的音乐效果。这不是诗人的独创,他学了魏尔伦的《秋歌》。只不过,《秋歌》连绵使用鼻音“on”,而《雨巷》连绵使用舌根鼻音“ang”。当然,此诗亦曾取法于唐人李商隐或五代人李璟,《代赠》或《浣溪沙》,“芭蕉不展丁香结,同问春风各自愁”或“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雨巷》大约脱稿于1927年,乃是给施绛年的献诗无疑。现在,来谈诗人的“非格律诗史”——他的非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弥尔顿(John Milton),就是于勒·苏佩维埃尔(Jules Supervielle)。诗人将对象征派——后期象征派——的忠诚坚持到了最后,然而,他很早就废黜了魏尔伦的格律。对,格律,只是“旧锦囊”而已。弥尔顿的名言,“韵是野蛮人的创造”,忽变为戴望舒的信条。这个阶段的代表作,诗人自荐《我的记忆》,亦可另荐《眼》:“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迢遥的潮汐升涨:/玉的珠贝,/青铜的海藻……/千万尾飞鱼的翅,/剪碎分而复合的/顽强的渊深的水。”1935年,在法国,诗人拜访了苏佩维埃尔。两位男性诗人,亦如宝黛初见,“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苏佩维埃尔与戴望舒,都多次写到“眼睛”,都有将“青铜”当成形容词来用,当然,前者还强化了后者的“非格律诗史”。苏佩维埃尔将象征派的“契合诗学”,发展为“交感诗学”。正如雷蒙(Marcel Raymond)所言,“万物在不可见中起了交感。”亦如戴望舒所言,“他和一切东西默契着:和星,和树,和海,和石,和海底的鱼,和墓里的死者。”《眼》,无疑,践行了“交感诗学”。《眼》脱稿于1936年,乃是给穆丽娟的献诗无疑。现在,来谈诗人的“半格律诗史”——他的半格律自觉源于何处?除了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深歌(CanteJondo)和小曲(Casida),就是西班牙抗战谣曲(Romanceros)。诗人既爱法国诗,又爱西班牙文学,他居然从苏佩维埃尔,也看出了明显的西班牙风格。那么,何谓西班牙风格?热情,烈度,斑斓,超现实与半格律。这个阶段的代表作,公推《偶成》:“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句式长长短短,韵式大大咧咧,反而呈现为一种浑成气象。另有《心愿》脱稿于1943年,《口号》脱稿于1945年,都是中国抗战谣曲;《赠内》脱稿于1944年,乃是给杨静的献诗无疑。细察诗人的“半格律诗史”,除了前引作品,今人更加惊叹于《我思想》和《萧红墓畔口占》。臧棣曾劈头发问:“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他的答案,正是《萧红墓畔口占》:“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萧红墓畔口占》脱稿于1944年,《偶成》脱稿于1945年,前者默然地,后者公然地表达过某种“等待”。“等待”或“期待”什么呢?或就是“延安”,或就是“那里,永恒的中国”——这条复指短语出自《我用残损的手掌》,此诗呢,也学了苏佩维埃尔的《遥远的法兰西》。戴望舒的政治立场,照施蛰存看来,或可表述为“自由主义左翼”——1930年,戴望舒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译出了苏联小说《一周间》,译出了马克思主义论著《唯物史观文学论》;1932年,译出了苏联小说《铁甲车》;1933年,声援了法国革命文艺家协会;1935年,译出了《苏联诗坛逸话》;1937年,译出了纪德(Andre Gide)的游记《从苏联归来》;1942年,被日军逮捕入狱,尽受酷刑,未堕大节;1949年,北上解放区;1950年,病情加重,开刀,提前出院,很快殒命,死前仍奋力法译《论人民民主专政》。臧棣怎么看戴望舒呢?“一个夭折的大诗人。”上文曾提及的《我思想》,亦仅四行,就如诗人自撰的墓志铭:“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轻呼,/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二 冯至(1905-1993)
冯至的诗神至少有三个:杜甫、歌德(Goethe)、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曾以1818年为分水岭,论及歌德此前此后的差别。此前,歌德对应着被动的读者,“承受诗中的一切”;此后,歌德对应着主动的读者,倘非主动的读者,“他便会从这些诗的旁边走过”。从1797年到1808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上卷;从1825年到1831年,他完成了下卷。歌德曾对其秘书,亦即艾克曼(Eckermann),谈及两卷的差别:上卷“主观”,下卷“客观”;上卷来自“内心世界”,下卷来自“较高、较广阔、较明朗肃穆的世界”。可见上卷对应着被动的读者,下卷对应着主动的读者。这个简单而奇妙的分期法,同样适用于冯至。1931年,德国,诗人购下了《里尔克全集》。从此,正如张辉所说,“在冯至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精神光谱由情感之维向经验之维转变的奇特景象”。冯至将像里尔克那样,发生某种渐变。当然,也可以说是突变。那就以1931年为分水岭——此前为早期,冯至于1927年出版《昨日之歌》,于1929年出版《北游及其他》;此后为中期,他于1942年出版《十四行集》;再后为晚期,已然不在此文讨论的范围。从《浮士德》上卷成稿,到下卷开笔,中间停写十七年;而冯至,从早期到中期,也曾停笔十年。早期冯至,主要受惠于法国颓废派和德国浪漫派——不限于古典浪漫派,而是广义浪漫派,除了荷尔德林(Holderlin)和诺瓦利斯(Novalis),还包括蒂克(Ludwig Tieck),后期歌德(亦即狂飙歌德),以及青年德意志派的海涅(Heine)。这个阶段,诗人都写了什么诗?抒情诗,叙事诗。先来读《蛇》:“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此诗虚而能实,取譬诡谲,算得上是词与想象力的裂变。冯至的灵感也许得于徐玉诺的《跟随者》——“烦恼是一条长蛇”;也许得于鲁迅的《呐喊·自序》——“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诗人却自称得于一幅英国版画,作者恰是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这个短命天才,其一生也恰好混迹于浪漫派、唯美派和颓废派。再来读《我是一条小河》:“我无心从你的身边流过,/你无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儿/投入了河水的柔波。”即便把作者换成徐志摩,也不会有人识破。前引两首抒情诗,后者更有名,前者更重要,因为前者更独异地揭示了一代青年的处境:“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读到过此类作品以后,1935年,鲁迅怎么评价冯至?“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惜乎鲁迅翌年去世,来不及读到《十四行集》。除了抒情诗,还有叙事诗。冯至的叙事诗大都取材于古代,巧啦,德国浪漫派也怀有中世纪情结。可参读《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和《寺门之前》。即便取材于当代,也会互文于古代。可参读诗人所撰长诗《北游》——此诗弥漫着杜甫式忧患感——主人公是去哈尔滨吗?不,也是去庞贝(Pompeji)。还可参读诗人所撰历史小说《伍子胥》——主人公只是伍子胥吗?不,也是奥德修斯(Odysseus)。那么是伍子胥、奥德修斯,还是冯至,在漫长的跋涉中,“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这个力量,就是歌德《玛利浴场哀歌》中那个“永久的无名”吗?中期冯至,主要受惠于里尔克——不是抒情的里尔克,而是沉思的里尔克,不是情感本体论的里尔克,而是经验本体论的里尔克。1930年,冯至留学于海德堡大学,本为研究里尔克,不料导师变换,只好将博士论文选题调整为《自然与精神的类比——诺瓦利斯的文体原则》。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很快,冯至就将里尔克认定为内心的导师。诗是什么?里尔克的《布里格随笔》给出了答案——“诗是经验”。诗人何为?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给出了答案——“走向内心”。里尔克与冯至均经历了“十年的沉默”,终于,前者在瑞士瓦莱州的一个古堡,后者在中国云南省的一个林场,前者写出了《杜伊诺哀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后者写出了如同神赐的《十四行集》。《十四行集》堪称知性诗,形而上诗,共有二十七首。先来读第二首:“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诗人曾说里尔克,“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自己也便呈现出这样的“诗美学”。再来读第十六首:“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际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诗人曾说里尔克,“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他自己也便呈现出这样的“诗哲学”。正如晚年冯至试图找到杜甫与歌德的相同点,他的《十四行集》,已经求得诺瓦利斯、歌德和里尔克的公因数——冯至曾点评后期歌德,“一草一木,一道彩虹,以及一粒尘砂,都是诗人亲身经历的,亲眼看见的,但又无时不接触到宇宙的本体”,曾点评后期里尔克,“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两段文字,都是在阐释诺瓦利斯的“自然与精神的类比”,都是在阐释冯至的“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可参读诗人的《昆明日记》,“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宇宙”;还可参读他的散文集《山水》,“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昆明日记》与《山水》,均可作为《十四行集》的注脚。综合前文论述可知,冯至和里尔克,都当得起奥登(Wystan Hugh Auden)给里尔克的献诗:“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显出了全部魄力,/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于是带了完成者所怀的感激,/他在冬天的夜里走出去抚摩/那个小古堡,像一个庞然大物。”那个小古堡,就叫作缪佐。但是,冯至在文字上取法歌德的“更为朴素”,杜甫的“毫不费力”,这在现代派看来无异于弱项与短板。王毅认为,诗人仍然在“浪漫主义附近”;臧棣认为,诗人偏离了“震惊原则”;卞之琳和袁可嘉认为诗人不过是自置于“向现代主义的转折点”。即便此类观点能够成立,从早期到中期,冯至也已经实现了如下蝶变——从固执的主语(“我”),到游移的主语(“我们”),从“主观之诗”到“客观之诗”,从“音乐”到“造型”,从“浪漫派”到“前现代派”,从“酒神(Dionysos)”到“日神(Apollo)”,从郭沫若所谓“一的一切”到“一切的一”,从里尔克所谓“他们要开花”到“我们要成熟”。来读《十四行集》第四首:“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此诗写到的“鼠曲草”,亦可见于《山水》。冯至多次宣扬的“否定论”,其实呢,来自歌德的“蜕变论”。诗人如此出色地践行了“否定论”和“蜕变论”,故而,虽然闻一多感叹“新诗好像尽是些青年”,朱自清却认为《十四行集》“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那就引来顾彬(Wolfgang Kubin)作为结束语:“后人提起冯至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联想起的将是一位用中文写十四行体的大师。”
三 卞之琳(1910-2000)
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谁能取齐于世界文学水准?赵毅衡撂下过一句狠话:“只有两个人:三十年代的卞之琳,四十年代的张爱玲。”也许并非无意,他漏掉了“二十年代的鲁迅”。这是闲话不提;却说卞之琳,诚然,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赞成票。比如柏桦的赞成票,江弱水的赞成票。要谈卞之琳,不能不谈他的“着眼”,他的“醉心”,以及他的“分身”。首先,来谈诗人的“着眼”——先学英诗,后学法诗。1929年,诗人考入北京大学。他的几位老师,或可分为两派:一派以徐志摩为代表,一派以瑞恰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艾克顿(Harold Acton)和叶公超为代表。两派都讲英诗,何以分为两派?这是因为徐志摩主讲浪漫派,后三者主讲现代派——比如瑞恰兹讲过新批评,艾克顿讲过《荒原》,叶公超指导卞之琳译出《传统与个人才能》,换言之,后三者联袂把卞之琳引向了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对于卞之琳来说,徐志摩的意义,仅限于带来了格律;艾略特的意义,则在于带来了现代派。《传统与个人才能》最有名的论点,“非个人化”或“非个性化”,很早就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诗人或有两个绝招:一个是“用典”,一个是“人称互换”。先来读《距离的组织》:“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这件作品既用了《大公报》的新闻,又用了《聊斋志异》的奇谈,晦涩难解,以至于诗人后来不得不补加七个注释。再来读《尺八》:“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从夕阳里,从海西头。/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听了雁声,动了乡愁,/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诗人曾经谈到在其很多作品中,“我”和“你”或“他”可以互换;然则《尺八》绝了,居然没有人称,竟至于“海西客”“醉汉”“番客”和“邻家”可以互换。用典和人称互换,藏起了“我”,营造了西方所谓“戏剧性处境”,亦即诗人所谓“旧戏的结构方式”。诗人自置于看台,也就自称为“冷血动物”。艾略特舍了浪漫派,专攻玄学派;卞之琳舍了浪漫派,专攻现代派。卞之琳——就如艾略特——也有奇喻与奇想,故而被许芥昱直呼为玄学派。诗人译出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是在1934年;译出尼柯孙(Harold Nicolson)的《魏尔伦与象征主义》,则在1932年。《魏尔伦与象征主义》最有名的论点,“亲切”与“暗示”,很早也成了卞之琳的金科玉律。怎样才能做到亲切呢?有两个绝招:一个是“联想法”,一个是“低沉调”。怎样才能做到暗示呢?也有两个绝招:一个是“启示无穷”,一个是“善于闪烁”。法诗除了魏尔伦(Paul Verlaine),还有波德莱尔(Baudelaire),瓦雷里(Paul Valery),马拉美(StéphaneMallarmé),都是卞之琳的英雄,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极深的刻痕。且听尼柯孙怎么说?“要惆怅,第一就得恍惚。”先来读《圆宝盒》前面八行:“我幻想在哪儿(天河里?)/捞到了一只圆宝盒,/装的是几颗珍珠:/一颗晶莹的水银/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颗金黄的灯火/笼罩有一场华宴,/一颗新鲜的雨点/含有你昨夜的叹气”,也许,就做到了尼柯孙所谓“到了表面上是结尾的地方才开头”?再来读《圆宝盒》后面十一行:“你看我的圆宝盒/跟了我的船顺流/而行了,虽然舱里人/永远在蓝天的怀里,/虽然你们的握手/是桥——是桥——可是桥/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或他们也许也就是/好挂在耳边的一颗/珍珠——宝石?——星?”也许,就做到了尼柯孙所谓“在后面得留下不曾表白出来的颤动”?诗人精通亲切与暗示,故而被汉乐逸(Lloyd Haft)直呼为象征派。如果真要厘清新诗象征派,不妨这样来建构谱系学——生根于李金发,嫁接于新月派,开花于戴望舒,结果于卞之琳,泛化于九叶派。1978年,卞之琳言及法诗对自己的影响,仅限于音乐性,比如他套用过瓦雷里的尾韵,“ababccdeed”和“abbaabbacacabb”,写出过《白螺壳》和《给空军战士》。当然,这是诗人的避重就轻。从非音乐性的角度来看,象征派又叫颓废派;而在七十年代,谁又愿意被视为颓废派呢?其次,来谈诗人的“醉心”——既要化欧,又要化古。无论是英诗还是法诗,是格律还是章句,都曾被诗人借来——有时候,他借来一副铠甲;有时候,他借来半个器官;有时候,他借来四分之一种氛围。这样,“欧化”变为“化欧”,确已是诗人的凯旋。而且玄学派也罢,象征派也罢,又能与晚唐诗,与南宋词交融如水乳。且听废名怎么说诗人?“格调最新”而“风趣最古”。且听诗人怎么说?“亲切与暗示,还不是旧诗词的长处吗?”李义山,姜白石,“花间集”“道情诗”,无不应验这个观点。即以前引《圆宝盒》为例,“圆宝盒”与“我”“船”“蓝天”“桥”“珍珠”“宝石”和“星”的关系,不免令人念及清人黄遵宪的《锡兰岛卧佛》,“我闻四海水,悉纳毛孔中”,宋人刘过的《投诚斋》,“达人胸次原无翳,芥子须弥我独知”,以及更加古老的《维摩诘所说经》,“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圆宝盒”“毛孔”和“芥子”都是细物,“星”“四海水”和“须弥”都是巨物,然则细物就是巨物,巨物也是细物,巨物可以装细物,细物也就可以装巨物。这样,“古化”变为“化古”,亦已是诗人的凯旋。诗人已悄然证明新诗可以精细到何种程度,同时也反证,这款精细乃是自囿于某种小格局的结果。第三,来谈诗人的“分身”——隐于战前,显于战后。诗人早年曾说:“我写诗总想不为人知。”然而,战争起了,奥登(Wystan Hugh Auden)来了。如果说在战前,艾略特是卞之琳的诗神;那么在战后,乃至新中国成立后,奥登就是卞之琳的诗神。奥登以其战争诗、人物诗和轻体诗(Light verse),将卞之琳拽向了现实:大面积的苦难,以及,一角的活泼与健康。1938年1月,奥登和衣修午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前往中国,9月,写出组诗《战时》,共有二十八首(其中二十七首为十四行诗);同年8月,卞之琳前往延安,1939年11月,写出组诗《慰劳信集》,共有十八首(部分为十四行诗或变体十四行诗)。诗人有过解释,当时的“慰劳”,相当于今天的“致敬”。来读《给〈论持久战〉的著者》:“手在你用处真是无限。/如何摆星罗棋布的战局?/如何犬牙交错了拉锯?/包围反包围如何打眼?//下围棋的能手笔下生花,/不,植根在每一个人心中/三阶段:后退,相持,反攻——/你是顺从了,主宰了辩证法。”诗人同期所撰散文《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以及《晋东南麦色青青》,都可以并读于《慰劳信集》。汉乐逸认为,“《慰劳信集》尝试以公共的而非私人的灵感来写作”,“可以理解为那是对当时文学之外的大环境作出的临时回应”。其实,《慰劳信集》并非“从权”的后果,而是“倾心”的结果。另有一些事实,可以作为旁证——1948年12月,诗人隐居于英国中世纪小镇科茨沃尔德(Cotswold),埋头写小说,忽而传来淮海战役之捷,不免念及衣修午德的提醒,“中国肯定在变红了”;1949年3月,他就已回到北京,投身于社会主义中国,期待整合旧诗与新诗传统,“产生一种更新的共产主义诗歌”。诗人成功了吗?后来,他说:“我称不上是major poet,只能是minor poet。”“major poet”,可译为“主要诗人”;“minor poet”,可译为“次要诗人”——据说,亦可译为“边缘诗人”。
四 艾青(1910-1996)
1932年7月,画家蒋正涵被捕;1935年10月,诗人艾青获释——也就是说,监狱和反省院,将画家蒋正涵改成了诗人艾青(据说,他再也不愿意同姓于蒋介石)。被捕以前,蒋正涵并非无诗。1932年1月,从巴黎到马赛,他就已写出《当黎明穿上了白衣》。被捕以后,蒋正涵难以作画。1933年1月,在监狱,他忽而写出《大堰河——我的保姆》。这件作品,首署艾青,很快名动中国。1933年3月,在监狱,他还曾写出《芦笛》,开篇就引来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的名句:“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正是在此前后,艾青下定做诗人的决心。关于这个跨行急转,可参读《母鸡为什么下鸭蛋》。同样是在监狱,艾青得了机会,可以精读并试译凡尔哈仑(Emile Verhaeren)——这位比利时诗人,用法语写作,向来就是艾青的诗神。凡尔哈仑对艾青的影响,就其小者而言,见于“句式”与“母题”,就其大者而言,见于“诗体”与“象征主义”。第一要问,什么“句式”?比如,“从A到A”。来读《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紫蓝的林子与林子之间/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而在凡尔哈仑那里,这种句式惯见到令人生腻。比如,“从村庄到村庄”“从原野到原野”“从堤岸到堤岸”“从奇迹到奇迹”。1938年,艾青写出《手推车》,只有二十行,却两次使用这种句式。第二要问,什么“母题”?比如,“原野”“村庄”,以及作为对立面的“章鱼城市”。凡尔哈仑认为城市就是章鱼,用吸盘,用触手,摄食着村庄和原野。这个问题暂不展开讨论,可参读凡尔哈仑的《城市》和《工厂》,还可参读艾青的《巴黎》和《马赛》。第三要问,什么“诗体”?来读凡尔哈仑的《诗之未来》:“自由体诗是诗苑中最年轻的一品,它在那些古老的、已见衰竭的林中生长着。一旦明天、后天的诗人将悉心研究,比前人更尽心地培育,它将很快地成长,新的种子将遍及田野——不论是叙事,还是抒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恰是凡尔哈仑的“自由体”,孵出了艾青的“散文美”。来读艾青的《诗的散文美》:“自从我们发现了韵文的虚伪,发现了韵文的人工气,发现了韵文的雕琢,我们就敌视了它;而当我们熟视了散文的不修饰的美,不需要涂脂抹粉的本色,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健康,它就肉体地诱惑了我们。”艾青很快还从“散文美”,谈到“口语”,等于从“肉体”谈到“肉体”。他还提及一部电影——分手的时候,男的对女的说:“不要当做是离别,只把我当做去寄信,或是去理发就好了。”要的就是这样的“语言”,要的就是这样的“生命”。来读《大堰河——我的保姆》:“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日常到盖住了急流,朴素到藏起了深心,全诗具有江河般的流动感。如果真有所谓“口语诗”,艾青就是未加冕的“口语诗鼻祖”。第四要问,什么“象征主义”?来读凡尔哈仑的《论象征主义》:“自然主义给艺术以客观性,象征主义则赋予它更多的主观色彩,将思想强加于客观。因之这是一种思想、思维、联想的艺术,一种表达主观意志的艺术。”他清晰地表达了个人看法,其要点,或可命名为“广义象征主义”或“无边象征主义”。所谓“象征主义”,此前,从未脱钩于“颓废主义”;如今,或可嫁枝于“现实主义”。正是基于以上立场,艾青主要写出了“两部丛书”——其一,或可称为“土地丛书”,名作包括《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北方》和《我爱这土地》,脱稿于1937年至1938年;其二,或可称为“太阳丛书”,名作包括《太阳》《煤的对话》《黎明》《向太阳》和《火把》,脱稿于1937年至1940年。“土地丛书”乃是“苦难丛书”或“悲哀丛书”,以“雪”“寒冷”和“手推车”作为思想的“客观对应物”,或可命名为“消极象征主义”。“太阳丛书”乃是“奋斗丛书”或“希望丛书”,以“黎明”“煤”“太阳”和“火把”作为思想的“客观对应物”,或可命名为“积极象征主义”。来读《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件作品的特殊性在于,既出现了“暴风雨”,又出现了“黎明”,因而可以同时列入“两部丛书”。无论是“土地丛书”,还是“太阳丛书”,诗人之变,历历可见——“个我本位”,逐渐让位于“人民本位”;“人民本位”,逐渐让位于“政治本位”。作为“巴黎公社子孙”,艾青说,“文艺应该(有时甚至必须)服从政治”。1941年,诗人去了延安。1945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7年,流放边疆,先赴北大荒,后去石河子。1978年,历经劫波,重拾诗笔,写出《鱼化石》《互相被发现》《在浪尖上》和《光的赞歌》。他将对个人的反省,交织于对历史的反省。《互相被发现》以“钻石”,《光的赞歌》以“光”,作为思想的“客观对应物”,或可勉强跻身“太阳丛书”。1980年,诗人出版《归来的歌》,卷首引来读者的信,“我们找你找了二十年,我们等你等了二十年”,据说出自贵阳青年诗人伍立宪(哑默)。“唯有不拂逆这人类的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崇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那么,艾青做到了吗?在哪个阶段,他做得更好呢?
五 穆旦(1918-1977)
穆旦在其多灾多难的晚年,从1975年到1977年,不断与友人或半秘密友人通信。1975年6月28日,穆旦致信杜运燮,“我也在忙于读诗,Auden仍是我最喜欢的”。Auden,就是奥登(Wystan Hugh Auden)。自从听了燕卜荪(William Empson)的“当代英诗课”,穆旦为诗,每每临帖于奥登。穆旦对奥登的“借鉴”“模仿”或“局部抄袭”,主要集中在五个方面——其一,大量使用后者的“高频词”;其二,套用后者的“句式”;其三,效颦后者的“工业化比喻”;其四,引入后者的“对抽象的人格化处理”;其五,追随后者以“知性”书写“抗日战争”。在谈到穆旦《五月》的时候,王佐良认为,“几乎像是从奥登翻译过来”。对穆旦此类作品,却也有毁有誉,燕卜荪间接新誉之为“中国消化欧洲成就的最新努力”,江弱水简单毁之为“伪奥登风”,王家新直接誉之为“异质性和陌生化力量”。王家新还搬来了德勒兹(Gilles Deleuze),后者认为,作家应该创造“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穆旦组诗《抗战诗录》有收录《退伍》《旗》《给战士》《野外演习》和《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未收录《农民兵》《打出去》《奉献》和《反攻基地》。其实前述九件作品,理应同属一个组诗。这批作品从大的梁柱,到小的卯榫,都有致敬于奥登组诗《在战争时期》。穆旦与奥登笔下的士兵,似乎有着共同的“长官”“虱子”和“一点糊涂”。奥登是穆旦的恒星,也是后者的阴影,后者会是一个“二手奥登”吗?1975年9月19日,穆旦致信郭保卫,“你写了这么一句话:现在人们的关系……我心想,你能否把这意思写成诗?”穆旦无意于怂恿这位青年,他出于天真和本能,只想重拾一个可怕的主题——“他人即地狱”——以便让新诗颉颃于萨特(Jean Paul Sartre)名剧《门关户闭》。穆旦早在青年时期,就曾痛苦于这个问题。先来读《从空虚到充实》,“只有你是我的弟兄,我的朋友,/多久了,我们曾经沿着无形的墙/一块走路。暗暗地,温柔地,/(为了生活也为了幸福,)/再让我们交换冷笑,阴谋和残酷”;再来读《饥饿的中国》,“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此外,还可参读《窗》《诗二章》《活下去》《荒村》《隐现》和《诗四首》。那么,可还有爱情?1975年9月9日,穆旦致信郭保卫,“你大概看到我的那《诗八首》,那是写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江弱水虽然浇了冷水,后来却也承认:在最好的时候,穆旦诗仍然无可替代。他的例证不是《诗八首》而是《春》,从某种角度来看,后者相当于前者的极简版。先来读《春》的第二节:“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曾有学者费解于“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其实呢,也好懂——“泥土”是“鸟”的定语,“鸟”是“歌”的定语;“泥土做成的鸟”,回应了上文中的“紧闭的肉体”;“鸟的歌”,回应了上文中的“永远的谜”,预示了下文中的“点燃”。再来读《诗八首》的第六首,“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他存在,听从我的指使,/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他的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如同《春》的“你们”,其实就是“我们”;《诗八首》中的“他”,其实就是“我”的化身。诗人使用人称,花样繁复如此。此外,《诗八首》中的“火灾”“重山”“自然的蜕变程序”“水流”“死的子宫”“我的主”“黑暗”“那移动了景物的”“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一切……流露的美”“恐惧”“阳光”“巨树”和“老根”,实则都是 “上帝”的化身,并同时作为“我”和“你”的嘲弄主体。由此就可以看出,爱情是什么?“两种元素敌对地演习”。诗人在信中给收件人抄了一首诗,奥登的《太亲热,太含糊了》,恰好可以作为《诗八首》的注脚。当然,“两种元素敌对地演习”,既可以写成“抒情诗”,也可以写成“剧诗”,来读《华参先生的疲倦》:“这位是杨小姐,这位是华参先生,/微笑着,公园树荫下静静的三杯茶/在试探空气变化自己的温度。”华参先生,还有杨小姐,在彼此之间不断营造重洋,其目的却是靠近和得到对方。其实除了“他人即地狱”“异性即地狱”,穆旦诗里还有巨兽,那就是“自我即地狱”。面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穆旦之为穆旦,批评家各有说辞——从唐湜的“自我分裂”,到袁可嘉的“自我搏斗”,从谢冕的“自我拷问”,到曹元勇的“自我灵魂探险”。这个序列展现了几代学者对“自觉”这个术语的不安,他们总是企图再度估量和重新补充;这样,当其眼光切入不同层面的时候,他们就获得了不同的片面化认知,并在事实上使得“何谓自觉”这个问题更加清晰——站在自己的“对面”,关注每个“自己”的命运,甚而至于,找到某个自己的“尸体”。首先,是对自我残缺的发现,这是一种“历时性自觉”。来读《从空虚到充实》:“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此外,还可参读《我》。其次,是对自我分裂的敏感,这是一种“共时性自觉”。来读《三十诞辰有感》:“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枉然地挚爱和守卫”。此外,还可参读《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第三,是对自我危机的审视,这是一种“终极性自觉”。先来读《控诉》:“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再来读《华参先生的疲倦》:“孤独的时候,安闲在陌生的人群里,/在商店的门前我整理一个衣襟,/我的精神是我的,没有机会能够放松。”诗人对“自己作为一个人”(自我稳定性),以及“这个人就是自己”(自我可靠性),都已经生发了严重的恍惚感和怀疑心,这令人念及伍尔夫(Virginia Woolf)名作《海浪》,这篇小说写到一个诗人纳维尔,在名声大噪之后,他仍然在口袋中放着一张自己的名片以作为自我的证明。1977年1月5日,2月12日,穆旦两次致信巫宁坤,“我越来越觉得,新诗的复兴要靠外国作品的介绍”,“普希金和拜伦正好比我们现有的水平高而又接得上,奥登则接不上,虽然奥登低于前两位大师”。诗人的两番话,值得沉吟,“接得上”与“接不上”,都是针对普通诗人而言。穆旦晚年所译普希金和拜伦(可以发表和出版),是为了普通诗人无疑,所译奥登(暂不能发表和出版),是为了自己无疑。普通诗人尚须入门于普希金和拜伦,而穆旦,比他们更有资格亲炙于奥登。穆旦译诗既意味着“原作”的“复活”,又意味着“译者”的“幸存”,正如王家新所说,“为了获得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曲折的自我实现”。1975年9月19日,穆旦致信郭保卫,“我有时想从旧诗获得点什么,抱着这目的去读它,但总是失望而罢”。诗人读过一点陶渊明和杜甫,比如《归园田居》,比如《赠卫八处士》,便于感慨而已,而不是为“外国作品”提供某种“支架”。他将“非中国”,坚持到了最后。1976年5月25日,穆旦致信董言声,“人生很不圆满,有头无尾,令人莫名其妙,谁写这种剧本该打屁股”。诗人或在叹息作为诗人的“未完成”,在生命垂危之际,他却奋力书写了“唯真的晚年”。1977年2月24日,诗人死于“前心壁大面积坏死”;此前的1976年,他曾写出多达二十七件作品。诗人用这二十七件作品完成了一部悲剧性的“变形记”,亦即耿占春所谓“自传”和“反自传”,揭示了一个两难生命在那个特殊时代的“驱邪方式”。诗人已经用“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谁还会被油蒙了心,坚持质疑王佐良的断言——“穆旦把新诗带到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前区”?
六 洛夫(1928-2018)
1961年5月,余光中发表长诗《天狼星》,“始于反传统而终于汇入传统”,引发了洛夫的不满及两者的论战。就在昨年,洛夫已从金门调回台北,从死亡的前线,回到新婚的小院,并加紧写作后来名震两岸的大组诗《石室之死亡》。看看洛夫吧,彼时彼刻,他恰是传统的逆子、现代主义的快婿。高冷英俊,其来有自。当时,余光中自忖已然无惧“达达和超现实主义的细菌”,另有欲为,这在洛夫看来,无异于现代主义的临阵逃脱。事隔多年以后,再来看看这次论战,我们不免莞尔,因为两者的论战,可以直接视为当时之洛夫与后来之洛夫的论战。“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简单说吧,余光中就是这位“早行人”。余光中所据《蓝星》,与洛夫所据《创世纪》,乃是台湾诗的两大重镇,前者中庸,后者每趋极致。即以洛夫而论,其美学,大约经历了四个阶段:抒情、现代、古典和超验。其一,洛夫之抒情,类似于《蓝星》诸公(比如余光中)。来读《石榴树》:“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更沉重了//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哦!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诗人早期抒情诗集《灵河》,本是献给女友,后来另呈娇妻,却也是一段喜剧和佳话。其二,洛夫之现代,集中体现为超现实主义。《创世纪》之创刊,本欲倡导民族风,不意转以超现实主义自立,大步流星,终于实现与《蓝星》的分道扬镳,乃是台湾现代诗的大节点与大变局。其间重要作品,首推《石室之死亡》。此诗写作历时五年,始于1959年,竣于1964年。石室者,大陆炮轰金门时,国民党守军之掩体也。这个大组诗共有六十四首,题旨繁复,语义艰涩,修辞险峻,风格荒诞,可谓陌生化的长假,超现实主义的大醉。“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让子女们走遍了沼泽/我乃在奴仆的呵责下完成了许多早晨”,“肢体究竟在哪个厢房中叫喊/口渴如泥,他是一截刚裁的断柯”,“闪电从左颊穿入右颊/云层直劈而下”,“而锁在我体内的那个主题/闪烁其间,犹之河马皮肤的光泽”,“当死亡的步子将我屋顶上的一抹虹踢断/我猛忆及你们有一双乌贼吃过的眼睛”,“醉非醉,任李白仰泳于壶中的苍穹/钟声未杳,我们仍住在死中”。诗人写得极为冷酷,内里却有火胎,涉及战争、情欲和死亡等重要母题(Motif)。洛夫正当酣畅,偏遇余光中的冷水和反调,故而不得不有针锋相对的论战。然则,以洛夫之襟抱,岂会吊死在一棵大树?很显然,他将不断迎来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换句话来说,洛夫很快就将迎来自己的“余光中时期”。其三,洛夫之古典,大约有两端:一则,向古典诗巨匠致敬,比如《与李贺共饮》《李白传奇》《走向王维》;再则,与古典诗名篇互文,比如《长恨歌》《车上读杜甫》《唐诗解构》。通观洛夫一生之变,无非由李白,而李贺,而杜甫,而王维——这已是后话,不能展开说。李白写诗,“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李贺写诗,“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试想《石室之死亡》惊骇问世,也就是如此这般情境。洛夫并未否定超现实主义,他只是否定了此种诗学所热衷的“自动言语”,可见诗人也不是布勒东(André Breton)的绝对信徒。后来,洛夫另拈出“修正超现实主义”,回头响应宋人苏轼所谓“反常合道”,以及清人贺裳所谓“无理而妙”,并继续批判在台湾已经泛滥成灾的伪古典主义。故而洛夫之古典,每与时人不同。余光中也许比洛夫更古典,正如商禽可能比洛夫更现代。然则,要讲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出入之妙,水乳之融,余、商二氏都敌不过洛夫。来读《边界望乡》:“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此诗非余光中任何乡愁诗可及也,引文为第二节,然则全诗保留前两节可矣,后两节似乎都是强写出来的蛇足。其四,洛夫之超验,几乎已同步显形于洛夫之古典。借来古典,由魔入禅。王维,超验,才是诗人的落脚处。前期,可参读完成于1970年的《金龙禅寺》;晚期,可参读完成于2006年的《背向大海——夜宿和南寺》。至此,洛夫诗由热烈的抒情,而倨傲的现代,而明朗的古典,终于落脚于神秘的超验。2000年,洛夫以耄耋之年,忽而写出三千行长诗《漂木》。此诗既是诗学的结晶,亦是哲学的结晶。诗人曾有言,“凡严肃艺术品均预示死之伟大与虚无之充盈”,《石室之死亡》如此,《漂木》亦如此,就某种意义而言,两者风格虽然有异,在题旨上却存有非常深刻的内在关联。也就是说,在“时间”“生命”和“神祇”之间,诗人再次扮演了“交通的使者”。《漂木》将个人与历史、感性与知性、现实(此前,诗人之介入性甚弱)与超现实、魔与禅、理性与非理性、悲剧性与超越精神融为一个庞大的有机物,重现了神与物游的内心孤旅,展示了苏海韩潮般的才情,或可视为诗人写作的危峰、汉语生长的奇境。
七 商禽(1930-2010)
商禽也者,本名罗燕。据流沙河考证:“燕”,就是“玄鸟”。《诗经》里有篇《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故而诗人取了这个笔名——似乎也真有某种天命,鸟,以及其他各种动物,此后就一直出入于诗人的作品。那些被选定的动物,很多时候,都与抒情主体构成了难以两分的投射。比如《鸽子》。诗人要写到一只鸽子吗?不,他要写到他的双手,负罪的双手,可能还有双手蘸到的战争、政治和历史。“相互倚靠而抖颤着的,工作过仍要工作,杀戮过终也要被杀戮的,无辜的手啊,现在,我将你们高举,我是多么想——如同放掉一对伤愈的雀鸟一样——将你们从我双臂释放啊!”另外的作品,比如《鸡》,写到失落;《火鸡》,写到抗议——细细读来,两只鸡都是诗人,这个诗人并未脱离战后台湾地区的语境。来读《鸡》:“我试图用那些骨骼拼成一只能够呼唤太阳的禽鸟。我找不到声带。因为它们已经无须啼叫。工作就是不断进食,而它们生产它们自己。”然则,诗中没有“恨”,正如,也没有“快乐的想象力”。恨与快乐,诗人罔顾。来读《应》:“熄去室内的灯/应之以方方的黯”。历史的烟云慢慢地消散了,来到面前的只是时间,溜到脑后的也是时间——光学的、中性的、作为母题(Motif)的、无关于某种大历史的时间。诗人的写作,慢慢地,集中指向了这个母题。《跃场》《长颈鹿》《灭火机》及《涉禽》,都是杰作,都是名篇。来读《涉禽》:“把自己竖起来/伸腰/呵欠//竟不知时间是如此的浅/一举步便踏到明天”。来读《火鸡》:“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在示威——向着虚无”。火鸡就是吐绶鸡,示威时,其肉绶能够忽而变红忽而变蓝。正如上文之所暗示,商禽所多者,杰作也名篇也,但是其新诗全集并不算厚。这不唯是慎惕,还是自信力的表现。他不仅写得很少,每篇作品也很短:只求吝啬,偏能丰富。这个话需要说得更明白:即便是置身于一个小旮旯——散文或片断的小旮旯——他也能够悬挂起千万重帷幕。他并不迷恋无穷的意义织体,却更想把某个意义,置于色香味俱佳的“全官能的开放”。商禽的美学,是的,常常就是一种“官能美学”:吃的美学,嗅的美学,听的美学,看的美学,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动物美学”。然则诗人所呈现的,既是肉感,更是肉感的思想——他既是“哪吒”,“满屋异香,有一肉,滴溜溜圆转如轮”;又是“枯槁哪吒”,“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上文两段文字,引自《封神演义》。却说商禽受难,也丝毫不亚于哪吒。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小卒,在高雄码头当过看守,在私宅里当过仆人,在爱荷华大学当过驻校作家,在新北市永和区卖过牛肉面,然而,他无论如何已按捺不住他的大诗人气象——虽说他曾仿写鲁迅,得分可能会打点儿折扣。如何仿写鲁迅?来读《冷藏的火把》:“深夜停电饥饿随黑暗来袭,点一支蜡烛去冰箱寻找果腹的东西。正当我打开冰箱觅得自己所要的事物之同时突然发现:烛光,火焰珊瑚般红的,烟,长发般黑的,只是,唉,它们已经冻结了。正如你揭开你的心胸,发现一支冷藏的火把。”与前文所引作品相比,此诗减少了褶皱,堪称直捣黄龙之作也。“冷藏的火把”,恰好来自鲁迅。先来读《自言自语·火的冰》:“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也还是珊瑚焦了。”再来读《野草·死火》:“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商禽亦曾如是自供:十五岁,他被拉了壮丁,关在成都,在堆满书的旧仓库里,他幸而认出《野草》,并连续拜读了七八天。这个天生的象征主义诗人——渐转向超现实主义——就这样被唤醒了被激活了。在鲁迅及其《野草》那里,或在商禽这里,我们都能够惊奇地看到:生活中的等闲之物,经由散文化、小说化或戏剧化的情节,最终幻化出妙不可言、深不可测的超现实之境;换言之,某首可能之诗,事先被推向散文之路、小说之路或戏剧之路,眼看就要“出位”,忽而有神来之笔,或是脸青面黑的大翻供,就不再是散文,不再是小说,也不再是戏剧,而成了一首诗,一首别有机杼的诗,一首无可怀疑的诗。张默曾当面告诉笔者,台湾诗人不是余光中,不是洛夫,不是痖弦,而是商禽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某年,他已进入了前四名!”鲁迅亦当含笑了——《野草》执教了两个诗人,在台湾,是商禽,在大陆,是昌耀,两个诗人都已经接近了伟大。
八 昌耀(1936-2000)
1957年,昌耀年方弱冠。彼时,整个中国,只有少数几人敢于垂聆——并死守——那来自诗神的密札。他忽而写出《林中试笛》,后来为此遭受流放,劳役,监禁,长达二十余年。同年,他还曾写出《高车》:“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车。//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是青海的高车。//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仍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此诗乃是诗人自况无疑,具有更为独异而贵重的气象。二十出头怎么啦?这个又干又瘦的青年,一个反手,就抖搂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不识英雄,以至于,可以免于被震烁。昌耀就如那架高车——“本是英雄”——他也已经“渐次隆起”,已经“悄然轧过”,已经“在天地河汉之间鼓动如翼手”。是的,他也已经独翔于高昊;下面,再下面,乃是其他诗人的灌木丛,乃是美学的无边戈壁或无边沙漠。而历史和真相却是,诗人的金头,被按进了屈辱的尘埃。在青海,在湟源,他遘遇了漫长而繁复的苦难。上天何其忍心,何其苦心,何其耐心,非要用此种苦难,“体内膏火炙烤”,来成全一个诗人,是的,即便来成全一个大诗人!我们已经看到,此种苦难,将诗人推向了多重砥砺:生命、土地、民族、历史、文字,两两砥砺,彼此带来创痛和创意。诗人的生命经此砥砺,而获得了大密实、大坚忍和大雄健。后来,他反复写到蚀洞斑驳的岩原、峨日朵雪峰、赤岭、河西走廊、西疆、卡日曲或哈拉库图,反复写到雄牛、羱羝、雪豹、鹰、鹿或马驹。土伯特人,唐古特人,都在其间生殖和繁衍。此乃地质学写作?博物学写作?人类学写作?夹杂一点儿历史学写作?不,青海不是异域,不是天涯,也不是背景,青海就是诗人的岳父、证人、难友和死党,就是诗人内心的莽莽高原。来读《青藏高原的形体》:“我是排列成阵的帆樯。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景观。是不可测度的深渊。/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此种物化的排比的抒情,愈挫愈奋的腔调,负重而孔武的腔调,每见于诗人的诸多作品。来读《一百头雄牛》:“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诗人甚至更加负重,更加孔武,他当然托身于“一百头雄牛”,正如他也会托身于“坼裂的冰湖”。敬文东怎么讲?“以头撞墙。”昌耀怎么讲?“流血不死。”难道这就是英雄吗?不,诗人还要更开阔,更高迈,甚至可以说还要更圣洁。这是因为——此点至关重要——当他面对巨大的苦难,没有愤怒,没有屈服,没有堕落,却奇迹般地学会并坚持了爱,当爱与苦难相碰撞,他让两者都发出了金声玉振。来读《慈航》:“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或可见诗人之爱,固有儿女,兼顾生灵,更涉天地,实已及于万物。他的全部作品堪称“一部行动的情书”——不仅写给了“木质女郎”“土伯特女人”或“滨海女子”,同时还写给了生灵,写给了天地,写给了万物,傻到没有边界,壮烈得没有上限。负重非英雄,孔武非英雄,如此方可称英雄。他的半僵棉桃般的笑容,他的羞涩,他的虚弱,他的苦痛,反而恰好是英雄的佐证。《慈航》乃是长诗,当然,还可以举出更多短构。先来读《鹿的角枝》:“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是悲壮的。”再来读《紫金冠》:“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我不学而能的人性醒觉是紫金冠。/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前者脱稿于1982年,后者脱稿于1990年,两者均堪称爱与悲鸣之诗,牺牲之诗,壮烈之诗,人性与神性的光辉之诗。这是第一个方面。第二个方面,昌耀与汉语也能够互赠光辉。诗人常年生活的西部边陲,既是地理学的边陲,亦是普通话的边陲,完全可以罔顾所谓白话或现代汉语。他大量起用生字古词,粗粝,嶙峋,滞涩,狰狞,惊悚,“硬语盘空”,而又能透出个人的呼吸和血肉。如此讲究到极致,精雕细刻,穷形尽相,甚至连每个小局部都会有生动的乐感和画面感。比如“鬐甲”,望之可见鬃毛;又如“翙翙”,听之可闻翼声。诗人龙虫并雕,密不透风,疏可走马,信乎,非大手笔不能为也。字词对诗意的跟进,亦如“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哪里还顾得,踩出的是诗还是散文?《青藏高原的形体》就是明证;类似佳例,首推《斯人》:“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此诗像是一阕小令,一个断简,一个速写,一个半成品,一个次品,一个戏剧性场景,一个散文或小说残片,似乎被省略了无限多的上下文。全诗以地球为墙,墙的“这壁”,是“一人”,是“独坐”和“叹嘘”,是静极了的微观空间;墙的“那边”,是“密西西比河”,是“此刻风雨”,是闹极了的宏观空间。诗人凭借一种怪异的空间想象力(缩地法与穿墙术),让大者更大,让小者更小,并让两者——通过地球的天秤——获得了不对称的对称性与不平衡的平衡性。诗人此前写苦难,每将自己放大;此后写孤独,始将自己缩小。敬文东怎么讲?“自觉承认缩小自己的必要性、必然性,并由此获得意想不到的诗学后果。”我们已经在昌耀这里——正如在任何大诗人那里——清楚地看到文体对于写作,写作对于文体,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禁忌。鲁迅如此,昌耀如此。后者怎么评价前者?“鲁迅先生的《野草》,是在数年前从街头一处席地而设的旧书摊以两角钱购得。哲人的深刻与冷峻,不仅以语言的,而且以思维的美感形式透射出锋芒。我为自己终于没有错漏过阅读当代中国最高水准的散文诗集而称幸。”《野草》影响了昌耀,后者的“冷太阳”,难道不是源于前者的“死火”?然则鲁迅之所为,昌耀或有不能为;昌耀之所为,鲁迅亦有不能为也。两者都能将汉语带向神鬼莫测的葳蕤,而且呢,“语言的怪圈正是印证了命运之怪圈”。昌耀曾调皮地自称为“暧昧的社会主义分子”,我们却只能严肃地称他为“全集诗人”——无论提及多少杰作,都会漏掉其他杰作,无论怎么读解,无论怎么穷究,昌耀作为一个英雄,一个托钵僧,一个众人之父,作为一个大诗人,他都是如此难以企及!
九 张枣(1962-2010)
如果张枣没有识得柏桦,很有可能,他们都难以熬过各自的危机:写作——也许还有生活——的危机。这两位天才,身怀绝技,英气勃勃,迫切需要劲吹和相互赞美。那是1983年,如果张枣没有考入四川外语学院,如果柏桦没有调入西南农业大学,如果两者没有见面,他们很有可能下定就地平庸的决心。正如我们所知,此前,整个儿长沙,整个儿株洲,有谁能识得少年郎张枣?诗神终将在重庆显灵。“我相信我们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飘浮;”这是张枣在追忆重庆,追忆他与柏桦的无数次谈话,“我记得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当时,柏桦在北碚,张枣在歌乐山,相隔三四十公里,这个距离可谓难以忍耐而又恰到好处。张枣后来把他们的嘴称为“词语织布机”,把他们的碰撞称为“谈话节”——读者可以参读其为柏桦《左边》所作短序《销魂》。何谓销魂?可以解释为极苦,居然呢,也可以解释为极乐——钱锺书曾经谈到过这种“背出分训”的现象。这次呢,极苦输给了极乐。两颗雾里明星,互赠风光,自然鼓荡着极乐。1984年深秋或初冬,张枣年方弱冠,忽而写出《镜中》和《何人斯》——后者袭用了《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中的同题诗。《何人斯》,两首,隔了两千多年,却民主得相安无事,没有谁对谁的屈从,也没有谁对谁的归附。《镜中》其情其景,更是精微、圆润而流转:“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镜中》和《何人斯》让柏桦立马就看了个清楚:张枣一蹴而就,已然臻于运用之妙。既有对元典的运用之妙,亦有对汉语的运用之妙,其结果,是从“旧”里挤出了锱铢必较的“真先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如果说《何人斯》背后还有个旧瓶,那么《镜中》已是清水出芙蓉——虽然这清水里还泡着个不垢不净的“皇帝”。当其时,张枣颇为自珍《何人斯》,柏桦则更加偏爱《镜中》。柏桦的预言早已过量地兑现,看今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倚窗长吟此诗者何可胜数?全诗最后两行,雪泥鸿爪,自“有我”滑向“无我”,端赖古典诗的看家本领。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落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就正有这种好处——唐人最懂这种好处,宋元人就不见得了。《何人斯》借来元典,《镜中》却偷到金针,故而以后者为更妙(短诗《木兰树》也很妙,由于较晚,反而不为人知)。这两件作品,还有更大更重要的意义,比如感官对思想的替换,甜对苦的替换,燕语呢喃对刀剑的替换,旖旎对英雄主义的替换,无用对有用的替换,南方对北方的替换。柏桦比张枣大六岁,体内尚有怒气和斗争的细胞,而张枣已然从头新到脚。后来,也是在重庆,张枣见到北方来的北岛,当面就对后者的英雄主义发表了微词。“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且按下这段闲话,让我们续说张枣与柏桦的佳话。在他们的谈话节上,柏桦曾讲到某个灯芯绒少女,大约到了1988年,张枣就写出《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当然,张枣也为柏桦的两首诗——《名字》和《白头巾》——贡献过结句或标题。《白头巾》这个标题,比鬼还可怕,笔者每次读到、念到,背心都会生出寒意来。在重庆钢铁工业学校的白墙上,甚至当他们看到标语,“注意关灯,节约用电”,张枣也会邀约柏桦联袂赋诗。张枣与柏桦的知音故事,曾经见于李白和杜甫,还将见于海子、西川和骆一禾。知音故事都是酩酊故事,都是谈话节故事,都是连夜坐火车出门鉴诗的故事,都是奇迹,都是仙境。1985年,张枣写出《秋天的戏剧》,将第六节献给柏桦,“你又带了什么消息,我和谐的伴侣/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风”。后来钟鸣有篇文论,有部书,标题都借自此诗;张枣也干过这种事,其《春秋来信》,标题借自赵野,诗却赠给了臧棣。那可真是一个伟大的小集体主义时代,饥饿,还得醉氧,如果没有授受,如果没有谈话节,大家都会承载更大的负担和骄傲。张枣,柏桦,就这样双向卧底。谈话节玉成了张枣的生活,也玉成了他的写作。比如《何人斯》,乃是“我”与“你”的谈话;《镜中》,乃是“我”与“她”的谈话,还有“皇帝”的插话;《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乃是“舞者”与“观者”的谈话,为了过瘾,两个角色还在兴致中交换了人称;《秋天的戏剧》,乃是“我”与“他们”“你”“柏桦”的谈话。不断举行的谈话节,治疗了诗人的孤独,也抚慰了他的罕见的才华。但是,重庆很快成为刻骨往事。1986年夏天,张枣娶了达玛,这对伉俪很快移居德国。去国不久,又借来元典,写出《刺客之歌》,乃是“我”与“太子”的谈话。“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说的似是柏桦,一个送行者;“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说的正是自己,一个远行者,一个“亡命之徒”(张枣致钟鸣信如是自称),一个语言学意义上的荆轲——他试图找到汉语的边界,汉语的未来,在异域,试图发明钟鸣后来所说的汉语的“非汉语性”。孰料张枣与达玛劳燕分飞,在无边的德国,张枣很快就只剩下了枯坐、孤闷、“补饮”和种种惨烈。先是痛失故国,再是痛失故人,再是痛失新妇,生活中已无谈话节可言,张枣只剩下了纸上的谈话节——重写的,或虚构的谈话节。诗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元典,改写,虚构,可以多用些笔墨,可以多借些格律(比如sonnet),短诗而外,写出了为数不少的长诗和组诗。诗人将自己代入了各种历史性的“能指”(Signifiant),换句话说,他寻得了很多面具,比如罗密欧面具、吴刚面具、德国间谍面具、卡夫卡面具或魔王面具,在不同的作品里举办了并非来自生活的双角色或多角色谈话节。可参读《历史与欲望》《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卡夫卡致菲丽丝》《空白练习曲》《海底被囚的魔王》《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还有《云》和《大地之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谈话,“轻细的对话”,乃是张枣的核电站。来读诗人的《断章》,“是呀,宝贝,诗歌并非——//来自哪个幽闭,而是/诞生于某种关系中”。来听诗人对南德电台主持人的回答,“我相信对话是一个神话,它比流亡、政治、性别等词儿更有益于我们时代的诗学认知”。2005年,张枣回国,2010年,肺癌不治,年仅四十八岁。对于死,张枣向来揶揄。在《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在《死囚与道路》里,诗人都有写道:“我死掉了死”。在最后未完成的《鹤君》里,诗人又写到,“别怕,学会躲到自己的死亡里去/在西边的西南角,靠右边一点儿……”西边,西南角,靠右,难道是成都?当时,柏桦已经定居成都。张枣生前自称“大诗人”,柏桦也说他是“大诗人”。然而,他的奥义如此嵯峨,又有几人能够得睹绝顶美景?真应了张枣对茨维塔伊娃(Tsvetaeva)的耳语:“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一〇 海子(1964-1989)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海子呼叫着,呼叫着,好像凡·高(Van Gogh)已经借用了他的肉体。在海子看来,凡·高,还有荷尔德林(Holderlin)、雪莱(Percy Shelley)、韩波(Arthur Rimbaud)和叶赛宁(Yesenin),当然还有他自己,都属于同一个序列。“韩波”,今天通译作“兰波”。这个序列可称为朝霞序列、深渊圣徒序列、王子或太阳神之子序列、半神序列。这个序列的诗人,都纯洁,都孤独,都痛楚,天才与短命互为表里,“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既然如此,海子就是凡·高,凡·高也是海子。还有更高的序列,可称为王序列或太阳神序列,由但丁(Dante)、歌德(Goethe)和莎士比亚(Shakespeare)来构成。还有最高的序列,可称为总集序列或众神序列,由荷马(Homer)、蚁垤(Vālmiki)、毗耶娑(Vyāsa)、菲尔多西(Firdowsi)以及《旧约》与《古兰经》来构成。从半神,到神,到众神,这就是道路,这就是修远。1888年,凡·高去往法国的南方,去往阿尔,被乡下的夏天惊呆了。他写信给弟弟提奥(Theo Van Gogh),倾吐着狂喜,“地平线上是低矮的成熟麦田,上面则是金黄的天空和金黄的太阳。”凡·高呼太阳为“王”,巧啦,海子也呼太阳为“王”。在太阳和麦田之间,凡·高支起了画架,在太阳和麦田之间,海子拿起了诗笔,诗与画,散发出一阵阵热浪。凡·高,海子,就要分头展开八十次初恋啦。凡·高画过《麦田里的收割者》(Wheatfield with a Reaper),在太阳和麦田之间,画了一个收割和挣扎的身影,一个“近乎微笑”的“死亡形象”——用海子的说法,就是“微笑的火焰”。所以说这个身影,这个形象,是凡·高,也是海子。看看吧,就像海子不断写到麦田,凡·高不知疲倦地画到麦田,他要画出麦田的绿色、金绿色、紫铜色、红色、古金色、红金色、赭黄带着胭脂红、金黄色、蛋黄色和急促的黄色,要画出麦田的痉挛——为了和朝向太阳的痉挛。来读《阿尔的太阳》:“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还可参读《熟了麦子》《麦地》《麦地与诗人》和《五月的麦地》。凡·高就是丝杉,就是麦子,海子也是丝杉,也是麦子。他们都不计后果,摘去帽子,光着脑袋,哪怕瞎了眼,也要直视和进入太阳。“光着脑袋”,是个典故,既见于凡·高的信,亦见于海子的佚诗和名文——佚诗是《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名文则是《我热爱的诗人》。凡·高绘画,海子写诗,一场大火,争分夺秒——剩给他们的活命时间都不会太多。一个只剩下两年,一个只剩下五年。这个五年,如有神助。海子忽而写出两百多首短诗和抒情诗,油漆还没干,就成了中国文学的经典。来读《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来读《在昌平的孤独》:“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来读《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来读《日记》:“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来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读《四姐妹》:“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凡·高画过《星夜》(Starry Night),前引作品就是海子的《星夜》。海子用半神之诗,正如凡·高用半神之画,狠狠地报复了他们的形而下困境。凡·高写信给弟弟妹妹,给朋友,反复谈着他的画——那些乡下的画、小地方的画、无礼的画、刺眼的画、艰难而粗犷的画、夸张的画、色彩炸开的画、趁热打铁的画、令人不安惹人生厌的画、颜料撞击帆布的画、着了魔的画、收割后的画、悲伤和刻骨铭心的画。与此同时,难道凡·高不是在提前谈着海子的诗?——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画得太快了”,这是凡·高的急流,还是海子的加速度?“我都已经疯了所以干脆很享受”,这是凡·高的破摔,还是海子的不回头?“我就是想通过这些迥异的色彩去传达一种绝对的休息意识”,这是凡·高的孤行,还是海子的静悄悄的决心?海子把《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阿尔的太阳》和《死亡之诗(之二)》献给凡·高;而凡·高呢,也曾向自己的偶像致敬,他临摹过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和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并半开玩笑地把摹本称为“翻译作品”。海子也有摹本,也有“翻译作品”。可参读《不幸——给荷尔德林》《献给韩波》和《诗人叶赛宁》。真是双骑连辔啊。据燎原研究,海子此类作品都是长诗《太阳·语言》的片段,而《太阳·语言》不过是戏剧诗和史诗《太阳》的片段。海子后来认为,伟大的作品不是感性,不是抒情诗,不是片段,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种原始力量不讲道理,不懂客套,不担心海子的瘦小身体,不容分说,要将诗人从太阳神之子序列强行推向太阳神序列。原始力量在召唤,元素在召唤,海子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要去角逐那比远方更远的王座。海子心知肚明,他不是但丁,也不是歌德,《太阳》就是他的不归路。这个……这个傻弟弟!“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凡·高写信给弟弟,谈到他——也算谈到海子——的最后处境,“我被太阳和完成大幅油画的压力折磨得快筋疲力尽了”。海子最终没有完成《太阳》,现存局部或残稿,他都写了什么?除了“微笑”,就是“死亡”。义无反顾的微笑,给太阳;设计好的死亡,给自己。《自杀者之歌》写到宝石对半分裂,《太阳》多次呼应此诗,《太阳·弥赛亚》写到内脏一劈为二,《太阳·诗剧》则写到头部一劈为二,甚至还选定了死亡地段:“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1989年3月26日,海子躺上了铁轨。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独持己见,他把海子的“自杀”,称为“创造性自杀”(creative suicide)——“说快乐小分队(Joy Division)的歌手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悬梁自尽之后,这个乐队的音乐未发生变化;说海子被货运火车碾成两截之后,他的诗歌未发生变化:这肯定是站不住脚的。”而在百年以前,1889年12月,凡·高吞下了颜料。颜料未能致其死亡,次年便又开枪自杀——这个说法近来受到了怀疑。丰子恺在《谷诃生活》——他把“凡·高”译为“谷诃”——中写道:“其精神与肉体常常不绝地抗争,以致内外两力失却均衡,招致了破灭的危机。”而骆一禾,则说得更加刀切斧断:“来自大地的无辜,不能逃出命运。”据说凡·高生前很是推崇“共同生活”和“共同制作”,他心中的人选,当有密友高更(Paul Gauguin)和伯纳德(Mile Bernard)。海子也是如此,他认为个人巨匠已经过时,戏剧诗和史诗也已经过时,应该重回“集体创造”或“集体回忆和造型”,他心中的人选,当有密友骆一禾和西川。骆一禾、西川和海子,一个小集体,曾计划共同书写一部《伪经》。荷马也罢,蚁垤也罢,毗耶娑也罢,甚至菲尔多西也罢,更不要说《旧约》和《古兰经》的作者,想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到了今天,总集,众神,“伟大的集体的诗”,已是云端之梦想。连戏剧诗和史诗,亦是眼前之险隘——对写作如此,对阅读亦如此。从目前的阅读来看,似乎仍然聚焦于海子的短诗和抒情诗。太阳,星夜,海子:有些事物永难理解。不管阅读哪个海子,请相信,笔者的如下建议洵属良言:欲对海子有所认知,必须先做的功课,乃是认真拜读凡·高,拜读他的画,他的信札,拜读他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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