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渐与苏小卿故事考辨

2024-10-06 00:00:00张文德

[关键词] 双渐;苏小卿;《茶船记》;《三生记》;《留题金山记》

[摘 要] 双渐苏故事在宋代传奇小说《苏小卿》中已初具雏型,宋金诸宫调《双渐赶苏卿》则呈现出某些新的特质。文人创作的传奇小说与民间艺人的讲唱文学,虽属不同的故事系统,但二者的双向奔赴,共同助推双苏故事不断发展衍变。据明代《曲品》与戏曲选本比对,可知明传奇马守真的《三生记》即是《三生传》,与双苏故事密切相关,为同剧异名;而两本《茶船记》内容不同,人名亦异,实为同名异剧,不应视为一剧著录。锦本戏文《卢川留题金山记》产生于明中叶,不为元代戏文或明改本戏文;其与明传奇闻玉的《诗会记》、胡文焕的《犀珮记》为同型故事,皆为双苏故事衍生变异之作。

[中图分类号]I 1 0 6.2[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 0 9 5 - 5 1 7 0( 2 0 2 4) 0 4 - 0 0 0 1 - 1 0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戏曲历史题材创作研究”(项目编号: 2 0 Z D 2 3)阶段性研究成果。

双渐,宋代确有其人。据曾巩《元丰类稿》及《庐州府志》可知:双渐,北宋庐州无为军人,与包拯同乡且同为庆历二年杨实榜进士。父亲双华、母亲邢氏。双渐生于官宦之家,曾官尚书屯田员外郎、通判吉州军州事、知无为军、知封州〔1〕,妻陈氏封长寿县君。苏小卿,则于史无征而盛传于小说曲唱,盖为民间传说附会。双渐小卿士妓恋情故事,宋有传奇小说《苏小卿》,南宋初就被首创赚词的张五牛编成诸宫调唱本,金末元初商政叔亦有重编本。其事甚得曲家青睐,散曲剧曲屡屡咏及,以此编写成剧的有:金院本《调双渐》《双渐豫章城》、诸宫调《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宋元南戏《苏小卿月夜贩茶船》;元杂剧:王实甫《苏小卿月夜贩茶船》、纪君祥《信安王断复贩茶船》、庾吉甫《苏小卿诗酒丽春园》、无名氏《豫章城人月两团圆》《双渐赶苏卿》等;明代传奇:群音本《茶船记》、乐府红珊本《茶舡记》、马守真《三生记》;明末清初李玉《千里舟》等,皆谱双渐苏卿故事。而受双苏故事触发、再创作的有明南戏《卢川留题金山记》;明传奇闻玉的《诗会记》、胡文焕的《犀珮记》等,故事传播广泛,影响深远。百年来,学者对此不断探索,名家辈出,成果丰硕。但千虑之失,亦或有之,故草创此文,以就正于方家。

一、宋传奇小说《苏小卿》辨析

《永乐大典》卷2 4 0 5引《醉翁谈录·烟花奇遇》有《苏小卿》一文,略云:苏寺丞任庐江知县,有女名小卿,美貌妖娆,春游花园,见县吏双渐躺卧花下,女询知其有志而家贫,貌美而多才,心悦之,主动邀双渐私合于花间;并劝其勤学仕进,以终身相托,誓不别嫁。双生“苦志二载,功业一成”〔1〕,再访小卿,始知苏知县已死,苏母与小卿回扬州外婆家,双生至扬州,知苏母“又告亡”,小卿沦落为娼。双苏重会合于扬州妓院,时苏小卿为薛司理包养,小卿不乐为娼,与双生私下往来“遣兴吟诗,与郎继和,闲时促席饮乐”。后因事,被迫分离。双生考取进士,任临川县令。“荏苒二春,美任归京”,临川官吏送别。“前至大江,沿流而上”,“夜泊豫章城下”,双生面对江月,情怀“不能自遣”。这时有一画船来近,“亦系垂杨之下,蓬窗相对”,恰小卿也。小卿“抱一琵琶,品弄仙音”,对坐其夫“约5 0余岁,形貌古怪”,旁有两丫环陪侍。双生以歌通情,歌云:“乐天当日浔阳渚,舟中曾遇商人妇”,“我因从官临川去,豫章城下风帆住”,“认得舟中是谁氏,长自庐江佳丽地。苏小从来字小卿,桃叶桃根皆姊妹”。小卿闻歌,识其是双生,“放琵琶而出视,见双渐”,“四目相交”,“不敢奉认”,复入舟,弹琵琶以答双生。歌曰:“妾家本住庐江曲,私处兰闺娇不足”“纵有西清松柏间,仝心许结连枝愿。”双苏再次相会,“易衣驰骑,先往京师参选注授。显擢历任,得偕老焉”〔2〕。

谭正璧《双渐苏卿本事新证》说:“统观全篇故事轮廓,和诸家考证出的戏曲本事尚相吻合”,并认定苏小卿为娼的“丽春园”就在扬州。前人“多怀疑小卿乃庐江妓女,何以冯魁从庐江载归豫章(今江西南昌)要经过金山寺?现在知道小卿为妓在扬州,从扬州经水路到豫章,金山寺乃必经之路,则此问题正得了解决”〔3〕。事实上,依谭先生所说,问题不仅不能得到解决,反而使人徒增新的疑惑。因为此传奇小说虽然勾勒出了双苏相识离合的大致线索,但缺乏元明散曲剧曲中至关重要的情节关目:金山题诗与追赶苏卿。宋传奇文与宋元说唱文学,二者明显属于两个不同的故事系统,不能混为一谈!

齐晓枫多据谭氏之说,略加阐发,亦未中的。如,双渐歌诗有云:“我因从官临川去,豫章城下风帆住”,他认为:“可证双渐之在豫章,只是往临川上任,途中偶然暂泊的所在”〔1〕。此说实受元曲的影响,对传奇文的理解则有误。因前文已明说,双生任满“美任归京”,即是“回京城”;且“前至大江(赣江) ,沿流而上”“夜泊豫章城下”。因临川位于豫章东南方向,由临川北去是逆水上行,恰是“沿流而上”,由豫章到临川则是“顺流而下”。再者,由下文:双苏相会豫章之后,“驰骑往京师,参选注授”,亦可知其目的地是北方京师,而非南方临川。因此,“我因从官临川去”,正解应是:“我因从临川官衙离任”,来到了豫章城下。如此,上下文才能贯通;如此,才可知“荏苒二春,美任归京”,是任职临川县令。而不会像齐氏那样,不知任官“二春”是何处。

元曲中的几个重要情节,如“冯魁强婚”“金山题诗”“金山见诗”“双渐赶苏卿”等,都不见于传奇文中。即便是“豫章相会”,传奇小说和元曲中皆有,但小说是无意识的巧遇,而元曲中则是有意识的追赶,亦不相同。此外,双渐为“临川县令”,传奇小说是先任临川令,任满返京途经豫章,与苏卿重会,同至京师;而元曲则是始任临川令时,即到妓院访苏,知其到金山寺,见苏卿题壁诗,催促他到豫章相会,共赴临川任所。可见,两者差异之大,毫无“吻合”之可能。齐晓枫不察,全袭谭说,以为“其言甚是”〔2〕,实误。

至于说:不知“船中小卿之夫身份如何?”〔3〕亦不确。小卿之夫名字是否就叫“冯魁”?缺文部分当有,今则不可确证,但其身份为商人,且是江西茶商,都极有可能。因双苏故事多仿拟白居易的《琵琶行》,白诗中的妓女“老大嫁作商人妇”,“昨日浮梁买茶去”,所嫁即是茶商。且双渐的歌词中亦暗示小卿之夫为商人:“乐天当日浔阳渚,舟中曾遇商人妇;坐间因感琵琶声,与托微言写深诉。”因其情景相似而及之,故小卿之夫是商人,自无可疑。而李殿魁《双渐苏卿考》,对此传奇文未作深入研究,全据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转录〔4〕,以为可信,亦欠允当。

另外,谭正璧文中说:

苏小卿本是庐江知县的女儿,不是庐江的妓女,流落为妓乃是她父母死后在扬州的事。一般都据马致远的散曲[商调集贤宾]套:“谁知是金斗郡苏卿。”和宋方壶的[黄钟醉花阴]套:“金斗郡无心苏小卿。”及卢挚的[双调蟾宫曲]套:“金斗苏卿,一首新诗,万古离情。”等句中的“金斗”即庐江,再加上明人梅鼎祚《青泥莲花记》所说:“苏小卿,庐州娼也”,于是都认为小卿为妓即在庐州(也即庐江)。这是错的。……元人剧曲、散曲中屡次提到的“丽春园”,向来都以为即在庐江,现在知道也在扬州。〔5〕

齐晓枫全录谭氏之说,以为可据。此说,未能以时代发展变化的眼光来看待双苏故事的演变,亦未辨析其分化衍生之不同的故事系统,便认为:宋传奇文就是元曲的故事蓝本。这是有问题的,也就是说,元散曲剧曲所敷演的故事源自宋金说唱系统,与文人创作的宋传奇小说之间差异很大,甚少相同。不能拿传奇小说来比附元曲故事,因元曲众多题咏双苏故事中,从未见有关涉“扬州”二字的。

事实上,元曲中的苏小卿,确如明人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七所说:“苏小卿,庐州倡也”〔1〕。明确指出,苏小卿就是庐州丽春园的名妓,与扬州毫无关涉。如,元侯正卿[黄钟·醉花阴]“他待做临川县令,俺不做庐州小卿”。杨立斋[般涉调·哨遍]《世事抟沙嚼蜡》“一个是玉堂学士,一个是金斗名娃”。马致远[大石调·青杏子]《姻缘》“芳名美誉,镇平康、冠金斗,压尽滹阳十丑”。赵彦晖[南吕·一枝花]《七宝罗汉身》“常则是金斗郡双生赶小卿,几曾见丽春园苏氏配都刚”。汤式[南吕·一枝花]“美声誉高如金斗,秀名儿近似珠帘”“丽春园谁敢待争奢俭”。无名氏[正宫·端正好]《苏卿题恨》“把一个丽春园生扭做相思海,金斗郡翻为离恨天,就里难言”〔2〕。明无名氏[南吕·一枝花]《画堂银烛烧》“辜负了金斗郡玳瑁筵间”“冷落了丽春园歌舞吹弹”。朱有燉的[正宫·醉太平]《风流令史》“铜驼巷判词:金斗郡分司,丽春园双渐拜为师。”〔3〕凡此,很是显然,“丽春园”隶属之“金斗郡”,为庐州别称,即今合肥,而非扬州。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著录元无名氏《两团圆》杂剧,其题目为:“金斗郡夫妻双拆散,豫章城人月两团圆”。据上文即可知,双渐和苏卿在丽春园被鸨母强行拆散、分手之地是在“金斗郡”,即“庐州”,而不是扬州。红珊乐府本《茶船记》即云:苏卿为“庐州望仙楼”名妓,可证。

再如,明初《太平时赛赛驻云飞》“咏双渐赶苏卿”,此作虽不能完全判定是题咏元剧《双渐赶苏卿》,但所咏之事符合元曲,自无疑问。此曲即言:双苏同乡,双渐及第授官临川县令,回乡不见苏卿,问虔婆,知苏卿去了金山寺。双生乘马到长江渡口,然后乘商船,“扯起五合篷,望江东。甚日何年,会了鸾和凤”。时值秋天,“意急心忙不自由”,“跳上张帆下水船,恰似流星现,不弱离弦箭”。之后,到了金山寺,“问有何人到寺中”,见苏卿题诗,直追赶到豫章城相会,携苏卿到临川上任〔4〕。从这一描写过程,可以看出,苏卿为娼在庐州,不在扬州。金山寺在扬州和镇江之间的长江中,离扬州的瓜洲渡口甚近,霎时即可到,谈不上“甚日何年”,更无所谓的“下水船”“望江东”之事。而庐州在合肥附近,位于镇江上游,需乘马到长江上船,往下游金山寺进发,确乎是“望江东”的“下水船”。故由此可知,说苏卿为娼及“丽春园”妓院均在扬州,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

二、明传奇《三生记》考述

《中国戏曲曲艺词典·苏小卿》说:“全名《苏小卿月夜贩茶船》。元杂剧、宋元南戏都有此剧目。杂剧简名《贩茶船》,元王实甫作,南戏不详。均仅存曲词残篇。叙述书生双渐与妓女苏小卿相恋,茶商冯魁趁双渐不在,买通鸨母,把小卿骗至船上同去江西,经官府帮助,终与小卿结为夫妇。双渐、苏小卿故事是宋元时极为流行的民间传说,南戏、元杂剧外,诸宫调、元明散曲多有以此为题材的作品,但除散曲外,均不传”〔1〕。事实上,还有《茶船记》、《三生记》等戏曲,有存出见于各曲选。

《中国曲学大辞典》既有《三生记》,又有《三生传》两个曲目。《三生记》云:

无名氏作。今无传本。吕天成《曲品》评《焚香记》云:“别有《三生记》、《茶船记》,则载双卿事。”祁彪佳《曲品》评《茶舡记》云:“《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按马守真《三生传》,写始则王魁负桂英,次则苏卿负冯魁,三而陈魁彭妓卒相配合,见吕天成《曲品》。此剧却是冯魁负双生,与《三生传》不同,两者似非一剧。〔2〕

此说以为《三生记》并非《三生传》,实误。因为吕氏是就苏小卿婚否立言:小卿既已嫁冯魁,却又与双渐重圆,自然是苏卿有负于冯魁。而祁氏则是从两男子的角度立论,双苏久已相好,而茶商冯魁却从中插足,依仗财势硬娶苏卿,显然是有负双生。吕、祁二人所说实为一事,只是立论的角度不同,并非剧情有异。所以,《三生记》和《三生传》,实为同剧异名。其作者是马守真,不为“无名氏作”。

而《中国曲学大辞典》著录《三生传》则云:

马守真作。全名《三生传玉簪记》。今无传本。《南词新谱》选曲文一支。《群音类选》选《玉簪赠别》、《学习歌舞》两出,注云:“此系马湘兰(守真)编王魁故事,与潘必正《玉簪》不同。”前出曲文有“死相同穴,却把玉簪赠别”句,故此剧亦名《玉簪记》。《月露音》选《歌舞》,题《三生记》。〔3〕

事实上,《三生记》传奇,全名《三生传玉簪记》,简称《三生传》或《三生记》,未见有称之为《玉簪记》者。剧系明金陵名妓马守真(湘兰)作。对此学者多有所不知,如齐晓枫说:“《三生记》传奇未见著录,剧本也已亡佚。唯《月露音》卷4载有出于此剧,题名《歌舞》的一出戏,无人物、科介,仅录南北合套曲子1 0支。剧情内容无从得知”〔4〕,而李殿魁依从任二北先生之说,定为“王玉峰作”,显然有误。其又云:

今考《群音类选》官腔类卷1 8:《三生传玉簪记》,胡文焕于题下注曰:“此系马湘兰(守真)编王魁故事。与《潘必正玉簪》不同。”并未说合《双卿》而成者。《类选》现存《玉簪赠别》及《学习歌舞》两折,歌舞折又见《月露音》卷4,观其内容,与双苏故事并无直接明显关连。吕天成《曲品》所云,不知何据?姑录歌舞折入资料篇。〔1〕

李氏不仅无端怀疑吕氏《曲品》所说之正确性,明明有两出,偏偏只录一出,不知为何?复云:“在《群音类选》官腔类卷1 8,有《三生记》一出,亦见《月露音》卷4,题为《歌舞》,不知是否为马守真所作。未著作者姓氏,观其内容,是一出纯叙歌舞之作,并无双苏故事梗概。录入资料篇,以备稽考。”文中前后矛盾,《群音类选》卷1 8题《三生传玉簪记》,注下明确标出“马湘兰编”,此处却说《群音》本《三生记》,不知是否为马守真所作。《群音》录存两出,不是一出。对此,庄一拂已有详考:

马守真( 1 5 4 8-1 6 0 4) ,字月娇,小字玄儿。善画兰,号湘兰子。江苏金陵(今南京)名妓。太原王稚登为作传。湘兰性喜轻侠,名独著,时时挥金以赠少年,精歌舞,工文学,有诗二卷。(传奇)《三生传》,《曲录》著录。《曲录》据《传奇汇考标目》著录之。《群音类选》内残存此剧佚曲。题作《三生传玉簪记》,《月露音》内亦存有佚曲,题为《三生记》。按吕天成《曲品》中《焚香》条云:“别有《三生记》,则合《双卿》而成者。”疑即此本。佚。〔2〕

其中,《双卿》是双渐苏卿的简称,不应标书名号,“疑即此本”当去“疑”,并且各家皆有著录,不仅是《传奇汇考标目》和《曲录》。如明吕天成《曲品》即云:“马湘兰(金陵妓)所著传奇一本《三生记》”,胡文焕《群音类选》于《三生传玉簪记》题下明确注出:“此系马湘兰编王魁故事,与潘必正玉簪不同。”〔3〕由此即可知:吕品《三生记》就是群音本《三生传玉簪记》,作者是马湘兰。《三生传玉簪记》是全名,可简称为《三生传》或《三生记》。吕氏并云:《三生记》“始则王魁负桂英,次则苏卿负冯魁,三则陈魁、彭妓,各以义节自守,卒相配合,情债始偿。但以三世转折,不及《焚香》之畅发耳。”〔4〕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茶船记》亦言及:“《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此则反是。”〔5〕即此可知:《三生记》叙士妓三世姻缘故事。一世王魁桂英,二世双渐苏卿,三世陈魁彭妓。因此,其与《焚香记》《茶船记》皆有关联。《群音类选》卷1 8《三生传玉簪记》,选有《玉簪赠别》《学习歌舞》两出;《月露音》卷4选有《三生记·歌舞》一出,即《学习歌舞》,为重出。所叙应是《三生记》第三世“陈魁彭妓”二人“卒相配合,情债始偿”之事。

齐、李两人由于未见吕天成《曲品补遗》之《三生记》,所以对《三生记》剧情不明,进而怀疑前人著录有误,以致于认为《三生记》和《三生传玉簪记》并非一剧,故皆仅录《月露音》本《三生记》“歌舞”一出戏。事实上,即便未见过吕天成《曲品补遗》,但只要将群音本《学习歌舞》与《月露音》之《歌舞》进行比对,就可发现二者全同,完全可以作出《三生传玉簪记》即是《三生记》、作者是马湘兰的这一结论。又明人叶宪祖既有《双卿记》,又有《双修记》,学者多认为《双卿》为《双修》之误,亦不确!盖因对《双卿记》的本事与剧情不明所致。如吴书荫笺注《双卿记》即云:“《三生记》演双渐、苏小卿事,此盖亦同一题材。本事见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卷七。”〔1〕叶氏《双卿记》谱写吴中书生华国文与张大业之女正卿、顺卿“双卿”事,与双渐苏卿无关,其本事见《国色天香》卷5中篇文言小说《双卿笔记》,戏曲选本《乐府菁华》卷6残存两出,可证。

不过,现存《三生记》的《玉簪赠别》《学习歌舞》这两出戏,确实与双渐苏卿故事和王魁负桂英故事关系不密,选曲内容应是《三生记》或《三生传》之第三世:陈魁与彭妓婚恋之事。所以,存曲无助于考察双苏故事的变化情况。

三、两种《茶船记》名同实异

吕天成《曲品》著录王玉峰《焚香记》云:“王魁负桂英,做来甚悲楚。别有《三生记》、《茶船记》,则载双卿事,词不及此。”吴书荫注云:《茶船记》“今无传本,《群音类选》诸腔类卷3,收录《金山题诗》一出佚曲。《乐府红珊》卷9还收录有《双生访苏小卿》一出。按:此剧(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失载。”〔2〕显然认为:《群音类选》和《乐府红珊》这两部戏曲选本所录《茶船记》为同一部传奇剧本。

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能品》有《茶舡记》云:“《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此则反是。曲有古意,当位置于《寻亲》、《八义》之间。”〔3〕双苏故事中,“冯魁负双生”依势强娶小卿,小说戏曲中比比皆是,自是常态。“此则反是”其意盖谓“双生负冯魁”。双生有负冯魁的散曲剧曲,极为罕见。此本《茶舡记》,迥异他作,值得关注。

庄一拂著录《茶舡记》云:“远山堂《曲品》著录。其他戏曲书簿未见著录。《曲品》云:《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此则反是。按此剧疑即《苏小卿月夜贩茶船》戏文,佚。”〔4〕庄氏所疑无据,但王森然主编的《中国剧目辞典》全抄此条〔5〕。现有戏文残曲和两本《茶船记》存出,经过比对,可知二者毫不相同,不为一剧。而齐晓枫与李殿魁的专著,大多是对所见各剧材料的罗列,缺乏细致研究和准确判断。所以,对此仍须作出进一步的深入探索。

《中国曲学大辞典》对《茶船记》的阐述是:

无名氏作。今无传本。《乐府红珊》选《双生访苏卿》出,《群音类选》选《金山题诗》出。此剧本事见《青泥莲花记》。写庐州名妓苏小卿与书生双渐相爱,双渐去后,小卿不再接客。鸨母将其卖给江西茶商冯魁为妾,小卿被迫随茶船而去。过镇江金山寺,小卿题诗,暗示自己去向。后双渐过金山寺,见诗,即往豫章寻访。经官判断,双渐、小卿终成美眷。祁彪佳《曲品·茶舡》条云:“《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此则反是。”可知《茶船记》亦名《茶舡记》。舡者,船也。〔1〕

此条同于吴书荫的《曲品校注》之说,皆认为:现存群音类选本、乐府红珊本所选曲文出自同一本《茶船记》,而且就是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所著录的《茶舡记》。此说已为众多学者所普遍接受,然实失察。

就目前已知的材料来看,群音类选本《茶船记》与乐府红珊本《茶船记》,主要人物姓名籍贯皆不同,关目亦异,二者剧名虽同,但并非同剧,实为同名异剧;且前者应早于后者。而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所著录的《茶舡记》,同于乐府红珊本《茶船记》,实际上,“舡”即是“船”的异体字,音义全同。所以,为了便于区别,将乐府红珊本《茶船记》,统一书写为《茶舡记》;而群音本一仍其旧,标目仍为《茶船记》。

首先,我们证明一下两本《茶船记》的不同:

(一)群音本《茶船记》曲白兼录,为诸腔剧本。胡文焕说:诸腔是指弋阳、青阳、太平、四平等腔是也。而《乐府红珊》学者一般认为是“昆曲”选本。从《茶舡记》剧本的内容上,也可看出:曲词典雅工丽,大量使事用典,有吴语留存,当为昆曲。另外,祁氏《曲品》未将其列入“杂调类”,亦表明其是昆曲剧本。

(二)两剧人名、籍贯及称谓不同。群音本《茶船记》双生姓名为双渐,如小卿[山坡羊·前腔]云:“百拜情人双渐,在金山望君不见。无依无倚,奴氏已往临川县。”〔2〕而《乐府红珊》本《茶舡记》中的双生自报家门云:“小生姓双名生,表字渐宠。本贯洛阳人也。今来庐州,有知府何宏量乃先父同年,蒙年伯送在三清观与表弟读书。”〔3〕然后,在“望仙楼”结识苏卿。且群音本称茶商冯魁是“冯员外”,江西临川县人;而红珊本则称“冯相公”,“是豫章城朋友”。亦有相当的差异。

(三)群音本《茶船记》年代难以确考,但曲词质朴直白,应是昆腔兴盛之前,诸腔竞奏之时的剧作,自当早于乐府红珊本《茶舡记》。复由苏小卿金山诗:“忆昔当年拆凤凰,至今鱼雁两茫茫。新愁耻作商人妇,旧恨难忘拆桂郎。彭蠡晓烟迷翠塔,潇湘夜雨滴红妆。新诗谩写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可知其最接近于《风月锦囊·留题金山记》题诗,卢川之妻金山题诗似据此而改,仅个别字句略异〔1〕。而万历后的众多载诗皆有异于此,则其作剧时代当不晚于嘉靖间,甚或更早些。而《乐府红珊》有编者秦淮墨客(纪振伦)的序署“万历壬寅夏”,即万历三十年( 1 6 0 2)。当然,这只说明《茶舡记》应作于此前,其上限则不早于弘治十六年( 1 5 0 3)。因剧中多征引典故,如小卿说:“做不得崔莺赴约,瑜女传情”〔2〕。“崔莺赴约”,《西厢》故事,众所习知,不论;而“瑜女传情”,典出明代中篇文言小说《钟情丽集》叙黎瑜娘与辜辂的爱情故事,而此书刊行于弘治十六年。戏曲中当作习知的曲典使用,那必是此故事历时已久,并获得广泛传播之后,才有可能。再联系昆曲风行于隆万间,所以,此剧当不早于万历元年( 1 5 7 3) ,远晚于群音本《茶船记》嘉靖之前的成剧时间。

由上可知:《群音类选》与《乐府红珊》所选两本《茶船记》并非一剧,而是同名异剧,不应当将其误作一剧来著录或论列。

由红珊本《茶船记·双渐宠访苏小卿》之内容可知:庐州望仙楼名妓苏小卿,在结识双生之前,已与江西豫章城茶商冯魁交好。此较元曲或明初散曲剧曲、包括晚明的《三生记》,均有巨大差异。此前多为双渐苏卿交好在先,冯魁恃财硬娶,横刀夺爱,鸨母贪财逼嫁,致使“冯客苏卿先配成,愁杀风流双县令”,小卿也只好“哭啼啼被扶上贩茶船”;而此剧中则相反,剧云:本来冯魁与苏小卿久已相好,因才子双生的出现而使小卿移情别恋,成就了士妓姻缘佳话。这恰如祁氏所云:“《三生记》所传苏小卿,是冯魁负双生者,此则反是。”〔3〕历来都是冯魁负双生,“此则反是”即为“双生负冯魁”!由此亦可证:祁氏著录的《茶舡记》应是《乐府红珊》本《茶舡记》,与群音本《茶船记》不同。

四、《留题金山记》作剧时代

《留题金山记》戏文,见于《风月(全家)锦囊》,为嘉靖癸丑三十二年( 1 5 5 3)书林詹氏进贤堂重刊本。题“摘汇续编”《全家锦囊·留题金山记》。“开场家门”[沁园春]云:

忠孝卢川,贤哉张氏。奈亲命强赴春闱,占鏊头遽差胡地。坚心无屈志,持节见单于。年荒岁旱,妻室遽分离。留题金山寺,夫妇锦衣归。

剧叙:书生卢川和张氏新婚燕尔,生活美满。卢父命卢川赴京赶考,张氏送卢川至长亭话别。分别时,张氏赠夫金钗留作表记。卢川离家三年,竟是杳无音信。实因卢川考中状元,被差胡地,单于逼其入赘,不从;被拘禁。卢川走后,家乡大饥,卢父见子久不归,以为客死他乡,逼媳张氏改嫁江西盐商。张氏守节自缢,卢母救活之。仍逼嫁商人,张氏无奈,但仍守身不辱。到金山寺题诗:“忆昔当年别凤凰,至今鱼雁两茫茫。新婚已别盐商妇,旧恨难忘折桂郎。彭泽晓烟迷翠黛,潇湘夜雨减红妆。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上豫章。”此时,卢川回朝,荣归故里,途次金山寺,见张氏题诗,询僧得知缘由。便命左右吟诗寻人,卢川与张氏在金山寺相见,夫妻团圆。

孙崇涛云:“此戏未见著录,本事不详。”〔1〕对此戏文,齐晓枫采用刘若愚《风月锦囊考》的观点,说:“就所收《留题金山记》剧本内容观察,似为元人所作的南戏,而经明人增饰的。由剧情内容有张氏守节不嫁二夫,并于金山寺题诗明志,以及男主角名卢川的情形看来,可能是双渐苏卿故事在元末明初的一种衍变。流传过程中,一方面为弋阳腔《茶船记》的作者所见,以其诗与苏卿事甚能吻合,遂也添入《茶船记》中,以与苏卿所题嵌字诗前后辉映。另一方面,衍成李妙惠故事,且成为妙惠所题诗。而梅鼎祚以之为苏小卿诗,不知何所依据?”〔2〕此说实本于刘若愚的观点:“也许此戏原是元作,但经明人增饰。”〔3〕认为此剧系元人所作,明人改订。未提供立论的依据,不可信。

戏文本事出自明嘉靖间闵文振的《仰山脞录·李妙惠》,今本《仰山脞录》不见《李妙惠》一文,盖已佚失。但余象斗的《万锦情林》“题金山寺”和冯梦龙的《情史·李妙惠》皆转录此文,被视作“弘治二年八月”发生之实事;并且该剧多处袭用了明宣德间戏文《刘希必金钗记》“妻赠金钗”“出使匈奴”等情节关目,所以,此剧必然是明代作品,绝无丝毫元代气息。也就是说,李妙惠之事是明戏文《留题金山记》的故事蓝本。相传卢生与李妙惠“金山题诗相会”的时间为“弘治二年( 1 4 8 9)八月”〔4〕,其事被谱入《卢川留题金山记》戏文中的时间,不应早于此年。

而卢生与妻李妙惠故事中,妙惠“金山寺壁题诗”“卢生见诗”“豫章城重圆”等情节关目,皆系从双苏故事触发衍生而来;其事亦多异闻而少史实,传奇色彩浓郁。以此,自“李妙惠”之事出,歌坛舞榭,竞相搬演,传播甚广:戏文《卢川留题金山记》“李妙惠”已衍化为“张氏”、传奇戏有闻玉的《诗会记》、胡文焕的《犀珮记》,通俗小说《石点头·卢梦仙江山寻妻》等,流播甚广,遂使双渐苏卿故事亦大为减色。

综上可知:锦本《留题金山记》是仿拟双苏故事和《李妙惠》故事,亦间采《刘希必金钗记》情节关目改编而成的明代戏文,并非元代戏文或明改本戏文。其成剧的时间约为明正德至嘉靖初期。这一判断或许更接近于客观事实。

[责任编辑:张 楚]

〔1〕 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1 2页。

〔1〕李剑国:《宋代传奇集》,中华书局, 2 0 0 1年版,第2 4 7页。

〔2〕李剑国:《宋代传奇集》,中华书局, 2 0 0 1年版,第2 4 9页。

〔3〕谭正璧:《曲海蠡测》,浙江人民出版社, 1 9 8 3年版,第6 4页。

〔1〕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5 4页。

〔2〕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2 6页。

〔3〕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2 3页。

〔4〕李殿魁:《双渐苏卿故事考》,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9年版,第4 5页。

〔5〕谭正璧:《曲海蠡测》,浙江人民出版社, 1 9 8 3年版,第6 3页。

〔1〕(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黄山书社, 1 9 9 8年版,第1 7 4页。

〔2〕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 2 0 0 0年版,第2 5 8页。

〔3〕李殿魁:《双渐苏卿故事考》,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9年版,第1 5 1页。

〔4〕周玉波、陈书录:《明代民歌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 0 0 9年版,第2 7页。

〔1〕《中国戏曲曲艺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1 9 8 1年版,第4 4 1页。

〔2〕齐森华等:《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 1 9 9 7年版,第4 4 1-4 4 2页。

〔3〕齐森华等:《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 1 9 9 7年版,第3 5 2页。

〔4〕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1 0 6页。

〔1〕李殿魁:《双苏故事考》,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9年版,第1 0 0-1 0 1页。

〔2〕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 1 9 8 2年版,第1 0 9 4页。

〔3〕(明)胡文焕:《群音类选》,中华书局, 1 9 8 0年版,第9 2 9页。

〔4〕吴书荫:《曲品校注》,中华书局, 1 9 9 0年版,第3 9 0页。

〔5〕(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国戏剧出版社, 1 9 5 9年版,第2 4页。

〔1〕吴书荫:《曲品校注》,中华书局, 1 9 9 0年版,第2 5 0页。

〔2〕吴书荫:《曲品校注》,中华书局, 1 9 9 0年版,第3 3 5页。

〔3〕(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国戏剧出版社, 1 9 5 9年版,第2 4页。

〔4〕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 1 9 8 2年版,第1 6 2 4页。

〔5〕王森然:《中国剧目辞典》,河北教育出版社, 1 9 9 7年版,第5 1 3页。

〔1〕齐森华等:《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 1 9 9 7年版,第4 3 7页。

〔2〕(明)胡文焕:《群音类选》,中华书局, 1 9 8 0年版,第1 7 1 3页。

〔3〕(明)纪振伦:《乐府红珊》,台湾学生书局, 1 9 8 4年版,第4 3 5页。

〔1〕孙崇涛、黄仕忠:《风月锦囊笺校》,中华书局, 2 0 0 0年版,第6 7 7-6 7 8页。

〔2〕(明)纪振伦:《乐府红珊》,台湾学生书局, 1 9 8 4年版,第4 4 1页。

〔3〕(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国戏剧出版社, 1 9 5 9年版,第2 4页。

〔1〕孙崇涛、黄仕忠:《风月锦囊笺校》,中华书局, 2 0 0 0年版,第6 5 9页。

〔2〕齐晓枫:《双渐与苏卿故事研究》,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1 9 8 8年版,第6 5-6 6页。

〔3〕刘若愚:《风月锦囊考》,《中外文学》, 1 9 7 6年第6期。

〔4〕(明)冯梦龙:《情史》,春风文艺出版社, 1 9 8 6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