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黄梅

2024-10-02 00:00:00许冬林
散文 2024年9期

像浆果一样多汁

蝉鸣初起,天气预报上显示本地空气湿度大多是百分之九十以上,有时接近一百了。我们是行走在陆地上的鱼。午后两三点钟,风刮起来,墙头陈年的蜘蛛网被刮落在桌子上。哐啷,雷声在庭前两丈远的地方炸响,啪啪的雨声,在树叶上弹跳成金石,地面也被砸出一颗颗蚕豆大小的坑来。雨越下越大,房顶上的雨水沿着外墙体纷披而下,窗玻璃上大河奔涌。天地迷蒙,茫茫宇宙是一枚圆形的鸡蛋,满世界的雨声是蛋清,我闭门闭窗的小屋子就是蛋黄。风雨摇撼,我是卧在蛋中的一个小小的生命细胞。混沌之中,一切回到原初,没有男人,没有女人,伏羲还没有与他的妹妹女娲成婚。

骤雨下一两个时辰,之后下下停停,扯成连阴的长雨,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天半个月。草木在雨里,昆虫鸟兽在雨里,我们和村庄在雨里。连村头土地庙里的香灰也湿了,菩萨也是朝暮望着雨。

晚上散步,走着走着,雨声霏霏。不恼不躁,继续走,走着走着,雨就歇了。青蛙在地头的池塘里昼夜叫着,呱呱——呱呱——似乎所有的母蛙都在生孩子,所有的公蛙都手忙脚乱。水乡泽国,处处是母系的部落,蛙们以水草为邻,在树荫下安家,婚恋,孕育……

晴天的早晨,天被满涨的绿色与蝉鸣撑起来,愈加高远空阔。远处的秧田里浊浪滔滔,中稻秧苗被淹得只露出绿尖尖。村夫们扛了锹去给秧田开缺放水。这些田水也在生长,它们从田里湍湍注入细长而直的沟渠,由渠入塘,再入长宁河,进入长江,最后流进东海,经历漫长的旅程,长成了大海的一部分。

河面上常有麦秸草和稻草漂浮,新的金黄,旧的赭褐——谁家河边的草垛倒了?浮草也无人捞,被洗衣的女人们拨拉往别处赶,凄凄惶惶,草上面常常坐着绿皮肤大眼睛的青蛙。低头在河水里洗脸,水清凉,有甜味。

草木大同

雨水之中,绿色被养得甚是肥嫩,将村庄鼓鼓包进去,仿佛怀孕。村子里,一座座低矮的砖瓦平顶房,在泡桐树和棠梨树的绿荫里浮沉隐现。

凤仙花开到好处,好似婴儿的酣梦一般甜美。微雨里,花朵团团簇簇,紫红、粉红、洋红、纯白,似彩蝶振翅。喇叭花开着淡紫的花朵,也有海水一般的蓝色,花蔓在细竹子上一节一节地攀爬。石榴树绿肥红瘦,仿佛被雨水上过一层薄薄的蜡——它捧出这样深厚浓酽的绿,似乎就为了去托住那火焰一般的六月榴花。

草本繁华,木本茂盛。个个都处于生命的上升期,个个欢喜,不存忌恨。黄梅天,草木世界是大同世界。植物们在这个季节加速生长,农人们出没于或深或浅的绿色里,追着庄稼的步子移栽、扦插、打枝、施肥。乡间此时喜事少,河堤上的人影也只是倏忽地一现,烟似的,脚尖子都来不及点地。

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我和闺密相邀,去另一个何姓女同学家里玩,那时已上初中。要穿过一个村庄,再穿过一片田野。泥路里杂有未腐烂的麦芒和雨中坠落的树叶,塑料的绿凉鞋会在其上印下一瓣瓣浅浅长长的印子。

何姓同学生得白净苗条,又极爱打扮,下午两三点钟总要躲在房间里洗澡,洗过还会满脸满脖子地搽粉。有时我们去得早了,只好在她家堂屋里坐等,隔墙听滴答的水声。百无聊赖,于是去她家院子里转看,看见婆娑的一树新花,在东墙边盛开,如霞如雾如灯烛朦胧。多年后才知那是粉色的紫薇,而何姓同学彼时已经早恋。

猫和我们一起乘凉

稻田里的蚯蚓爬上来,到处都是,让人无处下脚,它和我们一样快活奔跑。奶奶递过一只陶罐,让我到田埂上捡拾蚯蚓回来喂鸭子。男孩子胆大,直接用手拈,我却怕得要命,在家里偷筷子去夹。回家站在塘畈边敲罐唤鸭子,鸭子从浮萍里钻出头来,扑腾上岸,一口一条蚯蚓,吞得脖子要打结。吃完蚯蚓恋恋不散,待人走了,才甩着屁股,一步一步踱下池塘。

雨下十来天,大大小小的沟渠池塘都满了,学校也不放假,放学上学都要蹚水。水草里时见水蛇出没,身子绿莹莹的。男孩子们有时会捉了小蛇,玩死后,偷偷塞进漂亮女同学的课桌抽屉里,然后单等那使之莫名兴奋的惊叫。

道路常淹,大同学背小同学涉水过渠,有时候两个人都滑倒在沟渠里。于是索性就在沟渠里捉鱼,捉到的鱼用柳条穿鳃,一路荡悠悠拎回家。大人们见了比鱼还像鱼的捉鱼童,忍住笑轻呵斥“换衣服去”,便不再责骂了。晚餐前鱼香袅袅飘出,捉鱼人格外有成就感,猫在墙头上喵喵地叫,赶了不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家家有猫,天下太平。日长夜短,照着老习惯,猫没有晚饭,所以黄昏时就得出门寻食。它常常迈着闲淡的步子,独自去近处的田埂草丛里寻蚱蜢,直到夕阳落尽星子深深浅浅浮上来,田间的露水湿了它的胡子。猫回来时,我们已经吃过,坐在庭中的竹凉床上。猫伏在凉床下的凉鞋上,和我们一起乘凉。

西边的河堤旁小竹林飒飒声起,有风了。牛屋傍在竹林的荫下,那里也有榆树和棠梨,金银花缠绕树丛。偶有几朵迟开的金银花在藤蔓上立着,清香幽幽,无人摘。我和弟弟躺在竹凉床上,母亲坐在旁边扇扇,空气里飘着牛屋那边过来的花香和牛尿的臊气。我觉得自己像是睡在水上,又像是睡在云上,身体轻盈透亮。

村庄牵着村庄

端午的节日气氛前后要缭绕一个星期。节前,母亲们要送花伞给头年出嫁的女儿。女婿陪着女儿在端午这天回娘家,双双拎着绿豆糕、糯米蜂蜜糕,打着新花伞。我们家,母亲牵着我和弟弟,也在节前趁早凉回外婆家。外婆住在江洲上,我们要沿着一条漫长的吴家塘埂走,走到尽头,再穿过一片开阔的沙地。

外婆家屋后长有一丛翠碧芭蕉,高及屋顶,风雨来时飒飒有声。我们坐在芭蕉荫下吃着杏子,然后钻进芭蕉丛里捉迷藏。阳光透过叶缝在身上筛下绿融融的光,真想拉着妈妈还有外婆她们住进芭蕉丛里,白天在叶子下睡觉,晚上在叶面上乘凉。

早晨吃粽子,是母亲包的江南粽子,形状像江南女子一样纤细灵巧。粽子里有绿豆,有时是红豆、枣子。我喜欢吃纯糯米的,什么都不放,盼望自己长大像粽子一样好看,外面裙衫绿,里面肌肤白。中午常吃蒸鸡蛋,表面浮着橙黄,是萱草的花。

黄昏时,夕阳的光芒融融在水面上浮荡,水底白云颤颤舒卷。回了娘家的小媳妇也开始陆续回婆家。张家大姐姐嫁得不如意,男人又黑又瘦,嫁过去才知道比她大了十二岁,曾见她啼哭着跑回来不肯再去。黄昏时她回婆家,也路经屋后的榆荫,我好奇又同情地看她,但见她面色平静淡然,拎着干净的花布包,牵着和她一样白净的小宝宝。也许,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已经在两三年的光阴里滤净了吧。

世界很小很小,只是一座村庄,牵着又一座村庄。一处花木掩映的房子,一群和草木一样快长的儿女,便是一个乡村女子的整个世界,足以在其中安放下一生光阴。

经过生活的每一处

潮热沉闷,黄梅天气最易生病。小孩子常生的病是下午发热、打摆子。也不去医院,乡下人有自己祖传的法子。生病的孩子早早被大人叫起床,手拿一根小竹竿,小跑个两三里路,将竹竿插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临离开时对着竹竿说道:板奶奶,你在这里不要走我马上回头来接你!这一走,便不再回头,那根竹竿被当作病魔的象征弃置路边,如此三五个早晨,病就好了。现在想,大约是晨跑出汗排掉了湿邪之气,身体里的那个小宇宙又重新阴阳平衡了。

大人们久困在低潮闷日子里,也难免生出坏脾气。夏夜乘凉时偶尔听到吵架的声音。女人的哭诉在夜气里飘散,那嘶哑的声音悠长而悲伤,间以小孩子的哭声,乡村的夜晚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在风里不安地摇晃。夜露覆在竹凉床上,似乎也是泪水般咸涩了。陆续有女人们往吵架的方向去,劝大人,哄小孩,哭声渐渐低下去。吵架的或是夫妻,或是婆媳。第二天见她们,女人依然在水边淘米洗菜,棒槌捶衣服的声音平平仄仄响在柳荫下。活着,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庄稼和孩子都等着喂养,所有的怨愤与泪水都可以默然消解,像蚌默默含下了沙砾。

有一年,母亲给我扯了花布做夏衣,吩咐黄昏时到江堤脚下的裁缝家去做。我等不及,吃过午饭便去,回来路过一片泡桐树林,远远看见我的语文老师在树荫下歇凉聊天。他戴着大墨镜,一定是害了红眼病,我也害了。我怕他看到我,绕着林子走,没走几丈远,在一片芦苇边被他追上。他托我送封信给邮递员家的女儿,还叮嘱不要被她父母看到。多年后我也恋爱,想起语文老师当年在蝉鸣如沸的泡桐荫下,怀揣一封没有送出去的情书,内心该是怎样的忐忑和焦急。为什么他不自己去送呢?是怕她父母?还是因为害了红眼病不想被她看到?

语文老师现在生活幸福,虽然没有娶上邮递员家的女儿。他曾经追过好几个女孩子,但那个邮递员家的女儿只有我知道,她白皮肤,苹果脸,短发齐耳。我和语文老师共有一个夏天的秘密,像黄梅天一样,潮热,幽暗,短暂。

在阳光里晾晒的人间

黄梅天是做酱天气。家家做酱,做好可吃一年。豆子发霉之后,全被黄茸茸的菌毛所包裹。待天晴,母亲搬出席子,将结成一整片的霉豆掰成碎块,在太阳下曝晒。晒干的霉豆置入敞口的大陶钵,注以开水,撒盐和匀,继续曝晒。雨前端钵回家,仿佛从圣坛上领取供品,满鼻都是古老神秘的酱香。乡村女人若能做一钵好酱,那是胜过各类证书的资本了。

晴天晒霉。户户晒霉。日子到了晒霉这一程,黄梅天算是在晴日里响亮地收了尾,伏天已经开始了。母亲清晨就在庭前铺开两大片芦荻席,几个暗红的木箱和大小方柜悉数被搬出。将冬春的棉衣、被子抖开,一一铺在席子上,洗衣粉的香味,薄凉潮气与霉味,一起在晨气里幽幽散开。我喜欢看母亲晒霉,常常一翻就能翻到幼时枕过的枕头、穿过的衣服,有绣花的,有各种碎布拼成的百家布做的。这时拿到身上比画,顿时觉得时间魔法无边,或许母亲也无法明白我是怎样如此迅速地长大的。

中药房门前,大大小小的筛子簸箕上晒满了中药,褐色、黄色、白色……有植物的叶子、花朵、茎梗、果实,也有动物的干掉的身体。走过中药房门前,浓烈的药气混杂着太阳的味道扑面袭来,仿佛路遇一位神秘的阴阳先生,他立在那里,冷眼洞悉所有的命运。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