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去布拉格,我发现每当阳光洒向布拉格万紫千红的屋顶时,整个城市都显得金光灿烂。金色的布拉格是捷克共和国首都,碧波粼粼的伏尔塔瓦河穿城而过。河上的十八座大桥,将河两岸的哥特式、巴洛克式的建筑连成一体。查理大桥是这十八座大桥中最古老的,两侧石栏立有雕像和群塑像三十座,最能体现波西米亚辉煌的历史和民族荣耀,保持着斑驳陆离的神秘艺术气息。
穿过查理大桥向南漫步十来分钟,就是布拉格民族剧院。它外表巍峨壮观,内部富丽堂皇,与隔河相望的布拉格城堡交相辉映。如果说布拉格城堡是捷克千年历史的见证,那么民族剧院就是捷克人民近代历史的骄傲。1883年11月18日,民族学院的帷幕徐徐拉开,贝德里赫·斯美塔那献给剧院的爱国歌剧《莉布舍》与观众见面。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坐在沸腾的观众席上的斯美塔那悲喜交集,热泪盈眶。
我在布拉格除了寻访弗朗茨·卡夫卡、瓦茨拉夫·哈维尔、米兰·昆德拉、博胡米尔·赫拉巴尔、雅罗斯拉夫·哈谢克等作家的踪迹,还想一探我听了无数遍的《伏尔塔瓦河》的作者贝德里赫·斯美塔那。斯美塔那一生致力于复兴民族文化,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如歌剧《被出卖的新娘》、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以及巅峰之作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等,被誉为捷克音乐之父。到达布拉格的第三天,我就决定去参访他的墓地,为这位伟大的音乐家献上一束鲜花。
传说伏尔塔瓦河东岸悬崖上的高堡,就是波西米亚王国的所在地。公元九世纪,莉布舍公主继承了王位。她带领人民以高堡为中心建立了一座城市,命名为布拉格,从此开启了普热米斯尔王朝,并预言“看见一个伟大的城市,其荣耀能达到天上的繁星”。到了公元十四世纪,罗马皇帝查理四世定都布拉格,王权中心转移至伏尔塔瓦河西岸的布拉格城堡,高堡遂日渐衰落,被人遗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捷克民族复兴运动的爱国者们,决定在民族发源地高堡遗址上修建一座纪念性墓园。后来,聂鲁达、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等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雕塑家相继长眠于此。高堡墓园成了人们在山崖森林、高山流水所形成的波涛般的协奏曲中,聆听高贵灵魂的歌吟与绝唱的胜地。
在高堡墓园的一角,我找到了斯美塔那的墓地。贝德里赫·斯美塔那(1824—1884)的墓碑,由三块方尖石组成。主碑较高,镶嵌着斯美塔那的雕像;两侧稍矮,黑色的大理石碑上,跳跃着金色的《伏尔塔瓦河》音符。我久久地凝视,心里想着捷克的这条母亲河,一手牵着波西米亚平原,一手托起高堡,奔腾不息地滋养着捷克民族的魂魄。
十九世纪初,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进入了争取独立的民族复兴时期。1861年,侨居瑞典的斯美塔那回到祖国,陆续创作了《勃兰登堡人在捷克》、反映捷克人民乐观精神的《被出卖的新娘》、借十五世纪末的传奇以强调解放斗争思想的《达里波尔》,以及描写古捷克开明女执政官、以歌颂人民不朽功业的《莉布舍》等多部享誉世界的歌剧和交响乐,表达了为民族复兴而努力战斗的决心。
斯美塔那说:“捷克人的生命在音乐中。”面对哈布斯堡王朝焚烧捷克书籍、禁止民族语言的野蛮统治,斯美塔那将爱国热情化作音符,用音乐的力量反抗当局的压迫与奴役,以谋求民族的重生。
《伏尔塔瓦河》是斯美塔那的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中的第二乐章。斯美塔那写《我的祖国》是在1874年,那年他正好五十岁。不幸的是,五十岁,成了他生命旅途中灾难性的一年。他的耳朵因病失聪,失去了宝贵的听力。这对一个作曲家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没有了声音,世界成了一个死寂的世界。没有了声音,世界也成了万念俱灰的世界。然而斯美塔那并没有使自己的心灵荒芜,也不肯让自己的灵魂沉寂。他如晚年失聪的贝多芬一样,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开始了新的创造。伏尔塔瓦河宛如我们的长江黄河,捷克人民对伏尔塔瓦河的感情,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感情那样割舍不断。因此斯美塔那以其为题材,用生动的音乐语言创作了《伏尔塔瓦河》这部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
在我年轻的时候,斯美塔那用音乐描绘的河流,就在我心里激起了浪花。伏尔塔瓦河,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波希米亚儿女,也哺育了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这样伟大的音乐家。记得第一次听《伏尔塔瓦河》的时候,我就被它波涛滚滚、气势浩大的旋律震撼。那是一条多么博大的河流啊,它让我感到斯美塔那用生命拥抱了这条河流,那么深沉又那么激情。
无法想象,一个失聪者,要以何等的毅力承受何等的煎熬,才能让声音化为形象在他的心旌飞扬摇荡。这一定是音乐魔力使然吧!音乐是可爱的艺术,艺术就像仁慈和善良的女神,在漫长寂寞的黑夜中,给予斯美塔那白昼与光明的响亮声音。我想起肖贝尔在谈音乐时说:“你安慰了我生命中的痛苦,使我心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情,把我带进美好的世界中。每当受苦的人拨动琴弦,我就幸福得好像进入天堂。可爱的艺术,我衷心感谢你!可爱的艺术,我感谢你!”
音乐是不朽的。一切匆匆消逝,而音乐能够常在。音乐是内在的深邃海洋,更是一切善良孤独和智慧心灵的金矿和避风港。斯美塔那在这个金矿和避风港里,整整花了五年时间,才完成《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中最动人的乐章就是《伏尔塔瓦河》。它在森林中逡巡,聆听猎号的回响,它穿过田野,饱览丰收的景象;在它两岸,传出乡村婚礼的欢声。月光下,水仙女唱着迷人的歌,在浪尖上嬉闹。在河畔荒凉的悬崖上,保留着昔日光荣与功勋的城堡废墟,谛听着它波浪的喧嚣。顺着圣约翰峡谷奔流而下,冲击着危岩峭壁,它发出轰然巨响,然后,更广阔地奔向布拉格,流经古老的维谢赫拉德,显现出它全部的瑰丽和庄严。伏尔塔瓦河滚滚向前,最后与易北河的巨流汇合并消失在远方。
每次倾听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我的眼角总有晶莹的泪光。音乐中流淌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和风土人情,还有捷克人民不畏强权、顽强拼搏的民族意志。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的宁静,是斯美塔那真正的宁静。我听懂了他在沉寂中倾吐的爱与激情,更听懂了他从血液里流淌出来的旋律。我被久久地感动着,震撼着。
斯美塔那的音乐还影响着我国民族交响乐对交响诗这一题材的认识。
早年,一大批中国作曲家在文艺复兴的驱使下去研究和创作这一体裁的音乐作品。从1929年作曲家黄自创作的管弦乐《怀旧》,到1939年抗日战争之中,由冼星海创作的《黄河大合唱》,以及1965年作曲家吕其明创作的交响诗《红旗颂》,再到作曲家张朝的管弦乐套曲《七彩之和》《干将莫邪幻想曲》,还有后来由姜莹创作的民族交响组曲《印象国乐》,都是对交响诗这一体裁的传承与发展。无论从取材方面,还是从表达主题思想方面看,它们和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外,第一乐章《维谢赫拉德》也相当有名,人尽皆知。因为维谢赫拉德和伏尔塔瓦河,对于捷克来说,同样至关重要。伏尔塔瓦是一条河,维谢赫拉德则是一座山,它们在布拉格的地位非同寻常。
交响诗由李斯特首创,而斯美塔那是最早响应李斯特交响诗的捷克作曲家。如果说李斯特是受盛行于十九世纪非音乐概念、故事或标题的启发而创作出具有描述性、抒情性、戏剧性的单乐章标题管弦乐曲,那么斯美塔那并没有延续李斯特交响诗单一的文艺形式,而是以本民族、本国家的自然风景和风土人情为创作源泉,开创出了属于捷克民族的全新交响诗题材。他在《我的祖国》中,创作出六个不同的乐章,分别是《维谢赫拉德》《伏尔塔瓦河》《萨尔卡》《波西米亚的平原与森林》《塔波尔》《布拉尼克山》;在每个乐章中,又以不同的场景来描绘祖国的大好河山和风土人情。《我的祖国》不仅刻画出斯美塔那心中丰富多彩的祖国,也反映出了斯美塔那在艺术上强大的创新精神。
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无论《维谢赫拉德》的奏鸣曲式、《伏尔塔瓦河》的回旋曲式、《萨尔卡》的变奏法则,抑或是《波西米亚的平原与森林》的多主题变奏、《塔波尔》的单一主题奏鸣曲式、《布拉尼克山》的回旋奏鸣与联奏曲式,都如斯美塔那自己所说的那样:
我敢说在这些诗篇里我大胆地确定了一种个人的形式,一种全新的形式。从根本上说它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交响诗。因此,对于那些不想听到半点艺术的进步,永远只愿走老路的人来说,这些交响诗简直就像怪物一样可怕。
是的,艺术的创新就是如此。我相信每一个听过《我的祖国》,特别是听过《伏尔塔瓦河》的人都会认同这一点。
金色的布拉格,是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的布拉格;也是卡夫卡、米兰·昆德拉、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布拉格;更是欧洲与世界的布拉格,它恬静风雅又内涵丰富。当我踏上波西米亚的土地,面对伏尔塔瓦河粼粼的水波时,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就在我的心中雷鸣般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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