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别

2024-10-02 00:00:00郭晓力
绿洲 2024年5期

1

整理姑妈的遗物时,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了一部未完成的小说稿,讲述了少年谷小米与年轻漂亮女老师之间发生的故事。我很惊讶,姑妈居然在默默地写小说,还开了一个名叫“不期而别”的公众号,拥有众多粉丝。

姑妈没有儿女,她曾经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次嫁给了卡车司机,不到两年,卡车司机出车祸身亡。第二任丈夫是纺织厂的电工,和姑妈一个单位。电工也结过婚,老婆扔下电工和孩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姑妈缺乏当后妈的智慧,日子过得兵荒马乱。刚结婚时电工还能迁就姑妈,慢慢就失去了耐性,喝了酒就打她,过了不到三年,姑妈离开了电工,从此对婚姻失去了期待,之后再没有嫁人。我记忆中的姑妈沉默寡言,到了晚年,几乎不怎么跟人说话了。

三年前,姑妈患了痴呆症,疾病一点点侵蚀她的身体,记忆力如同沙漠中枯萎的树木,往昔的鲜活记忆已化作飘零的枯叶,纷纷凋零,失去了原有的生机与活力。

我去看她,她呆滞地盯着我,继而惊喜地叫我谷小米,问我是不是从甘泉子来。姑妈年轻时在甘泉子插过队,当过老师,我感觉姑妈小说里写的故事,是她的生活经历。

姑妈去世后不久,我去甘泉子出差,工作结束后多逗留了两天,探寻姑妈遥远而隐秘的生活。我找到姑妈当年任教的甘泉子中学,现任校长和我年纪相仿,姑妈在学校当老师时,他应该还没有出生,他为对姑妈的陌生感到愧疚,他向我推荐了他的前任校长王和平。王和平在甘泉子上完中学,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又回母校当老师、做校长,直到退休,对学校的历史非常了解。

得知我的来意,王和平很兴奋,急切地询问姑妈的情况,听到姑妈已故,他十分忧伤。我问王和平,姑妈的学生里有没有叫谷小米的,他想了想说,没有叫谷小米的,有个姓谷的同学叫谷建疆。谷建疆作文写得好,姑妈很喜欢他,经常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根据王和平的描述,谷建疆便是姑妈小说中的谷小米。

王和平说,他跟谷建疆是发小,也是同学,都是姑妈的学生。王和平和谷建疆两家是世交,他爸爸王有田,和谷建疆的爸爸谷满仓是过命的交情。全国解放后,王有田和谷满仓所在的独立团一路西进抵达新疆。新疆和平解放后,独立团奉命开赴甘泉子开展农业生产建设,王有田被任命为独立团团长,谷满仓是炊事班班长。

王和平的妈妈叶青莲与谷建疆的妈妈安娜,是一起从湖南参军进疆的好姐妹。安娜原名不叫安娜,叫桂花,安娜名字的由来,和林梦洁有关。桂花和林梦洁是报名参军时认识的,林梦洁纤细娇柔,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体检时,担心自己太瘦体重过不了关,桂花出主意,在她腰里裹了两块砖头。在测量体重时,林梦洁心中忐忑不安,手忙脚乱中不慎将藏匿于腰间的砖头滑落,砸中她的脚背,疼痛使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呼。负责体检的战士很年轻,细皮嫩肉像个书生,林梦洁弄虚作假的行为令他愤慨。桂花替林梦洁求情,赔着笑脸给年轻战士说好话,从头到脚夸他,年轻战士正气凛然,执意要取消林梦洁的报名资格。林梦洁羞愧懊悔,低着头嘤嘤哭泣,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像雨中燕子的翅膀,令人深感怜悯。年轻战士不知所措,对她摊着手说,你不要哭嘛,我又没怎么样你,你哭什么嘛?年轻战士江浙口音,声音软糯。

这时,女兵招聘团的负责人高淑芬走上前来,她三十来岁,一身戎装,腰里扎着皮带,右侧挂着一把手枪,英姿飒爽。问清缘由,高淑芬左手掐腰,右手捂着枪套子,审视着林梦洁。林梦洁抹着眼泪解释,她不是要成心欺骗部队,是真心想当兵。桂花很仗义,挺身为林梦洁开脱,说腰里裹砖头是她的主意,和林梦洁没关系,林梦洁很感动,从那一刻起就认准了桂花,要把她当一生一世的姐妹。桂花说,人瘦可以吃胖的,到了部队,天天吃大米饭、红烧肉、白面馒头、辣子鸡,怕是想瘦都瘦不了呢。首长,我说得没错吧?桂花歪着脑袋看着高淑芬,脸蛋红扑扑的,像秋天的苹果。高淑芬得知林梦洁读过长沙女子学院,还会弹琵琶,是难得的人才,对年轻战士说灵活掌握,特殊人才特殊对待,瘦一点没关系,健康就行。年轻战士附在高淑芬耳边,小声说她家庭出身也不好,是资本家。高淑芬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只要和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一样可以参加革命。说着,她果断地挥了挥右手,说留下吧,有什么问题她负责。

突然间柳暗花明,林梦洁有点蒙,桂花急忙拉着她给高淑芬鞠躬,感谢首长。高淑芬微笑说,别叫首长,我姓高,年纪比你们大,就叫我高大姐吧。

高淑芬是独立团政治部主任,上过战场打过仗,丈夫是独立团的政委杨振华。

负责体检的年轻战士姓赵,叫赵明,差一点将林梦洁挡在部队的大门之外。他和林梦洁都不曾想到,将来有一天,他们的命运会纠缠在一起。

三天以后,林梦洁告别了母亲,和新入伍的姑娘们奔赴长沙集训。林梦洁对即将开始的军营生活充满了好奇与兴奋,漠视了母亲的悲痛与忧伤,她豪迈地说,等将来出息了,就把母亲接到新疆去。母亲说,当初你爸爸去台湾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一去不回。梨园出身的母亲翘着兰花指,捏着手帕轻拭眼泪,悲悲戚戚的模样,很有几分当年戏台上白娘子的韵味。

高大姐给新入伍的女兵们上课,讲部队纪律,讲新疆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然后看电影,姑娘们被新疆绮丽的风光迷住了。桂花诧异,新疆真的像电影里那样美吗?叶青莲说,当然了,电影还能哄人?叶青莲也是宁乡人,和桂花、林梦洁同乡。叶青莲老成持重,像个热心肠的大姐,其实,她只有十九岁,比桂花大一岁,比林梦洁大两岁。

一个星期后,姑娘们穿上了新军装,林梦洁向桂花、叶青莲提议,三姐妹去照相馆照了张合影,成为她们一生的纪念。

王和平说:“我妈妈一直保存着那张照片,晚年时常看着照片发呆,自言自语。”

长沙集训结束,姑娘们坐火车去新疆。当时火车只通到西安,从西安又换乘汽车,一路颠簸,二十多天才到新疆。一路上,林梦洁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桂花好奇,掀起封面看了看,她只上过两年学,识字不多,认不全书名。林梦洁告诉她,书名叫《安娜·卡列尼娜》,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写的小说,接着讲小说的故事。桂花无法理解安娜的行为,却喜欢她的名字。有一天,桂花说要改名字,她不叫桂花了,要叫安娜。林梦洁愣愣地看着她,以为她开玩笑。桂花认真地说,叫桂花的人太多了,光她们村就有四个桂花,她不喜欢。林梦洁说,就算是改名,叫安娜也不合适吧,安娜是外国名字。桂花说,我喜欢,洋气,我就叫安娜。叶青莲说,我们现在是解放军战士了,不像在老家农村,名字说改就改,得经过部队批准。桂花想了想,觉得叶青莲说得有道理,就找高大姐,表达了改名的意愿,高大姐不理解,但终究拗不过,同意帮她改名。从此以后,桂花就改名为安娜,谁再叫她桂花,她佯装没听见,故意不搭理,如果对方执着,她就一脸茫然地反问,谁是桂花?我不叫桂花,我叫安娜。

多年以后,垂暮之年的桂花对儿子谷建疆说,她这辈子头一回为自己做主的事,就是给自己改了个满意的名字。

女兵们抵达独立团驻地甘泉子,以为又到了某个戈壁驿站准备宿营。高大姐招呼大家下车,说到家了。姑娘们望着两排简陋的土坯房,面面相觑,无法和庭院深深的军营联系到一起。安娜张望着,满眼萧瑟苍茫,怎么没有房子呀?住哪呀?不是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团长王有田笑呵呵地说,眼下条件还比较艰苦,美好的未来要靠我们的双手创造,将来一定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王有田的声音浑厚洪亮,笑容像锋利的小刀,在他黧黑的脸上划开一道道皱纹。一个姑娘忍不住哭出了声,叫喊着要回家。顿时,忧伤的情绪乌鸦一样在姑娘们的头顶盘旋,哭泣声此起彼伏。

谷满仓和炊事班的战士送来了大米饭、红烧肉,饭菜的香味裹着荒原的风弥漫开来。王有田劝姑娘们吃饭,姑娘们都站着不动,顽强地抵挡着饭菜的诱惑。叶青莲挺了挺胸脯说,大家先吃饭,吃饱肚子再说。安娜立刻附和,红烧肉的香味顺着鼻孔钻进了胃肠,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多年以后,安娜对儿子谷建疆说,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红烧肉,永远忘不了。以后几十年,她吃过大小饭馆的红烧肉,再也吃不出那个香味。

年轻人的忧伤像荒漠里的风,来去匆匆,大米饭、红烧肉暂时驱散了姑娘们的乡愁。吃完饭,姑娘们喜鹊一样奔向宿舍。宿舍就是地窝子,低矮阴暗,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姑娘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房子,林梦洁茫然四顾,犹如掉进了冰窟窿。

相对于林梦洁的忧伤,安娜显得很乐观,只要能吃饱肚子,别的都不是事儿。安娜姐妹兄弟五个,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在她的印象中,父母一年忙到头,家里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父母重男轻女,有点好吃的也是仅着弟弟一人独享。听说新疆军区在县城招女兵,部队上天天吃大米饭、红烧肉、白面馒头、辣子鸡,她没跟爹妈打招呼就报了名。虽然现实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有过瞬间的失落,一看到身上的军装,想到能吃饱肚子,便心怀释然了。

安娜给林梦洁铺好了床,又替她把一面椭圆形镜子挂到墙上。安娜的关爱,让林梦洁想起了母亲,从小父爱的缺失,导致了她多愁善感的性格,在她的记忆中,父爱像是空中的一缕浮云,缥缈虚无。林梦洁的母亲曾是秦腔名伶,人称“赛貂蝉”,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个林姓商人看中,跟着FdvRUKAVgXg3auz5rLVH8A==商人从西安到了长沙。商人已有家室,林家是体面的望族,容不得戏子辱没门风,商人只好另置庭院,将“赛貂蝉”金屋藏娇,一年后,生下了女儿林梦洁。长沙解放前夕,父亲和家眷去了台湾,临别前父亲承诺,一旦安顿好,就回来接“赛貂蝉”母女。然而,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却成了永别。

失去了林梦洁父亲的资助,“赛貂蝉”母女的生活捉襟见肘。林梦洁中止了长沙女子学院的学业,和母亲离开了长沙,搬到了仆人腊香嫂的家乡宁乡县。“赛貂蝉”把希望寄托在了林梦洁身上,女儿嫁个殷实的人家,她们母女未来的日子便有了保障。林梦洁对母亲的深切关怀置若罔闻,在这个新社会里,女性应当追求独立自主,而非一味依赖男人。“赛貂蝉”说,不管什么社会,女人都得嫁汉吃饭,终归还得靠男人。林梦洁说,我爸爸靠得住吗?“赛貂蝉”哑然,女儿残忍地揭开了她的伤疤。林梦洁一度迫切希望逃离家庭,远离母亲,真正离开了,却又十分挂念,想到母亲独自一人孤寂度日,林梦洁心头无限酸楚。

王和平问我:“见过地窝子吗?”

“电视里见过,也见过照片。”我答道。

“你见了真正的地窝子,感触会不一样。”王和平说,“本来甘泉子保留了一片地窝子,曾经有一个兵团题材电视剧在那里拍摄,影视公司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修缮,电视剧拍完以后,那里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后来,那片地被开发商征购,盖成了商品楼。”

“应该保留下来,那是一段了不起的历史。”我不无惋惜。

“有时候,历史不得不为社会的发展让步。”王和平有几分感慨,“父辈们对地窝子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们在那里安家,哺育后代,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我就出生在地窝子里。”

2

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成立,独立团脱离了国防部队序列,成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甘泉子总场,王有田被任命为首任场长。同年,叶青莲和王有田结婚。叶青莲和王有田的爱情波澜不惊,经高大姐牵线,两人一拍即合。相比叶青莲,安娜和林梦洁的婚姻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安娜和谷满仓的婚姻歪打正着。

眼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结婚成家,谷满仓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三十好几了,再不成家香火都难以为继,他鼓起勇气找到高大姐,吭哧半天,想请她为他和林梦洁牵线搭桥。见多识广的高大姐愣住了,怔怔地盯着他,像看一棵突然开花的铁树,以为他在开玩笑。谷满仓说,这种事咋能开玩笑,军中无戏言,停顿片刻,嘿嘿一笑又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高大姐抬起右手,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说,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林梦洁是天鹅,你也不是癞蛤蟆,你是革命功臣。

一天中午,林梦洁从场部食堂打饭出来,高大姐叫住了她,拐弯抹角地夸赞谷满仓,从枪林弹雨的峥嵘岁月,夸到铸剑为犁的激情年代,兜兜转转,终于说到了谷满仓对她的倾慕之情,说着,还亲切地为林梦洁抻了抻整洁的衣领,手指触碰到她的脖颈,冰凉,像蛇滑过,她悚然缩了缩脖子。

听说高大姐撮合林梦洁和谷满仓,安娜惊呼乱点鸳鸯谱。叶青莲也认为不合适,虽然谷满仓人不错,可婚姻大事,两个人差距也不能太大。一天傍晚,林梦洁哭丧着脸回到宿舍,高大姐安排她和谷满仓单独见面交流思想。安娜愤然骂谷满仓猴子够月亮不知天高地厚,安娜蹙着眉头思索片刻说,我去。林梦洁没反应过来,问她去哪,她说替她去和谷满仓见面。林梦洁以为安娜在逗她,有点恼火,安娜说没开玩笑,她去教训教训谷满仓,叫他别痴心妄想。

谷满仓兴奋得一夜没睡着,一大早就哼着家乡小调仔细地洗脸,一遍一遍打着肥皂,搓得满脸的肥皂沫。炊事员老崔调侃他,洗那么白相亲呀?他美滋滋地说,咋,不中啊?老崔“嘁”了一声,说做梦娶媳妇。他嘿嘿一笑,捏着刮胡刀,伸着脖子努着嘴刮胡子,太激动,手一哆嗦刮破了腮帮子。

谷满仓早早地到了见面的地点,盼望着林梦洁的到来,他坐卧不宁,浑身燥热,解开风纪扣,随即又系上了。门外似乎有脚步声,他骤然起立,忐忑地盯着房门,门没有打开,风呻吟着挤过门缝钻进了屋子。他又坐下,胸口扑通扑通,像是一只青蛙在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嗽,他踩到蛇一样跳了起来,“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仿佛一块砖头扔进了枯井里。门“哐当”一声推开了,安娜站在门口,身体挡住了阳光,阴沉着脸怒视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奇异的啸音。安娜一步跨进了屋子,乜斜着他,他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脊背上爬。安娜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门前,他以为她要走了,暗暗松了口气,她没有走,并且抬起右脚关上了门。他慌了,催她走,说有重要的事,耽误不得。她偏着脸斜睨着他,讥讽说道,重要的事,是等林梦洁吧?他狐疑地看着她,嘴巴动了动,又咽了口唾沫。她说,林梦洁不来了。他说不是答应高大姐了吗,咋说话不算数啊?他像个被骗的孩子,无辜地看着她。她说,林梦洁什么时候答应高大姐了?你听见了还是看见了?他无言以对,败兴地扭头要走,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说,都叫人当猴耍了,还有啥好说的。她说,林梦洁让我告诉你,你俩不合适,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谷满仓愣怔良久,笑了笑,笑容有些凄惶。安娜心头涌起一丝悲悯,她从未如此认真地关注过这个憨厚朴实的男人,平日里他诸多的善意与呵护,像暗夜里的萤火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烁。她蓦然发现,这是一个忠厚善良值得信任的男人,满腔教训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他掏出两个煮鸡蛋,犹豫着递给她说,本来是给林梦洁煮的,你来了给你吧。他粗糙的手掌,衬托出鸡蛋的光柔。那一刻,仿佛有一根羽毛拂过安娜的心头,她犹豫着接过鸡蛋,一股暖流从手掌心扩散开来,温暖了全身。

那一夜,惊雷都炸不醒的安娜失眠了,谷满仓的模样在眼前晃来晃去,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忍不住叫醒了林梦洁,欲言又止。林梦洁看看天还没亮,倒头继续睡,刚迷迷糊糊睡着,安娜又叫醒了她,问她是不是真的看不上谷满仓,她说什么看上看不上,压根就没看过。安娜说,那好,谷满仓人好,实在,我喜欢他。林梦洁睡意顿消,瞠目结舌,以为她发呓怔说梦话。

安娜每当回忆起和谷满仓的婚姻,就一脸幸福地说,她是被他用两个煮鸡蛋骗到手的。笑容宛如五月的沙枣花,散发着甜腻的芬芳。

安娜和谷满仓结婚了。

谷满仓把安娜宠成了一朵盛开的雪莲花,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幸福甜蜜,在林梦洁面前夸赞谷满仓。开始林梦洁不在意,听得多了难免有点反感,觉得安娜故意炫耀,脸色就不好看,话也不中听。安娜不跟她计较,幸福能使人宽宏大量。

幸福的潮水渐渐退去,裸露出生活的真相,安娜和谷满仓之间的矛盾逐渐凸显了出来。安娜最受不了谷满仓关心别的女人。有一回,她看见他帮林梦洁挑水,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趁他洗头时,她把他的脑袋摁在了洗脸盆里,非逼着他承认对林梦洁念念不忘。谷满仓火了,骂她脑袋被驴踢了,吃好姐妹的醋。安娜性子刚,宁折不弯,吃软不吃硬,见谷满仓当了真,顿时就火冒三丈,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后来还动起了手。谷满仓把安娜按在了床上,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拣肉厚的屁股拍了两下,结果安娜不依不饶,赌气搬回了宿舍,扬言要离婚,谷满仓悔恨不已。第二天一大早,谷满仓就去宿舍找安娜,她脸冲着墙壁不理他。林梦洁数落谷满仓,懦弱野蛮的男人才动手打女人,她情绪很激动,水灵灵的眼睛里扑闪着熊熊的火苗。

谷满仓向安娜赔礼道歉,对天发誓保证再不打她,安娜一声不吭,也不看他,听烦了就赶羊一样把他往门外轰。叶青莲劝安娜,既然谷满仓认识到了错误,日子还得过下去,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刚开始,林梦洁坚决支持安娜离婚,后来发现,安娜对谷满仓的怨恨,如同离弦之箭,疾速且猛烈,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股怨恨逐渐减弱,最终变成了无力的尾声,如同强弩之末,难以为继。通过这件事,林梦洁明白了一个道理,夫妻间的矛盾,就像家乡庙会上卖的糖人,看似坚硬,其实一咬就碎,还很甜。

不久,安娜怀孕了,谷满仓高兴得搓着手转圈,把她像娘娘一样供着,开始她不习惯,慢慢就心安理得了,有时候他做得不尽如人意,她还会甩脸子抱怨发脾气。有一天,谷满仓问她想吃啥,她想了想说想吃酸的,他兴奋地说酸儿辣女,她要是生了儿子,他就去老乡家买鸡蛋,天天给她吃荷包蛋。她说,我现在不想吃鸡蛋,想吃酸杏子。他说,杏树还没开花呢,哪来的酸杏子。她撒娇说,你儿子就想吃酸的嘛。他想了想,进屋端半碗醋出来,叫她喝,她抱怨说,醋跟酸杏子能一样吗?他端着半碗醋,正不知所措,她说不想吃酸的了,想吃鸡蛋面条。他刚要和面擀面条,她又说不想吃面条了,想吃葱油饼。看着他被指使得团团转,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爽幸福。

那年秋天,安娜生了个女儿,谷满仓很失望,非说医院弄错了。因为生了个女儿,谷满仓对安娜失去了热情和耐心,天天给她煮荷包蛋的承诺不再提起,整天煮面疙瘩,吃得她胃里冒酸水,营养跟不上,女儿没奶吃,饿得哇哇哭。直到女儿半岁了,谷满仓才正眼看她,女儿呜呜哇哇地冲着他笑,他心底一热,眼泪夺眶而出。

腊月的一天夜里,安娜被女儿的哭声惊醒,女儿小脸红通通的,额头烧得烫手。她叫醒了谷满仓,要送女儿去医院,他扭过脸看看女儿,摸了摸脑门,说不碍事,喂半片阿司匹林就好了。她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犹豫了一会,找出阿司匹林,掰了半片,碾碎,化成水给女儿喂下,女儿渐渐安静了下来。安娜醒来天已大亮,朝阳爬满了窗户,身边的女儿悄无声息,她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冰凉,心咯噔一沉,把手凑近女儿鼻孔,感觉不到一丝的气息,她脑袋轰鸣两眼黢黑,像是无数只蝙蝠呼啸飞舞。

女儿夭折,安娜无法原谅谷满仓,也恨自己,把头朝墙上撞,谷满仓抱住了她,呜呜痛哭,哭声苍凉,像是荒原上绝望的母狼。

第二年春天,农场开始动工修建甘泉子水库,为了节省时间,人们吃住在工地。安娜怀孕了,谷满仓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想找王有田说说,给安娜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她不干。怀孕的事,安娜跟林梦洁和叶青莲也没说,她跟大家一样参加大会战,拉沙子扛水泥背石头,一样不落后。那天,安娜和大伙一起往工地上背石头,石头从山上运来,卡车开不进工地,只能卸在附近,再靠人工背到工地上去。装石头的背篓是用红柳条编的,柔韧结实,可装一百多公斤。装满石头的背篓,把安娜压得像张弓,她能听见汗水滴落到泥土里的声音。她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开始没在意,疼痛越来越剧烈,一股液体顺着大腿流下。她颤抖着,装满石头的背篓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她已经没有力气放下背篓,她像一根芦苇,被压折在地。

安娜流产了,那次流产,导致她无法再怀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她变了,过去她饭量大,一顿能吃五个馍,如今两个都吃不了,人瘦得脱了形。过去她喜欢热闹,走到哪都是一路欢声笑语,如今不愿见人,见了人也不愿说话。唯有干活的劲头没变,甚至比过去更加不要命。

谷满仓也变了,再听不见他悠扬的家乡小调,他时常一个人蹲在角落抽烟发呆,夹在手指间的烟头烧了手,也感觉不到疼。

王和平说,听我母亲说,当时,安娜阿姨和满仓叔叔心灰意冷,精气神散了,是建疆拯救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了生活的希望。

3

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场里抽调文艺骨干成立宣传队,赵明是场里的文教,由他负责。林梦洁被选中,表演琵琶独奏,赵明还专门去地区文工团,为她借了个琵琶。自从参军离开家以后,林梦洁就再没见过琵琶,她轻轻抚弄着琵琶,心里对赵明充满了感激。一天排练结束,林梦洁和赵明一起去食堂打饭,他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了声对不起,当年招兵时他差点办错事,失去如此优秀的人才。她嫣然一笑说,你也是照章办事,并没有错。

林梦洁和赵明的家庭背景很相似,赵明老家在江苏宜兴,为了革命,和地主家庭决裂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爱情的萌芽悄然生长。不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阴差阳错,险些让他们的爱情失之交臂。

那天,谷满仓去县城拉面粉,赵明去县里办事,就搭便车一起去。那时场部汽车少,食堂的面粉,一般都是谷满仓赶着马车去县城里拉。马车小船一样在荒原上颠簸前行,谷满仓搂着马鞭听着马蹄声想事,赵明埋头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一会皱着眉头沉思,一会又喜笑颜开。谷满仓纳闷,问他写啥,他说写诗。经过八家户村时,一户村民家里发生了火灾,浓烟乌云在村庄的上空翻滚升腾。那场大火,彻底改变了赵明的人生。

谷满仓和赵明奔赴火灾现场,火苗已经窜出房屋,毕剥作响,仿佛空气也在燃烧。一个维吾尔族妇女,嘶喊着往屋子里冲,村民们抱住了她。谷满仓从一个老乡手里抓起一桶水,双手举起,水瀑布似的浇向他的头顶,飞溅的水花化作耀眼的光束包围了他。他扔下空桶,穿过人们惊愕的目光,冲进了熊熊燃烧的屋子。时间凝固了,赵明和村民们屏住呼吸,注视着被大火吞噬的房屋,耳边充斥着火焰疯狂的怒吼。当谷满仓抱着孩子冲出火海,燃烧的房屋在他的身后轰然坍塌。

几天后,地区报社记者王小燕来采访赵明,让场长王有田猝不及防。王小燕说,不久前八家户村发生了火灾,一位汉族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一个维吾尔族孩子,没留下姓名、工作单位就悄悄离开了,幸亏有这个日记本。王小燕把日记本递给王有田,他看见扉页上写着“甘泉子农场赵明”的字样。两天前,王小燕去八家户采访,村民跟她说起了火灾的事,日记本是从火灾现场发现的,根据村民们的描述,应该是救孩子的同志落下的,她就根据日记本上的线索找到了甘泉子农场。

赵明意识到王小燕把他和谷满仓张冠李戴了,表示冲进大火救孩子的不是他,没等他把话说完,王小燕打断了他,说他谦虚。王有田还用毛主席的话教育他,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并且命令他全力配合采访工作,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是全场人民的事,是政治任务。王小燕温婉柔和地看着赵明,脸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他有点意乱神迷,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王小燕原计划采访两天,结果到了第四天才结束。王小燕看了赵明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十分欣赏他的才华,要拿到报纸副刊上发表,还要向报社推荐他当记者,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才,应该去更加广阔的舞台展现才华。赵明感觉像喝多了二锅头,头晕目眩。

谷满仓听说报社记者采访赵明,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经过场部,谷满仓想去找王有田问问情况,见他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有田说,老谷,我得批评你,赵明做了好事不声张,你咋也不吭声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向场里汇报呢?谷满仓脑子有点乱,像煮开的一锅粥。

这时,赵明和王小燕走了过来。王小燕和王有田打招呼,赵明犹豫着站住了。王有田喊赵明,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目光闪烁,不敢正视谷满仓,像是一个人赃俱获的贼。

赵明陪王小燕吃过晚饭,把她送到场部招待所,回到宿舍,老崔说谷满仓来找过他。左思右想,赵明决定去找谷满仓谈谈。记者采访,开始他没有太当回事,准备找机会说清事实真相。与王小燕接触后,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磁力牢牢吸引,思维瞬间变得混沌,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梦幻般的旋涡。直至下午,他看见了谷满仓的身影,那一刻,他仿佛从迷梦中惊醒,思维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赵明在谷满仓家门口徘徊,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谷满仓趿拉着鞋端着脸盆出来倒水,见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正要发问,黑影怯然叫了一声老谷。谷满仓听出是赵明的声音,提着脸盆,漠然立在暗夜中,寒气逼人,身后半敞的房门,灯光倾泻而出,把他的影子拽得很长,铺陈在地上。他默默地把脸盆靠在墙根,轻轻地关上了房门。赵明跟着他走到一棵沙枣树下,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清爽幽香。谷满仓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了一口,忽明忽暗的微光,映衬得脸色更加凝重阴郁。赵明咳了一声,吞吞吐吐,把记者采访他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沉默片刻,谷满仓说,你没说过人是你救的?赵明说,怎么可能?那天回来的路上,你叮嘱我不要跟场里声张救人的事,甘做无名英雄,我由衷地敬佩,怎么敢颠倒黑白贪天之功啊。谷满仓半信半疑,赵明又说,我一定跟王记者说清楚,真正的英雄是你,让她采访你。

谷满仓回到家,安娜问他干啥去了,他敷衍两句,躺下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安娜问他有什么事,他忍不住说了记者张冠李戴的事。安娜愤愤不平,叫他跟场里说,他说不能说,说了赵明咋办,往后还咋进步,咋活人?

一个月后,王小燕的文章配着赵明的照片,赫然出现在报纸上。照片是王小燕拍的,他站在一簇红柳旁,侧着身,抬头挺胸眺望着远方。赵明的事迹惊动了上级部门,指示甘泉子总场,树立他为舍己救人的英雄,民族团结的楷模。一夜之间,赵明成了甘泉子的新闻人物。

赵明很不安,对王小燕产生了怨怼,她答应不登报的,结果却违背了诺言。报纸并非如流言蜚语般缥缈无踪,它以白纸黑字的形态,牢不可破地印刻在人们的眼中,如同钉子般坚定而深刻地嵌入,无法轻易抹去或忽视。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巨大的恐慌像一张网罩住了他。他又想起了谷满仓,唯有谷满仓才能救他。

赵明匆匆跑到场部商店,商店已经关门了。他又跑到营业员家,白白胖胖的女营业员正准备做晚饭,赵明再三央求,营业员才放下削了一半的土豆,冷着脸不情愿地去了商店。他买了两条黄金叶香烟、两瓶衡水老白干,两瓶黄桃罐头,营业员扬着下巴说,急猴猴买这么多东西相亲呀?他不置可否,尴尬地笑笑。

赵明提着礼物来到谷满仓家,谷满仓正在做饭,左手端着大搪瓷碗,右手捏着筷子,就着滚开的锅拨面疙瘩。赵明讪笑着打了个招呼,谷满仓看他一眼没吭声,锅里腾起的水雾扑向他的脸。谷满仓拨完了面疙瘩,用勺搅着锅,面疙瘩小鱼一样游着。赵明从帆布挎包里掏出礼物,一一摆放在桌子上,谷满仓瞄一眼说,啥意思,堵我的嘴?赵明跪在了谷满仓面前。这时,安娜回来了。赵明说,我真的没有撒谎,王记者答应我不登报的,谁知道……谷大哥我求你了……赵明忍不住哭泣,谷满仓心软了,安娜拉赵明起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爹娘,哪能随便下跪呢。谷满仓答应赵明,救人的事不说,烂在肚子里,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赵明千恩万谢地告辞,谷满仓让他把礼物带走,他说如果他不收下,就不是真的原谅了他。赵明走后,谷满仓看着桌子上的礼物咕哝,这叫啥事?安娜说,耗子逗猫,没事找事。

有了谷满仓的承诺,赵明心里稍稍踏实了些。王小燕来信了,她首先向赵明道歉,没有遵守承诺,写文章宣传了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他着想,他的事迹见报以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报社收到了两麻袋读者来信,纷纷表达对英雄的崇敬之情。王小燕的来信,化解了赵明的怨忧,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并听从了她的建议,进城和报社领导见了面,半个月后,报社给场里发了商调函。

赵明要调地区报社,林梦洁没觉得太意外。自从王小燕采访赵明,两个多月来,关于他们的传说纷纷扬扬,她知道他们在通信,也看见过他收到她的信,一个人躲在沙枣树下偷着乐的忘形嘴脸。她感受到了他态度微妙的变化,她跟他讲话,他常常目光游离心不在焉。以前她跟他借书看,他会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书的内容,讲到动情处,还会朗诵书中精彩片段,荒野的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伸开双臂迎着风,像只展翅欲飞的鹰。

屋漏偏遇连阴雨,林梦洁收到了家乡来信,她母亲病逝了。信是老陈写的,老陈是她参军离开家以后母亲嫁的男人。母亲结婚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虽然想念母亲,可总能找出种种借口回避,拒绝踏上回家的路,直到阴阳两隔,母女永别。接连的打击,林梦洁忧伤过度,干活时晕倒在了棉花地里。

赵明的调令来了,他本想悄悄离开甘泉子,王有田坚持要开欢送大会。中秋节就要到了,被救孩子的母亲宰了一只羊,特意来感谢儿子的救命恩人,正好碰上欢送大会,结果,石破天惊,赵明从飘飘忽忽的云端,跌落到冰冷的地面。赵明的那篇失实报道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报社终止了赵明的调动工作,社长总编受处分,王小燕停职检查。上级部门严厉批评了王有田工作失职,勒令场党委对欺骗组织沽名钓誉的赵明给予严肃处理。

赵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他变得沉默寡言,夜里常做噩梦,梦见被围困在人群里,愤怒的人群潮水一样扑向他,将他淹没,他无望地挣扎,呼喊。

一天傍晚,林梦洁在场部食堂前堵住了赵明。过去,赵明喜欢在人多的时候去食堂打饭,和大伙一起蹲在操场边,一边吃饭一边说笑,那是一天中轻松惬意的时光。如今,他刻意躲着大伙,等过了饭点炊事员们准备收摊了才幽灵一样出现。有时太晚,饭菜没了,谷满仓可怜他,就切块咸菜滴点香油,让他就着馍吃。赵明回避着林梦洁怜悯幽怨的目光,茫然地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盆,一只苍蝇落在了苞谷面窝头上,他视若无睹,她挥挥手赶走了苍蝇,说打算躲一辈子吗?他说哪还有一辈子。他别过脸去,操场上有一群麻雀在觅食,一条狗跑过去,麻雀们轰然而散。她说,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你。他心头一热,想流泪,忍了忍没忍住,眼泪流了出来。

虽然有思想准备,场里的处理力度还是出乎赵明的意料:记大过、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停止文教工作、下调到新生连。谷满仓为赵明可惜,后悔当初不该替他隐瞒事实真相,如果及时纠正,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安娜说怨不得别人,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是他猪油蒙了心,自作自受。

林梦洁对赵明不弃不离,要申请跟他一起去新生连,安娜劝她,赵明已经不是以前的赵明了,她劝不住,就让叶青莲通过王有田给林梦洁做工作。王有田反对林梦洁去新生连,不仅仅担心那里条件艰苦,还考虑到对赵明的影响。赵明犯了错误,是从上级机关下调到基层,有戴罪立功的意思。他和女记者的风言风语上面也有耳闻,如果带着她一起去新生连,上级领导会怎么想,如果再对他留下生活作风不良的印象,这辈子真就没希望了。林梦洁觉得王有田说得有道理,放弃了跟赵明一起去新生连的念头。

4

新生连地处荒原深处,人员结构复杂,有部分人坐过牢,属新生人员,这也是新生连名字的由来,有重生的寓意。新生连劳动强度大,每天都有任务,不断挑战人的极限。为了激发劳动热情想尽了办法,其中“光荣餐”最为奏效。所谓“光荣餐”,就是让伙房做一桶红烧肉,蒸一筐白面馒头,摆在地头,谁完成规定的劳动任务,就能吃到白面馒头红烧肉。为了吃到“光荣餐”,常常有人累得吐血,昏死过去。

赵明吃不到“光荣餐”,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也完不成任务。不是他不努力,他也想吃“光荣餐”,可劳动强度对他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天,林梦洁来新生连看望赵明,他正在给新开垦的荒地灌溉排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地头朝他挥手,隐约听见叫他的名字,仔细端详,认出是林梦洁。他像一只陷入淤泥里的芦花大公鸡,扭动着身体朝地头跋涉,一脚踩空,倒在了泥水里。林梦洁站在地头咧嘴冲着他笑,满脸汗水,一缕头发粘在额头上,半截裤腿全是灰白的碱土,鞋子已辨不清颜色。场部离新生连十多公里,只有一条土路,土很暄软,脚踩上去,像踩到了面粉里。来往新生连的车辆很少,一天都难得碰见一辆,她是走到新生连的。她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塞满了给他带的东西,还有一条亲手为他织的羊毛围巾。

一年以后,林梦洁和赵明结婚了,他们的家安在场部。赵明两个星期休息一天,为了早点回家团聚,休息的头一天下午,一收工就连夜往家跑。有一次路上遇见了狼,情急之下,他爬上了一座烽燧,跟狼对峙了一夜,从那以后,她再不允许他走夜路。虽说聚少离多,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感情,日子艰辛而甜蜜。那年初,林梦洁怀孕了,赵明先是一愣,继而抱住了她,不停地笑,笑着笑着又哭,像个迷失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为了照顾林梦洁,场里决定抽调赵明到场部帮忙,他回场部的路上,出事了。

那天,连长派老邱送赵明回场部,回来顺便拉一车化肥。老邱是车把式,赶马车十多年了,人很风趣,爱吹牛,说他在北京中南海当兵,为了建设边疆,从中南海迁到了新疆。他说还见过毛主席。老邱边赶着马车,边和赵明说着话,迎面来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耀武扬威,裹起漫天尘烟,像是从天上下凡到了人间。卡车司机很年轻,刚开车一个来月。看见马车,年轻司机“嘀嘀嘀”地摁响了喇叭,一是提醒马车靠边,二是张扬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尖利的喇叭声,在辽阔的荒野格外刺耳,闷头拉车的马受到了惊吓,嘶鸣一声狂奔起来。赵明牢牢抓着车帮,老邱后仰着身体,双手紧勒着马缰绳,高声呵斥着惊马。马失去了理智,迎着卡车冲去,卡车司机手忙脚乱打方向躲避,把油门当成了刹车,卡车咆哮着冲向了马车。

赵明车祸身亡,林梦洁刚刚怀孕三个多月,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便戛然而止。

林梦洁坚持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那是赵明生命的延续。那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林梦洁正在地里挖土豆,肚子疼了起来,预产期还没到,孩子早产了。胎儿胎位不顺,难产,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她终于生下了儿子。林梦洁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儿子,突然大出血,安娜和叶青莲为她输了血,最终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临终前,林梦洁想抱抱儿子,已经没有气力抬起胳膊了。安娜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慈祥的笑意。她的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望着安娜,嘴唇翕动着,发出一声虚弱的啸音。安娜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将儿子托付给她。

于是,安娜和谷满仓收养了林梦洁和赵明的儿子,起名谷建疆,百般疼爱,视如己出。

5

王和平说,谷建疆从小就老成持重,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凑热闹,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像是有想不完的心事。他干净整齐,衬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的最后一颗。他隔三岔五地洗头,把海鸥牌洗发膏挤在手心里,抹到头发上,仔细地揉,揉得满头泡沫,他的头发总是柔柔顺顺,散发出好闻的洗发膏清香。

谷满仓希望谷建疆长大了当兵,安娜想让儿子将来当老师做医生,二人经常争执不休。谷建疆不想当兵,也不想当老师做医生,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电影放映员。谷建疆喜欢看电影,那个年代电影很少,一个月难得看一场电影。放映队来了,农场像过年一样,太阳还没落山,人们就搬着板凳聚集在露天电影场,大人们抽烟嗑瓜子高声说笑,孩子们在挂起的银幕下面疯跑嬉闹。调皮的孩子,蹦着高伸手触摸洁白的银幕,放映员老姜看见了,会高声呵斥,担心孩子们的脏手污染了银幕。

谷建疆静静地站在放映机旁,看着老姜和他的徒弟倒片子、对光。老姜五十来岁,戴着藏蓝色鸭舌帽,国字脸,络腮胡,嘴角叼着烟卷,眯缝着眼认真摆弄着放映机。跟在老姜身边的徒弟很年轻,叫小李子。老姜不时跟小李子交代一句什么,小李子认真聆听。有时小李子愣神,老姜就扭脸盯他一眼,他便立刻打起了精神。

谷建疆羡慕老姜,也羡慕小李子,心想他要是老姜的徒弟该多好。熟悉以后,小李子跟谷建疆讲了许多他师傅老姜和放映队的事。老姜是放映队的元老,干了十几年了,组织上考虑到他年纪大了,调他到电影公司当副经理,他在机关坐了不到一个月,说啥都不干了,坐办公室他浑身不自在,腰酸背疼打不起精神,感觉像一块被人遗忘的豆腐,浑身长满了腐败的绿毛。老姜喜欢跋山涉水给农牧民们放电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游走,呼吸通畅,心里踏实。有一次,小李子跟着师傅老姜去牧区放电影,发现一位老牧民观影时始终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随着大家的反应而变化,大家笑他跟着笑,大家沉默他也神色凝重。老姜告诉小李子,那个老牧民是个盲人,看不见电影,他在听电影。牧区牧民居住分散,有的放牧点只有一户人家。一天晚上放映结束,小李子和师傅老姜正收拾设备,一位年轻的哈萨克族牧民走上前来说,他父亲病了,很严重,已经起不了床,希望能看场电影。年轻的牧民看着老姜,目光惶然不安又充满期待,老姜爽快答应了他,连夜赶到牧民家里,专门为牧民的父亲放映了一场电影。第二天,牧民的父亲安详地告别了人间。小李子说,放映队工作辛苦,刚开始也打过退堂鼓,慢慢发现电影能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快乐,就逐渐喜欢上了放映员的工作。

谷建疆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王晓棠,自从看了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他就被金环银环的饰演者王晓棠迷住了。他还偷偷给王晓棠写过信,寄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他以为王晓棠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来知道王晓棠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又往八一厂寄了一封。他暗自期盼着王晓棠的回信,始终没有盼到。许多年以后,谷建疆第一次去北京,专门跑到位于六里桥的八一电影制片厂拜见王晓棠。大门口有哨兵站岗,进不去,他躲在大门附近一棵槐树下,盯着出出进进的人,希望能看见王晓棠。

谷建疆上高一那年,国家恢复高考,高中毕业的他想考跟电影有关的大学,梅月影告诉他,电影学院跟电影有关。梅月影是他的语文老师,气质神态很像王晓棠扮演的银环。听同学说,县城工农兵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着梅月影的照片,跟电影明星一样,他专程跑了一趟县城,看见了那张照片。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梅月影围着白色围巾,微侧着脸,笑意荡漾,一双杏仁眼湖水一样清澈明亮,乍一看,以为是银环。他在县城徘徊了大半天,等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重新溜到工农兵照相馆,砸碎了橱窗玻璃,扯下梅月影的照片,惊恐的羚羊一样,消失在县城幽暗的街道。

王和平说,高一第二学期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和梅老师有关。

那是五月的一天,沙枣花盛开,空气里弥漫着沙枣花浓郁的芳香。梅月影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诵《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左脸颊上有一块紫色胎记的年轻女子,率领两个健硕的中年妇女冲进了教室,二话不说冲向梅月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同学们惊呆了。梅月影被几个女人按倒在地,一边辱骂一边撕扯她的衣服。梅月影的惨叫声惊醒了谷建疆,他像一只蛰伏的豹子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胎记女子的臂膀,奋力一甩,胎记女子像一捆麦秸飞了出去,趴在了课桌上,身体里发出了树枝折断一样的脆响。

梅月影被殴打事件轰动一时,有关她的传说甚嚣尘上,传说中的梅月影面目全非,俨然是一个不检点的放荡女子。梅月影调离了学校,去皮革厂洗皮子,晕倒在了腥臭的水池里,差点淹死。一年后,她跟着一个卡车司机离开了甘泉子,去了乌鲁木齐。

率人殴打梅月影的胎记女子小陈,县商业局局长老陈的女儿。小陈正在和县教育局的干事小杨谈对象,已经谈婚论嫁。小杨原来是下面乡镇学校的小学老师,小陈通过她爸爸老陈,把他调到了县教育局。在一个教育系统学习班上,小杨对梅月影一见钟情。小杨长得像样板戏《沙家浜》的男主角郭建光,梅月影对他颇具好感,二人一拍即合,对卯合榫。小杨隔三差五来甘泉子见梅月影,梅月影也时而去县城找小杨。

小陈知道了小杨跟梅月影的关系,挥手扇了他两个耳光。她说,老娘能把你从乡下弄到县城,就能把你弄回农村,你信不信?小陈的话小杨深信不疑,小陈爸爸老陈在县里呼风唤雨,跟县长书记称兄道弟。小杨害怕了,跪在小陈面前忏悔,说他一时鬼迷心窍,没能抵抗住梅月影的勾引。小陈怒气冲顶,带着两个女人找梅月影算账,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被摔折了腰。经过治疗,小陈的腰保住了,没有瘫痪,但站不直,身子像柳树一样朝一边歪斜。因为小陈的腰,谷建疆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王和平说,如果谷建疆没有进监狱,大概率会上大学,他学习成绩很好。

那将是另一种人生。我感叹道。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王和平说,梅老师离开甘泉子以后,再没有任何消息。我在乌鲁木齐上师范时还打听过,没人知道她具体在哪。

王和平说,谷建疆因狱中有立功表现,获得减刑,提前一年释放。六年后的世界已改变了模样,面对陌生的世界,他茫然无措,失落感像一堵轰然倒塌的墙,深深地掩埋了他。

王有田已经从场长位子上退了下来,新场长是从别处调来的,谷满仓豁出老脸求他,为谷建疆找了份石灰窑的工作。石灰窑在十几公里外的黑山头,黑山头光秃秃地寸草不生,像烤煳的杂面窝窝头,山石的主要成分为碳酸钙,是烧制石灰的原料。黑山头有大大小小十几座石灰窑,终年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怪味。黑山头的水碱性大,含氟量高,不能喝,饮用水要从甘泉子拉,很多工人因身体缺乏维生素,指甲盖凹陷变形。

炸石头、运石头、装窑、烧窑、出窑,繁重的劳动全靠人工,比谷建疆想象的还要辛苦。他上班的第三天,一个临时工炸石头时受了伤,被飞来的碎石砸中了脑袋,鲜血冒着泡往外涌。工友说,这种事常有,不足为奇,死人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听得他脊梁骨麻凉。

石灰窑的主任姓牛,和场长老婆拐弯抹角连点亲,整天耀武扬威,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工友提醒谷建疆,刚来的都得给牛主任送礼,否则会被穿小鞋。谷建疆心里看不上石灰窑,便不在意牛主任的感受,牛主任耿耿于怀,上来就让他干出窑的活。出窑活最苦,石头烧成石灰得近千摄氏度的高温,整个窑洞都烧透了,里面热浪翻滚,谷建疆没有经验,很快就虚脱了。

石灰窑一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休息那天,谷建疆去了趟县城,见到了大头。大头是他的狱友,在里面时对他很关照,让他少受了许多罪。大头出狱两年多了,找不到正经工作,就在县城摆摊卖牛仔裤、电子表。中午,大头请谷建疆喝酒,他准备承包红旗饭店开餐馆,动员谷建疆跟他一起干,保证比在石灰窑挣钱多。

红旗饭店建于1955年,原本是县委招待所。三年前,县委建了新的招待所,还起了个气象万千的名字——红旗迎宾馆,红旗饭店成了弃儿。失去了依靠,红旗饭店的经营者又不思进取,理念僵化,价格贵,服务差,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大头捕捉到了商机,毅然承包了红旗饭店的餐厅。红旗饭店共有三层,一层是餐厅,二层三层是客房。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红旗饭店的餐饮和住宿是全县城最好的,有见过世面的人,称它是县城的“北京饭店”,能去红旗饭店吃顿饭住一宿,是无上的荣耀。

谷建疆动心了,想跟着大头干,他父母强烈反对,石灰窑再艰苦也是铁饭碗,要比个体户体面。安娜抹着眼泪说,你爸爸一辈子不求人,为了你的工作给人弯腰低头。谷建疆正犹豫不决,一件事坚定了他辞职的决心。一天夜里,石灰窑丢了石灰,牛主任怀疑与谷建疆有关,他忍无可忍揍了牛主任,愤然离开了石灰窑,投奔了大头。

大头把红旗饭店的餐厅重新装修,改名为蓝月亮大酒店,并且花大价钱请乌鲁木齐的大厨掌勺。蓝月亮大酒店开张以后,头一个月亏损,第二个月基本持平,第三个月有了盈利,第四个月生意开始火爆。蓝月亮大酒店物美价廉服务热情,抢了红旗迎宾馆的不少生意,一些原计划去红旗迎宾馆的婚庆宴请,纷纷改在了蓝月亮大酒店。坊间议论,“红旗”吃的是虚荣,“蓝月亮”吃的是实惠。

大头让谷建疆负责采购,说明了对他的信任,他没有辜负大头的信任,每一分钱开支都清清楚楚。大头的生意越做越顺,除了酒店,又开了家舞厅,他忙不过来,就把酒店交给谷建疆负责。

一天晚上,酒店客人很多,包厢和散台都坐满了人,谷建疆正忙着应付客人,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微笑着看着他说,还认得我吗?谷建疆端详着中年男子,遥远的记忆像温泉一样涌了出来,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似乎没有从前高,也没有从前挺拔,他还是认出了他。他说,你是小李子叔叔?中年男子微笑着说,现在成老李了。中年男子是当年电影队的放映员小李子,十几年过去了,小李子不再跟着电影队放电影,他现在是县城人民电影院的李经理。他的师傅老姜已经去世,一次去牧区放电影,心脏病突发,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

李经理得知谷建疆还没成家,满脸的急切和遗憾,表示一定把他的个人问题放在心上,为他找个好姑娘。李经理的话谷建疆没太在意,半个月以后,他接到李经理的电话,说有个姑娘挺合适,让他们见个面。谷建疆对找对象缺少自信,他坐过牢又没工作单位,但凡有点资本的姑娘都看不上他,他对李经理的介绍没抱希望,碍于面子,就答应了下来。第二天,谷建疆如约来到人民电影院对面的川菜馆,李经理已经到了,身边坐着一个姑娘,柳眉凤眼,眼距有点宽,皮肤有点黑,嘴唇有点厚,右下巴上有颗痣。看见谷建疆,李经理起身招呼,姑娘也拘谨地起身,匆匆看了他一眼。李经理介绍,姑娘是县食品厂工人,叫姜慧兰。

谷建疆对姜慧兰谈不上心旌荡漾,更没有一见钟情,甚至有点失望。吃饭期间,基本上都是李经理一个人在说话,偶尔问一句姜慧兰什么,她就简短回答,脸上浮起一丝羞涩的红晕。姜慧兰静静地坐着,吃得也少,李经理叫她,她才拿起筷子搛一点菜放进嘴里,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咀嚼。吃完饭,李经理把两张电影票塞到谷建疆的手里,让他和姜慧兰去看电影。李经理告辞了,姜慧兰低头看着脚尖,不说话。谷建疆看看手里的电影票说,想看电影吗?姜慧兰看了他一眼说,既然李经理给了票,那就看吧。

走进电影院,电影刚刚开始,银幕上赫然推出《人生》两个大字,气势磅礴,像两扇门,撞在谷建疆的胸口。观众很多,四周一片哔哔剥剥嗑瓜子的声响,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瓜子的香味。姜慧兰坐在谷建疆的左边,身上隐约散发出食品厂糕点的甜腻气味,她的右手握着左手,出神地盯着银幕,被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深深地感动,看到动情处,便侧过脸去,偷偷地抹眼泪。

走出电影院天已经黑了,姜慧兰和谷建疆告别,他客气地说要不一起吃了晚饭再回吧,她说不吃了,她跟人换了班,该交接班了。姜慧兰走了,很快消失在人群和夜幕中,他如释重负吁了口气。下一场电影观众正在进场,他挤到售票窗口买了张票,重新走进了电影院,认真地看了一遍《人生》。

谷建疆和姜慧兰见面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消息,他想可能她没看上他,以为这事不了了之了,结果李经理突然找他,问为什么不主动和姜慧兰联系,是不是看不上她,他说要论看不上,也是姜慧兰看不上他。李经理说,姜慧兰那边没问题,她对你印象不错,知道姜慧兰的爸爸是谁吗?谷建疆摇摇头,李经理说姜慧兰的爸爸是他的师傅老姜,谷建疆吃了一惊,姜慧兰的形象顿然完美了。李经理吸了口烟,问谷建疆想不想当放映员,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李经理说,如果跟姜慧兰成了,就让他去人民电影院当放映员。谷建疆又吃了一惊,从小树立的人生理想之树早已枯萎凋零,突然间天降甘霖,枯木逢春。谷建疆有点蒙,一时不明白当放映员跟姜慧兰有什么关系。李经理解释,姜慧兰的爸爸老姜是因公牺牲,他把一生献给了边疆,组织上决定,全力帮助解决老姜家里的困难,妥善安置子女的工作。老姜就姜慧兰一个女儿,已经工作,没有待业子女需要安置,如果谷建疆成了姜慧兰的丈夫老姜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说是老姜的子女也不为过。关键还有李经理助力,他是老姜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情同父子,眼下又掌管人民电影院,解决他的工作问题不是难事。谷建疆动心了,不是姜慧兰让他动心,是姜慧兰能让他当上放映员,梦想照进现实。

谷建疆刚到人民电影院,单位没有住房,姜慧兰是女职工,食品厂不给女职工分房,他想租房子结婚。姜慧兰家有两间房,她母亲一个人住,母亲想让他们结婚后住在家里,没必要再花冤枉钱租房子。姜慧兰认为母亲说得在理,谷建疆觉得租房子住方便,姜慧兰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在食品厂附近租了房。结婚之后,谷建疆问姜慧兰,他没有正式工作,又坐过牢,怎么会看上他?姜慧兰说李经理说他人好,她相信李经理。姜慧兰说她谈过对象,结婚证都领了,谷建疆愣怔了一下,姜慧兰说,李经理没跟你说吗?我让他一定要告诉你的。李经理没有跟谷建疆说姜慧兰领过结婚证的事,他蒙在鼓里,心生一丝被愚弄欺骗的感觉。姜慧兰要找李经理,他劝阻,说他不在乎,姜慧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最讨厌撒谎骗人不说实话。

姜慧兰领结婚证的对象是县中学的体育老师,他们相处了一年多,领了证准备结婚。结果,体育老师与女音乐老师之间的秘密恋情意外曝光。姜慧兰不能忍受体育老师的背叛,毅然和他分了手。姜慧兰虽然还没有和体育老师举办婚礼,但领了结婚证属于合法夫妻,分手也就意味着离婚,她算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姜慧兰确实让李经理告知谷建疆她结过婚,李经理想了想先没跟他说,并不是成心要隐瞒,是想等事成之后再跟他解释,不想让他觉得姜慧兰离过婚低他一等,让他当放映员是交换条件。休息天,李经理专门把谷建疆叫到家里,让老婆炒了两个菜,一边喝酒,一边跟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及时把姜慧兰领结婚证的事告诉他。谷建疆说,别说只领了个证,就是真结了婚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姜慧兰这个人。谷建疆说的不全是真话,也不全是假话。虽然姜慧兰没能让他一见钟情怦然心动,接触久了发现,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

李经理安排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放映员带着谷建疆,他虚心好学,没出一个月就能独立放映了,他望着亲手投射到银幕上的画面热血沸腾,悄然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谷建疆离开蓝月亮大酒店当放映员,大头舍不得,也没过分反对,放映员工资虽然跟酒店经理收入没法比,但工作体面。谷建疆和姜慧兰结婚,大头也支持,他对姜慧兰印象不错,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女人。谷建疆对放映员工作很满意,除非节假日,一般每天就放一两场电影,很清闲,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生活规律,不像在蓝月亮大酒店,与各色人等周旋,每天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昼夜颠倒。第二年秋天,谷建疆和姜慧兰有了儿子,他们给儿子起了个丰衣足食的名字,叫谷丰。

那几年,是谷建疆一生中最惬意的日子。

谷丰上小学那年,食品厂不景气,裁员,姜慧兰下岗。一夜之间铁饭碗丢了,姜慧兰成了断奶的孩子,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勤勤恳恳以厂为家,多次被评为生产标兵先进模范,怎么就被厂子抛弃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是国家的主人,国家不会不管她,她幻想着、等待着有一天厂领导登门,请她回厂里上班,等了三年,等来的却是食品厂彻底倒闭了。

谷丰上四年级那年,谷建疆也下岗了。曾经人群熙攘的电影院门可罗雀,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电影票房维持不了电影院的开支,挣扎了两年,终于关门大吉。电影院的员工无处安置,每人几万块钱买断工龄,自谋生路。谷建疆和姜慧兰双双下岗,原本安稳踏实的日子顷刻间危机四伏。姜慧兰一个人没工作,谷建疆的工资还能勉强维持家庭生活,两个人都没有了工资收入,生活的拮据陡然凸显出来。姜慧兰让谷建疆找大头帮帮忙,他觉得不妥,当初他一心想当放映员离开了大头,混不下去了又吃回头草,他磨不开脸面。近些年,他跟大头联系也不多,大头的生意越做越大,天南地北满世界跑,县城都很少待。

人民电影院关门以后,李经理没有下岗,他去电影公司当办公室副主任,巴望着主任早点退休了接班。李经理和县水泥预制板厂厂长关系不错,经常一起喝酒,厂长和厂长的亲朋好友去人民电影院看电影从来不用买票,李经理介绍谷建疆去预制板厂做临时工,厂长买他的面子,对谷建疆很照顾,安排他开水泥搅拌机。八月的一天,天气很热,谷建疆正在上班,大头来找他,几年没见,大头更胖了,白裤子绿T恤,站在那像一根茁壮的青萝卜。大头说,下岗了为啥不吭声?谷建疆说不能总麻烦你,大头说兄弟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

甘泉子的荒漠深处发现了油田,储量比克拉玛依油田还要大,油田指挥部设在甘泉子,甘泉子成为石油基地。同时,国务院已经批准设立甘泉子为市,不久的将来,甘泉子将会是一座繁荣的都市。大头嗅觉敏锐,捕捉到了商机,准备在甘泉子开酒店办舞厅,他让谷建疆去甘泉子做酒店和舞厅的经理。谷建疆犹豫,离开酒店多年,又没在舞厅干过,担心胜任不了,大头说有他托底不用怕。大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谷建疆就不再说什么,回家跟姜慧兰说了,她也支持他回甘泉子。

大头依然用蓝月亮的名字命名甘泉子的酒店和舞厅,谷建疆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如鱼得水。

风水轮流转,进入了新世纪,电影市场回暖升温,观众重新走进了电影院。大头在甘泉子的黄金地段,建造了一座蓝月亮大厦,综合了卖场、餐饮、娱乐等等,四楼是影城,柔软舒适的沙发座,环绕立体声杜比音响,给人身临其境的观影感受。大头让谷建疆负责整个蓝月亮大厦,他坚持去四楼的影城放电影,一直干到了退休。

谷建疆退休以后,一天跟大头喝酒聊天,问他当年开酒店办舞厅,那么多有能耐的人不用,为什么用他?大头说,你能为保护老师坐牢,这样的人值得信任。

我顺口问起谷建疆的儿子谷丰,王和平说:“谷丰喜欢探险,登过珠穆朗玛峰,二十八岁那年,攀登博格达峰时遇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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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随着王和平拜访了谷建疆,谷建疆和姜慧兰住在甘泉子城郊。甘泉子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人越来越多,谷建疆嫌城里太闹腾,就卖了城里的楼房,在城郊乡下买了个小院,院子里长满了杏树、桃树、枣树和苹果树,几畦蔬菜生机勃勃。

谷满仓和安娜已相继去世。儿子不幸遇难,姜慧兰不堪打击,中风瘫痪卧床不起。种菜养花照顾妻子,是谷建疆的生活日常。闲暇时,谷建疆默默地坐在阳光下,泡壶茶点支烟,静静聆听着时光从耳畔轻轻流逝。

谷建疆满头银发,身着中式亚麻裤衫,脚穿白袜黑色圆口布鞋,儒雅飘逸神清气闲。我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本《金刚经》,随口问道:“叔叔喜欢佛经?”谷建疆边泡茶边说:“闲时翻翻。”

谷建疆淡然恬静,仿佛不曾经受过生活的锤打与碾压。他倒一盅茶,轻轻放在我面前,我问他记不记得梅月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注视着我,黯然的目光骤然明亮:

梅月影?梅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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