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蓬勃的绿色让萨尔布拉克草原更加丰盈。
萨尔布拉克草原在哪里?中国西北角,中哈边境线上,山梁上的天空停着几朵光闪闪的云朵,我的视野在那里就停止了。
“守边老人”魏德友的家是用红砖和土块砌成的平房,一面红旗在房前高耸的旗杆上飘扬。魏德友的老伴刘景好,头发花白,面如核桃,腰背有点佝偻,当我叫她婆婆的时候,她高兴地答应了。
好婆婆在家门口木栅栏边一排白杨树下,用河坝柳编了张结实的柳条椅。天气晴朗时,她时常放下手中的活计,坐在柳条椅上,树影和日光在她消瘦的身上交替。
平房左边是一条沙石大路,过了木桥,路盘旋而下。顺着好婆婆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直到大路被牧草,还有红柳、铃铛刺、野刺玫等灌木丛吞没。房子右边是一条马踏出的小道,好婆婆指着小道说,老伴魏德友每天从那里去边境线牧羊,边防连的战士们经常从那里走来。
沿着边境线,树林与灌木之间往往有大片较为平坦的草地,是魏德友老人放牧的地方,也是老人义务巡边必去的地方。
好婆婆的家,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屋子外的白杨树,日日夜夜在风中唱歌。屋子里的木床木桌木板凳,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就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和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变的,还有好婆婆一家平平常常的日子。好婆婆总是像蚂蚁一样忙活着,操劳着,一刻也不停歇。她手里总拿着镰刀、绳索、柳条筐或者扫帚、抹布和锅铲。早上天不亮,她为老伴准备好放牧一天所需的食物和水,巡边所用的收音机和望远镜,目送老伴赶着欢腾的羊群离开。中午,她给牛、马、鸡、鸭、狗准备吃食。到了下午,她还得到屋后的菜园子干一会儿活,或者去附近的山坡割一捆草,采一筐野菜、野果。雨后,她提回家的柳条筐里常常是鲜嫩的蘑菇、草菇、羊肚菌,还有松茸。傍晚这阵子,家里所有长着嘴巴、需要填肚子的动物都已喂饱,老伴喜欢吃的水饺,白胖胖地躺在桌子上。好婆婆坐下来,眺望远方,与屋檐下呢喃的燕子一家说话,与白杨树枝头跳跃的小鸟说话,与留在家里需要她照顾的牛马说话,时不时地,她还拉长调子向天空中飞过的鹰吆喝一声:哟喂,哟喂哟喂耶……
五十多年前,好婆婆还是皮肤白净、眼睛清亮的小媳妇,跟着老伴来到萨尔布拉克草原。五十多年来,草原风吹着花开花败,吹着草绿草黄,也吹得好婆婆的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细细的皱纹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现在,好婆婆七十五岁了,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一张脸流露着亲切和慈祥的神气,笑声比河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
好婆婆与老伴魏德友,一生养育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大女儿永忠,是永远忠于国家忠于党的意思;儿子出生那天,夫妻俩在收音机里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取名联国;三女儿叫小平,希望生活平平安安;小女儿呱呱坠地,向着人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地面上的一切: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的树木、草原、牛羊都闪闪发光,小女儿就起名叫小霞。
孩子们的童年和少年在草原上的奔跑中流逝,他们成长的道路上,行走着放牧的牛羊,行走着牧羊犬与拉车的马,他们与草原上奔跑的野兔、野羊,天空中飞翔的鹰、金雕有一段小小的友谊;他们与狼、狐狸来一场小小的误会或者战争。孩子们成年后都去了远方,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现在,他们的孩子也长大了,当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萨尔布拉克草原,想接老父亲老母亲一起去城里颐养天年的时候,好婆婆与老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儿女们的好意,“老地方住惯了,不想挪窝。”
草原上的风呼呼地吹来,风中饱含着夏天的味道,翠绿的草叶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饱满而明亮。随着好婆婆的讲述,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帧帧画面,这些画面放映着孩子们在门前的空地上蹦跳,慢慢长大。
2
最先出现的画面是春天,大青马在草垛前吃草,女孩儿伸出小手去拽大青马长长的鬃毛,大青马低头咬住女孩的衣领,直接提了起来,像是荡秋千一样,在空中一甩一甩。女孩咯咯咯的笑声,像一只小鸟在风中欢快地鸣叫。
“哦,那时候小霞四岁,整天和大青马在一起玩儿。”好婆婆说,她寻着鸟的鸣声望去,发现门前只有鸟雀跳跃,没有女孩儿,没有大青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眼光望向不远处青翠碧绿的山梁。这使得好婆婆心里涌上了一些思绪,大梦初醒一样,又有些恍惚了。
小霞从小就是胖丫头,她的脸蛋像满月,笑声和哭声都闪着光亮。小霞一两岁的时候,就好像没有长脚,夜里躺在床上,白天待在好婆婆的背上。稍大一点,就坐在羊背、牛背、马背上。奇怪的是,家里无论什么动物,只要小霞一吆喝,都会乖乖地任她骑呢。
小霞的脚像是三岁生日那天突然“生”出来的,那天早晨,老伴赶着羊群走了,好婆婆就琢磨着去山后头的狐狸坡上捡蘑菇。
好婆婆家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住户,他们给那一带的山呀、坡呀、沟呀都取了名字,狐狸坡是那座山坡上生活着狐狸一家;野兔沟是冬天的时候,老伴常带着孩子们在那条沟里套野兔;哈萨山是春牧场,每到春天,哈萨克族牧人都会在山上支起毡房,那一片儿,便日日夜夜欢腾着羊羔、牛犊和小马驹。
头天晚上下了些小雨,好婆婆想起狐狸坡那一片有几个蘑菇圈,她对自己说:“狐狸坡那儿肯定长出了不少蘑菇,我去捡一些蘑菇吧。”
好婆婆出门的时候,女儿小霞还没睡醒,好婆婆心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狐狸坡不远,我很快就能回来。”好婆婆锁上门,提着一只柳条篮走了。
好婆婆果然捡了很多蘑菇,柳条篮都装满了。好婆婆心里喜滋滋的,蘑菇做汤鲜美,蘑菇和着野菜包素馅饺子,神仙吃了也能香掉下巴。蘑菇晾干,拿到县城换成钱就是孩子们的学费,身上的衣,口中的粮。
好婆婆拾满了一柳条篮的蘑菇,就想赶快回家,她惦记着女儿小霞。这时候,好婆婆趔趄了一下,心里也咯噔一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似乎是小霞哭喊着叫妈妈,好婆婆不敢相信,狐狸坡离家远呢,孩子的哭声无论多大也传不过来呀。好婆婆还是加快了脚步,向着家的方向飞奔,不久,她看见一个小黑点飞快地向她这边移动,真的是小霞。好婆婆顾不上蘑菇了,丢下柳条筐向着小霞奔去。
三岁的小霞,光着脚在杂草丛生的草地奔跑,哭喊的声音把鸟雀都惊飞了,小霞扑进了妈妈的怀里哇哇地哭,眼泪鼻涕抹了妈妈一身。哭喊了好一会,小霞抽抽搭搭地说:“妈妈,你别骂我,我把家里的窗户扒开了。”
好婆婆出门后,小霞就醒了,喊妈妈没人答应,急着去开门,门锁上了,不知哪来的气力,从床上爬上窗户,直接把纱窗扒开,从窗户上钻了出来。小小的孩子站在门口喊爸爸妈妈,回答她的只有风声和小鸟的鸣叫声,撒腿就往狐狸坡的方向跑去找妈妈,后来,好婆婆问小霞:“你怎么知道妈妈就在狐狸坡的方向?”小霞抽抽搭搭地说:“我就是知道,妈妈在哪里我都知道。”
3
“妈妈和孩子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对吧?”这句话,好婆婆说给我听,也说给燕巢里的燕子妈妈听。燕子一家在好婆婆家的屋檐下筑巢,已不知多少年了。燕子总是春天飞来,生儿育女,深秋的时候又飞走了。好婆婆早已习惯了燕子一家的陪伴,有啥话也愿意对燕子们说。燕子们从不会不耐烦,总是啾啾地回应好婆婆,表示同意。
“燕子妈妈,你还记得那一年夏天,孩子突然从学校回家,我那个高兴呀。”好婆婆欢喜地对燕子说。燕子妈妈啾啾地回答:“是呀,好婆婆,那天,你和孩子们也是心灵感应呀。”其实,那件事情差不多过去三十年了,那一年小霞五岁,三个大孩子在五十公里之外的县城上学。见证那事情的,肯定不是这只燕子,或许是这只燕子的奶奶,或者祖奶奶。
五月初的萨尔布拉克草原是花的海洋,艳红的野芍药,紫色的贝母花,黄金一样的金莲花,白云似的银莲花,开得漫山遍野。孩子们星期六也上课,每周只休息一天,所以到了周末,好婆婆也没想到孩子们会回家。
就在这样一个开满鲜花的春天里,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天一大早,白杨树上落了两只喜鹊,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在传递了不得的喜讯。午后,好婆婆去河坝挑水,竟然捕到一尾半尺长的野鱼。挑水回到家,母鸡们咯咯叫地迎接她,她赶快去看鸡窝,窝里多了好几个热乎乎的鸡蛋。好婆婆乐滋滋的,她问小霞:“今天,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吗?”小霞追母鸡玩去了。她又问屋檐下的燕子:“是有客人要来吗?”
好婆婆心里喜滋滋的,晚餐就不像平常那样简单马虎。揉面时,玉米面里掺用了许多细白面,蒸出的窝头又大又软。做野菜团子时,放了比平常多的香油。她还用野葱煎了鸡蛋,用野生椒蒿煨了鲜鱼汤。
之后,好婆婆就站在家门口向远处张望,太阳正一点点向西边偏移,不见老伴和羊群归来。她又望向了东方,看着从家门口出发的小路曲曲折折向前走入远处的大路,大路在灌木丛前方渐渐隐没。
突然间,好婆婆感觉迎面吹来的风如万面皮鼓在她耳边敲响,那咚咚的鼓点一声比一声强劲地撞击在她的耳膜上,她感觉血从脚底一寸一寸地热了上来,心快要跳出胸膛了,呼吸也就失去了节奏。
这时候小路的尽头出现三个小黑点,像是手法娴熟的画家,轻轻三点,色彩斑斓的春天,草原有了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好婆婆的心狂跳,她踮起脚向东边眺望,像迎接初升的太阳那样,三个小点慢慢变大。
好婆婆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在县城上学的三个孩子,永忠很胖,联国个子高,小平又小又瘦。好婆婆拔腿向孩子们奔去,五岁的小霞不知道怎么了,跟在她后面大喊:“妈妈,妈妈,你去哪里?”
好婆婆大叫:“小霞,快,快呀,他们回来了,回来了……”好婆婆跑得气喘吁吁,她顾不得小霞了,只管“永忠、联国、小平……”名字挨个喊。一开始小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跑开了,当她听到妈妈在喊姐姐哥哥们的名字时,她似乎懂了,跟在妈妈后面,像小马驹那样奔跑。
风从好婆婆的耳边拂过,也将她呼唤孩子们的声音传到天边,传进孩子们的耳朵里。孩子们听到妈妈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他们也开始奔跑,大声喊:“妈妈,妈妈呀,我们回来了……”
母亲与分别近两个月的孩子们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拥作一团,他们的笑声在夕阳的光芒里飘荡。
孩子们问:“妈妈,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好婆婆说:“我看到了小路上有三小个人儿,永忠左边,小平中间,联国右边,对不对?”三个孩子惊呼:“妈妈,你太厉害了,那么远就认出我们了,谁在哪个位置也说得清清楚楚。”好婆婆说:“当然了,我是你们的妈妈呀。妈妈和孩子的心是在一起的呀。”说着好婆婆就流泪了。
老伴放羊回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饭,他们的笑声就像汹涌的海浪,一波又一波,一波未尽,一波又起。那天夜里,如果有人走近他们的小屋,都会被他们的喜悦淹没。
4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这里的交通还不是很发达,道路也没有通向每户村子的每一户人家。好婆婆的家独自安在萨尔布拉克草原深处,门前是马蹚出来的土路,好婆婆一家要出门,先要骑马、或走路到五公里外的红旗镇,再从红旗镇坐公共汽车到四十公里远的县城。
孩子们到了入学年龄就得去县城上学。老大永忠、老二联国上学时,都借住在朋友家里。老大升入初中那年,老三小平也到了入学年龄,好婆婆就与老伴商量,怎么好意思把第三个孩子也送去朋友家呢?不如就在县城里租一间房子,兵团的孩子早当家,从小上锅台,蒸馍馍、擀面条、搅糊糊都会,在县城租一间房子,大的带小的,就在那里上学。
三个孩子在县城上学,九月初走,放寒假了回家,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过了年又要走,得到暑假才回家。
孩子们毕竟年龄小,好婆婆很不放心,做母亲的应该陪着孩子们,给他们做做饭,管管他们的生活。可是这么大的一片草原,就他们一家人,如果她再去县城,家里就老伴一个人了。
家里有牛羊,有鸡狗,老伴每天放羊回家,也得有口热饭吃。好婆婆就没办法管孩子,她的心有时候得分为两处,一处是家里的老伴,一处是县城里上学的孩子们。她人在家里,心里就老想着孩子,盼着放暑假、寒假,盼着孩子们回家。
孩子每次回家,好婆婆就发现他们长高了一截,身上的衣服都短了,脚上的鞋子也要露出脚指头了,好婆婆就赶快拿出新做的衣服、鞋子让孩子换上。要知道,那个时候商店里可没有现成的衣服、鞋子卖,连一个现成的书包也没有。那个时候,孩子身上的衣,脚上的鞋,身上的每一寸布、每一个线头大多出自母亲手。孩子们不在身边时,好婆婆就把思念一下一下纳入鞋底里,一针一针织进毛衣里,一行一行缝进棉衣棉裤间。学生每周上六天课,只有周日休息一天。那个时候,也没有现在的五一、十一长假,端午、中秋这些小长假。那个时候,好婆婆盼着寒假、暑假,盼着孩子们回到身边,度过一段幸福的日子。如果孩子们在学期中间,偶然放了一两天假,这一两天也要想方设法回到草原,那便是天大的惊喜。
孩子想回一趟家很不容易,先坐班车到红旗镇,再走路回家。夏天绿草在风中翻滚,绿色的波浪一层层波动,就把孩子们带回来了。冬天就艰难了,冬天的雪可厉害了,它伸出巨大的手,轻轻一抹,山川、河流、沟渠,地面上所有的痕迹都抹平了。下大雪的时候,人站在雪原,大地、天空上下一片空白,就连空气都是白色的。这时候,天空没有一只鸟飞,地上没有一只兔跑;这时候,如果人不幸走在路上,真没有办法分清东南西北。大雪封山,压根就没有路,人若行在其中,就得自己辨认方向,想法子从冰封雪裹中蹚出一条路来。
大雪封路,人就只能在雪窝子里猫冬。兵团的孩子,在县城读书的不少,每每放寒假,团部、连队的都会专门派马拉爬犁,拖拉机去接孩子们回家。好婆婆家住在边境线,在路的尽头,独门独户的,孩子们放寒假,要么是父亲骑马去接,要么边防连刚好有人去县城办事,给顺路捎回来。
好婆婆说她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很多个冬天,雪实在太大了,三月要开学了,边防连再派骑兵小分队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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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与孩子的确有心灵感应,是吧?”好婆婆看着我,又扬起脸看向远方,仿佛在凝望想象中漫天飞舞的轻盈纯净的雪花。
燕子啾啾叫着,好像在提醒好婆婆:“现在是夏天呢,孩子们都已长大了,不再有寒假、有暑假了。”
好婆婆不理会燕子,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那些与孩子们心心相印的日子里,沉浸在与孩子们意外相见的喜悦中。
那一年,老大、老二相继去当兵,十二岁的小平带着八岁的小霞在县城读书。学校提前放寒假了,两个小女孩等不及爸爸骑马来接,两个孩子几乎一夜没睡,天不亮就跑去县城车站等车。她们缺乏经验,不知道吃饱肚子再走路,也没想到路上要带些吃食。她们知道大雪封山路难行,毫不惧怕地踏上回家的路。
那天早上,好婆婆心里也没来由地高兴,她满心欢喜地问老伴:“学校是不是该放假了?小平、小霞她们要回家了?”老伴听了脸上也有了些喜色,他说:“今天我去一下边防连,问一下他们去不去县上办事,去的话把小平、小霞带回来。”好婆婆就说:“那你赶快去边防连问问。”
老伴得先去给牛羊喂草,然后骑马去边防连。好婆婆看着老伴走到羊圈,又走向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不知道怎么,她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安,这不安就像雪地上落下了麻雀。一开始,麻雀是一只,啾啾地叫着。没多久,麻雀变成了一群,叽叽喳喳地,搅得她心神不宁。之前四个孩子一起在县城上学,大的带小的,好婆婆还比较放心,现在就只有小平、小霞两个女孩,女孩太少,学校伙食也不好。头一年秋天,小平离家时,含着眼泪说:“妈妈,我们在学校特别想家,一说放假了,晚上都睡不着觉,就想早点回家,一听又要开学了,又要走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我们舍不得爸爸妈妈,舍不得家。”
孩子说得眼泪汪汪,好婆婆听得也眼泪汪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好婆婆又不能说:“小平、小霞,你们就在家里待着,跟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孩子必须得上学呀,得学本领,以后才能自食其力,才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这个道理,好婆婆懂得。以后国家越来越进步,就是当护边员放羊,不是也要有知识有文化吗?
伴着公共汽车的前行,雪一刻不停地下着,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到了红旗公社,两个孩子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裹了裹身上的棉衣,雪一片片落在她们头上,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将雪变成一团雾气。
这时已是正午,小姐妹感觉肚中饥饿,就去了车站附近的一位老乡家,想烤烤火,也想讨一顿热乎的吃食。好不容易寻到了那家的门,只听风把门上的铁锁吹得叮当响,又见一只残破的小爬犁子埋在那家门前的雪堆里。
小平把爬犁子挖出来,让妹妹小霞坐在上面,自己拉着,一步一滑地往家走。过一会儿,又说:“小霞,今天太冷了,你得下来走路,走路不会冻坏脚。”小霞就把书包放在爬犁子上,走在姐姐后面。
一条回家的路,小姐妹独自行走还是第一次,在鸟兽藏迹的大雪天走四五公里更是第一次。她们可能迷路,可能遇到狼,可能掉进雪窝爬不出来。这些事情,她们一点也没想,她们兴冲冲地想着回家,想着家里熊熊燃烧的火炉,想着大青马在风雪中时断时续的嘶鸣,想着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馒头……
雪后光线十分明亮,西北风的呼啸是雪原上唯一的声响。女孩们像两只一心要回家的羊羔,走在洒满阳光的雪原,五公里的路途对两个雪原上长大的孩子似乎并不遥远,如果她们吃饱了饭,如果她们不是在雪窝子走。可能干什么都没在半米深的积雪里走路难。每一次移动脚步,鞋子直直地陷下去,没住膝盖,把腿抽出来的时候就需要技术了,腿不能打弯,也不能倾斜,得笔直地提起来半米高,再向前踏去。
小霞耍赖不走了,小平吓唬她说:“必须的,你忘记我们家的羊是咋冻死了,它停下来不走,就冻死了。爸爸说过只要走路就不会被冻死。”
小霞实在走不动了,小平就拉着她、拽着她走、哄着她走。小平说:“小霞,妈妈正在蒸馍馍,我们到家了,馍馍刚好出锅了,热乎乎的,我们就吃馍馍。”小霞的眼睫挂满了白霜,费了很大的劲才睁开,她说:“姐,我们把一锅馍馍都吃掉,好不好!”小平说:“好,一锅馍馍我们都吃掉,馋死永忠和联国,他们都吃不上妈妈蒸的馍馍。”
小霞立即说:“姐,我现在就想吃馍馍,我饿!”小平也饿,她很后悔早上出门没带些吃的,后悔自己没能把妹妹照顾好,小平把身上的口袋翻了个遍,竟然有一颗话梅糖藏在裤子口袋里,小平举起话梅糖向妹妹炫耀,小心地剥开,自己咬了一小半,大半个放进妹妹嘴里。
姐妹在雪地里奋力行走的时候,好婆婆在家门口劈柴,她舞动着斧子,木屑在阳光下飞舞。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望向远方,儿女们回家的方向,学校什么时候放假,好婆婆完全不知,可是,她从早上开始眼皮子直跳,心里也慌慌的,好像有一群麻雀吵吵嚷嚷。还有,半下午的时候,好婆婆看见一只鹰从高空中飞来,在屋子后面停留片刻又飞走了,好婆婆跑过去一看,竟有一只冻僵的野兔躺在柴火堆下。好婆婆好奇极了,冰天雪地里,鹰本来就很难捕到食物,怎么可能丢一只野兔在这里?
好婆婆收了鹰送来的礼物,想着学校的孩子们,野兔要留给孩子们回来吃。又一想,鹰为什么单挑今天送来礼物?好婆婆仔细回忆鹰啸叫的声音,好像是说:“回家,回家,回家……”想到这些,好婆婆高兴了,她动作麻利地剥兔皮。
雪后的天空,一片明净,还有彩霞的镶边。火炉上,炖着肉的锅开了,老伴还没有回家,好婆婆估摸他去边防连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她希望老伴带回的消息是边防连要去县上办事。如果不是,她就让老伴自己跑一趟,把两个孩子接回家。
地平线上,远远的两个小黑点在移动,有客人来了,好婆婆的心咚咚直跳,大雪封路的冬季,来她家的客人,除了天上飞的鹰,地下跑的野兔、黄羊,就只有边防连的战士,就只有自己的孩子们回家了。
是啊,孩子们回家了,好婆婆迎了上去,她看见两名边防连的战士,骑着马,马背上坐着她的两个孩子,小平和小霞,她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两颗红太阳降落在苍茫雪原。
巡边的战士从望远镜看到了在雪原跋涉的小平和小霞,骑马把她们送回家。
那一天,魏德友回家的时候,无边无际的雪原正在沉入黑暗之中,空旷的天际,一轮弯月正在浮动,大青马的嘶吼在风雪中时断时续。他看见,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好婆婆和孩子们的脸,这三张脸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天真,健康,无忧无虑。
责任编辑蔡淼宁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