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叶红蓼,但大家都叫她红蓼。在这条修鞋的街上,唯独她最没脾气的。
那些梦浮光掠影,已经遥不可及。她常常这样想,能否让时光倒流,回到从前,而就此定格。但是她摇摇头,一切只就如昨天的梦境,是那么清晰,但却不能触手可摸。
她“呱呱”落地时,声音洪亮,大嗓门一哭,像满屋亮起一道七彩虹。接生婆牛嫂,边给孩子用温水洗边骂着说,这丫头,长大了准是个唱大戏的。躲在门帘子外面的当父亲的不高兴了,喊着,牛嫂子,你这张嘴行行好吧!俺闺女长大唱歌也要像关牧村和郭兰英那样。
看着院子外一簇簇高高的红蓼丛,爸爸摸着胡子,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红蓼吧。起了名字之后,孩子哭得更响亮了,震得大人的耳朵嗡嗡叫。红蓼的爸妈张着大嘴,傻了般看着这个有超能量哭叫的孩子。
稍微会咿呀学语了,她就哼哼一些无名的小调了,似大人闲唱的《绣金匾》也像也不像。有时竟会自编自唱了“妈呀,妈呀,宝饿了,饿了”“妈妈呀,狗狗呢,狗狗呢。”
会跑了,就能唱完整首的《采蘑菇的小姑娘》了,有的字唱不清,说不全,就哼哼呀呀瞎编混过去。她什么都敢唱,哼哼咿咿的曲子,含着不同的词,天天像个小尾巴跟在大人的屁股后,流着口水,哼着小调,“什么妈妈奶奶,爸爸牙牙,狗狗屁屁了,鸡鸡蛋蛋了。”
上小学了,会写字了,她有个小本子,记满了歌词。她经常是晚上做着稀奇 古怪的梦,梦见她唱出的音符都是一些发着光的小精灵,它们都扇动着金色的翅膀,在她的身边飞舞着,然后载着她飞过林地,原野,飞上蓝天。她白天把这个梦告诉妈妈,妈妈正在发面,在她眉头正中点个白点说,小妖精,是戏子投胎吧?娘俩就哈哈大笑起来。
她那时还小,十一二岁的样子,但是她最喜欢收音机里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妈妈喜欢唱《喀秋莎》,她也悄悄听着学会了。
不厌其烦地唱,煮玉米糁子粥时也在唱,唱得烧煳了粥锅,后来家里人烦她唱,她就跑到后园子里,站在李子树下,对树上的鸟儿唱。要么就是偷偷掏出一只小镜子,躲在墙角对着嘴型一遍遍地唱着。
那年秋季县里在人民运动场,举办了“迎国庆全民歌唱大赛”。黄昏,主席台就拉下大幕,锣鼓喧天,莺歌燕舞,大戏开演。她老早吃完晚饭,就跑到戏台子前面看热闹。
看了两天,她看着有的叔叔阿姨唱的歌都跑调了,竟不如自己唱的。她着急,一种冲动,在她胸中潮涌着,她急切地跑到后台,想要报名上台唱歌,可是人家忙得急匆匆的,哪会理她一个小孩子。她突然看到那位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夹着黑公文包把工作人员支使得团团转的男人面熟,上前仔细一看,是她家后院的王大叔。她过来扯着人家,要报名上台唱歌。老王见到她一愣,问她,红蓼,这么大场面,你来闹啥?都是由团体报名上台,你找你的学校去。她死活不听,扯着他的大手说,叔叔,亲叔叔,我就想上台唱一嗓子,要不我给你磕个头。老王见到她在死缠乱打,用手往后摩挲两下油亮的大背头后说,大侄女,真是新鲜事,头一次见到你这样的胆大的小丫头,你给我唱两句。她急忙松开那个人的衣袖,开口就开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大背头忙摆手说,这嗓子金属般质感。好了,你等着。他匆匆走到一个临时搭的彩旗飘飘的木板棚子里,从里面拿出一个粉红的塑料袋向她一摆手,她连忙跑过去。大背头王叔把粉袋递给她说,快回去吧,别胡闹了,就当你上台唱完了,这是奖品。她接过来转身打开一看,是个画着绿荷花图案的床单。她突然觉得一肚子委屈,转身想把礼品送回去,可是大背头王叔已经没有影了。歌唱赛她也不看了,抱着床单边走边哭,一直走到广场南面的白杨林地,坐在树根下哭到歌唱赛结束。
天黑黑的,她心里有些害怕了,才抱着奖品往家跑。
那年她十五,正在上高二,父亲开了家溜炒饭店,在牲畜交易市场门口。从内蒙古通辽赶过来的马牛羊,每周六周日都在这个大市场交易。门口的七八家小饭店,家家爆满。那门口挤满了好多人在伸头等着。那天晚上是中秋节,客人多,厨房的烟道由于好久没清理挂满了油垢,所以烟道燃了起来。厨房的四壁也挂满了油,沾火就着。当时她冲进厨房去救老爸,谁知马勺里着火的油,洒在她爷俩的身上,两人满身是火地跑了出来。他们身上的火被客人们帮着扑灭了。父女俩都住进了医院,老爸的脸也被烧伤了,而最严重的是她的左脸烧出块大疤痕,左手烧得蜷缩在一起。
从那之后,饭店黄了,父亲出院之后又中风,不久就走了。
她从此就辍学了,再也没有进学校的门。从此她说话发不出声了,左手蜷缩着,她很少出家门。父亲去世,母亲在街道上一家面包厂打工,每个月只挣四五百元,还供着一个妹妹和弟弟上学。不久,她的妹妹也辍学了,去市里学烫发,去了仅两年多,跟着一个大她七八岁的烫头师傅去了海南三亚。而剩下的弟弟很要强,坚持考上了东北师大。妈妈在面包厂上班,腰椎间盘出突出的毛病三天两头地犯,面包厂主任,总是责备妈妈耽误活。妈妈晚上回来脸色很难看,她问了好半天,妈妈才掏出工资袋说,那个主任扣了她半个月的工资。看来妈妈养活这一家三口非常吃力。
窝在家里三四年的她,再也不能足不出户了。
她写在纸上告诉妈妈,她这副德行去工厂或者饭店打工,肯定会吓坏人的,她早没了上进的心气,就是找个熟人拜师,学一门手艺,养家糊口也行。她妈妈问她学什么?她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写着,按摩和修鞋,哪样都可以。妈妈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拍打着大腿说,都是我窝囊废,没用,让女儿落到这地步,不可能让你去给那些臭男人去按什么摩?他们的身体是有罪的。
她扭过头去,但是眼泪却含在眼里,没有掉下来。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哭有什么用。她咬咬牙写道,妈妈,别难为情了,再哭哭啼啼地就饿死了,我去学掌鞋!那落在纸上的字,掷地有声。
妈妈不哭了,外面下着小雨,她顶着雨出去的,没带雨伞。
快到半夜了她才回来,虽然没有吃饭,但是一脸的兴奋,她是去了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家。那时,小城修鞋匠们,还都散落在各商店门口,没有像现在这样都集中到一条街上。表哥在三商店的门旁修鞋,可是近日他家的儿子在乡下包了一个大鱼池,让老两口子去乡下看鱼池,另外卖鱼时看看秤。妈妈给人家塞了一百元钱,买下了那套掌鞋的工具。远房舅舅答应了,在鞋摊带外甥女一周。
明天就要出去见世面经风雨去了,她忽然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走到柜子前,拿着水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一口喝下去了,一龇牙,傻笑了,然后在纸上写道,妈妈,从明天出去后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她用一条蓝色的纱巾围在头部,以遮掩左边脸面被火烧过的狰狞面孔。而她蜷缩的左手则戴着一只橘色的薄薄的线手套。
她以一种极悲怆的心来到鞋摊。起初,她眼中的掌鞋匠们个个猥琐,心怀鬼胎,也可能是酒鬼和色狼,满嘴脏话,臭气熏天。她怀着戒备之心,小心翼翼地和他们说话处事。三商店旁只有三份修鞋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个老男人,一个是瘸子,一个是侏儒。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生活的最底层,却充满着温暖人情味道。一把瓜子分到三个人手里,就十几粒,大家嘻嘻哈哈地嗑着。一只苹果,用刀子割成三份,分到三个人的手中,都说比蜜甜,这就是大家的吃法。她的韭菜花咸黄瓜腌得好,这也成了大家的美餐。中午吃饭时,当咸菜罐头瓶拿出来,两位老哥哥,视之如珍馐,一点一点夹着,咂着嘴品着“美味”。
原本那些在心中整夜睡不着觉,而且又不着边际的想法,瞬间不见了。一只半手的修鞋活,在她手里干得利索,叫人称赞。她能够会心地笑了。她有时会心中唱着:
“小小少年,
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这些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别人是丝毫察觉不到,她翻飞的手干着活,心里还在唱着歌。
妈妈的腰病越来越严重了,腰直不起来了。腰疼不能干活,就去看大门。虽然工资降到了一半,但是好赖没有打发回家。
红蓼更努力了,她晚上睡不着觉就拿着只破鞋,翻来覆去地看怎么样把鞋修得美观好看。
那是个十月末的早晨,天气有些凉,有大雾,妈妈早早上班了,她收拾完碗筷,出摊时间尚早,她想躺在炕上睡一会,昨晚乱七八糟地做了好多怪梦。一只白鸽子,总是从天外飞来,不断地追着她,啄她的那只残疾的手。想睡,又似闹心,她忽然有些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没办法,她提起鞋箱子走出去了,上了三轮车,蹬车而去。
路边的草叶还挂着晶莹的露水,雾气没有散去,大街上的人很少,商店大门紧闭,商店门前各种摊没有一个出来摆的。远处,胖大嫂正用力地轮着大扫帚在扫街道。偶尔有孩子们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走过。她有些疑问,今天为什么闹心地来这么早?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坐在小椅子上,抄着袖子低着头,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睡得鼾声正起,就觉得有人在踢她醒了,睁开眼一看,是穿着橘色清洁工作服的胖大嫂,怀里抱着个孩子。
她嚷嚷着,快醒醒,谁在中医医院门口扔个孩子?
红蓼努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愣了好一会,站起来看了看,粉嘟嘟的孩子在熟睡,小嘴还吮吸着什么,外面包着紫色棉被。
胖嫂转圈还在嚷嚷说,我家都有两个丫头蛋子了,可不能再要这野孩子,砸碎我的骨头喂她?我送到派出所去了。
胖嫂走路如风,说完话已经走出三四十米了。红蓼心在狂跳,她听到那个婴儿小小的心脏在跳,她们娘俩的心在同频共振。那粉嘟嘟的脸,就贴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几乎拼尽了全力在乱叫着:啊,啊,啊。
胖嫂快走出街道口拐弯了,惊诧地回过头看着她。
胖嫂怀疑地问着她,你一个姑娘家,有心养她?
她亲吻着那张可爱的小脸,点点头。
当她抱着婴儿的布包走回家时,妈妈早已回来正在煮饭。她迟疑地看着她怀抱里的孩子,静静地看她在纸上写完后,妈妈长叹了一声,问,难道你不找婆家了吗?姑娘家带个孩子?
她笑了,目光如水,也长叹了一声,摇摇头。
妈妈不敢多张口,妈妈知道这是女儿心内的依靠,妈妈有什么能力呢?只能尽其所能吧。为了能白天带孩子,她和守夜班张大长脸换了班,她在门卫值夜。大长脸用嘴撇她,你疯了,一个女人当夜班,万一?妈妈摇摇头说,大哥,谢谢你成全我了,哪有万一呀。
她妈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英凤,英气十足,女大当凤。
妈妈买了一只正在出奶的羊。妈妈白天带,红蓼晚上带,奶羊做奶妈,小英凤一点点长大了。
那年大年,大学毕业的弟弟已经在威海一家公司上班了。他回来了,带着女朋友。他偷偷地告诉妈妈和姐姐,他要入赘到她家了,老岳父家里有四五个连锁店。他们惊喜地围着摇篮里的小英凤欢叫逗笑的时候,她从市场上扛回了羊排、猪蹄和猪下水,她一定要让弟弟和弟妹在家过好这个年。
第三年,孩子已经满地跑了。街道面包厂黄了,又开成了驴马饭店,妈妈包饺子蒸包子馒头有一手,饭店的头让她带一个徒弟,把面案承包了。孩子只能由红蓼自己带了。她不能让孩子太阳晒着雨淋着冰雪冻着,到修车店花了二百多块钱,把自己的脚蹬三轮车,包上了棚布,还开了一个小窗户。
于长根出现在这个家是在小英凤到来的第四年的冬天。那年妈妈已经改嫁了,嫁给了来承包饭店老板的一个老厨子。他喜欢唱两句二人转《马前泼水》,妈妈则是喜欢唱《王二姐思夫》,两个人擀着面皮唱二人转,把妈妈多年寂寞的心唱苏醒了。红蓼当时哭了,没想到妈妈这棵老枯木又逢春天了。
那个冬天雪很大,中午鞋摊前来了个头发蓬乱,面孔黝黑,衣着很单薄的男人,穿着一双翻毛皮鞋掉底了。红蓼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的鞋底勉强掌上。向他要了八元钱,他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才找出了五元钱,颤抖地递过来。红蓼生气不想接,一个大男人太穷酸了,怎么过成这样?可是看着他冻裂了的手,还是于心不忍地收了他四元钱。收完了钱,红蓼打开车门,拿出饭盒给孩子喂饭。孩子上午没少吃饼干糖果零嘴,只吃了几口就躺在羊皮袄上睡了。她拿起饭盒里的玉米面白菜粉条包子大口吃起来,忽然她发现那个人还没有走,死死地盯着她。她转头看了一眼,他干巴的嘴唇嚅动着,见她回头看,他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她很讨厌吃饭时被陌生人盯着,想把包子放在饭盒子里不吃了。他站起来想走却迈不动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纸上写道,你是不是中午还没有吃饭?
他果然停住了转过身了,结巴地说,其实,我早晨的饭也没吃呢。
她让他坐下,拿出一个菜包子递给他,他快速伸手接过去,三两口就把一个大包子吞下去。
她犹豫了一会笑了又写着,还有大半个包子,我只吃了两口,你不嫌的话?
他忙说,不嫌不嫌,师傅,我饿得只剩半口气了。
她递给他了,又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水给他。他这回放慢了节奏,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好像在品这包子的滋味。
天上一大片云彩飘过来,下起小青雪。她边掌着鞋,边用手比画着和他聊天。他是邻县的,叫张小伍,家穷娶不上老婆,来这里杵大岗当装卸工,晚上没地方住,就住在火车站。
从那以后,他没活就来这里蹭饭,有活挣到钱了就买了蛋糕果子花生糖之类的拿到掌鞋摊上,与她们娘俩共享。
那天,红蓼不忍他再去睡车站了,让他睡在厨房。一来二去的,他把这里当成家了。
那是快小年了,他突然当着孩子的面给她跪下了,让她收留,做牛做马都可以。
她有些发蒙,掏出本子和笔写上,我以为你到年底该回去家了,我怎么能收你做牛做马?
他匍匐地爬过去,抱住她的大腿说,如果能娶到你当老婆,那是托祖宗的福了。
她愣在那里,眼泪如线地流下来,她这辈子还没敢想这回事呢。她摘去左手的线手套,露出蜷缩在一起的手,用左手掀开左边遮挡的头发,露出狰狞的脸。她在本子上写道,你回去和你的父母说,你能娶这么个妖怪吗?如果可以的话,一周之后带着你的户口本来,我们去登记,如果不同意,就一辈子别让我看到你。
他看着她严肃的样子,无言地告退了。
第二天上午他就揣着户口本来了,还带着一副闪亮的银镯子,说是他姥姥留下的。当天上午他们就去了民政局婚姻中心办了结婚证。第三天,他们家来了一个秃头老头,是他的娘舅;一个连咳嗽带喘、猫着腰的老太婆是他大姑。原来他父母早亡,是吃姑舅家百家饭长大的。红蓼在驴下水馆请了一桌,妈妈和那个老头去了南方旅游,她没告诉妈妈,只有两个老鞋匠参加了她的婚宴。
这个时候,天刚下过大雨,院中的水洼像一面面的小镜子,映着天光。天放亮了,她就悄悄地起来,穿衣下地了。家人们在熟睡,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悄无声息地走到羊圈,拉出那只高大棕色的奶羊,将它拴到门口的铁门柱子上,从仓房里抱来一捆昨晚割回来还散发着清香气息的草,扔在羊的前面。又顺手在门口的蛇皮袋子里,掏出了两把玉米面扬在了破铁盆子里,从墙角的一个装过雪碧的大塑料瓶子里,倒出了些水,递到低头吃草的羊头前。
尽管笼子里的鸡鸭鹅在乱叫着,她全然不理,因为还没到它们的早饭时间。
天色渐明,东方日出。她回到厨房洗洗手,含了口水,拿出个铝质盆子来,又拖了个小木凳,顺势坐在羊身边,伸手捉住那母羊的奶子,将口中的水喷了一口,用手洗了一把,又接连喷了两口,用手捋了捋羊奶头,稍候片刻,将铝盆扯到羊奶子下,左手握住奶子,右手捉住奶子头,向上一耸,向下一捋,那羊奶水像水箭一般,喷射到铝盆子里。
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刻,她的脸洋溢着满意而又知足的微笑。十多分钟的时间,就撸了大半盆洁白的羊奶。那头羊似乎得到了满足,一动不动,欢喜地将破盆子里的水搅的玉米面子舔个精光,又有滋有味地吃起了青草。
大太阳终于升得老高,她的男人也起来,嘴里嘟囔着夜晚的蚊虫叮咬,埋怨着夜晚睡眠时间太短,而没有睡足觉。他从院子里的小水井压出一盆水来,边洗着头和脸,边喊着女儿英凤起床吃早饭上学了。
男人上工是不能催促的,女儿上学是不能催促的。她像个旁观者,仅仅是个侍者,把羊奶热好,把白面的馍熥好,端在饭桌上,然后悄悄退出去清理羊圈的羊粪,喂鸡喂鸭喂鹅。
她在这个家里似乎是一团空气,他们父女很少关注她,或者和她说上什么话。
他们先后吃完了,她规矩地站在一边,讨好地看着他们穿衣服,背书包的背书包。爸爸去馄饨店,女儿去上学。爷俩说笑着,一起迈过门坎,走出去,爸爸从仓房里推出了电三轮,推到大门外,轰轰发动车,爷俩上车,扬长而去。
她站在屋里看着他们吃剩下的半个馍,吃剩下的半碗早已凉了的羊奶,耳朵却偷偷伸向院子里,不无羡慕地听着他们欢笑地谈论着什么。直至听到他把电三轮车推出去,“突突突”一阵,车声远去。她发了会呆,捡起桌上的剩馍,又将铝盆中剩下的不多的羊奶倒在那半碗奶里,慢慢吃着。
把吃完的碗筷洗刷完,她照着镜子慢慢地梳起了自己的头发,农历九月初九自己就四十五岁了,头发还好,有几根白的都被自己偷偷地拔掉了。
她叹了口气,走出去锁上门,从院子里推出她的人力三轮车,迎着灿烂的阳光,去修鞋一条街,上岗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很少有人修鞋了,一条街上的修鞋匠们,是四个男的三个女,会吵骂成一锅粥。什么龟儿子、破鞋老婆的骂成一片。因为这时候都要休工回家了,大家趁着这个时间,好把劳累一天的疲劳发泄出去。这个场面唯独只有她默默无闻,一声不吭,不听不看,任脏话搞笑的荤话,在耳边旋转,打在耳朵上,打在脸上,却只能黯然退下。
她男人结婚前几年低眉顺眼的,可是这些年两人都没有孩子,去医院查了,是红蓼排卵有问题。吃了几次中草药,肚子也不见鼓,两个人心散了,她再也没有吃药,听天由命。
他总是杵大岗干力工也不是个谱子,自己没有生孩子本身就矮人一头,她张罗着给他兑了一个早餐馄饨店。小店在菜市场口上,别看四五张小桌,生意却越来越红火。一年多,店面扩大了,又把邻居的十多平方米房子租了下来,雇了个女服务员。
掌鞋街上的修鞋师傅们劝她该享福了,去小店看着点男人。她摇着头在本上写道,各自有命,如果真那样,也就是我们俩的缘分到了。
她还照样早起给小英凤做饭,送她上学,然后蹬车来一条街修鞋。那个小店,她一眼都不看。
小英凤一晃上高一了,一米七二的大高个子,长发飘飘,一笑两个酒窝,眼角向上弯的细眯眯的眼睛,哪个男同学看了都发呆。初三的学习成绩尚在中游,到了高一的下半年,一落千丈。班主任是个胖女人,是个狠角色,说话相当狠。来修鞋街上找过红蓼,第一句话就是你再不管你的女儿就快给你生外孙了。红蓼吓了一跳,差一点没给老师当面跪下。握住老师粗壮的手,在本子上写道,是怎么回事?老师说,你女儿长得美,以后当模特当明星我不管,别在学校扯三拽俩的,让学校的三四个男生因为她吃醋在校园外打群架。班主任扔给她一沓子信,说句,你回去自己看吧,再不管,校长就开除她了。回到家看了,全是几个男生给女儿的情书。她打开一封信,看了,她脸红到耳根后,怎么那么肉麻?亲亲,宝贝什么的。你妈妈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些话。
女儿回来了,她仔细看了,自己是太粗心了,最近因为老失眠,梦见那场大火,从来没有细细好好观察过女儿。她细细地化了眼线,上眼皮微微闪着金光,抹了腮红,头发烫出了细细的小卷,嘴唇上涂了闪亮的唇油。她生气了,拿着条毛巾在她的脸上胡乱擦着,然后拿出那些信摆在她面前。
没想到女儿根本没在乎的样子,说,你不学习不也一样掌鞋生活吗?女人的命就是生孩子,造人,再学有什么用?
她第一次打她一个大耳光。小英凤急了,边哭边跺着脚喊道,你是谁呀?你根本就不是我妈,我是个私生子。
英凤飞快地跑到仓房里,把门反锁上。娘俩一个在外面默默地坐着,流泪不止,一个在里面号啕大哭着。最后当妈的回屋了躺在床上生气。女儿趴在门缝看妈妈回屋了,她也不哭了,在里面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她的臭脾气还在发作,赌气乱扔烟头,最后还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小英凤睡了,可是乱扔的烟头却点着了装旧鞋的纸箱子。火着了起来,烟从破窗口外窜,红蓼闻到了烟火味,身上一抖,跳了起来,从窗口一看,仓房着火了。她冲出去,去拉仓房门,门却在里面反插着。她在院子走了一圈,在屋门后,找到了一把斧头,提着快步上前,猛劈几斧头就把仓房的破门板劈碎了,她冲了进去,顶着浓烟抱出已被呛休克的小英凤。
红蓼把英凤放在院子里躺下,从屋中端了盆凉水,泼在她脸上,她苏醒了。红蓼找邻居帮忙救火,可是仓房棚盖也烧落架了。
醒了的英凤转头看见仓房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回想刚才的事情吓得搂住妈妈大哭了起来。
经过此事以后,女儿消停了。
“雪绒花 雪绒花 雪绒花 雪绒花
清晨迎接我开放
小而白
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
这歌声是从对面的这家天才音乐家培训班传出来的。三扇明亮的大玻璃窗,贴着七彩的卡通画片,阿童木骑上像高跟鞋的音符,飞上了天空。据说老师是省里著名的歌唱家吕大江的高徒。不管是艳阳高照,还是风雨交加,还是飞雪迎春,那屋子里时常会传出孩子稚嫩的歌声。
每每这个时候,她的心就会被针刺一下又一下,直到刺得鲜血淋漓,她几乎要张口把那满腹的鲜血吐出来她才能从歌声中逃脱出来。
英凤和同学走了,去了南方。
自从那次仓房着火之后,她老实多了,但是学习成绩始终在末位。到了高三考大学的时候仅考了一百八十多分。
女儿走了之后的一个月,张小伍悄悄给她留了个字条,和女服务员不见了。纸条上写的是“对不起红蓼,没有后代是个大问题。所以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张小伍敬上。”
该走的人都走了。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她孤家寡人一个,她什么也不做,水不喝一口,粥也不喝一口,早忘记修鞋的活计。门反插着,她赤身祼体地躺在床上,听老鼠在地上来回“哧哧”玩着运动竞赛。一天两天三天,她昏睡着。
一头头比房子还高大的牛马羊成群从北方铺天盖地涌来,它们高大而威猛,奔跑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它们奔跑的声音,震动大地瑟瑟发抖。她浑身打着战躺在床上。一阵激烈震动之后,天地寂静,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丝丝丝”是什么生长的声音,让她脊背发凉。床上床下,厨房厨柜,饭桌板凳,椅子,长满了金黄的麦子,里面掺杂着一棵棵开着大红大粉花朵的罂粟。麦子呀,罂粟呀,迎风滋长着高过了房梁,象院外的白杨树。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灰色的鼠,小心翼翼,穿行在那些植物精壮的根部。
她太孤独了,自己是那么小,而麦子和罂粟的森林又那么密实高大,不见天日。她想打洞钻进土里,可是黑黢黢的土壤更让她恐惧。她绝望了。蹲在一棵粗大的罂粟根部闭上眼睛,不敢动。忽然,她听到了一只巨大的蝗虫“飒飒”飞过,它似乎在唱着歌。一只绿色的大蝈蝈站在麦穗上也在“嘟嘟”鸣唱着。一只百灵鸟浮在天空,惟妙惟肖地鸣叫着,婉转而空灵。她的嗓子哑了,她好久没有唱歌了,已经忘记怎么发音了。但是它们的歌声让她忘记了恐惧。她鼓起勇气,颤抖着发出声音。那些金色的小精灵,顿时飘浮在她周围,它们载着她的躯体,向上飞升。飞过金黄的麦穗,划过罂粟肥大的叶子,躲过硕大罂粟的花蕊弹出的花粉,掠过金色的麦芒,终于飞向蔚蓝的天空。
是一阵肚子疼痛让她睁开眼睛,是那家音乐培训班传过来的歌声。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
她不知道为什么,与生俱来从骨子里喜欢《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唱出的每一句歌词,每一个音符,都让她回想少女时代,校园的晨钟、白杨,朗朗的读书声。此时,她会热泪盈眶,尽管她年纪已经不轻。
这一波波从窗外传过来的歌声,让她苏醒过来。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厨房,碗柜空空如也,锅内空空如也。只有在靠门口的窗台上放着一只大搪瓷铁缸子,那是她男人走之前,常用的喝水缸子,他常喝着红茶配冰糖。她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一屁股坐在锅台上,打开缸子盖,里面是剩下半缸子红黑色的茶水,水层上面浮着一层茶油的东西,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她一鼓作气,把半铁缸子的水全部喝了下去。苦涩带着一丝丝甜味。
有人敲门,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走出屋去,去开院子里的大门。是瘸腿麻老大,修鞋的同行,他老婆是正常人,但是个赌鬼加酒鬼,经常喝多了抢过他的木柺劈头盖脸地打他,而打他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向他要钱去赌去喝酒。
麻老大,坐在自己的电三轮车上,手里举着豆腐脑和油饼,傻傻地笑着。他结巴地说,我三天来了三四趟了,就是砸不开门。
他看着她那副憔悴的样子,没敢多问,把手中的东西塞在她手里就跑了。
人,都走了。她就是还没有习惯过来。早晨还是太阳在东方一冒头她就起来,先是喂她的奶羊,然后把昨晚吃剩的饼子或米粥,在狗食盆子上倒一些,让小黄狗吃饱。接着就是撸羊奶,然后过滤,把奶盆放在锅里蒸熟了,把面馍也放在奶盆旁一同加热了。然后喂完鸡鸭鹅之后,把奶和馍拿出来放在饭桌上,好像还在等他们爷俩上来吃饭。等到差不多是他们吃完饭的时间,她再走上饭桌旁,吃自己的早餐。
每个黄昏时,她开始做饭,淘米的时候,她每次都在想,晚上是三个人在吃饭,她的男人是个壮男,小妮子也正长身体的时候,总要淘上四勺子米。她站在厨房的窗口,看着夕阳烁金在院中那棵老杏树上,一点点消失。她紧盯着黑色的大木门,似乎听到外面的电三轮车轮的声响,她在想此时女儿在跳下车的那一刻,跑进屋会说些什么。然而,是风把大木门推开,又关上,她失望地一眼又一眼看着,然后叹息了一声,回转回身,把那四勺米下到锅里,之后一顿顿一顿顿慢慢地吃下去。
晚饭时,她站在大门外似乎在等他们回来。也许站在那里睡了一小会,一阵风吹过来,她迷迷糊糊地摇晃了一下醒了,好像他们终于回来了,爷俩有说有笑,还是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样子。她不在乎这些,跟在后面,假装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似乎和英语考试有关。她为他们倒好了温水让他们洗脸吃饭,然后她退了出来,站在门外,看夜色一点点吞噬了自己。
都走了,她睡不着,天擦黑时,她走进人民公园,坐在一块石头上久久不语。水洼里的青蛙在呱呱呱地叫着,此时是仲夏。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风吹过来,刮着树叶子满地跑,黑黢黢的公园,好像有好多人围着她转。她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她站起来,在公园随便转悠着。她先买来一包烟,是那种叫“长白山”的雪茄烟,她掏出来,抽出一支,吸上点燃。烟火在夜空中明明灭灭。
她走累了,想在眼前这条长椅上坐下来,可是不知道长椅的另一头什么时候坐着一个男人,戴着一顶牛仔帽,举着一只酒瓶好像在喝着酒。风刮过来,她闻到那酒很烈性也很芳香。男人边喝着边从身边的纸袋里抓出一把好像花生米的东西,放到嘴里,夜空里传过来咀嚼食物“嘎嘣嘎嘣”的声音。云朵飘过去了,大月亮露出脸来,红蓼这才看清这个男人,是个流浪汉,因为白天看见过他翻垃圾箱。
流浪汉喝多了,大着舌头在唱着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
本来红蓼有些发惧,刚要转身就走,听到他的歌声,虽然走调,但是也顿感亲切。她靠在椅子另一头,坐下了。流浪汉突然不唱了,笑嘻嘻地说,大姐,把烟递给我一支。红蓼掏出一支烟递过去,给他点着。他把酒瓶子递给她,又把花生米袋推一推。红蓼把嘴上叼的那支烟又递给了他,把酒瓶子直接对上嘴喝。喝一口,好辣,第二口,竟有些玉米的甜,第三口,全身的暖,七荤八素,竟有些草木的香气。流浪汉两手各捏着一支烟,左吸一口,右吸一口,吞云吐雾。
他说道,这月色,这公园的这份清静,谁知道。
她不喝了,停了下来,把酒瓶子杵在大腿上,发呆了看了一会,明净的月亮,风沙沙吹过的公园,真宁静!
几只归林的鸟在“咕咕咕”怪叫着。
她的那份怨恨消失了,顿时觉得放下了千钧重担。
她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连同那盒长白山雪茄烟,站起来走过去,塞在流浪汉的手里。
她边往嘴里倒着酒,边踉踉跄跄,向公园大门口走去。
她漫无目标地走着,向北,一路向北踩着树木的影子,让自己背对着月光。
她终于走到无人处,北面是漫无边际的荒野,蒿草连天,直达天际。小黄狗在草丛边追逐一只蝴蝶,没有追上,看看草丛深处,觉得恐惧,没有再敢往里面走。
她坐在路边一个大土包上,想起这辈子她只想过一个人。黄宇澄,是三商店鞋匠老黄瘸子的侄子,比她小五岁,他父亲把人打残了蹲大牢,母亲改嫁了,他住在奶奶家,上初中时总是来找他叔叔要零花钱,五角钱。他叔喝多时就能给他钱。不喝酒时就会把他骂走了。白净的少年,哭泣着委屈地站在身边,红蓼不忍心。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掏出五角钱塞到他手里,然后不忘推他一把让他上学去。之后遇见他,她又给了他几次钱。他也把奶奶家树上的李子和杏偷偷摘来,在她回家的路上等她,送给她。
一晃他高中毕业要当兵去,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来看她,那时她已搬到修鞋一条街了。她破天荒请他吃了顿烧烤,破天荒喝了一瓶啤酒。他送她回家,天上飘着小雪,他喝了四瓶啤酒,有些醉了,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你那双眼睛真美!她的心第一次为异性狂跳。他把她送到家,扬手说,我到部队给你写信。
他走后半年给她寄了几封信,信是冷静多了,思念着她的同时,也述说着当兵的辛苦。他是工程兵。然而第二年他就音信皆无。后来她遇到黄瘸子才知道,他侄子当兵第二年,南方发洪水,部队支援时他牺牲了。
她觉得胸口要爆炸,她想要说话,想要唱歌。她站在土包上,振臂高唱,“信天游,代表我的情,信天游代表我的爱。”
小黄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跳着向她狂吠着。
她看着狗又看看自己,我会发声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把两手卷成筒放在嘴前,“嗷呜、嗷嗷……” 叫着。
那如狼般的嚎叫,在广袤的大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