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庆典年。75年来,新中国从一穷二白、满目疮痍的战争废墟上,艰苦奋斗,玉汝于成,在不断地阵痛中,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大变革,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辉煌跨越,尤其是改革开放,让中国脱胎换骨,面目日新,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出身农家,在乡村里摸爬滚打了半生,担任驻村第一书记五年,对乡土中国的认识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深刻。在我看来,乡土中国,永远都在围绕着“地、钱、粮、人、权”五字经展开。解决好了农村的事情,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地
大清早,支书的办公室里就一片吵。有个声音很陌生,很苍老,语速疾,音量高,话里话外满含着愤怒。
我进去,沙发上坐着位器宇轩昂的白胡须老者,戴黑色栽绒礼帽,穿灰色长风衣,拥白方格围巾,伸着的长腿下是擦得锃亮的皮鞋。支书介绍说:“这是老苏,苏连清,马沟村最早的移民。”老者坐着纹丝未动,严厉的目光下追出一句硬话:“他是谁?”支书回答:“市上派来的第一书记。”我赶忙伸出手去。老苏摆手:“我不习惯握手。希望第一书记秉公办事,把我的问题解决了。”转过脸继续跟支书吵:“我是不是从马沟搬出去的?我在马沟满山遍洼放羊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给牛把子里灌土?你敢说我不是马沟人?现在没有我的一寸土,你说没有就没有?”支书说:“马沟八千多亩土地,都在原来的地方,谁也背不走。但地都有主儿,又不是我的。给你确不上权,又不是我坏着不给你确权,是没有你的户口。”
老苏愤愤不平,从怀里掏出户口本来,拍打着暗红色的封皮:“我咋没户口?这个难道是我伪造的?”
我要过来看,地址一栏上写的是闽宁镇。盖的章也是当地派出所的。后面内页上分别是儿子儿媳妇孙子和孙女的信息。
我说:“您还真不是马沟村的人。”
老苏一把夺过户口本,狠狠地插入怀中,说:“放屁!亏你还是市上来的书记。我在马沟活了78岁,我不是马沟人?马沟没有我的地?”支书说:“老苏,骂人不能解决问题。这是国家的政策,不是针对你一个。你2012年就自主移民去了闽宁镇,而且把户口迁走了,你在马沟的户自然就销了。如果你现在能把户口重新迁回来,属于集体的土地,你看上哪块给你划那块。”
“那为啥比我迟一年迁去的人,政府给建房、划地,车拉车送?我住的房是我自己盖的,我种的地,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前后就错了一年多的时间,你们就这样看人下菜?”
“这就是不断发展的社会阶段由于政策的不同造成的差别啊。生态移民政策是2013年才出台的。那时候你已经搬迁销户走了一年多了,不在整体搬迁的范围内啊。”我心平气和地给老苏解释。
老苏用皮鞋使劲跺着地面,吼道:“那国家为啥不给我补!?”
苏连清从支书穿开裆裤的时候一直骂到了现在,最后站起来,威严地整理着围巾说:“别把我老汉当普通人看待,别拿政策压我糊弄我。政策,是人制定出来的,有些我比你们还懂得。我要到乡上、县上、自治区里去,一级一级找,评这个理。我在马沟活了几十年,凭啥把我的地没有了,我的地哪里去了,谁把我的地霸占去了!?”
女婿开着轿车拉着苏连清去了乡上,我和村支书、主任、会计摊开马沟村的十几张土地测绘图,将区域面积、耕地面积、山林面积、退耕还林面积,各家各户确了权的承包地面积,甚至于河滩、水坝、沟谷的面积重新仔细地核算了一遍。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是赖以生存的根本,是唯一和城市人对抗的资本。老苏心里应该很清楚,他这种情况,想在马沟重新得到一寸土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要奋力一搏。
那天黄昏,我站在村部门口,望着四围处在夕阳余晖中或明或暗的山沟梁峁,对于土地,对于土地上的一切,想了很久很久。
钱
无论是脱贫攻坚,还是乡村振兴,一个最重要、最核心的衡量标准,是一般户和建档立卡户的人均纯收入。理论上,建档立卡户的增速要比一般户的高。马沟村2020年脱贫攻坚验收的时候建档立卡户人均纯收入是8814元,乡村振兴第一年,收入是9810元,2022年是11110.50元,逐年增长,增速稳定,增长率基本上保持在百分之十左右。这个数据,不是上面压下来的指标,也不是村两委凭空捏造的,是通过我们持续不断地进村入户摸排,在建档户收支表上逐项核实填写,村民认可,在年度期限内严格核算出来的。
马沟人的来钱路子主要是三种途径:种植、养殖、务工。
在土地里撒进种子,开出花朵,无论土豆、玉米还是小秋杂粮,总能变成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这是作为农民最把稳、最牢靠也是最踏实的收成。俗话说,家有万贯,长毛的不算。而养殖业,就是从长毛的身上往下薅钱。牛,品种是西门塔尔和安格斯。在马沟村举办的各类实用技术培训班中,养牛培训班是最受欢迎的。通过科学养殖,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那句俗话。还有就是务工,因为要给养殖的牛羊准备充足的饲草,决定了马沟村漫山遍野凡是能够种植作物的角角落落,都种植着高粱、燕麦、青贮玉米和开着淡紫色花朵的苜蓿。而种植饲草和起三更睡半夜喂养牛羊这样繁重的劳动,不是妇女和老年人所能胜任的。马沟村七百多壮劳力,外出跨县、跨省务工的人很少,本县、本乡内务工的占绝大多数。
住家在村部旁边的高云清可以说是个典型。铲车、旋耕机、青贮机、挖掘机,各类农用机械在他手里,像小孩子手里的玩具一样轻松自如。这些本领,都是他在家门口参加农用机械培训班学会的,是拿了等级证书的。像他这样的,外出打工开铲车或者挖掘机,每年的收入也是可观的。但是他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牛,还有个孩子在上学,需要接送。看起来他是被“困”在村子里了。其实他并不想去外面打工。他在邻村的养牛场找到了养牛的工作,月工资4500元。每天早上他送孩子到村小学,然后去牛场。开挖掘机挖垫圈土,开铲车清理牛粪,铡草拌料喂牛。下午六点骑摩托车回村,顺便带孩子回家,吃饭,完了操心自己的牛,借着天光,还可以在地里干两个小时活。马沟村的许多年轻人都和高云清类似,一个人顶几个人用,打工、种植、养殖,短途贩运,啥活都干,汗摔八瓣,四方来财。一个人的收益,就支撑全家运转。老人、妇女,只能敲个边鼓,帮个小忙,打理好门前的小菜园,养好鸡鸭鹅兔,整理好内务,让壮劳力在外安心打工,回家来吃好喝好。
除了关注农民个人的收与支,村两委的一项重大任务,还在于采取各种形式和途径,不断壮大村集体经济。村民是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哪个路子来钱就奔哪条路子去;村上则是集体账面上有钱,才能更好地为村民服务,完善公共服务设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广大村民聚集在村两委的周围。
粮
马沟村是两山夹一河的格局,没有平川地,全是坡地,这样的山坡地,风调雨顺的年景,最好的亩产也不会超过150斤,勉强糊口。遇到旱年、虫灾或者冰雹,“种上两绺子,收上一帽子”是常事。这些年通过机推梯田、引水上山,亩产提高。但村民们掰着指头算,田地无论怎么种,地里的产出,也没有出去务工的收益多,有些缺乏壮劳力的人家的承包地被撂荒。
守住国家粮食安全底线,不让一分地撂荒,这是硬指标,硬任务。还是在寒冬腊月,村两委成员和我们驻村工作队就进村入户,将撂荒地流传给村集体合作社耕种。家家动员,要在开春时,进行玉米大豆复合式种植。一块地,不能全种玉米,而是要种两行玉米,间种一行大豆。村民们意见很大:全种玉米都不见得能收多少,这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专门折腾老百姓?我们讲粮食安全,讲科学种田,讲投入与产出。越讲,村民们越糊涂。老丁年轻时在陕西渭南当过兵,还干过一段时间的村会计,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不反对推广玉米大豆复合式种植,但是他却提出了所有村民都存在心底的疑虑:“两行玉米,一行大豆。行与行之间是不是要留出空隙?地就那么大,留的空隙多了,是不是种的株数就少了?就那么一亩地,越种越少,反而能增产?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只好请农业技术员给大伙儿做解释,现场进行科普:玉米大豆带状复合种植是利用玉米、大豆的“身高差”,解决两者“争地”的问题,既能充分发挥高位作物玉米的边行优势,又能扩大低位作物大豆的受光空间,还充分利用大豆中的根瘤菌将空气中的氮转化为有机氮的特点,补充玉米生长所需要的养分,能够提高土壤的肥力,从而提高玉米的产量。老丁垂头嘀咕:“话是这么个话,听着也有道理,科学上的事,咱老百姓不是太懂。但是实际上怎么个情况,又没种过,谁知道。”支书的父亲老刘常年走南闯北收破烂,见识和老丁差不多。但是他想着总要支持儿子的工作,就对老丁说:“老丁,远路上的话咱不说。你和我,带个头,开春了全都套种,秋后了看,出水才见两脚泥嘛。不种,咋知道好不好?不能光等着别人出头的椽子先烂,当出头鸟。”老丁不干,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年的庄稼两年种呢,我不能把宝全都押在这个新玩意上。”最后勉强答应,承包地用一半套MQMJ+WwFja3jpIxbO33WRA==种,另一半还按老传统。有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农带头,别的人才开始报亩数。
乡政府下达给马沟村玉米大豆复合种植的任务是400亩,开春了,播种了,技术员来到村上,和我们一道,每天奔波在山梁坡地里,指导村民开垄、覆膜、点种。最后,完成的面积是460亩。
这一年,因为种子拌了农药,野鸡不去地里散步,加之风调雨顺,病虫害也不来糟害,玉米、大豆都长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老丁碰上老刘,嘻嘻哈哈笑。说:“真个长得好,现在有点后悔了。”老刘说:“后悔也不晚,庄稼年年种,还有个明年呢。”
秋天了,一茬庄稼开始收割。那时候,种植业补贴也打到村民们的账户上了。村民们算了一笔账: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但是套种每亩有200元的补贴,这是第一笔收入;玉米还没收,先收大豆,每亩最差也收100斤,大豆每斤市场价是3元,就是300元,这是第二笔收入;等到收获玉米的时候,大家惊喜地发现,玉米的株数是少了,但是玉米的产量真的增加了。原因是通风更畅,日照更强,再加上大豆根系输送的营养,很多玉米都“生了双胞胎”,结了两个棒子而不是原来的一个!这时候,老百姓总算明白了农业技术员所说的“藏粮于地,藏粮于技”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
太阳刚冒出东山顶,晨风还未吹落露水珠,我驱车去高山冷凉蔬菜基地,在路边的几棵大柳树下,遇到了老刘和老丁。他们一个80岁,一个75岁,都是马沟村的老人。
老刘是支书刘景源的父亲。按刘景源的说法,他父亲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除过吃饭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忙,没有停顿的时候。我去过几次老刘家,都没有见到他。家里的彩钢棚里,全是老刘的“宝贝”,大到轿车的废轮胎,小到一颗锈迹斑斑的螺丝帽。老刘常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车的后座两边挂着两个柳条筐,任何在别人眼里是废物的东西,都会被老刘捡拾入筐,在某一个时辰和场所,变成了老刘手指间的小钱。除了收废品,老刘还喜欢赶集,在市场上倒腾牛皮羊皮兔子皮,贩卖几把芨芨草扫帚。一句话,凡是他认为能赚钱的,哪怕只有几毛钱的利润,他都不会放弃。就是凭着这样的小打小闹,细水长流,每年装进老刘口袋里的钱,不会少于两万元。
我遇到他们的时候,老刘的自行车靠在柳树上,车的后座上捆扎着成年人腰身一般粗的一捆“地骨皮”(一种野生的中草药)。老丁嘻嘻笑着对我说:“书记你看,太阳才露了个脸,这个老家伙已经从土里刨了百八十元了。”老刘怼老丁:“我不像你,吆着几十个羊银行,轻轻松松转一天,风景看了,钱也赚了。”我揶揄老刘:“你都80了,儿子还是支书,不在家里享清福,不怕影响儿子的形象啊。”“只能是好影响。我是支书的老子,80岁了还整天跑着到处找馍馍(挣钱),那些年纪轻轻、手脚便利的人,咋好意思申请低保呢?靠谁,都没有靠自己保险。打柴的拼不住放羊的,我得走了。”老刘拍打着手套上的土,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跨上自行车,转过弯,很快就不见了。
老丁说:“这老汉刚强得很啊。看得上小钱,也下得了大苦,日子过得不比谁差。”
他们走后,我在大柳树下的阴凉里站了一会儿,回想着这两位年过古稀的老人的经历。他们是马沟老一辈勤俭持家、勤劳致富、用汗水浇灌光阴之树的典型代表。而马沟年轻的一代,更年轻的一代,追时代之风,顺时代潮流,学技术,强本领,搞养殖,办合作社,赚钱的门路绝非一途,但马沟人勤劳、质朴、憨厚、务实这些可贵的品质,都被遗传了下来,并未变异。
这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蓬勃兴旺的基因和密码。
权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基层政权,就是建强村支部。只有火车头目标明确,磅礴有力,才能带着庞大的车厢铿锵前行;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打江山依靠人民,守江山为了人民,只有坚持村委会的民主和活力,才能不断提升乡村治理水平,才能持续推进乡村振兴。
乡土中国,无论怎样变革,都离不开地、钱、粮、人、权这五个字,念好了这五字经,人就是全新的人,就能通过创新和创造,在大地上源源不断地产出钱和粮来,有粮就有稳定,有钱就能致富,基层政权才会有广泛坚实的基础,也才能长治久安,稳如磐石,江山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