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中,唯有无常堪与说永恒,唯有无常堪与说生生世世。
是日日诵读的经文帮我找到了这片密密的丛林,是这片密密的丛林帮我找到了今日之泉子。
诗人是这有病的一群。而一首伟大的诗歌又终因一个人的徒劳,而重获那太朴之身。
在我成长过程中一个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是我的羞涩与愧疚吗?是生命深处一种如此单纯的力,是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诗,帮我安然度过了,人世无所不在的沼泽与陷阱。
不要为技艺或年龄忧心。我们需要时时警醒的是,我们是否依然能够心无旁骛地去看,去理解这人世。
当我广为人知,我还是我吗?而杜甫、屈原、陶渊明广为人知的是他们的名,而不是诗,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那颗为空无与人世之悲欢所穿凿的心。
荷花带给我的震惊,并非此刻的美与繁华,而是它终于无可挽回的凋零。
我是在江南的持续教育,以及二十年如一日地与西湖朝夕相处中得以与今日之我相遇的。
当山脊上的岔道显现,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并非是我对少、对无执着,而是我越来越倾心于,那唯有寂静与幽暗方得相遇的美景。
是世世代代的文人成就了这湖,以及这沿岸的山山水水吗?
或许,也是这湖以及沿岸的山山水水成就了生活并浸润于其间的诗与人。
每一个人、每一粒微尘都是一个微型宇宙,都携带着宇宙全部的信息。
或许,正是这样的秘密领悟,终于触发了众生平等、万物有灵的,一种东方式的伟大辨认。
只有认识到物质的有限以及局限性的永恒不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一个繁盛而荒凉的人世。
相对于李白、杜甫,我更希望能成为另一个陈子昂,并因对风骨与兴寄的标举,而终于用青山雕琢出人世从未显现过的永恒。
不,不是干枯,而是这冬日枝头蕴含的一种如此光洁、纯净、饱满的力给予我深深的吸引。
在岁末,那为阳光注满的花、草,以及一颗如此饱满的心万古长新。
我爱着这遒劲的枯枝,我爱着这隐忍的人世,我爱着这繁华落尽后,从无数光秃的柳条上垂挂下来的,一张张大地素净的面容。
在疾驰的行旅中,一只在车窗前方低低盘旋的大雁让我感动,当它穿越了如此浩渺的宇宙, 来与我相见。
我是王维,也是杜甫,我是李白,也是幽州台上怅然落泪的陈子昂,我是整个盛唐呀。
我还可能是谁?我还能否再一次成为那最初的自己?我还能否——从宇宙的子宫中,再一次捧出一个如此伟大的人世?
这世上最繁盛而华贵的都市的见证者们去了哪里?你会是一个新的见证者吗?当你再一次说出了美与繁华,当你用凝视在沿湖的山崖上,再一次敲凿出了一行尚未被辨认,而已然为青苔所浸没的文字。
不,不是慢,是慢到极致时,寂静终于赠予你的,一双从你身体至深处,得以俯视整个宇宙的眼睛。
永恒是这人世最坚固的荒凉,是终于将全部的未来与往昔熔铸在一起时,那永无止境的苍茫。
人伦是我们试图从一个整体来审视人世的一种世代相续的努力,是我们在通往我们所自的本来处的漫漫征程中,那必须被发明出的束缚与凭借。
我愿意承接一场体内的暴风疾雨,如果它终究带来的,是一个你此刻所见,而干净如洗的人世。
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意义,都在于我们历经几亿亿年的存续后,最终能否重获那无善亦无恶的绝境。
只有在黄宾虹之后,新安画派才是完整的。那是对倪云林的萧瑟、荒凉与冷寂的借鉴与体悟中,重新发明出的一条儒者,但又绝不仅仅属于儒者的凯旋之路。
如果说日常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的敌意如此古老,甚至始于宇宙的诞生与人世的重临,那么,所有伟大的作品又终究成全于它与日常生活相认的,电闪雷鸣同样是春风化雨的一瞬。
东方文明的胜境在于一种爱与慈悲的袒露,西方文明的爱与慈悲并非是不存在的,而是更深地隐没在了神的烈怒,与重新化万物为齑粉的一种毁灭的力中。
物终究是有限的,无论花草树木还是日月星辰,无论是大地、天空还是宇宙仿若的无穷。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忧心忡忡的了,除了尚处年幼的女儿点点与越来越年迈的父母,除了善良但又时有孩子般任性的阿朱,除了那依然隐没在一个时代浓雾深处的,汉语之未来。
你起于无,起于一粒精子与一颗卵子在旷远中的相遇,起于人世万古长新的怅惘,起于万物那共有的必死。
所谓的拙是指元气包孕未泄时,人世本来的饱满与丰盈。
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片树叶凋零所引发的,宇宙深处剧烈的战栗。
每个周末,你沿着北山路、西泠桥、孤山、白堤、断桥的行走,作为日课,作为你对西湖山水一周一次,一周数次的写生,作为你的心终于一次次从你的目光所及处汩汩而出的一瞬。
只有道,只有真理,只有空无使一棵树成为了一棵树,使人世成为了这人世。而剩余的,如落叶的飘零,如树木的腐朽,如这人世一次次的曲终人散,而又循环往复。
并非繁华落尽,而是大地深处生生不息的力,通过这些光秃的树枝与嶙峋的山石来与我相遇。
任何的制度、规则、技术与法都不应该是冰冷的。或者说,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伟大的民族还需要从制度、规则、技术与法深处的远方中去重获这人世的温暖与慰藉。
当我读到“人子在他降临的日子,好像闪电从天这一边一闪,直照到天那边,只是他必须受许多苦,又被这世代所弃绝”(《路加福音·17》)时,我的眼泪滚落下来。
这何曾不是屈原、但丁的命运,这何曾不是陶渊明、杜甫的命运,这何曾不是佛陀与穆罕默德的命运,这何曾不是你毅然决然并终于成为自己时,那必须独自去认领的道路!
不要恃那不可恃之物,直到你再一次发明出空无。
生命中那些不为你所乐见的依然作为一份礼物,是你终于成为了你,一首诗终于成为一首诗的那些伟大的缘起。
诗是一块玉不断地从大地,从岩石深处浮出的漫漫征程吗?不,诗是空无因我们的凝视而从玉,从岩石,从大地那共同的至深处缓缓浮现的悄无声息,而又永无止境……
弘一的寂静是正的,倪云林的幽冷是正的,黄宾虹的浑厚华滋是正的,米芾的挥洒自如与王铎的纵横捭阖同样通往着一种伟大的中正。
没有法就没有天地,没有法就不会有这因你的悲与喜而再一次隆起的,绵延不绝的人世。
知音带来的温暖,是你确信你在人世并不孤单,即使你们互为一种极少,即使你们相隔无数的世纪。
只有真正理解了悖论,我们才可能承受住一次来自真理的注视。
阴与阳都终究是突兀的,如果它们终于不能迎来彼此消融,而万物得以重新孕育的一瞬。
那些惊惧着我的,从来不会是迅疾的,而是缓慢而不绝如缕,是仿若无尽而又悄无声息……
人世的至善通过你的心写在了脸上,人世的欢喜与绝望穿越大地至深处晃动不止的针眼后,终于熔铸出你头顶仿若无尽的蔚蓝。
没有比不偏不倚更温润的汉语了,没有比自然而然更饱满而富足的人世……
不,不是语言,而是你在一往无前时,这人世之孤绝将你挽留。
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辜负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透过如此纷繁的人世完成的,对一位诗人的拣选与辨认。
你不仅仅生活在此刻,你不仅仅生活在这个时代,你不仅仅要为汉语活着,你不仅仅要去成为屈原、陶渊明、但丁的同时代人,你还必须再一次说出一个本来的人世。
坚持,坚持一条歧路,甚至是一条相反的道路,直至你为这人世重新开掘出了一条伟大的通衢。
许多在你曾经的写作之路上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堑与山峰,包括最初你周围的友人,包括在你的前行中不断给你以养分的米沃什、布罗茨基、沃尔科特……他们已化为在你今天回望中的山峦起伏,以及曾为你的步履丈量过的,一条烟云深处若隐若现的道路。
命运一直厚待于我,它用一次次的峰回路转,来向我描述了这人世的无常与永无止境。
自从我发明出道与真理等词语后,我以为不再有更远的远方,直到蓦然回首时,我再一次看见了青山那仿若静止的奔腾。
阿罗汉是一张或是一张张修行圆满,而依然保留着这人世之奇崛的面容。
诗是为那颗终于安住的心准备的,是我们在通往幽暗与寂静的永无止境中,那所有的惶惑与不得安宁。
一首伟大的诗对应于你终其一生的徒劳,对应于一枚银针落向大地时那巨大的轰鸣。
汉语的魅力依然是在源头上的,是对空无的一种如此殊胜理解,并终于吐露出这为你我所见的壮丽山河。
诗的艰难是一个人真诚地面对这世界的艰难,是一个人毅然决然去成为自己时,那一次次独自认领下的欢喜与绝望。
三日不读经,你口中呼出的气已有了异味。
十日不读经,你应羞于与镜中那张略带狰狞的脸庞相认了……
至美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以及那注定与绝望相伴随的永恒。
王阳明说,持志如心痛。
这是一种将整个人世凝聚于一的专注,直至你终于将这彻心之痛,转化成宇宙最初的澄明。
真正的张力不是那个孩童手里被拉成满月的弹弓,而是这世界之所以成为这世界的,黑洞般饱满的静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无旁骛而又不置身事外,就像—道不远人,就像空无甚至永不舍弃,那些狰狞与绝望的面容。
生命中无处不是偶然,并经由那从一个坚不可摧的核中生长出的藤蔓,而连缀成这人世的蜿蜒。
我们所有的执着都会化身为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巨兽所张开的血盆大口。
每一种表达都是对的,而我孜孜以求的是一个本来的人世。
不是愤怒出诗人,而是一块被推向深潭的巨石在为飞溅的浪花赋形。
诗源于过剩亦源于贫乏,源于一个绝对的平衡点,或空无之永不可及。
所有的爱与恨都源于我们心中的执着,而我们又必须去爱我们目力所不及处,爱那宇宙的来与去处的微茫、寂寞与孤独。
每一朵浪花都是有意义的,就像每一颗露珠,每一朵鲜花,每一粒星辰,就像我们正穿越的一个茫茫人世。
一个时代或许会辜负你,但只有一个不怨天不尤人者才配得上生生世世。
一切都源于一个朴素的愿望——去成为一个单纯诗人,一切都源于你因终其一生的徒劳而终于写下的一首无字的诗。
这从来是一个至纯至善的世界,这从来作为一个险恶的江湖,而你从来是那个历经沧桑的人。
还要经历怎样的风霜,我才能配得上这一池的残荷?
不是在寻一首诗,而是我听见了大地之寂静。
语言或者说诗在根本处是人。或者说,人世有着怎样的美与善,诗才能企及怎样的真与圆满。
知音永远是稀少的,假如你不甘于平庸,假如你立志,并终于成为一名诗人。
诗人可以与官员、商人发生关系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诗人与官员、商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又作为自由、独立最好的试金石,并帮助一首诗终于成为一首诗,一个诗人终于成为一个诗人。
任何你所恃的都在生成,一种崭新的羁绊与束缚。
所有的言说都是成立的,在各自所是的层面上。
譬如嵇康的“声无哀乐”。声,包括万物在本质处是无“哀乐”的,而“哀乐”又是声音终于成为声音,你终于成为你的那些伟大的沮丧或标志。
相对于空间,我更信赖于时间的甄别,就像空间对物质的考验可能会更严苛,而时间对应的是精神,是道之凯旋,是人心在千年变迁中终于得以保全下来的永恒。
“一带一路”对应于一个时代,一个民族那伟大的梦想,对应于我们对整体性世界永远的乡愁。它与诗有着一份相同的初心:去成为这世界重回一个整体的力。而它又极度契合现代汉语当下最重要的关切:经过一百年来对西方的全面借鉴,是时候我们必须去说出一种东方或汉语的辨认了,一种对这个世界最精微的理解,一种可以反哺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的爱与慈悲。
散文诗存在的前提在于它作为诗的王国中一个边远而又日益重要的省份。但如果有一天它试图从诗的王国中独立出去,即意味着覆灭或终结。或者说,它必须依然如此简洁,如此凝练,如此饱满而又不得不用一种更宽大,接近于散文的容器将它整个盛放进去。
所有的生生灭灭都不是生生灭灭,而是无穷无尽的天堑与断崖,是我们通往道与真理的无数的栈道或通衢。
在一场大雪过去很久之后,只有沿湖亭台的屋瓦依然是白色的。
而你仿佛突然间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你第一次从经文中品尝到甘醇的薄暮。
(本文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