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推开头上的土块,石块,
树根让城市的水泥地面鼓起,变形。
春天,无数花叶从草木的身体萌生。
燕子的翅膀只有几寸宽,
它们每年丈量一万里的距离。
空气几乎不存在,
但它愤怒的时候奔走呼号,
推翻房屋。
水没有骨头,
但雕刻着全世界的海岸,
像无数把刀。
北斗像一只手,一个箭头,
指向东南。
是风要从东南吹来,
鸟要从东南返回吗?
东南是大海的方向,
那里黑夜笼罩着黑的波涛。
整个世界都仿佛向东南倾斜,
河流不自觉地向东南跌落。
很难知道风在哪里。
它喜欢在杨树的身旁停留,
把它的叶子朝各个方向摆动。
松树身旁很少有风,
也许凝重的松树在自己周围,
创造了一处平静的空间。
也许因为松树的手指像是针,
能够刺痛,但无法捕捉,
风从它的指缝间流走。
柳树的长条善于摇曳,
于是常常有风从那里经过。
一块乌云盖住了世界,
它与夜一道无声来临,
仿佛夜是它最好的掩饰。
空气里颤动着期待,
不知天空将落下怎样的消息。
低低的乌云之上,群星注视,
它们只看见乌云的脊背。
月光照在那崎岖的脊背上,
照见它不息涌动的高峰,深谷。
诗是意外,爱是意外。
为什么意料之中的礼物,
仿佛也降低了价值?
春天会来,但不确定在哪一天。
一只鸟升空,可能向东,可能向西。
在生与死两个固定的点之间,
我们飞翔,即兴表演。
同时我们祈祷那些黑色的意外,
永远无法萌芽,像铁的种子。
春天出现在一切时代里,
在盛世,在乱世,
在敌人占据的长安城,
在人们饥饿的日子,
在人们看手机,开车的日子。
最初令人惊异的桃花,
依然灼灼,令人惊异。
海棠依然在桃花之后。
春天每年出现,永远年轻。
它不变的故事,
织入我们杂乱的故事。
诗的花朵只在寂静中开放,
像是夜晚的昙花,
像是森林深处的祭坛。
它在喧嚣中枯萎,
被喧嚣刺中。
仿佛一种易受惊的动物,
随时准备逃走。
仿佛珍珠沉睡在海底,
潜水者需要潜入孤独。
一条大河日夜淘洗,
它的泥沙中或许会出现一粒金沙。
一个生命经过许多晨昏,
凝聚为一首诗,一支歌。
仿佛人只是材料,
风一样过去,不留痕迹,
而风中沉淀下来的诗与歌,
才是一切的目的。
河流抵达了大海,
它们的终点,目的地。
它们走那么远,那么曲折的路,
就是为了清空自己,失去自己,
为了不再被遥远的声音召唤。
在大海里它们变蓝,变咸涩,
变为鲸鱼的家园。
它们与来自世界各个高山的水汇在一起,
它们无法容忍各自分开,
拘束在各自的河道中。
我们仰望天空一分钟,
把生命的一分钟交给天空,
它在天空融化。
我们注视一只飞鸟一分钟,
那一分钟我们交给它,
由它带走。
我们为一件小事焦灼,
把一些分秒,一些梦交给那件事,
它把它们绞碎。
我们像投资者分配自己的财产,
我们像穷人,一无所有,只剩下时间。
在没有完全交出自己之前,
我们已经在交出自己,
我们已经变成别的事物的质料。
春天来了,
我们站在花朵旁,
心像花朵一样绽放。
这时一个捡垃圾的人走过去,
我们的眼睛中有了罪感。
有时候我们因一本书而大笑,
因彼此而大笑,
然后我们想起战争,饥饿,
笑容在我们脸上凝固,
蒙上了灰尘。
仿佛只有孩子可以大笑,
因为他们是新来的,
还不知道那些,
还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们的后背上没有负担。
翅膀,乱发,第六根手指,
一切多出来的部分,
都被剪去。
少的部分,
心中,脑中的一个个孔洞,
被填补以泡沫。
然后人们显得充实,健康,
只有他们自己听见风在那些孔洞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