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下)

2024-09-28 00:00朱苏进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9期

(接上期)

三连的这些兵像屋里着了火,统统拥出房门,散到宽敞的炮场上,一个碰一个地往前挤,争着站在别人前头。有些人并不知道出来干吗,只不过见别人往前挤,他也就挤别人;别人一激动,他也有些气息不匀了。新兵一般不注意控制情绪,一瞧见什么,就吃惊地张大各种型号的嘴,眼球统统给冻住,怪可爱的发呆。穿破几套军装的老兵,矜持地居于后排,像大哥哥把好位置让给小弟弟那样。他们对新兵惊惊乍乍的事不屑一顾,否则就显得太浅薄了。这回可有些不同,他们虽然从人群里退出来,可锐利的目光仍然射向连部。那儿停着一辆摩托,“吭吭吭”地咳嗽,全身不停地抖动。本来没有熄火,驾驶员还是用十分惬意的姿态猛蹬一下起动踏杆,摩托又雷霆般暴叫几声。他知道有许多人在看自己,他尽可能地显示出不同于别人的样子。

排长们朝连部奔去,战士们纷纷让路。不一会儿,值班排长跑出来喊:

“注意军容,准备集合,新连长到了。”

新兵们判断事物的重要与否主要依据老兵的脸色、声调,这最保险。此刻,他们严肃起来,提前回屋扎上腰带,端正军帽,出门后彼此靠拢,会意地交换眼神。有几人腰带扎得太紧,把人束成了一只葫芦。偏偏有几位顶老的老兵,像是吃腻了这一套似的,别人越紧张,他们越随心漫意地走动。

吴晓义把集合好的队伍带进饭堂,饭桌、板凳都已退居墙角。袁翰站在场地左侧,纹丝不动。大家刚跑进屋时看不到他,然而看到后,就强烈感到他的位置和姿态都强化了他的权威。

吴晓义向袁翰报告全连集合完毕。袁翰打开花名册“晚点”。

全体立正。袁翰惊异地抬头,他听出靠脚无力,声音杂乱。这是他到三连后的第一个印象:作风散漫。如果在一连,他非得重来一遍不可。此刻他忍住了,不想给战士一个急匆匆树立威信的感觉。他开始呼点姓名,结束后,开始自我介绍:“有的同志可能听说了,我刚受过处分,有的同志可能还不知道,那就不用到处打听了,我把上级的处分决定再宣布一遍。”袁翰清晰缓慢地把处分决定背诵出来,然后谈自己犯错误的原因,向大家做了检查。“情况就是这样,来了个受过处分的连长,希望不伤害同志们的自尊心,我决心在工作中改正错误,希望同志们监督帮助我。但我这次调动工作和犯错误毫无关系,该管的我还是要管,绝不会因为自己犯过错误,就降低对同志们的要求。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说实话,决心改正错误的连长,干起工作来可能更努力,也可能有过头的地方,请大家有个思想准备……”袁翰注视一位战士,正要唤他,一声闷响,那个战士跌倒在地上。周围人急忙扶他,再远些的人,扒在别人肩上伸长脖子望,一片惊异的议论:

“他病啦?”

“缺氧,快开窗子。”

袁翰已经看出那战士眼神发散,上身钟摆似的摇晃。这在未经过严格训练的部队中经常见到,体质弱,适应不了挺拔稳固的站立。使袁翰气恼的不仅是昏倒一个人,而是昏倒一个人之后,竟然丧失了整个队列。他大声发令:“立正!本班班长把他扶下去。还有谁感觉头晕,手脚发凉,立刻报告。”

“我。”又一位胖胖的战士在后排低声道。

“出列,不准躺下,到操场上去走三圈!”

袁翰再次整队,他一直笔直站立。

“条令规定,晚点名最长时间不超出三十分钟,现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时倒下去一个,二十三分时又退下去一个。两个同志一个是连部的,一个是炊事班的,说明这两个单位很少出操。当然,责任主要在我们干部,我们要求不严。这两个同志不错,如果他俩在队列里马马虎虎动手动脚,就不会昏倒了。我重申队列纪律,在队列中,口令指挥一切。没有口令,不准乱动。明天的工作:早晨,全连出操……”

队伍带走后,后排剩下一人,是营长。他若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视着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别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别是这位年轻营长。他暗想,干吗要这样看人,领导者的特点?

营长坦率地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三连长,我现在知道咱俩一块训练时,你为什么那么难受了。你应该像刚才对待战士那样对待我。那样,我可能学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会感到难受了,对吗?”

营长这几日正跟袁翰学习射击指挥中的大间隔转移射。袁翰羞愧地笑了。其实,那样做更难,但他决心做到。他用营长刚才注视他的目光注视营长了。

三连原连长罗怀牧已被命令转业,见袁翰和营长走过来,他夸张地惊叫:“哎——乖乖!”大笑着,头一个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连的救星到啦。”

干部们齐聚会议室后,罗怀牧却不进去,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摆动表示告辞:“你们忙吧,我该退出了。”没等营长说话,他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袁翰送走营长,刚回到宿舍,就听到窗外有人唤道:“老袁,给你送来啦。”话音刚落,罗怀牧像端着一桌丰宴,用阔大的射击图版端着指挥包、望远镜、手枪、红绿旗、照明具……全套连长装备,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往袁翰床上一倒,舒畅地道:“我算解放啦,让他们跟你立大功吧!快点点,一粒子弹一把指挥尺都不少,我从来不把连队的东西带出连队。”

炮连长的装备里有不少美观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笔、综合指挥尺……这些东西军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连长移交时,上了簿册的大东西不会少,小玩意儿就很难说。也许是想带回家给孩子,也许是贪恋太重,藏进怀里做终生的纪念物了。如同离开大海时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结。

袁翰不肯清点,意思是:你不会拿的,即使拿走什么也不要紧。罗怀牧受不了这种信任,逼着袁翰清点。袁翰在清理时发现,不但没少,还有好几样自己用有机玻璃制作的图版量具,做得那么精致,现在也乱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罗怀牧坐下,感慨地说:“三连的突出问题是军事素质差,素质!”他强调着,“这不仅是时间的精度问题、战士问题,还有干部……你多大岁数?”

“三十。”袁翰有点意外地回答,接着也就明白他让罗怀牧失望了,作为连长,这个年龄无异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罗怀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点当作训股长呢!作训股长常常是参谋长的接班人,参谋长常常是团长的接班人……”罗怀牧一声响过一声。

“你饶了我吧,我当个连长不戴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就万岁了,别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罗怀牧眯起眼,“把一支后进连队交给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预告:第一,三连会在你手里改变面貌,我还不了解你!第二,改变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当股长,也会提你当营长。”

“对下级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上级的信任,我真怕让上级失望。”

“你不该这么想,三连要靠你。你来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两年,带出一支让领导满意的连队,然后转业回家。”

“矛盾就在这里,你干得越好,领导越留你干,年纪大了,再转业就不受欢迎了,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来说吧,我要回去的那个厂子才二百来人,你知道有多少领导干部?党委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十几个呀!还不算没解放的老家伙,把我往哪儿放?亏我只是个小连长,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资派’,批唯生产力论,批……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花样,都得从头学呀。所以,让我走也好,趁还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打鼓另开张。我惭愧的是,没有交出一支好连队,最后一次实弹射击,偏弹伤人。我打过十几回优秀,可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弹……”见袁翰面容阴郁,他把话收住,“我真可恶,自己跑了不说,还干扰你的决心。淡话,淡话,你忙吧。我卸任后也忙啊,不过是为自己忙,以前没工夫啊!”

罗怀牧经过窗户时又站住,探进半截身子:“哎,现在我是老百姓,咱俩是军民关系,所以,有些没把握的话我也敢说,供你参考嘛。你没来时,吴晓义以为他会当连长,我看出来了。这个同志好抓权,爱管事,我的方针是‘让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处得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这个方针才是。”

袁翰初到一连当连长时,曾有一位副连长是和他一样的强有力人物,两人磕磕碰碰特别多,过了好长时间才谐调起来。两个强手相处如同两把同型号钢锯相对,配合不好,每个钢齿都顶在尖上,互相损伤;配合准了,每个齿儿都可以嵌进对方的凹处,严丝合缝。这种人,有时嫌,有时想,友谊很难保持在一条水准线上,总是大起大落,崩溃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热起来。袁翰沉吟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

“哎,听说你得了一对胖丫头,来来,拿照片让我欣赏欣赏。结实吧?漂亮吧?”

“没照片,真的没有。”袁翰又想起两个婴儿,她们不但瘦弱,而且更谈不上漂亮,营养不足啊。袁翰眼睛潮湿了,妻子到现在还不来信!

“我有俩小子,咱们结亲家吧?”罗怀牧笑着走开了。他拨翻了人家的苦水,让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觉得,大剌剌地离去了。

袁翰迈下台阶,走到水泥篮球架下。这时,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后,把他浓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动,它也动,仿佛在给他引路。几颗星在寒气中颤抖,他望着它们焦虑地喃喃着:“快来信吧,快……”

袁翰走进排宿舍,灯关着,战士们都已睡去。凡是军营,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会撞着什么。但他恍如走进一个梦境,身子竟有些不稳了。“哧”的一声,他觉得踢走了战士的一只鞋,于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只并列放好。万一紧急集合,战士起身就可以习惯地踩住两只鞋。袁翰稍稍平静下来,于是听见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声。啊,战士的鼾声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宽解,感到夜的安宁;它像把你浸润在平缓的河流中,温柔而又轻盈地浮动着,让你忘却烦恼。

袁翰看着通信员的手伸进邮件袋,拿出来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两个大黑字的电报。通信员说:“连长,你的。”

袁翰背过身拆开电报,上写:两女病重速归。“糟糕,两个呀,要毁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标,总把他的思虑引向死亡的崖头。怎么办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办法——寄钱。袁翰把全部钱都找出来,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别人借吗?真不好意思,刚上任就借钱,这就是来改变面貌的连长?而且,只要你借过一回钱,别人就记住你了,干部们讨论困难补助时,目光自然转向你。原先领困难补助费的同志,因为你的到来,便反复推让。在一连受过的窘迫又要在三连继续下去,以至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再说各人觉悟水平不同啊,那几十元钱是烫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热……

他赶到邮局,在汇款单上填写“拾叁元”几个字时,不禁抬起左手遮挡着,继而又对这个动作感到痛楚。尾数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给妻子的,这等于向她表示:我枯竭了,从而让她更加难受。妻子的同事会用怎样的神情把汇款单交给她呀,她接过去时能保持平静吗?霎时,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发下来后一块寄去,但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

回到连队看到战士,袁翰才镇定下来,连队的事物和气氛令他高兴。侦察班从营部考核归来,正在擦拭观测器材。他走过去问:“成绩怎么样?”

“咦,报告过你啦。4.9分,高水平的优秀。”胖胖的炮队镜手说。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复了往日的带兵习惯,“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们这次考得最好,最大误差才0.5密位。不足嘛……当然要继续努力。”后一句话也是习惯,仅仅是语言习惯。

“我来个小考。”袁翰觉察到他们的自满情绪,说,“占领观察所,通常是近敌隐蔽前进,而且要快。现在,前面那个小高地,大约五百米,就是观察所,够近的吧?实弹射击还难碰到这么近的观察所哪。跟我来。”

袁翰带着侦察班向前跑去。他开始速度并不快,后来越跑越猛,最后弯腰冲上小山包,命令道:“基准射向15—00,架器材!”

侦察班一个没落,在袁翰两旁半跪着,一边喘息一边架设器材。赋予射向是一套精细动作,又是观测技术的基础,非要心静气平不可。两个战士连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架设完毕。袁翰又命令他们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连队炮场,重新架设器材。这时他们只有喘息之功,没有架设之力了。

“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袁翰问他们。

“没——有。”炮队镜手苦恼地拉长声调,“不过这样做,太难掌握了,最好有个具体标准。”

“有,有,你跑瘦了,就达到标准。说实话,炮队镜手不应该这么胖。以后任何一次外出训练,你都必须跑出去,再跑回来。平日里少喝水,多打球,上场就要猛打猛冲。连队的球场不是为了出篮球健将,而是为了出强兵。”

袁翰在炮场边走边看,各种训练计划交替在脑海升现。他重新享受到事业带来的快感,两眼特别清爽,听觉特别灵敏,全身暖意涌流,这差不多就是幸福了……通信员又从旁边冒出来:

“连长,电报。”

袁翰呆了几秒钟才接过去,依然是背转身拆开:两女病危速归。

统共才几小时啊,死神就来找他两次,都是在任新职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场。开饭哨响了,声浪震动他耳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已经明白,很快,也许就是今天,还会接到第三封电报,上面写着他多次默语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来就快些来吧!大痛之后会有复苏,希望总是跟在困难后头。然而来之前的时间怎么度过呀,他在无人处不停地走着。

山洼里响起枪声,袁翰眼里闪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两位同志刚完成一挺机枪的大修,正在这里试射,二百米处插着一个墨绿色全身靶。袁翰从左前方出现,一人对着他大叫:“没看见小红旗吗?退后,退后,小心飞弹。”

袁翰走上来低声请求:“让我打几发吧。”语调和神情让人心软。

“想过个瘾?行啊。”

袁翰卧倒,端起枪把,“哒哒哒……”但他心里断续响着这个声音:“会毁掉的,会的。”十几发子弹射完,又接上弹带,他扣动扳机,枪身发狂地抖动,渐渐发热,暗红色火舌不停地从枪口喷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块水牛般大小的黑石头,被子弹打得碎渣四溅,出现了许多白点,渐渐密布、相连、扩大,最后大石头上只剩几个黑点了。子弹打光了,着靶的无几。他听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声音,爬起身来。

“你是一连的袁连长吧?”他们仍唤他两天前的职称。

“是的。”

“打炮还不错,打枪真差劲。”

“是的,差劲。”

袁翰感谢了他们,平静地往连队走去。营长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四处观望,见袁翰回来了,便关心地问:“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的意见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说一声“回家看看”,营长也会说一声“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说:“我离不开,这里更重要。我是连长,不是医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来代理你的职务。”

袁翰急于工作,再不想什么电报了。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苦恼越久损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军训方案,拿着它去找罗怀牧商量。一路暗暗叮咛:家里的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声色都不能漏呀。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转业,走对了道。

袁翰没找到罗怀牧,却碰到吴晓义。

“他呀,忙啊。”吴晓义笑着,“往那儿走,仓库左边,对对,就那个门,进去呀。”他光用手指点,身体不动一步。

袁翰推开门就脸热了,罗怀牧在用连队的木板做箱子。报话班班长入伍前学过木匠手艺,此刻正在板上打线。罗怀牧点上一支烟,淡淡地问:“有事?”

“我想和你研究一下训练计划。”袁翰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如果换个场合,罗怀牧会高兴的:自己要走了还被人重视,有求必应。但此刻他却不很愉快,推托地说:“没时间!”

“就一会儿。”袁翰坚持着。

“大一点,再大一点。”罗怀牧指示报话班班长,根本不看袁翰。

“连长,罗连长就要走了。当了那么多年兵,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报话班班长在为罗怀牧说情,解释。

“说那些干吗,干我的私活。”罗怀牧大声道。

袁翰关门走开。再不走,他们非吵起来不可。吴晓义还在连部廊道口站着,见袁翰独自归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显得神妙,是发现别人并不比自己更强时无论如何都隐忍不住的一笑。他没说话,进了自己房间。

管不管啊?木板是连队留做军训用具的。战士们知道后会怎样想象干部?噢,你们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们的觉悟是有时间性的,管我们时比我们高,一脱下军装就和我们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我们哪……不行,得管哪,就是战士不知道也得管。瞧副连长见到我软弱时的那张笑脸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么管?老罗是连长我也只是连长。退伍转业的军人最难对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师长、军长,他们也敢笑嘻嘻顶撞几句。再说,老罗当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绿,屁都没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来,他即使不带走箱子,也会把箱子砸给你看,让全连战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难收拾了。

傍晚,罗怀牧从小屋走出来,碰到袁翰便冷冷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给袁翰说话的机会。

晚上,罗怀牧又进那间屋子。袁翰两次经过屋门,都没有进去。他想起老罗明天一早就要离连,以后一辈子难相见,心就软了。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第二天一早,罗怀牧很早就起来,吃了炊事班班长特意做的荷包蛋肉丝面,提起通信员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惊动别人,悄悄走出房门。可走到外边一看,全连在炮场上列成四排,在寒风里等待跟他告别。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后决定:箱子你拿走吧,我们不好责怪你,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样做不对。大家向你敬礼告别的时候,你的怨恨会消失,友情会抬头,想想美好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战士已经看见了,那干脆让大家都看见。不错,老连长是拿走了连队一只箱子,我们没能阻止他,但我们也没把这事藏掖起来。送走老连长后,召开军人大会,大道理还是要讲几句,主要是和大家谈谈心,谈谈老连长的苦恼和自己的心情,再从自己薪金中扣出钱偿还给连队,但必须明白:这种事在三连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袁翰整队、发令,然后跑步至罗怀牧面前五米处立定,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罗怀牧走上去和战士们握手告别,行至一半,那些充满恋意的眼睛就让他走不动了。他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蹲在地上,双肩颤抖。队伍没有乱,后排的战士还在等待着罗怀牧。

罗怀牧终于站起来,含泪向战士们点点头,算是告别。干部们拥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坚持要独自离去。出操时间到了,悬在电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军号声。罗怀牧在炮场边停住,回脸望望,通信员再也忍不住了,跑出队列,追上去夺他手中的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罗怀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连长,”吴晓义急道,“咱们怎么能让老罗独自走到营部,营长看见了会怎么想?咱们集合全连跟上去吧。”

袁翰不语。如果他转业,也会独自离开炮场,不愿任何人相送。吴晓义和两个排长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们走远,心情复杂……袁翰忽然看到他没拿箱子,那两个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个退伍战士的东西更多。袁翰唤道:“报话班长,出列!”

袁翰来到那间屋子里,箱子完整地放在当中,他不禁叹息了:“罗连长为什么不要?”

报话班班长道:“他说太大了。”

“这不是原因。”

“哦,”报话班班长眼睛从墙壁转到袁翰脸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脚步声让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门外来回走……”

屋内残留着隔夜的烟味和许多烟头。

袁翰野外训练归来,一进屋,就看见营长和教导员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营长说了句多余的话:“回来啦……”说完他就转脸看教导员,似乎让他接下去说。桌上摆着一封电报,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样式,但这封是刚到的,被拆阅过。

袁翰立刻感到气短心跳,脚下一股凉气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没什么。你们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连长……”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两人对望一下,也许是营长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开。教导员犹疑地跟出去,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回头关上了门。

袁翰坐下来,朝桌上电报望了几分钟,才走过去拿它。这电报已经不是妻子拍来的了,因为上面写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归。

“妻尚好。”袁翰默语。就是说她还活着,怎样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头顶住坚硬的墙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鸣就像婴儿细弱的啼声……

营长坐在门口台阶上,两拳支着腮,所有想来宽慰袁翰的干部战士,都让他用猛烈的手势撵了回去。他坐了一个中午,保护门前这块地方的安静。

身后有响动,袁翰出门了,声音沙哑地问:“营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练一段精密法准备诸元,行吗?”

“现在?”营长望着袁翰洗过的眼睛。

“是的。”袁翰进屋拿出射击图版箱。

营长现在什么也练不下去,但他不愿违背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许他可以借此获得平静呢。两人并排向营部走去,步伐阔大,一路无语。

颜子鹄已经升任团长了,随之也撩动起一个渴望:要到全团每个连、每条路、每个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车下来的,脚一落地,便是营部或连部,而战士们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鱼塘猪圈,最偏远的岗哨位置,他还并不熟悉。今天,他选择了一条能够穿过许多连队的小路,缓缓走过来。陆续遇到的一些战士向他敬礼,他估计一下,大约只认识三分之一,这使他挺懊恼的。

到榴炮营外围,远望去,火炮都脱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线上。技师正在进行零位零线检查,这是射击前的火器准备。炮场上的战士脚步灵快,动作幅度大,不时喊着说话……啊,这是士气。他肩负着近百门大炮、上千名战士的使命,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部队能经得住战争的考验。可惜年过五十了,脚步结实但缓慢了,这步子不适于跑,特别适于深思。小路顶头是三连,还离好远,路就变得宽敞平直了。三连的车炮都在库房里,战士们在处理个人事务:写信,看书,洗涮,不像战前反像战后,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来不断添积的兴奋感,到这里就消散掉了。颜子鹄不想干涉,各连有各连的特点嘛,他只管在战斗中检验各连。

袁翰正在写信,但一个字也没写。面前有个立功证,他望着它犹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妻子?半年来的家庭变化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把写信给忘了。

营党委会上,大部分委员为他请功,说半年时间里,三连变化很大,他费尽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连当连长时,也是这样工作,并没有记功嘛。由于三连太差,而太差的连队开始赶队,那步子一时会显得很大,在人们印象中会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其实是正常现象。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步伐吗?连队能进入高峰线不衰不落吗?他有远虑。再说,全连干部都一样苦干,为什么把他突出起来?他的意见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说:“袁翰同志刚刚到职,两个女儿就病了,不久,大女儿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坚持工作,不肯回家。”听到这句话,袁翰惊痛交集,心想:为什么这么说啊?他窥见了一些同志为他请功的心理。哦,大女儿死去了……袁翰越发觉得不能接受这个功,也受不了这个功。但是营党委通过了,上级党委也批准了,随后发下来立功证。

颜子鹄进屋道:“嗬,在写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赶忙拉住颜子鹄:“团长,坐一会儿。”

颜子鹄拿过立功证,对着窗户翻着:“这东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厦门岛后,我再没得过它,倒给人家发过不少。哈哈……”他又体会到为下级记功时的快活了,那是领导者自豪的时刻。“怎么,一片空白?”颜子鹄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她。”

“告诉了会怎样?”

“会伤心,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袁翰注意看颜子鹄的反应,“而我立了个三等功。”

“告诉她!立功证上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时间不长的女儿。她们默默无闻地为你做出了牺牲,也是为我们这支军队做出了牺牲。不管你爱人怎么想,都应该告诉她。我们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连连点头,他忽然开朗了许多。

“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起一个吧,好好起一个。”

“团长给起一个。”袁翰笑道。

颜子鹄肃然地缓缓摇头:“让母亲起吧。”

这动情的声音,使袁翰为妻子羞愧。大女儿死去后,她很少来信,来信也是电报般的,像应付袁翰的询问。她一定在考虑什么,怨愤、伤感从纸上消失了,或许已经麻木了。

“袁翰同志,准备让你担任团里作训股长,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从颜子鹄眼里,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回答说:“想法……我还是想转业。我知道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请领导放心,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党员,又是军人。”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颜子鹄思索着说,“有人想走,有人愿留,想法各异啊。”

颜子鹄走后,袁翰找出个小铁箱,倒空里面的零碎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三封电报,重读一遍,然后一一放进去。又拿起立功证看看,也放进去,用弹簧锁锁上,他再也不打开了。

一辆小车驰到连部前刹住,驾驶员探头问袁翰:“团长在哪儿?参谋长让我来接他。”

“从小路回团部了。有事吗?”

“不知道。”驾驶员掉转车头返回。吴晓义正从对面走来,小车驶近时,他站在路边,严肃地向车内敬礼,他以为团长坐在里面。驾驶员还他一声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礼。

吴晓义走到袁翰跟前说:“团长走了?”

“走了。”袁翰不多说,他不想让他受窘。

“说了些什么?”吴晓义挺紧张。

“调我到作训股工作。”

“当股长?正营职!”吴晓义高兴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长同志,我早说了,你在三连干不长,迟早要提上去。怎样,没错吧!”

袁翰并没听吴哓义说过这话。前一段时间,吴晓义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可能转业,晚上,他愤愤地闯进袁翰屋里,说:“走就走,早晚都是个走,我早就知道……”说着眼睛也潮红了。袁翰竭力宽解他。那天晚上,吴晓义对袁翰的感情跨进了一大步,说了好些知心话。

袁翰思忖着:为什么突然来车接团长回去?吴晓义却另有所思,眉间浮动淡淡的忧虑。他显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长的消息震动了。从现在起,到下一位连长任职,他的忧虑不会消失的。

文书推开窗喊:“连长,电话!”

袁翰对吴晓义道:“注意,开始了。”吴晓义这才振作起来。袁翰疾步跑到窗前,文书把听筒从窗内递出去。袁翰一边听一边朝吴晓义做个手势,吴晓义飞跑去摇响警报器。营区翻滚一阵巨风,战士们携带装备冲进车炮库,装车挂炮。脚步声、口令声、汽车引擎声,使人感到浑身发热。

袁翰坐在疾驰的指挥车驾驶室内,膝盖上铺盖着一张军用地图。开进路线穿过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岭,越过两条小河,进入另一张地图。袁翰急忙找出来,大略地拼接上,统观着。这是“战区”了,各色粗的箭头和断裂的弧形线显示:对方的“天狼工程”已经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线,“战局”十分险恶。下角有许多我方炮阵地和观察所的符号,其中一个是袁翰他们的。

汽车突然减速,晃动了一下,靠向路边,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线,加速行驶。驾驶员抱怨着:“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战区”地图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个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围巾触动了他,他急忙举起望远镜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进通往三连方向的小路。小女儿在她肩上伸出一只小手,好像要抓住威武的火炮,也好像要爸爸抱她。看不见妻子的脸,她要是转过来,看看车辆和火炮该多好啊。她从家乡赶来干什么?哭诉,扔孩子……袁翰心内掠过一个个不祥的念头,桉树林遮断视线,袁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要等回来后才知道。

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

【作者简介】朱苏进,1953年生于江苏涟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炮群》《醉太平》等,中篇小说《射天狼》《引而不发》《凝眸》《轻轻地说》《第三只眼》《欲飞》《绝望中诞生》《金色叶片》《接近无限透明》等,散文集《天圆地方》《朱苏进散文》等,影视剧本《鸦片战争》《康熙王朝》《三国》等。《射天狼》《凝眸》分别获得1981—1982年、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