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丁出生在闽清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一九四九年,年方十八的他参军入伍。黄春丁长得眉清目秀,个子不高,身子骨也单薄,一眼看去,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匹刚刚能站立的小马,或是一只怎么飞也飞不高的小鸟。可经过战火的洗礼后,他的脸上有了略显沧桑的抬头纹,眉毛黑黑的向上挑起,右手因为长期握枪,虎口处起了厚厚的老茧。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黄春丁作为志愿军的一员,雄赳赳、气昂昂开赴朝鲜。到了朝鲜战场,他所在连队与美军遭遇,战斗在207高地打响。美军在飞机和火炮的掩护下,以两倍于我军的兵力,向207高地发起猛攻,经过两天三夜的激烈战斗,连队战士伤亡严重,被迫放弃地面阵地,退守坑道。
连日来,美军不分昼夜向坑道发起进攻,用火焰喷射器向坑道喷射烈火,坑道里的空气仿佛在燃烧,气温急剧上升。为了守住坑道,战友们开始凿炮眼。按照连长的安排,一班班长吴平忠和黄春丁分一组,吴平忠抡大锤,黄春丁扶钢钎。
吴平忠打铁出身,来自东北某小镇,比黄春丁大六岁。他不仅打仗勇敢,而且风趣,即便战场上子弹在身边飞来飞去,也会面不改色地与大伙儿谈天说地。
此刻,吴平忠一记重锤,钢钎都要剧烈地颤动,黄春丁单薄的身子便开始晃动,身上落满尘埃。吴平忠见状,心痛地说:“孩子,累了说一声。”黄春丁瞪了吴平忠一眼,硬倔倔地应道:“班长,不累,继续锤!”
战友们顽强抵抗,顶住了美军不断发起的攻击。坑道虽然守住了,但滴水无存,战友们连小便都喝光了,嘴唇已经完全裂开,嗓子像着了火,连唾液都咽不了。他们拼命地扇耳光,把自己打出血,然后把血抹在嘴上,这样就没有那么干渴……
激烈战斗之后,全连只剩下十多个战士,数黄春丁伤势最轻——只有背部被划了一道伤口。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操着浓重的福州口音对连长说:“连长,与其在这里渴死,还不如让我去找水。”
吴平忠一听,便挡在黄春丁身前,嚷道:“连长,黄春丁还是个孩子,让我上吧。”
连长板着脸说:“平忠,你伤口刚包扎,不能去。”
原来,刚才敌机前来轰炸,吴平忠看到美军飞机扔下炮弹,感觉到危险的他将黄春丁压在了身下。
狂轰滥炸之后,美军飞机飞走了,吴平忠却因掩护黄春丁受了轻伤。现在,他又请缨出战,连长不同意,黄春丁更不愿意,奋力将挡在身前的吴平忠一把推开:“班长,你小瞧人,我一定要让你们刮目相看。”
黄春丁气吞山河的架势让连长非常满意,他紧紧握了一下黄春丁的手说:“拜托了!”
黄春丁背着十多个水壶准备出发,吴平忠在他耳边嘀咕:“孩子,你完成任务后,给我吹鸟叫的口哨,我用鸟叫的口哨回应。”
残酷激烈的战场,吴平忠找到了减压的最好方式——吹口哨。部队休整的时候,大伙儿都想找些乐子,便嚷着让吴平忠给他们吹口哨。吴平忠也不推让,只见他将拇指和食指圈起,形成“OK”的手势,将惯用手的拇指向内弯曲,食指也微微弯曲,两根手指指尖轻轻相碰后,他两眼一瞪,两腮一鼓,口哨声就像泉水喷薄而出。
每次吴平忠吹口哨,黄春丁总是侧耳细听。吴平忠的哨声玲珑多变、婉转动听,黄春丁作为吴平忠的跟屁虫,听到吴平忠的口哨声,一脸的陶醉。恍惚中,他觉得紧握的步枪枪口插上了鲜花,芬芳顿时弥漫整个世界。
吴平忠吹完口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黄春丁问他为何如此高兴,他意味深长地抛下一句话:口哨声会养人!
黄春丁觉得吴平忠在玩深沉。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口哨吹得动听,有内涵,黄春丁便拜师学艺。
作为一个热心人,吴平忠耐心地教黄春丁吹口哨。他说,吹口哨时,嘴呈“O”形,舌头尖抵着嘴唇,由“O”形嘴中间空处使劲向外吹……
黄春丁按吴平忠教的做,可总是吹不好,声音在空中打个弯便没了。他向吴平忠讨教,吴平忠笑眯眯地说:“多练习!”
黄春丁经过训练,慢慢掌握了吹口哨的技巧。只见他舌尖顶住下牙内侧,舌头尽量向上拱起,两腮用力,双唇收拢,气发丹田,然后,短促有力的口哨声响起。
黄春丁吹口哨的技艺突飞猛进,让吴平忠刮目相看,他甚至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黄春丁的口技。
那段时间,黄春丁尝到了吹口哨的快乐。每次激烈的战斗结束,面对硝烟弥漫的战场,黄春丁便缓缓地从战壕起身,从容地抖掉身上的灰尘,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而后,他便开始眺望远方的缕缕流云,一声悦耳的口哨声不经意间从嘴里滑出,悠悠地飘向蓝天白云。
因为口哨,黄春丁和吴平忠有了心心相印的默契,听到对方发出的口哨声,就能判断出彼此间的距离……
黄春丁朝吴平忠点点头,爬出坑道后,缓缓地匍匐前进。大炮在身边轰隆作响,照明弹在山峦上空飘荡,他毫不畏惧,继续向前爬行。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边,他停下来,把耳朵贴在岩壁上。
“叮咚、叮咚”的声音从远处轰隆炮声的间隙传入黄春丁耳朵,他顿时振奋精神,钻进山洞。
“叮咚、叮咚”,清泉从岩壁的缝隙流出,滴入一个缸子般大小的水潭,发出美妙的声音。黄春丁高兴极了,一个水壶接着一个水壶装满水。待每个水壶都装满水之后,黄春丁朝连队阵地吹了一声鸟叫的口哨,这口哨声节奏轻快,悠扬动听。
吴平忠接到暗号,立即拿起望远镜,侦察美军的动静。觉得安全之后,他才给黄春丁发出可以回归的口哨声。
黄春丁心领神会,缓缓地向阵地爬去。
美军发现黄春丁往阵地爬,急忙朝他开枪。
“砰!砰!砰!”子弹从黄春丁耳边呼啸而过。
求生的欲望让黄春丁加快爬行速度的同时,身体微微侧倾,敏捷地躲避着炮火。
战友们为了掩护黄春丁撤退,朝美军阵地猛烈进攻,压制了美军的火力。
就在黄春丁快爬到阵地时,美军连续打了两枚照明弹,其中一枚在黄春丁头顶爆炸。黄春丁只觉得雪崩一样的强光涌进瞳孔,他参加战斗那么多次,但照明弹在头顶爆炸还是第一次经历,黄春丁被吓了一大跳。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他小便失禁,浑身颤抖,他想哭泣,但干涩的眼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那一瞬间,他的眼前忽然闪出家乡那条潺潺流淌的梅溪,他在梅溪中像一尾快乐的鱼儿游来游去,几只小鸟悠闲地在梅溪的上空飞翔……
那是黄春丁的故乡!
此刻,黄春丁忘记自己身处险境,整个人放松下来,脸上透出微笑,沉醉在故乡温暖的怀抱里。
发射照明弹之后,美军朝黄春丁所处位置发起了猛攻。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瞬间,他的四周尘土飞扬,脚下的土便有了一股难闻的焦味。这股把黄春丁呛得咳嗽不止的气味,将他从美好的遐想中拖回现实。
远处飘来一阵口哨声,黄春丁侧耳细听,觉得口哨声中潜藏着凝重的松涛之声,透着一股刚强和不屈,就像暴风骤雨中的松柏,无论风吹雨打,始终昂着头。
黄春丁的身躯顿时蓄满了力量,他咬紧牙关,继续向坑道爬去。美军的火力更猛了,他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身旁响起,紧接着,身上的一个军用水壶猛地撞击了一下他身体。
黄春丁继续奋力爬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爬回坑道。
黄春丁离坑道越来越近了,可体力已严重透支,有点儿爬不动了,开始大口地喘气。这时候,吴忠平从坑道里伸出一只粗大的手,使劲将他拽入坑道……
惨烈的战斗中,水比子弹更金贵。战友们喝了水,干涸的身子便重新抖擞起来,打退了敌人一次次进攻。
战斗结束后,幸存的战友们都哭了。对他们来说,这军用水壶好比救命稻草。其中,黄春丁哭得最伤心,因为他的那个军用水壶替他挡下了美军射来的子弹……
207高地战役结束后,黄春丁又随部队南征北战。作为一名南方兵,朝鲜给黄春丁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一个字——冷。当时正值朝鲜最寒冷的季节,白天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晚上最冷的时候能达到零下三十五六摄氏度。因为作战物资极其匮乏,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高山丛林,连队官兵没有厚衣服穿,好多战友的脚趾被冻掉了,耳朵和手指都冻得流脓。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战士们特别需要能让他们为之一暖的精神食粮。大雪纷飞的行军路上,战士们疲惫不堪,休息的时候,他们都围在吴平忠身旁。
“吴平忠,唱一曲!”
“吴平忠,唱一曲!”
大伙儿涨红脸扯起嗓子吼,并有节奏地鼓掌。
吴平忠像猴子一样支起耳朵听大伙儿的喊声,当他认为大伙儿的喊声有足够分贝了,便慢悠悠地站起身,踱着方步,亮开嗓门儿唱自编的歌曲《讨个媳妇把家还》:“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决不屈服于冰雪,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阵地上。只要我活着,就誓死保卫祖国,跟敌人拼到底,打完胜仗,快快乐乐把家还,二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哎嘿哎嘿哟……”吴平忠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浓的北方腔调,可他的歌有烟火味,且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遐想融入其中,听起来就显得有血有肉、荡气回肠了。
吴平忠唱完,瞄了一眼身旁的战友,看到他们意犹未尽,便转身朝着祖国的方向,用口哨又把曲子吹了一遍。他的口哨声轻松快乐、潇洒飘逸,蕴含着铁血柔情,战友们陶醉其中,目光向祖国的方向眺望,脸上便有了憧憬的光彩……
后来,平阳阻击战役打响,黄春丁所在连队参加了这场激烈的战斗。战斗打响前夜,黄春丁一觉醒来,发现睡在他身旁的吴平忠没了身影,他知道吴平忠想心事去了。过去,每次战斗打响前夜,吴平忠都会悄悄地从帐篷里溜到外面透气。
黄春丁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只见吴平忠倚靠在一棵大树下。
明月高照,凉风习习。
吴平忠悠闲地噘着嘴,忘情地用口哨吹着《讨个媳妇把家还》的曲子。口哨声就像一团篝火,让寒冷的夜晚透出丝丝暖意。
黄春丁笑眯眯地在吴平忠身旁坐下,轻声问:“班长,想什么心事呀?”
吴平忠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内衣口袋,摸出一张姑娘的黑白照片,一脸得意地问:“春丁,这姑娘长得怎么样?”
黄春丁瞄了一眼,发现相片中的姑娘长相一般,但端庄大方。
“班长,姑娘和你什么关系呀?”黄春丁轻声问。
“未过门的媳妇,名叫吴东丽。”吴平忠一脸的幸福。
“哇,太漂亮了,班长,你艳福不浅呀!”吴平忠轻轻地刮了一下黄春丁的鼻子。
“春丁,一想起东丽,我的心就怦怦地跳,根本睡不着。”吴平忠笑了,这种笑是从心底弥漫出来的,白色的淡光润进他那深邃的眼眸,就像一弯明月静静地卧在一池春水中。
“班长,明天就要打仗了,先把儿女情长搁在一边,早点儿回帐篷休息吧。”
吴平忠不说话,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良久之后,他低声问:“春丁,打完这仗,组织上会不会批我几天假?”
“想去哪儿?”
“回去看一下东丽。”
“憋不住了?”
“有点儿。”吴平忠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而后,眨巴了一下眼,“这些天,我的脑子里老是晃动着东丽的影子,真想回去狠狠地啃几口,把种播下。”
“万一牺牲了呢?”黄春丁冷不丁冒出一句。
吴平忠狠狠瞪了黄春丁一眼,气呼呼地回到帐篷……
第二天早晨,战斗打响之前,吴平忠整了整军装。无意之中,他摸到缝在上衣上的布条。
抗美援朝期间,连队每位官兵的上衣和裤子上各缝了一个布条,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实际上就是烈士条,万一牺牲了,就知道你是谁。可大伙儿没把布条当回事,戏称它为光荣条。
吴平忠晴空万里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凝重,他在黄春丁耳边嘀咕道:“咦,春丁,昨晚你说的话还真有点儿道理。我们军人的性命都拴在裤腰带上,谁敢保证自己能从枪林弹雨中活着出来?万一……”
黄春丁急忙捂住吴平忠的嘴:“呸!呸!呸!班长,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昨晚跟你开个玩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吴平忠瞪大双眼盯着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他在黄春丁耳边嘀咕:“春丁,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战友。万一我真的牺牲了,希望你能接替我,与吴东丽成亲!”
黄春丁想说些什么,嘴却被吴平忠牢牢地捂上。
美军朝黄春丁所在连队的高地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激烈。连长经过仔细侦察,发现了美军火力的死角,便决定派出精兵强将快速穿插上去。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吴平忠的一班。
吴平忠带领战友们临危出发,他们行动一致,消失在烟雾中,随即又穿过烟雾,出现在山谷的彼端。队伍相互靠拢,前后衔接,子弹嗖嗖响着从他们身旁飞过,炮弹在他们眼前爆炸。在美军密集的炮火面前,吴平忠和战友们严整、勇猛、沉着,在美军枪炮声偶尔间断的刹那间,他们迅速冲向高地的斜坡,向死角处进发。
美军对这支突然出现的小分队高度警惕,立即出动四架战机,封锁了他们进攻的路线。面对敌机的扫射,吴平忠机警地吩咐战友拉开距离往前跑。
在所有战士中,黄春丁最年轻,体力也最好,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吴平忠紧随其后。
美军的战机开始不断地投掷炸弹,其中几发从天而降的炮弹朝黄春丁呼啸而来。眼见黄春丁危险,吴平忠一个箭步冲上前,把黄春丁扑在身下。
“轰!轰!轰!”几发炮弹同时在黄春丁身边炸响。
巨大的炮声让黄春丁瞬间失去了知觉。醒来后,他发现压在他身上的吴平忠鲜血淋漓,身上千疮百孔。
“班长,班长,你醒醒!”黄春丁紧紧地抱住吴平忠血肉模糊的身子,大声疾呼。
此刻,吴平忠身上还有体温,五根手指伸得像铁轨一样笔直。作为吴平忠最亲密的战友,黄春丁真切地感受到他对生的极度渴望。
“班长,班长,你醒醒!”黄春丁声嘶力竭地呼喊。
吴平忠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就像湖面微微荡起波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手也开始变得冰冷。
黄春丁并不放弃,拼命呼唤着吴平忠的名字。过了好一阵子,吴平忠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呻吟道:“春丁……我困了……想打个盹。”
吴平忠的声音很微弱,好像说给自己听,又像是离别前的告白。
黄春丁抱着吴平忠拼命哭喊。吴平忠被唤醒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沾满血迹的女友照片,双手捧起,像擎着一只装满水的碗一样,颤颤巍巍地放进黄春丁的手心。
黄春丁从吴平忠瞪大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的意思,泪流满面地朝吴平忠点了点头。
吴平忠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黄春丁抹去泪水,雄狮般跃起,咆哮着冲向敌营……
那场激烈的战斗,黄春丁所在连队击溃了强大的美军,但黄春丁却失去了自己最亲密的战友,这让他对美军充满了仇恨。以后的日子,每次战斗打响,他都冲锋在前。子弹击伤了他的左臂,他没退缩;子弹击中他的腿部,鲜血直流,但他依然向前冲锋了好几步,直至重重地跌倒……
由于受伤,黄春丁无法继续参加战斗,被抬下了战场,送回祖国疗伤。
伤愈后,黄春丁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吴平忠的家乡。在那里,他得知吴平忠牺牲后,吴东丽郁郁寡欢,后来得了一场重病,已经撒手人寰。
黄春丁的心碎了。
几年后,黄春丁退伍,挎着那个曾救过他命的旧军用水壶回到闽清某山村。按照规定,福州市安排他到市里一家工厂当车间主任。他从来没接触过工厂,又没有多少文化,弄不懂那些数据,怕当不好,便申请回村。在他看来,自己熟悉农具和庄稼,是种地的好把式,组织部门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黄春丁回到家乡后,担任村生产队队长,他的爱情也开花结果,他娶了美丽贤惠的媳妇林玉珠。
在那个年代,黄春丁走起路来,脚下呼呼地带着风,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村庄在他的带领下顺风顺水,乡亲们都很服气,对他吹口哨的绝技更是赞不绝口。平日,乡亲们在田地劳作累了,便嚷着让黄春丁表演一下口技。
每次黄春丁也不谦让,仰起头,噘着嘴,便吹起口哨。他的口哨声百转千回,余音绕梁。在这悠扬的口哨声牵引下,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黄春丁的口哨声刚落,树林里便群鸟啁啾,似乎在呼应黄春丁的口哨声。
后来,黄春丁年纪大了,身体跟不上了,便急流勇退下来。
黄春丁赋闲在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时常一个人在屋外的小山坡徘徊。在静谧的星空下,在柔和的月光中,他的思绪随着晚风袅袅飘荡,记忆中的口哨声便浸漫开来,像是串起一段看似遥远却又真实如昨天的梦幻。那一刻,吴平忠的音容笑貌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眼前,心痛的感觉也随之而来。
从残酷战争中走出来的老兵,坚强的外表下裹着一颗比常人更脆弱的心。黄春丁想念那些长眠在朝鲜战场的战友,他开始写抗美援朝的回忆录。写作的时候,他的身旁总搁着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这个留着弹痕的军用水壶,油漆都快掉光了,黄春丁却把它当成宝贝。
黄春丁不停地写,累了,就用左手轻轻地抚摸右手虎口边的老茧。作为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兵,黄春丁虽然多年没摸枪了,但右手虎口边的老茧就像母体带来的胎记,一直跟随着他。
黄春丁抚摸老茧的动作缓慢且温柔,一寸有一寸的爱,一寸有一寸的痛。他总在恍惚之中,穿越回战场。
惨丽的火烧场面、摇曳不定的蓝白色探照灯灯光、轰炸机马达密集的轰鸣、砰砰的高射炮炮声勾勒出战争真实的场景。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春丁……我困了……想打个盹。”这声音穿过历史的时空,真实地砸在黄春丁内心最脆弱的部位。他便觉得心痛,禁不住吹起口哨,声音忧伤且低沉,像是一曲老班长的挽歌。
日子一天天向前流淌,黄春丁开始变得寡言少语,面对媒体的采访,他三缄其口。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尽管吃了闭门羹,但仍锲而不舍,在她的死缠滥打下,黄春丁终于接受了采访。
采访途中,黄春丁从身上摸出一个子弹头,把它搁在那个旧军用水壶凹下去的部位。子弹头和旧军用水壶凹下去的部位严丝合缝。
黄春丁面色凝重地说:“这就是当时嵌在旧军用水壶上的那颗子弹头,这些年我一直保留着它。每次看到它,我总会做这样的假设:如果不是旧军用水壶,它将射进我的身体,我便可能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再也回不到我美丽的家乡……”
黄春丁一时哽咽。
女记者继续问:“春丁大伯,您能谈谈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的感悟吗?”
黄春丁想了想,把心里话抖出:“我们在朝鲜战场出生入死,是因为我们爱祖国的亲人,企盼我们的子子孙孙过上祥和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春丁大伯,这些年,您想念牺牲的战友吗?”
“想!”
“您用什么方式表达?”
“口哨。”
“口哨能表达思念?”
黄春丁点了点头,不经意间,口哨声便从黄春丁的嘴里滑出。这回口哨声变成雨声,是黑云堆积,骤雨来临,狂飙陡起,经天纬地的雨声,又似从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此时的黄春丁完全融进了口哨中,他仿佛又走进了那个残酷血腥的战场,口哨声一半是悲壮一半是激越,他的情感透过口哨声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一曲终了,他早已泪流满面……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林朝晖,著有小说集《英雄的走向》、长篇小说《飞越大海的白鸽》《寻找红军爸爸》《树上的小英雄》《战马奔腾》等,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