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说“想不出聊啥就谈天气好了”,意思是既避免面面相觑的尴尬又预防价值观冲突。这种社交模式后来被嘲弄了:公然地虚头巴脑岂不太傻?然而这实际上是一桩多美的小仪典——抛开、按捺最急迫的谈利益谈八卦的渴欲,像诗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谈光风霁月行云流水,谈与自然的关系,再乏味的人也要搜索枯肠整那么几套像样的辞藻。也许谈的仍是利益和八卦,没什么能阻止交谈的人们在三句话之内交出价值观,但假如从——天暖得早,您听见乌鸫鸟的吵闹吗——开始,利益和八卦的品位就不好意思太低级吧?也许还是觉得虚,简便惯了的人仍视之为无聊,有时真挚纯朴的情感反而被这些毫无信息量的交流给闹得别扭了。是这样吗?关于这一点,我倒有个异样的体验:
以前看见我爸跟我爷爷的通信,经常诧异他们总是从蓉沪两地的天气谈起,仿佛不谈天气就不会开头了。我爷爷是老式文人,跟亲儿子说话都要追求一种公允的口气,好像言论不仅要传家,还立志要传世似的。我爸更过分,唯恐父亲不知道他继承得很好,钢笔字都要模拟毛笔的笔触,在天气的描写上更力求翔实,恨不得附上一张水彩了——所以他们的信我从不看第一段,还笑话他们是“气象员父子”。但后来我很大以后忽然发生了变化,不太记得是怎么开始的,大概是我爷爷去世了,我们整理他的旧信,我一封一封地专挑第一段看,结合着我爸的:
——上海今年出不了梅雨了,后弄地低,一条路淹掉,都没办法去小菜场。
——成都好像全年都是梅雨,即便不下雨也不出太阳,我们幸好吃食堂。
——广播里讲有台风,晒台上的花盆都摆下来了,又晴了,但近期也不敢再摆上去。
——今天早上终于放晴,刚把褥单拿出去又阴了,到傍晚肯定有雨,我有经验了。
——今年冷煞,一盆水泡年糕,忘在窗台上,结冰了。
——成都不太冷,但下雨潮湿,路面泥土很厚,我的胶鞋每只都有三斤重。
看了二十几封往来的信,我发现以前跳过的第一段最好看。他提供家乡的空气安抚他的思念,他描述异乡的生活告慰他的担忧。外人看着东拉西扯,但默契就揣在寒暄里。我有时看笑,有时居然还看哭——看他们“气象员父子”谈天气居然会看哭。
(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幸得诸君慰平生》)